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期
熟悉的陌⽣⼈
謝瀚陞 文 多年前的某⼀天,M臨時起意,開著⾞帶我前往台南龍崎的祖厝。 沿著縣道182公路,台南市區的街景逐漸褪去,取⽽代之的是蓊鬱的丘陵地貌。 ⼀路上我們的話不多,M嘗試開啟幾個新的話題,但我總望著窗外,有⼀句沒⼀ 句的接話,讓對話不了了之。M曾跟我說過他開⾞時不喜歡聽⾳樂或開廣播,他 說這會阻撓他的思考,使他分神,因此⼤半時候當我們不再聊天時,⾞內也僅剩 過強的冷氣呼呼的吹著。 關於龍崎的記憶總是片段的。在那裡有座龍湖宮,祭拜的是池府千歲,家中的⻑ 輩總會在⼀年中某些特別浩⼤的⽇⼦裡提到龍崎,⽽我也只記得這段路程總是特 別遙遠,去到陌⽣的地⽅,和不熟悉的⼈們相聚,並在龍湖宮前擺設筵席和電⼦ 花⾞,於悶熱的棚⼦下⾯看著微醺的⼤⼈們互相敬酒⼤笑。 「今天帶你去看⼀下以前的祖厝,以前你阿公和其他叔公姑婆住的地⽅。」M 說。⾞⼦經過了龍湖宮卻沒有停,反⽽更往深⼭開去。 這裡的夏天特別炎熱,⼀望無際的藍天只有幾點⽩雲點綴。M忽然放慢了⾞速, 彎進條⼩⼭路,兩旁的樹林遮蔽了所有光線,⾞窗外的氣溫也不再那麼炙熱。沿 著這條⼩⼭路,M⼀⾯⼩⼼翼翼的觀察四周,⼀⾯告訴我附近兩、三座房⼦各別 是誰家。最後他在這條⼭路的岔路⼝熄火。 「碰」的關上⾞⾨,四周環繞著唧唧蟬聲,陽光透過樹枝如⾦幣般散落在堆滿落 葉的⼭路上。岔路⼝的⼀旁有座矮房,「以前總有個瘋女⼈會拉⼀張椅⼦坐在那 個路⼝,有時對天咒罵。你阿公帶我回來的時候,經過這裡都會特別⼼驚膽跳。 」M看著空無⼀⼈的路⼝跟我說道。那個年代的⼈們對於精神病⼈有許多不了 解,即便今⽇也是,但在當時許多精神病⼈無法得到妥當的安置,後來那個女⼈ 怎麼了,M也只聳聳肩說不知道。 過了岔路⼝,順著上坡的那條路⾛去,M遙指著⼭坡上的⼀座三合平房:「那就 是我們以前的祖厝。」遠遠的其實什麼也看不太清楚,但也不能再前進⼀步,畢 國立交通大學機構典藏系統版權所有 Produced by IR@NCTU是我們以前的祖厝。」遠遠的其實什麼也看不太清楚,但也不能再前進⼀步,畢 竟現在裡⾯已經住了其他⼈。 「後來呢?」我問。 「後來兩個阿祖也就到⾼雄和阿公還有其他叔公輪流住,他們叫『輪伙頭』。」 為了尋求更好的⽣活和家庭經濟,M的⽗親很早就前往⾼雄⼯作。當時的⾼雄正 逢重⼯業建設興起,緊接著加⼯出⼝區的擴張,對於外地的⼈們來說那裡充滿了 機會與希望,因此陸陸續續其他⼗⼀個兄弟姊妹也紛紛離開龍崎,前往⾼雄⽣ 活。⽽他們的⽗⺟則繼續留在龍崎,以務農維⽣,⼀直到晚年才到⾼雄輪伙頭。 「當⼈窮到⼀個地步的時候,他們再怎麼樣都會要想出辦法另謀⽣路。」打從⽇ 治時代以前,這裡世世代代住著三級貧⼾,貧瘠的惡地無法⼤⾯積耕作,地處偏 遠也很少有其他⼯作機會,⼀直到今天龍崎仍是台南市⼈⼝最少的⾏政區域。M ⼀⾯⾛著,⼀⾯⼜和我說了噍吧哖事件的和皇⺠化運動的故事,幾代前的⼈們如 何在外來統治下爭取⾃⼰最後的尊嚴和信仰。 話鋒⼀轉,「你有想過為什麼嗎?」M忽然問我「既然這裡的⽣活這麼困苦,為 什麼他們還是繼續留在這邊,⼀直到你阿公那代才離開?」 「因為對⼟地的情感嗎?」我不知道為什麼。 M笑了笑:「因為我們是被⼈趕到這邊來的啊。」 幾年前,M曾在外地遇到同樣來⾃台南的友⼈,兩個⼈擁有同樣的姓⽒,因此他 們也聊到了他們各別是來⾃台南的什麼地⽅,企圖在宗族的關係中尋找脈絡。 「咱是從龍崎來的。」「龍崎?那裡是番仔住的所在餒。」友⼈的⼀句話敲醒了 M,也似乎替他補上了家族中被遺忘的⼀段歷史。 在今天的龍崎區裡,古時被分為「龍船庄」、「崎頂庄」、「中坑仔庄」和「番 社庄」等聚落,根據記載是新港社⻄拉雅系的平埔族退居地之⼀,⼀直到近代時 才把番社改為⽜埔和太平。但在這裡,除了漢⼈的文化和信仰,我們已經很難找 到平埔族的影⼦,只能從這些古地名尋找⼀些蹤跡。然⽽,在這些歷史的流變 裡,我們丟失了我們的語⾔、我們的信仰,以及我們的⾝份,有太多東⻄在我們 遷徙的過程中遺落,因此真正的脈絡為何也仍沒有⼀個具體的說詞。 「今年掃墓的時候我和你幾個叔公討論設立宗祠的事情。」M在回程的⾞上說道 「現在我們的祖籍還是寫著福建省同安,但我跟你叔公們說就不要再寫同安了, 直接寫龍崎吧。」許久沒參與掃墓的我「嗯」了⼀聲,沒有繼續回話。傍晚的夕 陽如薄紗般籠罩在丘陵上,我伸⼿把冷氣轉⼩了些,繼續倚靠在窗邊,看著這片 ⼭林的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