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覺的開發與利用：中國20世紀前葉暴力的文化史(I)

行政院國家科學委員會專題研究計畫 成果報告

痛覺的開發與利用：中國 20 世紀前葉暴力的文化史(I)

計畫類別： 個別型計畫 計畫編號： NSC94-2411-H-004-021- 執行期間： 94 年 08 月 01 日至 95 年 07 月 31 日 執行單位： 國立政治大學歷史學系 計畫主持人： 劉季倫 計畫參與人員： 蔣維珍、李桂芬、詹景雯（兼任助理） 報告類型： 精簡報告 處理方式： 本計畫可公開查詢

中 華 民 國 95 年 10 月 30 日

行政院國家科學委員會補助專題研究計畫

ˇ 成 果 報 告

□期中進度報告

（計畫名稱）

痛覺的開發與利用：中國 20 世紀前葉暴力的文化史（Ⅰ）

計畫類別：ˇ 個別型計畫

□ 整合型計畫

計畫編號：NSC 94－2411－H－004－021－

執行期間：2005 年 08 月 01 日至 2006 年 07 月 31 日

計畫主持人：劉季倫

共同主持人：

計畫參與人員：蔣維珍、李桂芬、詹景雯（兼任助理）

成果報告類型(依經費核定清單規定繳交)：ˇ精簡報告

□完整報告

本成果報告包括以下應繳交之附件：

□赴國外出差或研習心得報告一份

□赴大陸地區出差或研習心得報告一份

□出席國際學術會議心得報告及發表之論文各一份

□國際合作研究計畫國外研究報告書一份

處理方式：除產學合作研究計畫、提升產業技術及人才培育研究計畫、

列管計畫及下列情形者外，得立即公開查詢

□涉及專利或其他智慧財產權，□一年□二年後可公開查詢

執行單位：國立政治大學歷史系

中

華

民

國

95

年 10 月 30 日

宮廷裏的鬼魂：晚期帝制中國的暴力史

劉季倫 前言：我的研究計畫，以暴力的發展為主題；在時間斷限上，從中華晚期帝國開始，再探 討辛亥革命時期的暴力，最後分析民國時期一直到共產革命時期暴力的發展。目前已著手 的是第一部分。 由於暴力無所不在，我選擇的切入點，是清宮（紫禁城）中的暴力。主要是宮廷中太監 與宮女所承受的暴力：太監與宮女，是經由甚麼樣的程序進入宮廷的？他們的來源如何？ 在他們的「主子」眼中，他們佔著什麼樣的位置？在他們的日常生活中，暴力扮演著甚麼 樣的角色？甚麼時候，他們會承受刑罰？甚麼樣的刑罰？那一種程度的刑罰？他們的「主 子」如如何看待與利用這些暴力？ 這一個切入點的好處是：我們由此而可以探究許多事情。比如說：從太監與宮女的來源， 我們可以看出，晚期中華帝國的社會情境。從太監必須遭受閹割一事，我們可以看出當時 的社會是如何看待這種形式的暴力的；是什麼樣的社會與經濟情境，促使有些家庭願意接 受這樣的手術？清帝國，如同所有的帝國一般，是「馬上得之」，以暴力而取得天下的； 所以，觀察清宮中的暴力，使我們可以從一個特殊的角度，觀察到政權、權力與暴力的關 係。我們可以做一個比較，比較內廷的太監與宮女所承受的暴力，與外廷的大臣所承受的 暴力，其間的異同；從而探知太監、宮女與大臣的異同。我們還可以進一步探問：這樣的 暴力，是否由清廷獨占？民間的家庭，是否形同一種微型的帝國？暴力在帝國秩序的維持 上，發揮著那一種程度、那一種型態的作用？宮廷中的規矩，與社會上實行的律例，又有 何異同？以小見大，儘管只是宮廷中的一粒細沙，卻足以窺見整個帝國世界。 另外，著眼於暴力在現實中運作的方式，也可以幫助我們理解儒家理念在其中到底發揮 了甚麼樣的作用？儒家理念與權力之間，到底有甚麼樣的緊張關係？儒家的理念，在多大 程度上抑制、或者配合了權力？我相信：落實了來談儒家的角色，要比鑿空議論好得多。 宮女與太監：明朝滅亡的時候，紫禁城中的太監約有 9 萬多人。清朝末年宣統皇帝退位的 時候，只剩下了太監 8、9 百人。大體而言，清宮中的太監，是逐代減少的。 清代紫禁城中的太監與宮女，來源並不相同。宮女都是滿人，而太監全為漢人。在北京 城裏，負責為太監「淨身」的有兩家：一是南長街會計司胡同的畢五，一是地安門內方磚 胡同的小刀劉；這兩家的家主，都是清朝的七品官。他們每季要向內務府進 40 名太監。 願意讓家裏的孩子「淨身」或晉身為太監的，都是直隸、山東一帶的窮苦人家。這又與 清代中葉以後農村經濟的蕭條有關。 在宮廷裏的宮女與太監，可以說是一種活的設備；他們的功能正是處理宮廷中統治者（被 侍侯的「主子」）生活上的一切細節，便於他們的食衣住行，乃至於一切隱私之事。當他 們出現在「主子」面前時，除了對於「主子」是必要的功能以外，他們不被允許發聲，不 被允許顯現出作為人的其他性質。他們不止是被視而不見、聽而不聞；而是不可以作為一 個人被視、被聽；只能夠作為一種設備，而被視、被聽。對於太監而言，他們的遭受閹割，

正是使他們進入那種活的設備狀態的必要手術。他們被剝除了人的性質，從而淪為一種設 備。慈禧太后對於隱私的觀念，與我們未必完全不同。她利用「設備」來進行人作為生物 必須進行的種種生物性活動：清潔、排洩等等，對於她而言，在「設備」前面，是無所謂 「隱私」的（因為那不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但對於在「設備」之外的他人而言，她就 在乎隱私了（因為那就是一種人際關係了）。作為設備的太監與宮女，一方面必須心靈手 快，伺侯「主子」；但另一方面，又必須對「主子」的一切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更不許 傳播打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是雙向的：「主子」太尊貴，不可以見聞；太監與 宮女，則太卑賤，不值得見聞。或者說，太監與宮女，作為日常物件，不需要見聞。 施加於內廷的暴力：對於這些作為「設備」的太監與宮女之管理，暴力是極為關鍵的一種 手段。管理太監、宮女的規則，是由皇帝欽定的。其中有「恩卹則例」、「恩賞則例」、 「處分則例」等等。凡在宮重建區的始，都有相應的處罰規定。例如說，在禁地口角鬥毆、 在禁地白日飲酒酗醉、在禁地賭博、探聽或者傳播皇帝諭旨傳宣的內容、不謹慎火燭失誤 看守的、在「坐更」（「主子」睡著時，坐在床前值班待命。在《紅樓夢》第 59 回中，就 記載了這種做法）時睡著的、不守法度諠譁無禮、失誤傷損器皿官物、遺失缺少一切錢糧 用度官物、不服總管管轄、沒有看好門失誤關防的、官差傳集太監時抗違不到、逃走而被 捕獲的，都要處罰。處罰的方式，因地位的高低而有不同：如果是太監中的首領，就要罰 月銀；一般的太監，就要打板子，打 20 板、30 板、40 板、50 板、60 板不等。情形嚴重的， 還要枷號一個月到兩個月不等（以上見《國朝宮史續編》，下冊，卷 72，頁 660-674）。 太監存在的目的，並不在於他們本身，而在於他們的「主子」。所以，根據這個原則， 太監受教育的目的，不在於他們自己的發展，而在於便於使喚。乾隆 34 年，皇帝下令：原 本在萬善殿，有年幼太監 10 餘人在內讀書，派漢人教習一員專司其課。為杜絕太監干預政 事的可能，以後禁止派用漢人教習；僅由內務府筆帖式教讀漢字，令太監粗辨字劃，便於 供奉，也就夠了（《國朝宮史續編》，下冊，卷 73，頁 675）。從這裡我們可以看出：儒 家「有教無類」的原則，並不用在這裏。毋寧說，皇帝的目的，是為了避免太監干政。當 然，這並不違反儒家的大目標。 行使暴力的權力屬誰：這些則例，可以規範宮中太監宮女日常的行為。然而，控制賞罰的， 只能是皇帝一人（在女主當政的時候，慈禧太后也有這樣的權力）。當然，不同的「主子」， 在實行賞罰的時候，有各自不同的傾向與差異，這是無須細說的。但「主子」的共同點則 是：生殺大權，不許旁落。 乾隆 43 年 11 月初 8 日，乾隆的惇妃，責罰她居住的宮殿中的使喚女子，毒毆致死。乾 隆皇帝下令將惇妃降封為嬪，並罰她出銀 100 兩， 交給被毆打致死的女子之父母殮埋。其 他惇妃宮中的太監總管，因為未能勸阻，各有處罰。惇妃出事的原因，不在於她處罰宮女， 而在於她處罰致死。 乾隆皇帝真正的用意，在於不願生殺的大權旁落。如他自己所說：「朕為天下主，掌生 殺之權，從未嘗有任一時之氣，將閹豎輩立斃杖下。……」他舉自己為例：「從前小太監 胡世傑、如意等，在朕前常有惹氣之事，不過予以薄懲，杖責二十， 極多亦不過四十者。 諸皇子當遵朕此諭，咸知效法。倘或管教不嚴，及自行任性毒毆、致死奴婢者，朕一有所 聞，必不輕恕。」（《國朝宮史續編》，上冊，卷 2，頁 21）。重點並不在於是否妄殺， 而在於掌生殺之權的，只能是「余一人」，只能是皇帝自己。 事實上，惇妃責罰供她使喚的女子，並不妨事，也並不算侵奪皇帝的權力。然而，唯一 掌握生殺大權的，就只能是皇帝。人命關天，也可以說：人命的予奪，是天子一人的權力。 其實由乾隆皇帝主持的懲罰，未必以杖責四十為限。如乾隆九年 2 月，太監張玉，因為

偷竊內庫的銀兩，乾隆皇帝以為：「如此膽大之人，復何事不可為？」於是他下令：「將 張玉立斃杖下，與爾等嚴示榜樣。」（《國朝宮史》，第一冊，卷 4，頁 90）。張玉於是 被活活打死。 日常的暴力：對於太監、宮女而言，挨打是習以為常的事。責打太監的杖刑、板刑都使是 用竹做的。杖刑是長五尺、圓五分的實心青竹；板刑是長五尺、寬五分的青毛竹板。行刑 的規則是：將受刑者按伏在地，臀部突起；然後由執法的太監，一人按頭，二人按手，二 人按腿，一人掌刑，一人喊數。行刑時，一面打一面喊出數字。受刑的太監，須一面受打， 一面喊：「饒恕奴才吧，下次不敢了。」』否則就有頑抗不服訓的罪名，還要加倍重打重 罰，一直打到喊出求饒聲為止。刑畢，由刑監的二人架到「主子」那裏，給「主子」叩首 謝恩，行刑才算完結。 行刑分殿上行刑，各處所行刑兩種：在殿上行刑，有「主子」監刑，刑監不能徇情，打 得須重，否則就要反坐；在各處所行刑，刑監可以賣人情、受賄賂，打得輕。 光緒末年，慎刑司裏設有「氣斃」之刑。是用七層白綿紙沾水之後，將受刑太監的口鼻 耳封閉，然後再用杖刑責打而死。戊戌變法失敗以後，慈禧太后曾經用這種刑罰把光緒宮 中給維新派通風報信的太監，「氣斃」了多人。珍妃宮中有三十來個太監，都是這樣打死 的。慈禧太后責打太監，幾乎成了家常便飯。往往一個太監犯錯，他所在處所的全部太監 都要連坐。太監們為了避免責打，每人都製有兩塊長一尺、寬五寸的牛皮，當班時用繩綑 在兩邊大腿上，以備挨打時減輕痛苦；這兩塊牛皮，被稱為「護身佛」（李光，〈清季的 太監〉，收入溥傑、溥佳等著，《晚清宮廷生活見聞》）。 一位宮女回憶宮廷裏的處罰：「宮廷裏沒有訓話，一是罰，二是打，三是殺，永遠拿撢 把子說話。」（金易、沈義羚，《宮女談往錄》，上冊，頁 72）。 太監捱板子，與宮女捱板子，情形並不一樣。打太監不要求脫中衣，所以太監可以有「護 身佛」護體；打宮女則必須脫下中衣，板板到肉。打太監，太監沒有不說話的自由，必須 大聲求饒；打宮女，則沒有說話的自由，「打死也不許出聲」。這位宮女回憶：「誰要打 扮得妖裏妖氣，說不定要挨板子。挨竹板子，疼是小事，丟人是大事，讓執法的太監把衣 服一扒，褲子褪下來，一點情面不留，露著白屁股（內廷的規矩，挨打，是要肉直接挨到 板子的，不許墊中衣），趴在廊廡的滴水下，一五一十地挨打，打死也不許出聲（跟太監 挨打不同，太監挨打不脫中衣，要大聲求饒），挺大的大姑娘，臊也得臊死。」（金易、 沈義羚，《宮女談往錄》，上冊，頁 120）。 除了「處分則例」上規定的刑罰以外，有時還有法外之刑。慈禧太后有一次硬逼著一位 老太監把自己的糞便吃下去，此人因而喪命（馬德清等述，周春暉記，〈清宮太監回憶錄〉， 收入溥傑、溥佳等著，《晚清宮廷生活見聞》，頁 193）。清朝滅亡以後，幾位太監（魏 子卿、戴壽臣、劉子杰、孫尚賢）回憶：「傳統社會，當皇上的是天下第一人。但是他也 有心煩的時候，心煩沒有地方發洩，當御前的就倒霉了。有的時候，沒有原由地遭到辱罵、 責打。我們是真正的奴隸，主人隨心所欲地看待我們，高興的時候也許喚我們的小名或外 號，不高興的時候斷亂七八糟地打我們，打死了拖出去，沒有人管。」（馬德清等述，周 春暉記，〈清宮太監回憶錄〉，收入溥傑、溥佳等著，《晚清宮廷生活見聞》，頁 188）。 由於「主子」與太監、宮女之間，如天地一般懸隔；所以，能夠克制「主子」濫刑的， 就只有鬼神了。一位宮女回憶：「老太后怕鬼」。「老太后是十分迷信的，並不是抱著寧 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模糊態度，她是真信，不是假信。」「老太后不怕神仙而怕鬼， 這大概是老太后的心理。因此到中元節祭鬼的日子，要多做好事，免得他們胡鬧。」「老 太后害死的人並不下於呂后。前車之鑒，想想自己晚年的結果，也不能不感到心驚肉跳。

這或許就是老太后實權在握，不怕人而怕鬼的原因吧！」（金易、沈義羚，《宮女談往錄》， 上冊，頁 201-209）。 施加於外廷的暴力：在內廷對太監與宮女所施加的暴力，並不能夠依樣施加於外廷。以下 且舉一例為證：乾隆 54 年三月初七日，乾隆皇帝發現：尚書房中皇子、皇孫的師傅，如嵇 璜、王杰、劉墉、吉夢熊、茅元銘、錢棨、錢樾、嚴福、程昌期、秦承業、邵玉清、萬承 風、阿肅、達椿等人，都曠職未到。漢人師傅，或者從寬、或者從嚴，都交部議處。而阿 肅、達椿兩位，時任內閣學士，別無所事，又是滿洲人，所以被追加罪責，除革職以外， 還「各責四十板」，「留在書房效力行走，以贖前愆而觀後效」（以上見《國朝宮史續編》， 上冊，卷 3，頁 29）。 顯然皇帝對待漢人與滿人，是有差別待遇的。對皇帝而言，滿人即便身為大臣，仍然視 同家奴，不妨以家奴待之。但是對於漢人大臣，就必須循例則辦理了。然而，滿人雖為家 奴，卻是自己人﹔漢人雖為大臣，卻只能算是賓客；賓客則自有待賓客之禮。龔自珍在〈古 史鉤沉論四〉中說：「賓也者，異姓之聖智魁傑壽耇也」。「祖宗之兵謀，有不盡欲賓知 者矣；燕私之祿，有不盡欲與賓共者矣；宿衛之武勇，有不欲受賓之節制者矣；一姓之家 法，有不欲受賓之議論者矣。四者，三代之異姓所深自審也。」龔氏指出清代滿人、漢人 之間畛域，他對於此事，是點滴在心的。 「微型帝國」（民間家庭）中的暴力：徐中約曾經指出：「直到晚清時期，傳統的中國家 庭如同一個微型王國，家長擁有君主之權位，他有權實施家法並操縱家庭成員的生死大權。 政府承認家庭的這種全能作用，而且不干涉家庭內部的父子、夫妻和兄弟姐妹之間的關係。」 （徐中約，《中國近代史》，上冊，頁 432）。徐氏簡約的論斷，當然不足以道盡晚期帝 制中國家庭中的全貌。即便是我在下面的討論，也只是以蠡測海而已。 依據《大清律》，「若奴婢有罪（凡姦、凡盜、凡違法罪過皆是），其家長及家長之 期親，若外祖父母，不告官司而（私自）毆殺者， 杖一百；無罪而（毆）殺（或故殺） 者，杖六十，徒一年。當房人口（指奴婢之夫、婦、子、女），悉放從良（奴婢有罪，不 言折傷、篤疾者，非至死，勿論也）。若家長及家長之期親，或外祖父母，毆雇工人（不 分有罪、無罪），非折傷，勿論；至折傷以上，減凡人（折傷罪）三等；因得致死者，杖 一百，徒三年；故殺者，絞（監候）。若（奴婢、雇工人）違犯（家長及期親外祖父母） 教令，而依法（於臀腿受杖去處）決罰邂逅致死，及過失殺者，各勿論。」（沈之奇撰， 《大清律輯註》[ 這是在康熙 54 年，西元 1715 年刊刻的]，下冊，頁 749。）這就是說： 奴婢如果有罪，家長可以懲治，即使奴婢重傷，也不論家長的罪。換句話說，即使奴婢奄 奄一息，只要一息尚存，家長就沒有罪（沈之奇的註說：「奴婢有罪，家長及期親外祖父 母，義得懲治，故雖傷重弗論。」）。除非出了人命，打死了奴婢，才要問家長的罪（如 同在宮廷中，皇帝獨佔了生殺大權；在宮廷外，皇帝依然壟斷了生殺大權）。如果事出有 因，奴婢本人該當受責，只是罪不至死，而竟死了，家長所受的責罰，只是杖一百。如果 奴婢無罪，受冤而死，家長受到的懲處，也只是杖六十，徒一年；而奴婢之夫、婦、子、 女，可以獲得自由。儘管在理論上，家長與家長的期親，對家中奴婢並沒有生殺予奪之權 （那是皇帝的特權）；然而在現實上，家長卻有相當大的權力，「有權實施家法並操縱家 庭成員的生死大權」（徐中約語）。 結論：晚期帝制中國社會上的秩序，就是依賴這種日常的暴力而維持的。 有幾個問題是值得在這裏討論的。首先，為什麼在晚期帝制中國，皇帝（儘管不是在

理論上，而是在現實上）給予民間的家長這麼大的權力？我想，關鍵在於：以農業為經濟 基礎的帝制中國，是以一種非常粗放的方式來進行統治的。這樣的帝制，沒有足夠的統治 力量滲透進社會的每一個角落，沒有餘力管理一個個原子化的個人。他必須倚靠民間的家 族、以及規範家族的禮俗，來照料它本身力有未逮的方面。但這顯然不是帝制所追求的理 想，而是帝制不得不接受的現實；帝制無法改變現實，而只能接受現實。所以，只要是皇 帝（或「主子」，如慈禧太后）力所能及的地方，他們就寧願由自己來獨占生殺予奪的權 利。 宮廷中有太監與宮女，常人之家則有奴婢。《大清律》上規定：「祖父賣子孫為奴婢 者，問罪，給親完聚，是無罪良人，雖祖父亦不得賣子孫為賤也。」《大清律》上還註明 了：「奴婢乃有罪緣坐之人，給付功臣之家者也。常人之家，不當有奴婢。」所以，除了 功臣之家，常人之家，是沒有奴婢的。「常人服役者，但應有過雇工，而不得有奴婢」。 正因為有這樣的禁令，晚期帝制中國，在各式賣身文契上，「皆不書為奴為婢，而曰 義男義女，亦猶不得為奴婢之意也」。然而，所謂的「義男義女」，其實就是奴婢。所以， 「今問刑衙門，凡賣身與士夫之家者，概以奴婢論，不復計此矣。」（沈之奇撰，《大清 律輯註》，下冊，頁 746-747。） 維持宮廷與蓄有奴婢的士夫之家秩序的，就是上文中不斷討論過的日常暴力。儒家 「仁」的理想，在這裏無所施其力。勿寧說，這個生產太監與奴婢的社會，利用了儒家對 三綱五常的肯定，以粉飾日常施加於太監與奴婢的暴力；以「義男義女」一詞，掩蓋了太 監與奴婢的現實。 宮廷中的宮女，來自於滿人（或旗人。關於滿人與旗人指涉的是否是同一種人，請參 看 Edward Rhoads, Manchus and Han: Ethnic Relations and political Power in Late Qing and

Early Republican China, 1861-1928 [Seattle and London: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Press,

2000]）；它反映的是：滿人作為一個孤立的統治民族（到了清末，約有 500 萬人），其獨 特的社會型態。此處姑且不論。 晚期帝制中國的社會，是一個會生產太監的社會，是一個會生產奴婢的社會。正是這 樣的社會條件，才產生了太監與奴婢，才產生了以暴力來治理的需要。 人口的過剩、經濟的破落，使得最弱勢的一群，走向了太監與奴婢之路。如一位太監 的回憶：「被送上這條斷子絕孫的絕路的，都是貧苦人家的子弟。」（馬德清等述，周春 暉記，〈清宮太監回憶錄〉，收入溥傑、溥佳等著，《晚清宮廷生活見聞》，頁 178）。 對於他們而言，太監與奴婢，是一種不得不走的謀生之道。而宮廷與士夫之家，則收留了 他們。對於太監與奴婢而言，宮廷與士夫之家，是一面佈著刀鋸的求生之網。 而那些不願或者無法跳入這面求生之網的，就只有另謀出路了。他們所唯一擁有的， 是不被帝國所認可的暴力。他們參加了太平天國，參加了義和團，掀起了晚期帝國的滔天 巨浪。這些接踵而來的滔天巨浪，也就形成了費正清所謂的「中國的長期革命」。在這場 革命裏，有相當長的時間，生產太監與奴婢的社會並沒有消失，而收容太監與奴婢的社會 卻已經沒落了。太監與奴婢終於走出了歷史舞台，那不是因為他們有了出路，倒是因為他 們無路可走——太監與奴婢，已經不再被認可為一條可行的求生之路了。 當傳統的中國社會，因為種種內在與外在的原因（內在的人口、經濟、社會上的病變， 外在的侵略），走向衰亡之路時，它首先拖累了儒家，它取儒家來粉飾自己的病變。於是， 當五四新文化運動中的青年，指出這個社會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時，首當其衝的就是儒 家。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儒家不得不與這個走向絕路的社會共命而同盡。 支持著晚期帝制中國的日常暴力，也開始被革命的非日常暴力取代。這將是我第二年 研究的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