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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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咳嗽〉巨大駭人的咳嗽聲響在家中流竄。有時在客廳，有時在臥房；有時在窗外，有時在夢境。是的，巨大又駭人。這樣的咳嗽聲響如晨鐘般規律地撞擊我的耳膜，似乎想向我控訴什麼，似乎又不是。或者，咳嗽像咒語，以我無法解讀的幽微聲波發送，在人間和冥界來回傳遞訊息，唯有死神才能翻譯的神祕語言。咳嗽更像權威的宣示，如同祭出一道令牌、一項指令，眾人以目光搜尋聲響的源頭，專注而虔誠，像在恭迎聖旨。接著我了解，咳嗽是用來證明一個人的存在；即使是一名頹靡的老人。唉，咳嗽終究是咳嗽──只是從阿嬤喉頭中發出的聲音，如此罷了。阿嬤咳嗽的時候我通常躲在房間，因為牆壁可以隔絕她劇烈咳嗽的巨大音量，但堅固的牆仍舊無法完全過濾那股可怕的駭俗巨響。直到阿嬤求助說要喝水，我才不情願地踏出房門，倒給她一杯水，隨後閃進房間，根本不想多花任何一秒待在她的身邊。假如喝水止不住阿嬤喉頭的搔癢，依舊咳得全身哆嗦，她便會拄著拐杖，踽踽走向廁所。只是阿嬤咳嗽的頻率遠比行走速度高出許多，在她走進廁所咳痰之前，我得忍受好幾聲鑽腦的分貝。阿嬤在馬桶旁試圖將喉嚨的痰逼出體外，於是咳得比剛剛用力、恐怖，那聲音宛如惡魔的哀號，從煉獄深處傳來。接著她嘔出無數濃痰，吐在馬桶裡，濁黃帶綠的黏稠體在水封載浮載沉。不曉得為什麼，阿嬤喉嚨裡的痰永遠都嘔不完，她的喉頭彷彿噴泉，湧現的卻不是清澈泉水，而是氣味濃烈的痰漿。有時阿嬤來不及走到廁所，痰漿已經溢滿舌腹，阿嬤便就地解決，在陽台就吐在花盆，在客廳就吐在垃圾桶。這種舉止惹來全家人的怨懟，母親忍著作噁的觸感，將盆栽上的黃痰包裹丟棄；輪流倒垃圾的我負責處理沾染濃稠液體的垃圾袋，整理垃圾時常常要擔心手指會不會碰到穢物。不只有痰，阿嬤平時說話的字句也黏濁不堪，她的話語經常含糊不清，讓人 1.

(2) 聽不出所以然。只要阿嬤情緒激動、講話稍加用力，對話便摻雜刺鼻的喉痰惡臭。更多的臭味來自阿嬤身穿的衣服，因為阿嬤洗澡頂多清潔身子而已，不包含更換乾淨的衣裳，盥洗後她依然穿回入浴前的那套髒衣。父親要求阿嬤將穿過的衣褲丟進洗衣機，阿嬤卻擔心洗衣機會弄壞或是洗不淨她的衣服，堅決不把衣物交給一部機器。無論我們怎麼解釋洗衣機絕對不會扯傷她的衣服，她仍堅持自己動手刷衣服。一週洗一次衣服，等於一週才換一次衣服。長久下來阿嬤的衣服早已泛黃而且飄散異味。父親看不下去，趁阿嬤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將髒衣丟進洗衣機，動作要很小心。一旦被阿嬤發現的話，她會直接破口大罵。洗衣服如同沐浴，兩者同樣將汗漬與疲憊通通除去。清澈水源為衣物貫注全新活力，洗潔後的衣服神情抖擻富有朝氣，在衣架上隨風散發嶄新的清香。然而敗朽的氣息籠罩在曬衣桿的尾端，那邊晾著阿嬤手洗的衣物，每一件都佈滿皺摺。這些皺褶宛如阿嬤皮膚上的皺紋——乾癟、滄桑、萎靡……這是衣服長年吸收腐朽之氣所形塑而成的嗎？還是阿嬤的血管與衣褲的纖維銜接互通，皺紋一路從皮膚蔓延過去呢？阿嬤老歸老，她還是很逞強在做家事。用餐時如果發覺碗筷帶有一絲油膩，那想必是阿嬤洗碗留下的痕跡。阿嬤不願使用洗碗精清潔碗筷，她只相信她的雙手──兩隻瑟縮如枯葉的爪。她以顫抖之力拾起菜瓜布，在碗盤之間來回刷抹，清洗碗盤的汙垢像在對抗歲月的侵蝕，企圖證明自己尚未年老，可惜油膩依然頑強地黏著在器皿上。無論阿嬤多麼賣力沖洗，碗盤總會遺留些許油垢。父母親不斷告訴阿嬤洗碗要用洗碗精，但她屢屢忘記使用，抑或她根本不想用。沒辦法，家人協議不再讓阿嬤洗碗。於是每每看到阿嬤要去廚房洗碗時，我會衝向前告訴她不要洗碗。阿嬤卻生氣不悅，直嚷我們剝奪她的工作。這時我才明白，阿嬤的肢體動作、思維模式完完全全停在她過去的年代。在阿嬤的天地裡，用來洗碗的只有黃豆粉以及洗米水，難怪她無法接受洗碗精，更不用說自動洗碗機這種前衛的機械，也沒有新潮的洗衣機；只有長條塊狀的洗衣皂。凡事都得親手來，手是維持生活運作的一切，不管那雙手光滑細嫩還是老邁衰靡。手的確是阿嬤生活的一切，她的雙手總有辦法從戶外揀回用不著的雜物。更精確的說，那些雜物全是垃圾。阿嬤將自己的房間打造成私人倉庫，裡頭擺滿她的戰利品。常見的有生鏽的鐵釘、成串的橡皮筋、殘破的衣架、半截的水管、滾 2.

(3) 筒衛生紙中間的厚紙板；罕見的則有藥品的空罐、掉漆的飾品、停擺的鬧鐘、帶有缺陷的玩具……父親總叫阿嬤不要亂撿東西回家，阿嬤卻堅稱這些東西她都用得上。父親說不過頑固的她，只能趁她不在的時候將雜物一件一件往外丟。萬一被阿嬤撞見我們在丟她的東西，一定提高嗓門大罵我們在欺負老人家。面對阿嬤冥頑的想法和脾氣，全家人必須以強壯的毅力和耐心維持情緒的平衡。家人內心各有一只天秤，當阿嬤用千奇百怪的行徑挑戰大家的極限時，我們就要在好心情的那端添加法碼，哪怕是不由衷的虛情假意。因為天秤一旦失控傾斜，將是一場激烈的惡言大戰。譬如我哥，他是家裡最欠缺耐性的人，他和阿嬤爆發的口角次數最多，話也說得最粗魯。他數次向父親提議將阿嬤送入安養院。這樣的語造成父親心裡的天秤失衡，嚴禁我哥說出這類的不孝言論。還有母親，白天上班、晚上家務。若聽見阿嬤無理取鬧，母親便直接進到房間看電視，懶得和阿嬤應對。母親說過，和阿嬤爭執久了只會讓自己更生氣。但母親受不了阿嬤盥洗不換新衣的壞習慣，屢次將阿嬤手洗的舊衣丟入洗衣機。有一次被阿嬤發現，她當下大嚷媳婦多管閒事。有太多的地雷埋藏在家中各處——宴客用餐時，阿嬤舉筷恣肆地在菜肉之間翻攪揀選；夜間家人聚在客廳看電視，阿嬤會突然關掉燈源說要省電；在豔陽高照的下午，阿嬤攤開報章雜誌覆蓋所有的沙發及桌椅，說椅子曬太久會壞掉…… 於是我選擇走出家門，避開家裡的地雷，越遠越好。上學的日子最快活，有學校可躲、宿舍可藏。寒暑假的到來意味著痛苦與煎熬，在父親的指示下，放假等同得待在家中和阿嬤面對面。可我從來不屑父親的命令，隨便打理阿嬤的中餐，旋即跨出家門，也許在購物中心吃飯納涼；也許在街上漫無目的的閒逛；也許和朋友看一場唱作俱佳的電影。總在中途反悔——阿嬤一個人在家會不會出事？中餐會不會不夠吃？萬一她跌倒了怎麼辦？我趕在父親下班之前快步返家，阿嬤看見我進門便展露笑容說：「你回來啦！」後來我發覺具有血緣關係的人，其實並不代表能夠相互理解。每次親友登門來訪，氣氛中的尷尬因子總多過熱鬧成分。有外人在場的阿嬤看起來十分和善，對每個人微笑有禮。從來訪者的眼神與言語可以看出他們對我們有所指責，阿嬤在他們的心裡是那麼的客氣和藹，我們怎能對她如此冷淡。 3.

(4) 我內心盛怒，這些人沒和阿嬤生活在同個屋簷下，親自照顧過她，他們怎有資格妄加批評！尤其是將文憑主義強壓在子女身上的嫂嫂，跟我父親借了十萬塊飛到越南討生活的表姊，以及那位期許我未來能像 J.K.羅琳一樣出書賺大錢的表哥。近幾年阿嬤的記憶已經大不如前，阿嬤漸漸失去時間概念，一週七天的制度逐漸崩壞。阿嬤每天早上會問父親要不要上班、問我要不要上課，而且每兩、三分鐘確認一次；晚上則連續問我們好幾次明天要去哪裡。久而久之我的耳朵已經麻木，面對阿嬤的問題我裝作沒聽見；而父親則不厭其煩照實回應，同樣的問題阿嬤問幾次父親就回答幾次。父親對待阿嬤的態度一如往常、極具耐心，語氣沒有絲毫倦怠。我慢慢了解，人的記憶容量就好比旅行所攜帶的行李箱，小時候對旅途中的所聞所見感到新鮮好奇，能記住多少就記下多少，把所有東西通通塞進箱子，總認為行李箱沒有載重限制。長大後才明白行李箱有它的極限，我們必須做出抉擇，挑選值得紀念的事件，將它們排列整齊收在箱子。人老的同時，行李箱舊了、壞了，而且多處破損，從小到大的記憶正從破洞一點一點地流逝出去——我相信阿嬤的記憶該是如此。阿嬤的腦海仍有許多無法忘懷的事情，像是那位住在天母跟她有過關係的黃健夫先生；從前與丈夫生活在瑞芳山區的光景；第一位男丁（我父親）出生的喜悅；還有祭拜神明祖先的虔誠態度。這些阿嬤都牢牢記得，不管收藏記憶的行李箱損壞成什麼模樣，她怎有辦法不讓美好的追憶流洩出去。過了九十歲，她的步伐越走越沉，像是有腳鐐時時銬在腳踝，讓她如同一隻龜族，揹著駝起的背脊，步調沉重且緩慢，每一步都走得辛苦；很多時候更似蝸牛，雙腿無力抬離地面，腳掌緊貼著磁磚黏膩拖行。若非身後深沉的影子扶著她蹣跚行走，阿嬤或許只能杵在原地，無法前進，也無法後退。阿嬤老得比以前快，也比以前安靜。現在的她身上已經不同於以前，不會漾出濃烈刺鼻的汗臭或痰臭，而是瀰漫出老年人與生俱來的腐朽氣息。家人和她產生的衝突減少許多，不知道是父親苦言相勸的成果，還是阿嬤年老無力爭辯？時針分針揮舞著雙手，提醒我該拿藥給阿嬤服用了。我左手端著茶杯，右手闔著幾顆大小不一、色彩繽紛的藥丸膠囊。手心的紋路彷彿是天生為它們設計的，精緻的藥丸選好位置，靜靜枕在宛如床舖的掌腹凹陷地帶，摩拳擦掌準備與細菌病毒決一死戰。 4.

(5) 自私的我，卻希望眼前小巧別緻的疾病剋星不要發揮作用。我刻意搖了搖右手，希冀藥丸記下家人眉間的憂愁與神情的空洞，亟欲說服它們延長一位不健康老人的壽命是多麼不理智的行為。或扁或圓的藥丸在掌心滾動、溝通、演習……瞬間讓我產生錯覺，錯覺手中這些小顆粒擺晃起來竟然如此可愛。或許它們根本不是什麼救命仙丹，只是醫師為了安撫病人及家屬設下的謊言騙局。醫者在處方箋上編織密密麻麻的暗語，藥物變成受害者，它們被醫者偽裝誇大成具有種種療效的救世聖品。阿嬤的咳嗽聲傳客廳傳來，將我喚回我該正視的世界。我拋開詭譎的思慮，循聲步向客廳。此時的客廳一半光亮，一半暗黑。阿嬤坐在半暗半明的交會處，望著落地窗外的藍天浮雲。落地窗篩進樹幹上的唧唧蟬噪，牠們不斷訴說光明世界的美好。陽光大剌剌地走進家裡，佔去半個客廳——電視、音響、CD 架、木雕、飛機模型被照耀同化，散發出努力活下去的熱度；客廳的另一半由於窗簾阻絕光線，形成龐大而且死沉的陰暗場域。電話、沙發、靠枕、桌上的雜誌、遙控器，甚至阿嬤所坐的藤椅，都被純粹的黑暗壟罩。黑影孳生繁衍，繼續往外擴張領土，揮軍掠奪光的地盤。黑影大口大口吞沒光線以及阿嬤的影子，最後連同咳嗽聲與她漸漸縮小的身軀一併吞噬殆盡。我愣在原地，手中的藥粒迅速墜落，在地板上敲出巨大駭人的咳嗽聲響。.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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