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曉雯 留德女學生的生命故事 109 教育科學研究期刊 第五十四卷第三期 2009 年,54(3),109-138
留學作為一種發展的可能性:
從六個臺灣留德女學生的生命故事
探討留學之意義
余曉雯
* 國立暨南大學比較教育學系 副教授摘要
在國際化趨勢之下,留學在現代已成了一愈來愈普遍的現象。從客觀面向來看,留學是 一種學位取得的方式。但若從個人的角度出發,留學生活中所要面對的種種挑戰與磨練,以 及留學生在其中所得到的收穫與學習,恐怕就非學位取得一事所能含括。本研究透過傳記研 究法,訪談 6 位在德國留學之女學生,試圖從兩個切面來探討留學這一現象。一方面,將留 學看成是一重大生活事件,試著從發展心理學的角度來理解女留學生在留學中所面對的挑 戰,以及在其中所發展出來的因應策略;另一方面,異國的生活則被視為是一種與陌生世界 接觸的經驗。在此兩面向的關照下,本研究進一步闡釋留學所具有的教育意義。 關鍵字:生活故事、重大生活事件、留學、傳記 通訊作者:余曉雯,E-mail: hwyu@ncnu.edu.tw 收稿日期:2008/06/09;修正日期:2009/08/24;接受日期:2009/08/27。110 留德女學生的生命故事 余曉雯
壹、前言
一、故事的開始
當我走上三樓的樓梯,老教授正好從他的研究室走出來。他對著我頷首微笑並繼續前行, 然後消失在走廊的盡頭。我猜想,他知道我是來找他的,因為我有著一張外國學生的面孔, 而且他的談話單上有著我的名字── 一個陌生的外國名字。 我坐在他的研究室前面等他,在我的背包裡有我的私人資料以及博士論文的綱要。那是 我第一次正式去找老師談論我的論文。 我有些害怕並且能感受到自己快速的心跳。可是,我想起了昨天在一篇文章中唸到的句 子:「緊張有損能量」,因為「能量來自於專心。在專心之中,聲音會產生力量,並且能傾洩 出真實」(引自 Gilligen, 1977, p. 143)。 於是,我開始覺得自己變得勇敢些。二、研究動機與目的
剛到德國時,我根本無法想像上述的情景。拖著沉重的行李,我迷亂地走在法蘭克福機 場裡。雖然我的先生就近在身旁,但處在一個如此陌生的環境裡,我的心頭有著抑制不住的 擔憂與恐懼。 那些經過我身旁匆匆來去的人們,讓我有種置身於電影中的感覺。陣陣飄過耳邊的陌生 語言,聽起來像是令人難解的魔咒。不像 Morgenthaler 第一次去到美國時隨處要去跟人說:「我 是外國人!」(Morgenthaler, Weiss, & Mogenzhaler, 1984)我完全不費吹灰之力,也無須刻意宣 稱,就能清清楚楚地意識到自己是個外國人。對 Morgenthaler 來說,這句話像具有某種魔力般, 讓他可以輕易在咖啡館引起侍者的注意,並且得到他想要的牛奶。可是對我來說,作為一個 外國人卻有兩種矛盾情緒在我心中滋生。一方面,新世界的陌生感帶有一種吸引力;然而, 當時我更感受到的是一種威脅與害怕。 除了在自己的住所之外,有幾個月的時間我幾乎失去了聲音。走在路上我感到如此地不 安,就連漫步在老城的街道上,我都會擔心被來往的車輛撞上。那時,我急切渴望地想去知 道其他和我一樣來自臺灣,並且已在此待上兩、三年的留學生是如何度過他們的「異國青少 年期」(Fremdpubertät)。 形成這個研究的最主要動機,正是根源於我自己的異國經驗。就像是我初期與助教討論 論文綱要時所說的,我所提出來的問題面向,其實都是我個人的議題。這些問題也許是我早 期必須去面對的,也可能是我正在經歷並且需要花上許多力氣去處理的。 可是我相信,對其他已經在德國留學,或者打算出來留學,或者已經學成歸國的人來說,余曉雯 留德女學生的生命故事 111 他們也許也會像我一樣,想知道其他人在留學階段中的經歷。 雖然我的研究興趣在於瞭解在德國求學的臺灣女留學生的經驗,並且也同意基進女性主 義者對於理論與實務間的關係,意即:「理論伴隨實務而來,並且必須在實務中發展」(Stanley & Wise, 1983, p. 46)。可是對我來說,在進行實際探究之前,為求觀察與分析我自己的經驗及 所將研究的現象,適當地帶入某些理論視角仍是重要且必要的。
貳、理論背景
從客觀面向來看,留學是一種學位取得的方式。但若從個人的角度出發,留學生活中所 要面對的種種挑戰與磨練,以及留學生在其中所得到的收穫與學習,恐怕就非學位取得一事 所能含括。基本上,我選擇從兩個切面來探討留學這一現象。一方面,我將留學看成是一重 大生活事件,試著從發展心理學的角度來理解女留學生在留學中所面對的挑戰,以及在其中 所發展出來的因應策略;另一方面,異國的生活則被看成是一種與陌生世界接觸的經驗。在 這樣的經驗中,我想知道她們的感受為何?是否遭受衝擊?是否改變了對自己或對外在世界 的觀點? 以下,即針對此兩個方向的相關文獻做初步的探勘,作為瞭解留學此一事件具體的出發 與參考點。一、留學是一重大生活事件
Filipp(1981)在他的一篇文章中曾經提出重大生活事件的三個特徵:(一)重大生活事件 指出了發生在個體之內或之外某一事件過程的時空凝縮,它必須在個人的經驗流中給予時空 的定位;(二)在重大生活事件中,人與環境間之前所建立起來的關係失去了平衡;(三)這 種失衡對個人來說是很直接的,並且伴隨著情緒的反應與波動。 不過,上述所提的面向,其實只含括了客觀的參數。在重大生活事件的定義中,另一個 關鍵的組成成分是: 個體對生活事件的感受與評價過程。這些事件對個人來說是關鍵的,帶來負擔的、 重要的,令人高興或充滿挑戰的。(Filipp, 1981) 由此可見,根據 Filipp(1981)的看法,我們可以將重大生活事件定義為: 重大生活事件指的是那些由於個人(社會)生活情境的改變,對個人帶來調適的要 求,而個人也必須予以回應的生活事件。112 留德女學生的生命故事 余曉雯
留學所意指的,不僅僅只是離開現有的故居而在異鄉展開生活,正如 Fischer 在一個關於 搬家的研究中所指出的:「它還包括了許多認知的、情感的,以及人與環境之間關係的改變」 (Fischer, M. & Fischer, U., 1981)。從這個觀點以及我個人的經驗出發,我因此將留學看成是 一重大生活事件。 關於重大生活事件的研究,在心理學中有各種不同的派別,例如:壓力研究,或者關於 生活情境及社會角色改變的研究。所有著重於心理或生理困擾、疾病之心理社會因素的相關 探究,Filipp(1981)一律將之稱為「臨床心理學的研究觀點」。 從臨床心理學的角度出發來研究重大生活事件,很容易只看見其所帶來的負面結果。然 而,如果從發展心理學的觀點來看,那麼, 生活事件則被看成是一種『發展的刺激』,以及既有行為形式開展的挑戰,也因此就 具有促進增長發展的功能。(Braukmann, Ahammer, Angleitner, Filipp, & Olbrich, 1983) 伴隨著此種觀察角度移轉而來的是一種對人的不同理解。在發展心理學的角度下,人在 重大生活事件中不再只是痛苦的接受者,而被看成是「其感受與知識組成的主動建構者」 (Fillip, 1981)。在與重大生活事件的面對、周旋與克服中,個人將會產生一新的調適機制來 面對自己與其周遭的環境。
二、留學生活是一種異國陌生經驗
從哲學、神學、文學、文化研究,以至社會、人種學或教育學等,「陌生人」(Fremder) 都在其中留下了許多足跡。由於每個學科的研究旨趣不同,因此也各從不同的角度出發來理 解「陌生人」。 「陌生」(Fremdheit)其實是一種相對的概念,就如 Valentin 所說的:「陌生人只有在陌生 之地才是陌生的」(引自 Liegle, 1998)。但也因此,Hettlage(2000)會得出這樣的結論:「作 為學校的新生、長大成人、職業新手或變成老人,每個人其實都是個陌生人。」 沿著陌生的這種相對與普遍性,以下透過兩個向度來闡釋關於「陌生」所涉及的層面。(一)對自己的陌生
人在成長過程中,透過與世界的互動而逐漸增加其面貌的複雜度。心理學中談「潛意識」, 指出人在意識上未曾觸及,但卻又潛然存在的心理層面。不過,人的複雜度,以及人對自己 未能認識及理解的部分,並不只限於思慮層次。個人的人格、處事、性向、興趣、能力、價 值觀……等,都很可能含藏著未被主體發掘的面向。 大部分的時候,這些讓自身感到陌生的面向,總是在與陌生者或陌生情境遭逢之時被召余曉雯 留德女學生的生命故事 113 喚出來。它也許帶來驚恐、懷疑、不解或欣喜等各種可能的情緒,但同時,若能對這樣的處 境加以反省檢視,則很有可能讓人也因此對自己有更深入與多面的認識。
(二)人與環境間的陌生
在這個面向中,包含了與他人,以及與環境的接觸。 在面對陌生者之時,很容易產生「我者」與「他者」的區分。這也因此成了許多衝突、 對立壓迫的根源。但若從另一個角度出發,陌生者其實為我們帶來的是一種新的可能性。 若從個人的角度出發,整個與外在世界的接觸其實都是始於一種對陌生人、事、物的認 識。因而,在此重要的則是如何看待彼此間的關係。如果總是不斷從自己的觀點出發去看待 陌生的人、事、物,那麼很容易陷入一種危險,亦即忽視了其所存在的脈絡與其所具有的歷 史性(Weigel, 1987)。 而就文化層面而言,藉由「陌生的眼光」(Wierlacher, 1993),我們能返身去回省與檢視自 身所由而來的文化,瞭解其中所具有的建構性與改變的可能性。參、研究問題、方法及步驟
一、研究問題
由以上相關理論的探討中,我試著尋找出兩者間幾個共有的面向,並且從中提出具體的 研究問題:一方面,不管在陌生經驗或重大生活事件中,人都遭逢了一個過去未曾有過的新 情境。為求繼續生存與發展,人必須與之面對、周旋並克服挑戰;另一方面,伴隨情境改變 而來的是人際間,以及人與自己關係的改變。 在這兩個接合面上,我的研究問題即在於: (一)留學生面對的是一個什麼樣的新情境? (二)有哪些改變伴隨留學而來?她們如何處理其經歷並將之納入自身的發展中?異國 生活為她們帶來什麼樣的影響與改變?她們與自己及新、舊環境間的關係為何? (三)此外,我的研究興趣也在於她們身為外國人所遭遇的經驗、對待與感受,以及她 們如何看待留學對她們所具有的意義。 在過去關於留學生的研究中,其研究方向上主要限於幾個面向:就議題而言,大部分的 研究處理的是留學生在國外所面對的問題;從對象來看,其針對的主要是來自發展中國家的 留學生;而且性別的差異在這些研究中很少被顧及。 這些研究由於未能考慮個人與新環境周旋的過程,並且不去探問留學對個人的意義,以 及留學生的經驗與感受,所以,所呈現出來的研究成果其實只是單一面向。這樣的感受正如 Fillip(1981)對臨床心理學研究觀點的批評一樣,他認為,如果研究不斷地將眼光關注在生 活事件所帶來的病理影響,那麼,就會忽視它其實亦是發展的一種動力,並且是促成個人成114 留德女學生的生命故事 余曉雯 長的重要機會。 我希望,這個研究能傳達出女留學生的經驗、感受,以及她們對留學所賦予的意義。因 此,為了能夠達到這個預想的目標,這個研究採用質性的傳記研究作為主要的研究方法。在 傳記研究中所曾討論過的幾個面向,可以以一句話來加以總結: 傳記主要是由生活故事所組成,而在這個研究中,這些生活故事是經由敘說所傳達。
二、研究方法
(一)傳記
「傳記」此一文類的興衰背景在 Alheit 的著作中,已被整理出一條清晰的發展路線 (Alheit & Dausien, 1990)。在這條發展線上的一個重要特徵是,傳記中的主角在歷史過程中 展現出一種「向下沉降」態勢。說是向下沉降,其所依賴的當然是社會既定的階層排序:王 公、貴族、英雄、聖者、名人、勞工。 當傳記從文學文類進一步往前進入學術的領域,並且雖然曾歷經二次世界大戰後的沉 寂,但至今仍然維持繁盛的樣貌,自有其學術上的背景。Kohli(1978)、Friebertshäuser(1999) 以及 Baacke(1985)等人,都曾經為這個學術典範的轉移提出解釋。除了因為與社會科學中 原有的詮釋學、現象學傳統相接合之外,其最重要的原因還是來自於新實證主義權威的喪失 (Kohli, 1978),以及學術界對量化研究的質疑(Friebershäuser, 1999)。 用 Nietehamar(1980)的話來說,這種觀點的轉移正表示出「我們對自己,對自己的生活 條件、行為方式、賦義模式的起源開始感到興趣」(引自 Baacke, 1985)。 在傳記研究中,具有幾個重要的性質與功能。首先,傳記的結構絕然不是一種「既定狀 態」(Schulze, 1979)。因為傳記的完成必須透過回憶的動作,而回憶是「一主動建構的工作, 它將過去與未來相結合,而不只是被動地召喚過去」(Hoerning, 1989)。加上因為所處階段、 時空脈絡的差異,也使得傳者在面對過去與未來時會有不同的觀點。因此在傳記中,想要全 盤掌握整體其實是不可能的,因為其中必然含有傳者個人自我陳述的興趣,而使得「所寫出 來或所訴說的並非生活本身,而是生活的擴張或縮減」(Baacke, 1985)。 然而,這並不影響傳記研究為整個社會科學研究所開啟的一種整體性觀點。這裡所指的 整體性是,一方面,它將個人生活的多重面向納入考慮;另一方面,則是在歷史及傳記的脈 絡中來理解個人現在的樣貌(Dausien, 1994)。此外,我認為傳記所具有的另一個整體性還在 於,在傳記中,我們看見了個人與社會的接軌處。除了個人的心理發展之外,傳記亦彰顯了 「外在的生命歷史,以及其歷史社會條件和事件」(Alheit & Dausien, 1990)。因此,在傳記研 究中,尤為重要的是去釐清個人與社會二者間的互動關係。(二)生活故事
余曉雯 留德女學生的生命故事 115 是我們瞭解生活及文化的重要工具」。 Schulze(1979)提醒我們,在理解生活故事時,重要的不是出現在其中的事件,而是去 看見主體「對經驗的組織與重組」。至於生活故事中所處理的主題,不管是 Schulze 或 Straub 與 Sichler(1989)都認為,這些故事主要與個人的認同和發展有關。 在生活故事中,展現的也許是個人對其角色的維持與掌握所付出的努力,但同時也可能 照見出個體在面對規範時的掙扎與反抗。不管何者,生活故事的閱讀都讓我們能去思考主體 在其中對生活的期待、決定、適應與問題解決。我們因而可以去探問意義,並且在生活故事 的敘說描述中,指出個人的「獨特性與主體性」(Schulze, 1991)。
(三)敘說
為了讓個人的生活,以及發生在其中的生活故事得以展現,我們需要將之化諸文字或語 言,這也正是傳記一詞字源上的意義。 在這個有關留學生的研究中,我所要處理的並不是已經文字化的資料文本,而是透過傳 者的敘說來採集她們的傳記。Marotzki(1991)用「傳記化」(Biographisierung)來指稱此種 敘說過程: 傳記化指的是個人在訪談情境中,依據時間、空間、事件前後的銜接等,將所敘說 的內容帶入次序中,使之能透過溝通加以呈現。 對於敘說所具有的功能,Polkinghorne(1998;引自 Schulze, 1999)認為,自我陳述具有 整合人類生活的功能,其所透過的方式是,將對過去事件的記憶、現在的經驗,以及對未來 的想像加以銜接。不過,由於「知」與「說」之間具有一種複雜矛盾的關係,所以「生活故 事的敘說並不是一種過往的反射,而是現在對過去的重新建構」(Fuchs, 1984;引自 Maaßen, 1993)。三、研究對象與步驟
德國 Otto Benecke 基金會分別於 1982 與 1987 年,針對有關留學此議題的研究進行文獻上 的比較回顧,而認為無論在質、量上,這方面的研究都還有待改進加強(Otto Benecke Stiftung, 1987)。儘管如此,許多留學生在留學期間所面對的情況與問題,在過往的研究中都已大致被 觸及。問題是,在研究對象上,這些研究主要針對的都是所謂發展中國家的留學生所面臨的 困難;而在方法上,也幾乎全是在量化的基礎上,透過問卷調查所進行的統計分析與討論。 為了能夠對整個留學的動態過程有所掌握,並且能夠去探觸留學此一事件對個人所具有 的意義,因此,本研究採用質化的研究方式,透過與 6 位女留學生的深度傳記訪談,對其生 命故事加以進行詮釋與比較分析。116 留德女學生的生命故事 余曉雯 此研究之所以以女性為對象,則是符應了女性主義中對性別主義的批評。長久以來,性 別主義在許多學科中的廣布早已遭受許多批評。Roberts(1988)將性別主義定義成一種意識 形態,因為 它概化的將男性的經驗用來解釋兩性的經驗,……而這樣的意識形態不但否定了女 性主觀的處境,同時也合理化由性別分化所產生的利益分配。 對於女性在過去研究中遭受忽視所具有的不滿,正表達於女性主義陣營中所提出來的一 句口號:「女人為了女人研究女人」。 我雖然同意 Stanly 和 Wise(1983)的論點,認為任何對於女性受壓迫的分析,必須同時 包括對男性的研究,但是在我的研究中,仍將研究對象限於女性。一方面,我認為去理解與 指稱發生在女性身上的經驗是很重要的,而過去對於留學生的研究,雖然在某些時候做出了 族群的區分,例如:Diether(1964)在「德國學術交流協會」(Deutscher Akademischer Austauschdienst, DAAD)的委託下,研究了非洲和亞洲獲得 DAAD 獎學金留學生的處境。然 而,在性別上幾乎是盲目的;另一方面,我也希望透過我們之間共同的探究與合作,讓女性 經驗的重要性得以確認並獲得必要的重視。 在這個研究中,有 6 位女留學生接受了我的邀約。她們有的是已熟識的朋友(MEI、 LEGO、X),有的則是朋友的朋友(ANNA、FT、AC)。遇見她們時,她們都各處在不同的留 學階段。受訪時,X 的留學生涯已超過 10 年,而 AC 和 FT 也往 10 年邁進。MEI、LEGO 以 及 ANNA 的留學年限接近,都是 4 至 5 年的時間,約莫已跨越留學初期的青澀階段。就此研 究來說,這樣的留學年限是必要的,因為受訪者將有足夠長的歷程,得以關照自己所經歷的 留學生活。也因此,可以帶出更多的討論面向。 而 6 位留學生中,除了 MEI 已婚,並且在留學後期育有一女外,其餘 5 位留學生都還是 單身。至於留學時所就讀的科系,MEI 和 FT 的學習方向基本上與在臺灣就學時一致,而 ANNA、LEGO、AC 和 X 則皆轉換跑道,開啟新的學習領域。其他有關此 6 位受訪對象的資 料,可參見表 1。 表 1 受訪者的相關資料 受訪者代號 家庭背景 出生 留學開始 留學領域 受訪次數 MEI 中等階級 1967 1997 社會科學 6 LEGO 上等階級 1973 1997 自然科學 4 AC 中等階級 1970 1993 社會科學 5 FT 上等階級 1970 1993 人文科學 3 ANNA 中等階級 1972 1998 人文科學 3 X 上等階級 1969 1991 人文科學 3 在訪談過程中,由於 MEI 和 LEGO 與我同在一個城市就讀,所以,訪談時間通常間隔 1 個星期,持續進行四至六次。而與另外 4 位參與者的訪談,因為居處遙遠,所以密集在 2 至 3
余曉雯 留德女學生的生命故事 117 天內完成。 雖然研究主題以留學為主,不過,整個訪談的敘說內容其實將脈絡拉得更長,還都包含 了在臺灣生活時的家庭、成長背景與求學過程,以及留學的決定與留學生活中的經歷。亦即, 透過傳記式的訪談,除了能夠更清楚地回答我的研究問題外,同時,也能將受訪者的留學決 定與留學經驗,放置在更廣的家庭、社會,以及更長的求學歷程之脈絡中來加以詮釋。在這 樣的研究設計下,一方面為了關照到個別受訪對象的獨特性,另一方面也期望從訪談內容中 擷取共通的經驗以進行分析,因此,訪談資料的處理即包括了此二主軸。詳細資料處理過程 見圖 1。 進行訪談與轉譯 訪談稿編碼 相關段落之結合與命名 按主題結合、建構、 整合相關段落 按照主題 架構不同範疇之重點 按照時間與主題 書寫個別傳記 所有傳記之分析 個別傳記之分析 圖1 研究資料之蒐集與處理過程
肆、研究結果的詮釋與分析
扣合著之前所提出的研究問題,此研究的結果一方面針對個人的留學決定做出分析;另 一方面,關心的是個人對於留學所賦予的意義。此外,在兩個理論角度的關照之下,留學一 事除了被當成是一重大生活事件外,在異國所開展的生活也被看成是一種接觸異文化的經驗。 由於採用傳記研究法,因此,在分析詮釋上,這四個主題將被定位於四個交互作用在個 人之上的脈絡中加以深入探討:個人的求學歷程、家庭背景、臺灣以及德國的文化與學習情 境。如之前的資料處理過程所示,研究成果其實包含了兩部分:一方面透過個別傳記的書寫 與分析,以求維持其完整性,並且也能針對個人的特殊性進行分析詮釋;另一方面,透過不 同傳記的比較,除瞭解其差異外,在比較中所呈現出來的共通性,正照見社會文化處境對人 所具有的影響力。不過,由於篇幅所限,以下僅就整體之結果做出分析,而不進行個別受訪 者傳記的描述。118 留德女學生的生命故事 余曉雯
一、留學決定的分析
(一)做決定的條件
借用法國社會學家 Bourdieu(1983)資本的概念來看,留學此一決定就客觀情勢而言,正 是一種文化資本的累積方式。Rabe-Kleberg(1995)曾經指出: 教育作為一種用來結構生命階段的方式,除了使階段之間有所區分外,並且透過證 照資格與之加以結合。 留學對留學生來說,正是允諾了這樣的一個資格,藉此他們可以實現夢想,或者因此在 職業市場上擁有較多較好的就業機會。 在 MEI 的故事中,這樣的事實透過她的一句話所呈現:「外國的月亮比較圓」。而對此事 實的認知,不只是留學生自己的意識,它亦反映在家人對於子女決定出國留學時所顯露出來 的驕傲。例如:LEGO 的媽媽就說,因為 LEGO 決定出國留學,使得她又再度能夠在親戚面 前「把頭高高仰起」。 透過留學所累積的文化資本,在回到臺灣之後,可以經由職業上的晉升而轉化成經濟及 社會資本。但是在累積此種資本之前,個人因為家庭背景的差異,因而就帶有不同的經濟資 本。這些不同的經濟資本,除了影響個人留學前的準備以及先前的異國經驗之外,更重要的 是,它也是個人在留學期間所承受的不同的時間壓力之根源。 以出國前的準備為例,對於來自富有家庭的孩子,例如 LEGO、X 和 FT,留學對她們來 說是一水到渠成的選擇。在經濟上,她們無須擔憂,甚且 LEGO 和 FT 還可以在留學前到德國 旅遊以瞭解環境;而 X 則透過暑期語言課程的參與,先行對留學生活有所接觸。相對於此, 來自中低階層家庭的 MEI、ANNA 必須透過獎學金的考取,而 AC 則是在留學前先行工作 1 年,並且在留學期間透過工讀,才得以有機會出國圓夢。 此外,由於婚姻與年齡兩個因素在臺灣社會對女性所具有的特定意義,使得女性在決定 累積此種資本之前,相對於男性而言,就得先與其家庭經過一番周旋,以克服隨之而來的重 重阻礙。例如:當 ANNA 做出留學的決定時,爸爸的態度就是: 他有沒有反對,極力反對,我不知道,但是他有不太希望我出來,對。因為他擔心 我嫁不出去,女孩子讀太,學位太高,這是他的理由。(ANNA,訪談稿轉譯 1-55) 而 6 位受訪對象中,AC 的留學決定遭遇家裡最大的反對。理由是: 我媽媽她可能會有一種想法,說,女孩子不要太能幹,不然以後在婚姻關係裡面,余曉雯 留德女學生的生命故事 119 就是說,她的學歷太高,或者表現得太過能幹,對她而言,可能會是一種,一種, 反而是一種傷害。(AC,訪談稿轉譯 5-24)
(二)從個人的傳記與臺灣的教育制度來看待留學決定的意義
對於個人留學的決定,除了分析其外在的客觀條件之外,若將此決定長程地放置於個人 的傳記中來觀察,並且同時考量臺灣的教育情境,那麼,這個決定其實是一種個人自主性的 展現。 在臺灣的教育系統中,學生在大學之前最重要的目標就是為升學做準備。尤其對於那些 已經在所謂好班或明星學校的學生而言,生活中的絕大部分精力幾乎都挹注於此。學生除了 要努力通過升學考試之外,同樣重要的是要進名校,而不管自己有興趣的科系為何。 而由於年齡的因素,使得求學階段的學生之處境正如 Straub(2000)所說的: 由於依賴及權力關係,使得尚未取得地位者,必須依照守門者的標準行事,並且只 能在其所要求的範疇中上演自己的生命故事。 在缺少經濟資源,並且對校外的世界還認識不清的情況下,學生的發展也因此備受限制。 身處於此種情勢下,大學階段在臺灣對許多人來說像是一個彌補階段。進入大學後,知 識的求取與學習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盡情享受生活中的各種新鮮、有趣的事物,以彌補過去 所被剝奪的多采多姿之生活。 在這樣的背景理解之下,留學的決定展現出來的是一種對生命方向有意識的掌握。因為, 留學科系的選擇,不再取決於分數的分配;而做出留學決定,是個人對於自己興趣及未來職 業發展加以衡量的結果;並且在下決定時,她們還得去克服阻礙,自己擔負起責任。以此 6 位受訪者來說,ANNA、LEGO、AC 和 X 都在學習方向上有了重大的轉換,而在留學階段開 始就讀自己真正有興趣的科系。二、留學是一重大生活事件
在對重大生活事件進行研究時,互動論所提出的觀點是: 並沒有一特定的情境,也因此沒有所謂特定的重大生活事件。情境是在人與環境變 數互動過程中建構出來的。(Fillip, 1981) 隨著在異國逐漸開展的生活,留學生在留學中所必須面對的,因而不只是單一的危機, 也無法一勞永逸地解決。在每個挑戰中,她們都必須努力「重新安排與理解生活,並且重新120 留德女學生的生命故事 余曉雯 定位其傳記」。對重大生活事件的克服,在此意義下,因此指的是為生活帶入新的秩序。如同 Hoerning(2000)所言,此新秩序同時意味的是對舊有熟悉之事務的道別,以及對此道別的超 克。 在本研究中,主要針對的是留學生在三個情況下所面臨的危機與克服方式:語言班的害 怕、伴隨學業而來的困難,以及關係的問題。
(一)語言班的害怕
「如果,連自己的語言都不再存活,……我還能活著嗎?」(Mitgutsch;引自 Baumgärtel, 2000, p. 244) 對 FT、AC、LEGO 和 MEI 來說,在語言班所經歷的害怕與焦慮是她們留學中的第一個 重大挫折。 由於來自不同的語言系統,使得語言學習無法很快進入狀況。相對於其他西方學生在口 語上的易於與勇於表達,她們看起來似乎永遠處於追趕中。即便大學唸的是德文系,但對 AC 來說,「去上德文課也需要勇氣啊!」原因是: 因為妳一開始就是,就是人家聽,就是像世界各國來的人,他們聽跟說德文就是比 我快。(AC,訪談稿轉譯 2-17) 加上來自亞洲的學生原本就比較少,使得處身於大半西方臉孔的同儕之間,其東方面貌 所凸顯的不是她們的優越,而是其能力所顯現出的不足。 一開始去上私人語言班的時候會害怕,因為老師講什麼我都聽不懂。……怕自己講 錯啊,講錯會被笑,我覺得這種對我打擊會很大。……我到現在還記得有兩個蘇俄 的女生,我每次講錯他們都笑我。(LEGO,訪談稿轉譯 2-27) 而此種情況之所以帶來莫大的焦慮與害怕,並且令人特別難堪,可以從兩個面向來加以 解釋。一方面,雖然並不是每個留學生在臺灣的課業都處於頂尖位置,但也遠遠離開墊底之 處。兩相比較之下,其間所帶來的巨大落差是超乎想像的;另一方面,臺灣的教育系統對於 成績的重視,使得學生在學習時,主要將焦點集中在眼前的成就,而忽略其在學習之中所達 至的進步。 語言的掌握會隨著時間而慢慢進入狀況。但在這過程中,若有其他相關因素的配合,則 有助於情況的改善。例如:語言班中學生和老師友善、鼓勵的態度;對情勢的正確理解與評余曉雯 留德女學生的生命故事 121 估,以及積極主動的學習心態與行動。
(二)學習所帶來的困難
1.自信的毀滅與重建
「其實那個有自信跟沒有自信,事實上一直都在那種,懸宕的這種過程。」(ANNA, 訪談稿轉譯 3-57) 專業學習是留學的一重要目標。但在異國夾處於陌生的人群之間,並且要使用陌生的語 言來進行學習,其所要克服的難題就遠比在家鄉求學要來得多。 一開始的處境約莫如此:在課堂上由於語言的陌生,所以大部分的時間她們總是常常處 在狀況之外;坐在教室裡,她們也只能跟著同學的表情,在聽不懂笑話時勉強跟著擠出笑容; 對於德國同學的表現,讓她們感到如此讚嘆,覺得他們看起來是如此善於表達,顯得如此聰 明;她們認識的人不多,從同鄉間也幾乎得不到援助,所以,大部分的時間她們都待在圖書 館中獨自奮戰。 留學生在學習上之所以無法獲得具體協助,其中一重要的因素在於,臺灣與德國在學習 組織上的差異。在臺灣,大學或研究所中因為有班級的編制,加上必修課程的規定,所以同 學之間彼此認識,而且有同一班的歸屬感。但在德國,除了醫學系之外,其他科系幾乎都處 於一種零散的組織方式,沒有所謂同班同學的概念。學生下課之後各自散去,使得留學生在 其間很容易處於匿名狀態,很難與人建立穩定的關係。 在這樣的學習情境下,很多人又再度經歷危機,她們的自信強烈受到搖撼,開始懷疑自 己的能力,也擔心自己能否順利完成學業。在面對這個危機時,同樣地,社會支持以及對情 境的正確評估都有助於她們從困境中解套。此外,若能透過學習小組的參與,也會使他們的 學習較快進入狀況。 學習小組雖然也有可能因為參與成員的準備不周而帶來阻礙,但大部分時候是具有正面 功能的。一方面,透過共同學習的機會,使得留學生能夠與同學之間建立私下的互動關係, 而在課堂上不會感到萬分疏離與孤單。並且在遇到困難時有求助的對象;另一方面,在規模 小的學習小組中,其所營造出來的熟悉與親密氣氛,也讓留學生能夠較安心的去學習表達意 見。2.說話的壓力
當她們在課堂上發現德國同學如此流利地表達意見;當她們覺得自己也該說點什麼,但 也許因為對內容還不全然理解而不知該說些什麼;當她們在討論時也有自己的想法,但礙於 語言的障礙,無法將之轉換成德文表達。或者,因為害怕說出來的意見被嘲笑,而最終仍舊122 留德女學生的生命故事 余曉雯 沒能說出口時,她們都在經歷著一種說話的壓力。這種壓力在 AC 身上尤其明顯,甚至阻礙到 她的母語。 那這種說話,基本上就是一種障礙了,就是會在心理上會有一種,一種……一種壓 力,其實這種壓力到後來有一陣子非常得明顯,就是說大概我來,可能到德國 2、3 年之後,明顯到,甚至我有時候根本沒有辦法說話。(AC,訪談稿轉譯 2-17) 德文是否上軌道是造成壓力的一項因素。但有些人即便德語已經很流利,在課堂上卻還 是開不了口,因為她們害怕自己提出愚蠢的問題,或者說出令人訕笑的意見。MEI、X 和 AC 在她們的故事中都提及了這樣的焦慮。 考慮就是說,人家怎麼看我啊!人家怎麼想我啊!我就是,我有一種,我希望我講 的都是對的,都是很,很,就是我希望我呈現出是一個,很好的一個形象,那,可 能我覺得說,我寧可不講,也不要去講到,比如說錯的這樣子。(X,訪談稿轉譯 2-26) 若撇開個人特有的經驗及人格特質不談,這種說話的壓力還能從臺灣的教育情境中獲得 解釋。亦即,課堂上的發言規則。在臺灣的課堂上,發言的一主要規則是,教師提出有特定 答案的問題。在這種提問下,所要求的是正確性,而不是鼓勵學生多樣、開放、多元及個別 性的思考。學生因此只有在有信心答對問題時,才敢表達意見。否則,當他們答錯,或僅只 是提出問題時,就會被看成是很不聰明的表現。 這種壓力伴隨著語言的改善而逐漸降低,因為她們發現,並不是所有同學的意見都很有 內涵。同時,透過認知上的處理,以及更多的觀察,也讓她們慢慢改變先前的想法。例如: ANNA 體認到學習必須與自己而不是與他人做比較;MEI 認清所提出的問題是否聰明並不重 要,重要的是自己因此所獲得的學習;而 FT 則理解到,任何語言,就算是母語,也需要透過 多加磨練才得以流暢表達。
(三)人己關係的問題
1.愛情問題
在一個陌生的國度展開生活,親密關係因此變得更是迫切與重要。愛情關係在受訪者做 出留學的決定時,是一重要的考量因素。對於親密關係的重視,除了從個人的傳記背景中加 以理解外,也可以從臺灣的社會觀念中,尋找到解釋的軌跡。 在臺灣,婚姻被看成是女人一重要的生命目標。在這樣的教養中成長,她們或許能透過 反省或經驗加以拒斥,但要全然逃開其影響,亦不是件容易的事。 由於愛情關係在生命中占有重要的份量,使得她們的生活也因此對之依賴更深。微小的余曉雯 留德女學生的生命故事 123 變動,即有可能帶來嚴重的後果。這種情形在留學的生活中尤其明顯。因為在國外更容易感 到孤單,而愛情也更是生活中的重要支柱。例如:ANNA 和 X 都在留學過程中,因為經歷了 幾番感情的變異,而對學習進度上帶來影響。以 ANNA 為例,與德國男友的分手,帶給她莫 大的打擊:「失戀對一個人的存在意義,會造成很大的威脅。」有很長一段時間,她因此過著 極為自閉的生活:「自閉是因為我沒有辦法跟人相處。因為我覺得我很沮喪。……根本沒有興 趣跟人家講話,跟別人相處。」(ANNA,訪談稿轉譯 3-35) 在愛情關係遭逢劇變的時候,ANNA 透過埋首工作,努力試圖將生活維持在一規律中;X 遠離所居住的城市,以避開來自周遭朋友的干涉。這種克服策略也再度指出愛情在其留學生 活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因為她們在面對分離的打擊與苦楚時,往往沒有其他可以信賴的朋 友,也難能從周遭的環境中獲得安慰。
2.與同鄉之間的關係
基於語言學習的考量,或者為求避免無端的爭執,以及源於性格、興趣上的差異,有些 人一開始即對來自同鄉的留學生保持距離。但無可否認的,在初踏入異國此一新世界時,早 來的同鄉留學生是可以提供莫大的協助,使得異國生活在許多層面上得以快速進入軌道。就 像 FT 的朋友跟她說的:「零跟一的差別很大!」 但是,當她們逐漸適應異國的生活,更有能力獨立去探索環境;當異鄉不再如此陌生, 並且在學習上需要更耗費精神時,對於友誼的需求,以及對於同鄉支持的期待也就跟著降低。 並且隨著時間的拉長,她們也會重新評價彼此的關係與互動形式。 初期時,大部頭的吃喝聚會所提供的某種程度的溫暖,開始讓她們覺得了無意義。因為 在聚會中,除了吃喝玩樂閒聊外,很少有其他的收穫。更令人難堪的是,有些人從同鄉中所 獲得的不是支持,而是評比、歧視與傷害。之所以如此,可以從留學的生活處境脈絡中尋求 解釋。 臺灣留學生圈子具有兩個重要的特徵:彼此間的比較與監控。 可是他們還有分高下等級啊!還是有啊!書唸得比較快的人,比較聰明。或是說, 對啊,存在各式各樣的區分。我在臺灣留學生中所受的歧視並不比德國人給我歧視 還要少。(FT,訪談稿轉譯 3-44) 對在臺灣長大的孩子來說,不管在學校或在家庭中,與他人比較高低優劣,自小就是一 重要的生活議題。這張比較的網絡上,座落了同班同學、親朋鄰居,以及父母同僚的子女; 而在教育系統中,考試及格是不夠的,需要努力的目標是,贏過別人,以求有機會進入較好 的高中,並在之後擠過升學窄門,進入較好的大學就讀。 這樣的競爭關係並不因為遠離家鄉、留學國外而結束。這則可以從兩個因素來試著加以124 留德女學生的生命故事 余曉雯 解釋。一方面,留學的生活中所充滿的不是成就感,相反地,卻常常被挫折所填塞。若把比 較的對象放在德國學生,則往往正是挫折的來源。因而使得一些人在同鄉圈中進行比較,甚 且加以區分、評比,而對某些人帶來歧視;另一方面,若留學科系相同的話,則彼此間因為 未來職場上的競逐,而具有潛在的競爭關係。在這樣的情況下,留學進度往往成為禁忌的話 題,一個小小的探問都有可能帶來未能預期的爭端。 競爭關係與挫折感引發比較,而監控則與在國外的關係處境有關。由於種種因素,使得 留學生與德國人間的互動相對而言並不頻繁,關係也不甚緊密。雖然認識的德國人可能與時 遽增,不過,由於留學生圈子狹小,並且同在大學就讀;加上生活內容除了學習之外,相對 單純許多,使得彼此間的接觸難以全然避免。某個人的生活處境,極可能在學生餐廳的用餐 或路上偶然相遇的對話中,成為閒談的話題之一。X 在一次烤肉會上的經驗,就讓她決定再不 去參加這樣的聚會。 就覺得很,完全沒有什麼意義。然後又一群人聚在那裡,然後講了一些,其他未在 場的臺灣人的八卦。(X,訪談稿轉譯 2-19) 從一個積極的面向來看,這樣的圈子是可以發揮守望相助的功能。但是當守望的程度太 過,甚至帶著批評在其中;當某些人試圖插手別人的生活時,這樣的功能就會變質成為一種 監控。 留學對很多人來說,原本允諾的是一自由的空間,因為她們的生活遠離家人的視線,也 超出他們的控制範圍。但因著與同鄉間的接觸,使她們又陷入另一個新的監控系統。 對於有伴侶或有家室的留學生來說,與同鄉間建立關係並不是一非常必要的選擇,因為 她們相對而言比較可以在自己的天地中自給自足。但對單身留學生而言,由於較多可支配的 時間、較頻繁的接觸,以及較強烈的需求,使得這成為生活中的一個根本議題。她們在經驗 中也許得出結論,認為友誼不應繫於國籍。但也同時學習到,如何在這之中發揮支持而非傷 害的功能。
3.與臺灣家人的關係
雖然留學的生活遠在國外,但與家人間的關係卻仍舊有其影響力。留學的機會對 LEGO、 AC、FT、MEI 來說,是一種對家庭難解問題的暫時逃避;但對 ANNA 和 X 而言,留學則是 給予他們舒緩思考的空間,並且是一種能力焠煉的機會,讓她們能夠以更成熟的態度去面對 家庭的紛擾。或者能有另一種眼光,重新去省視彼此間的關係。FT 與媽媽之間關係的轉變, 就是一個清楚的例子。 用一個遠距離去看她,慢慢才能體會出,她是什麼樣的人,她想什麼。好在哪裡,余曉雯 留德女學生的生命故事 125 然後笨在哪裡。因為人都會有盲點,然後有的時候妳會去瞭解她為什麼會有那樣的 盲點,妳會……,妳會,其實妳會去諒解啦!(FT,訪談稿轉譯 3-23) 留學之所以能促成這種發展的可能性,可以從兩個客觀條件來加以說明。簡言之,留學 生活的遠離與孤立。由於距離的遙遠,使得她們處在家人的控制與協助之外,她們因此必須 學習自己去擔負所有的責任。在缺乏社會支持的情況下,她們大部分的時候都只能靠自己去 度過國外生活的重重挑戰。在這樣的過程中,她們得以磨練自己,使自己也能同樣以成人的 態度來面對父母。而且她們也因此能夠發展出新的能力,來處理過去那些令其困擾的爭端與 問題。
三、國外生活是一異文化經驗
(一)異文化的相對性
與陌生情境的遭逢,是人自出生以來一種學習及認識世界的方式。在認識世界的過程中, 人逐漸發展出其特有的自我及世界參照系統。這套系統,一方面構築了自我認識的基礎,另 一方面也是個人用來指引行為、感受及思考的根基。 由於過去經驗的不同,每個人所建立起來的參照系統自不相同,差異因而是種相對性的 概念。對 ANNA、AC 和 MEI 來說,留學初期是段充滿文化刺激、震撼、驚嚇、恐慌的階段; 但對於從小慣常跟著家庭出國旅遊,或者留學之前已先到留學國遊覽或參加過語言課程的 FT、LEGO 和 X 來說,異國留學就相對而言是一種無所畏懼、自然而平常的新生活開展。(二)異文化除魅
在臺灣社會中,無論是日常生活或在知識界中,都瀰漫著一股以西方世界為尊的氛圍。 這種對西方文化全然的尊崇,而未能保持一定的距離加以批判;以及將某些面向加以概化, 而忽略對其真實狀況的徹底理解,我將之稱為一種「魅惑」。當人對一文化的理解來自於閱讀 或聽聞,而非透過親眼所見或親身經歷,則此文化所具有的魅惑力也就愈大。 但隨著留學生活的開展,隨著對留學國文化的愈多認識,過去所建立起來的魅惑、想像 也將跟著經歷一種除魅化、修正化的過程。個人在其經驗基礎上,重新評價異文化,也對之 有更深入真切的認識。 因為,妳認識外國人之後,ㄟ妳熟悉了之後,這裡已經變成妳的一個常態……之後, 那,……妳就會比較……比較不會用妳的先見去看他們了。妳就會比較真實的去感 受他們。(ANNA,訪談稿轉譯 1-69)126 留德女學生的生命故事 余曉雯
(三)自身文化的回省與重新評價
與「異文化除魅」相伴而來的,是對自身文化具有一種新的眼光。正如 Wierlacher(1993) 所言,在跨文化的接觸中,我們帶來一種可能性,使得我們「對自身的文化具有一種批判性 的距離,並且因此能夠有意識地對之加以檢視」。MEI 的經歷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可以用來說 明這種新角度的發展歷程。 促成這種新眼光滋長的條件,最開始是對各種差異現象的經歷。 我覺得到處都很不一樣就對了。從人啊、事物啊,或天氣,完全都不一樣。(MEI, 訪談稿轉譯 4-7) 在經歷之中,情感隨之波動,而理性也繼之產生比較。 剛開始的感覺都是很興奮,我會想去瞭解為什麼會有差異,對方的想法是什麼。但 是久了,可能要一段時間之後,我才會去評價說,這樣的差異適不適合我?就是說 我要不要把這個差異納進我自己?就是說,要不要去學這個差異?(MEI,訪談稿轉 譯 6-15) 過去習焉不察,視之為理所當然的許多自身文化之細節,在異文化的對照之下,長處/ 短處、強處/弱處,逐一歷現,並且被賦予新的意義。 在臺灣,我覺得一直有這樣的氣氛,就是外國的月亮比較圓,什麼都比較好。但是 真的在這裡,妳會發覺,不完全是這樣。就是說,而且,就算是這樣,妳會知道, 在哪一點上,他們是比臺灣好的。但是,妳可以慢慢發現,在哪一些點上,他們是 比不上臺灣,或是說,根本我也不欣賞,那是在這裡才比較實際知道。(MEI,訪談 稿轉譯 6-24)(四)國家意識的增長
妳會一直被,人家會一直跟妳提這個問題說,妳是臺灣人?還是中國人的這個問 題。……那提這個問題,當妳在回答的時候,妳就會,這種意識就會愈來愈,對我 來講,我是愈來愈明顯。(X,訪談稿轉譯 3-30) 在異國生活中,留學生不斷必須去面對「從何而來」的探問。同時,因為在國外與中國余曉雯 留德女學生的生命故事 127 來的留學生有了親身的接觸,使得對許多人來說,其國家意識在留學生活中逐漸獲得增長。 過去曾經懷抱「大中國意識」的留學生,當發現其與中國留學生之間不只在生活習慣上, 同時在思考模式上都存在著巨大差異時,那些從教科書上或某些政治宣導上所接收到的一統 意識,很容易就此瀕臨瓦解。就像 AC 所說的: 因為,實際上我根本不認識中國啊!對啊,我為什麼會對它,以前有那種孺慕之情? 對啊,那我愛的到底是什麼東西?是一種很虛幻的感情。而且那個實體根本不存在。 (AC,訪談稿轉譯 1-9) 不過,在這種接觸過程中,也有可能強化了之前所具有的想像。但差別在於,這種想像 不再是虛幻的,而是以真實的接觸與認識為基礎。
四、留學對個人的意義
我覺得出國留學很棒!可以真的是,開開妳的眼界,體驗不同的生命,我覺得人的 思想也會變得比較開闊。(ANNA,訪談稿轉譯 3-48) 我覺得我整個發展,我是比較傾向,我覺得還是 positiv 的,不是 negativ 這樣子。這 是我自己還蠻肯定我自己的地方。(X,訪談稿轉譯 3-35) 這是一個很重要的機會……這是另外一個人生的開始,另外一個學習的開始。 (LEGO,訪談稿轉譯 5-19) 6位女學生,來自不同的成長背景,帶著不同的動機,各自經歷了不同的留學生活。雖然 留學的故事尚未結束,但在經歷過後,當她們回頭省視,都各自看見了自己的成長。以下從 幾個不同面向來闡釋留學對她們所具有的意義。(一)視野的開拓
套用一句很普通的話,就是,一句很普通的話,就是,一個語言真的開啟了一個全 新的世界。或是說,真的到國外,真的是整個視野完全不同,好像站在更高的山頂 去看,哇!那整個世界就完全不一樣,視野就完全不一樣。(MEI,轉譯稿 6-13) Maaßen(1993)在其研究中,就旅行對個人的影響有過如下的描述: 旅行使人獲得與世界周旋面對的自由;同時也讓人有機會去擴展其經驗領域。與種128 留德女學生的生命故事 余曉雯 種新奇、他樣、陌生事物及自我的遭逢,為我們知識的擴展奠定了基石。 Maaßen(1993)對旅行想法同樣適用於留學情境。差別在於,相對於旅行,透過留學的 機會,使得留學生能在另一個國度停留更長的時間,有更多面對自己的時間,也有更多與他 國人民與文化接觸的機會。在與這世界多樣性的接觸中,她們因此較能從自己過去的觀點中 解放出來,並且從中獲得新的觀看世界的方式。 Brecht(1967)將「陌生化」(Verfremdung)的概念引進文學中,其意指的是,過去認為 理所當然之事物,將在陌生化的過程中被解消其必然性。留學所帶來的視野之擴展,在此意 義下亦具有同樣的解構功能。因為,隨著視野的擴展,留學生將會逐漸看清,「真實只是一種 表象,熟悉之事務只是這世界眾多意義中的一種可能性」(Ohle, 1978)。
(二)濃縮的成長階段
我活了 30 歲,後面這幾年,進展最多,多到,我自己無法想像的地步。嗯。簡直是 壓縮,妳之前,我覺得之前,二十幾年,幾乎都很慢,可是後來這幾年,都壓縮在 一起。嗯!非常重要。(FT,訪談稿轉譯 3-49) 這裡所指的成長或發展,主要指的是與自我有關的改變。透過這些改變,個體「除了轉 化過去所具有的對自我及世界的認識,同時也發展出新的解決問題的能力」(Prawda & Kokemohr, 1989)。 隨著 Loch(1999)所提出的「生活歷程」能力之概念,這裡要特別強調的是留學生在留 學階段所發展出來的三種能力:生活能力、獨立及自我負責,以及自我反省與自我認識能力。1.生活能力
留學之中所包括的不只是專業學習,同時也是在異國開展生活。遠離家庭、家鄉,意味 的是離開舒適且方便的生活情境。生活中的許多基本需求,都需要花心思去打理、注意和學 習。 這裡所指的生活能力是那些能夠處理具體生活事務之能力。表面上看起來似乎很瑣碎, 但絕非無意義之事。為了讓在異國的生活能夠具有較大的安全感,這些能力正是一種重要的 根基。2.獨立及自我負責
在留學之前,留學生生活中的許多選擇,如學業方向規劃、愛情交往關係等,多半處於 家庭的控制或影響下。在家庭的羽翼下,雖然自由的空間狹小,但也讓許多人對生活少有憂 慮,也因此無須對自己負責。余曉雯 留德女學生的生命故事 129 透過留學的機會,生活中所有大大小小的事,無論是日常生活規律的組織安排、關係的 建立、學業進度的規劃……等,都有待處理和決定。在這過程中,留學生愈來愈意識到自己 是獨立的個體。她們與家人的關係也許緊密,但她們卻逐漸體會到,生命是屬於自己的,生 活中所有的歡喜、悲傷、挫折,她們終得自己去經歷與度過,也因此必須學習去對自己的種 種決定和行為負起責任。
3.自我反省與自我認識
在成人階段中,自我反省與自我認識是人格發展的重要特徵。自我認識對於發展的重要 性,Loch(1978)曾經加以闡釋: 為了使生命歷程中的經驗獲得意義,為了使這些意義繼續在生命歷程中獲取實現, 自我認識扮演一創發性的機制。 而 Irwin(2002)也認為,自我認識是「自我改寫的基礎」,因為,「在我們要獲取真正的 自由之前,必須先瞭解我們被什麼所決定」。 雖然在 Loch(1978)或 Irwin(2002)的想法中,並沒有特別強調自我反省的重要性。但 從邏輯上的推演來看,自我認識其實是建基在自我反省之上。因為,唯有透過對自我批判性 的檢視,才能對自我獲致深入且全面的認識。 而要能夠對自己進行省視,通常需要藉由一些事件的刺激,並且需要時間與空間,讓人 能夠真正且安靜地面對自己。留學階段正滿足了這樣的條件。留學生活中充滿了各色各樣的 挑戰與刺激,迫使留學生必須加以消化,並且努力在其中求取安身立命的方式。 而在處理這種種事件的經歷中,當他們試圖深入探究其原因,或試著從自己的傳記中去 剖析自己害怕、焦慮、思慮、興趣、價值觀……等面向的形成之緣由,並且透過自身的力量 加以面對、轉化與克服。在這樣的過程中,她們不但對自己有更深入的認識,也因此獲得繼 續成長發展的機會。伍、統整
伴隨著對這 6 位女學生傳記的閱讀,以及其生活情況的分析,在這個研究中對於留學逐 漸凝聚出一清楚的圖像。在這圖像的中心是個人多樣的發展,而留學階段之所以能促成這種 強勁的發展,主要是源於異鄉生活的特殊性。但是,也唯有透過個體對許多困境、經驗的處 理,甚至進而將之著錨於自己的傳記中加以理解,這些克服與處理才能成為促進發展的動力, 並且進一步被整合成為穩定的人格之一部分。因此,在以下的研究統整中,除了指出留學階 段的特徵,及其所富含的教育意義之外,也將討論反省及對過往生活傳記化(Biographisierung)130 留德女學生的生命故事 余曉雯 的重要性。
一、留學階段的特徵
(一)陌生文化
所有事情在一夕之間突然都改變了:陌生的人、陌生的街道、陌生的語言、陌生的生活 飲食習慣、陌生的環境。簡言之,留學生因為留學而生活在異國變成了異鄉人。 不管這個陌生文化帶來的是新奇、歡喜、焦慮、害怕或不安,她們都需要重新調整其認 知、情感和整個行為模式,以在新世界安身立命。 在這個與陌生文化的接觸過程中,她們也必須不斷地與過去所建立起來的自我圖像、觀 念和想法周旋,因為,她們在生活中不斷地看到新的面向和可能性,使得她們能藉此擴展對 自我及世界的認識。(二)重重挑戰
雖然留學是一自我規劃的結果,而學業對許多人來說是留學中最重要的目標。但獨獨要 達成此目標就是件莫大的挑戰,尤其對於那些還沒能掌握德文的人,要克服這個挑戰就愈發 艱辛。 在成人階段要學習一新語言原就是件相對困難的事,對留學生來說,挑戰尤其大的是, 學習異國新語言並不是出於樂趣或只是純粹培養一新嗜好。這個語言的習得和她們現下或未 來的生活與學習息息相關:語言若不能進入狀況,意味的是,整個留學的進程要拖得更長, 而且與當地社會的接觸也愈難且愈少。前者所牽涉到的不只是經濟問題或未來的職業機會, 同時也是自信的焠煉。因為,不管在生活或學習上,不能駕馭此新語言,將使得她們在理解 與自我表達上,不斷深受挫折。因為語言的不足而減少對另一個文化深入瞭解的機會,這其 實對留學來說亦至為可惜。 語言的學習或因為語言能力不足所引發出來的挑戰,不過是生活中重重的挑戰之一。留 學中的許許多多面向,舉凡友誼的維繫、時間的規劃、學習速度的控制、與行政官員的交涉、 作業的修改、指導教授的尋覓、與家庭的溝通、住屋的找尋、親密關係的維持、生活能力的 提升、孩子與學業間的平衡……等等,對當地人來說也許並不特別困難,但對處在異國的留 學生而言,都是一連串需要去克服的挑戰。(三)孤立遠離舊世界
生活處境的寂寞,使得留學生活中的重重挑戰更是艱難。在登上飛機的那一刻,她們不 管在身體或心理上,就必須與過去熟悉的生活世界告別。沒有家人、朋友在側,她們自此一 切都得靠自己。即便在危急之時,她們還是可以向家庭求援,但就像俗語所言,遠水救不了 近火。余曉雯 留德女學生的生命故事 131 不同的挑戰一個接著一個湧來,生活中大大小小的事情有待處理。在新的人際網路建立 起來之前,她們大部分的時間都必須在缺乏社會支持的狀態下,獨立去解決問題。並且也必 須根據自己的判斷,為生活做出許多決定。 相對於過往,留學的生活單純許多。在較少外界的干擾與干涉中,留學生因而有較多面 對自己的時間,也較能獨立地去思考自己的處境。雖然在遭遇困難、挫折之時,她們無法立 即從他人處得到建議或安慰;在很多時候她們需要獨自去承擔較多的痛苦;並且也需要較長 的時間去消化許多經歷。當她們不能突破一些困境,或者做出錯誤的決定時,很可能為生活 帶來危機。但也正是在這危機中含藏著一重要的轉捩點。亦即,當她們最終能透過自己的力 量解決一個接一個的難題,並且擔負起責任時,她們即能轉化危機為成長的契機。
二、留學的教育意義
在一項傳記研究中,Koller(1997)根據 Leotar 的理論,闡明教育的兩重意義。對他來說, 教育一方面意味的是對矛盾爭執的承認,另一方面則在尋找及發明新的語彙,以表達在過去 論述中未能獲得發聲的經驗。在同一個研究中,他也對 Humbolt 的教育觀點加以說明: 對 Humbolt 來說,教育的意義即在於與外界面對周旋。或者,如他所言,在於人與 世界的互動。此互動的內涵在於,盡可能的去面對這世界中所存在的各種不同的觀 點,以使自己在其中盡可能多樣、均衡且穩定地發展自己的力量。 根據 Leotar 和 Humbolt 的教育觀,留學生在留學中所經歷的發展過程,亦可看成是一種 教育過程。留學階段在根本上為留學生打造了一個空間,在這個空間中,她們所經歷的刺激, 相較於過去的生活世界要強烈且多樣。在與來自不同國家的人之互動中,她們較有機會去接 觸不同的觀點、想法、生活風格、風俗、習慣……等;也在這樣的接觸中學習將自己的立場 予以相對化,並且學習去尊重差異。 另外,根據教育學的傳統,教育過程被當成是一種自我及世界關係的改變,在此意義下, 留學階段所具有的教育意義也同樣可獲得闡明。Holzkamp(1997)曾指出,應該把發展的意 義理解為世界關係的開展。他說: 當人並沒有改變其生活或行為的可能性,以及與其他人的關係時,那麼,人是不可 能發展的。亦即,我們不能說「我發展了自己」,而應該說「我發展了我的世界關係」。 Holzkamp(1997)所謂的「與世界的關係」應該包含兩個層面:一是個人與自我的關係, 另一是個人與外界的關係。在這些女留學生的生命故事中,除了顯示她們在留學階段視野獲132 留德女學生的生命故事 余曉雯 得開拓之外,她們對於許多不同的關係,也都有了新的判斷:她們對自己的人格或能力有更 多的認識,並且在此過程中逐漸建立一清楚的自我圖像;對於家人或家庭的衝突,她們更具 包容力,也更有能力去處理;對於家鄉或異國,她們也能從更多不同面向去加以觀察;她們 對愛情、友誼、社會價值系統或國家認同的想法,也在留學過程中經歷改變。
三、反省與傳記化的重要性
對於過往的生活加以反省,或者將之傳記化,具有兩重意義:一方面,那是自我意識及 自我理解的根基;另一方面,藉由此過程,也為自我改變及發展提供重要的可能性。 我們在每日的行動及與外界的互動中,經驗許多事。許多經驗來去迅速,如此輕盈,幾 乎不在生命中留下痕跡。但某些經驗卻會牽動我們的情感,也許讓我們感動、驚恐、痛苦、 失望、歡喜,或者撼動我們的思緒,讓我們對之駐足觀望,這即成了反省之始。 當我們對一事件的反省超脫現在的時間空間,將它更廣闊地放入自己的傳記中加以觀 察、理解,從中對自己獲得更深入的認識,這樣的行動我將之稱為對經驗或事件進行「傳記 化」。 這種傳記化的舉動並不在為經驗或事件尋找因果關係,也不是將所有的原委推向童年, 以求得共通的法則或規律。傳記化的目的在於,期望透過這樣的回省,去看見生命的複雜性, 並且去尋繹出共塑行為的各種可能因素。 我們可能透過敘說、書寫,或僅僅在思慮上,試著從過往的生命中去理解自己。不管使 用的是哪一種方式,在這樣的過程中,我們因此獲得一具有前瞻性的自我反省之根本形式。 Loch(1978)將這個根本形式看成是一種藍圖。這個藍圖是我們的決定、決心、生活計畫、 生活目標、未來期待及希望之基礎。 這個對自我及過往生活的理解,使我們能夠去意識到,「自我是一處在變動且具有時間性 的結構」。我們因此能夠有機會「去認識我們過去經驗的意義,並且利用這些經驗來有意識地 改變我們的自我及世界參照系統」(Alheit, 1995)。 對 Loch(1978)來說,個人自傳式的反省,是固有的自我教育手段之一。Mollenhauer 也 賦予反省一重要的角色。他認為,每一個教育的過程「都有可能是使現有的可能性獲得擴展 或使之豐富,但也可能帶來限縮或令之貧瘠」(引自 Marotzki, 2002)。他因而宣稱,教育的基 本任務除了在傳遞知識之外,也需要去教導記憶與反省。 在這個研究中,許多受訪者也試著將她們在國外的經驗或事件著錨於傳記中,尋求可能 的解釋。她們所得到的答案可能是未定的,但在傳記的視野下,她們至少找到著力點,以能 夠繼續對之加以付出心力,求得解決或改變。對未來而言,當下的努力亦深具意義。因為「生 活經驗,以及因此而來的傳記知識是一種資源,它們並不是用來掌控未來的行為,而是為個 人的價值系統及未來的傳記計畫提供根基」(Hoerning, 1989)。余曉雯 留德女學生的生命故事 133
陸、建議
由於留學方式的差異,例如:有些人在大學直攻博士,或從碩士唸起;有些人日日在實 驗室埋首工作;有些則在學院進行學業;加上出生年代、家庭背景、先前經驗等的不同,使 得關於留學生的研究因著這種種的變數也會展現出各種殊異的樣貌。但這並不意味著因此放 棄對於一些共享的經驗提出闡釋與說明。Koller(1997)根據 Bude 對個案研究所提出的知識 邏輯之基礎,而對他的研究目標如此加以定位: 對於個案研究進行深入的詮釋,研究終能提出結構性的宣稱。因為,每個個案是一 種「典型」,亦即,其潛藏有社會的結構。「典型」所指的,並不是統計上的代表性, 而是指對此個案所提出的結構性宣稱,具有適用的可能性。而由於此個案根植於社 會整體中,所以是有其社會的可能性,以及因此而來的潛在共通性。這種結構宣稱 的適用性,並不是透過研究的個案之數量之多寡來加以衡量,而是如 Bude 所言,在 於其具有重構的合理性。 這個研究屬於試探性的探究,不管在研究方法上,或相關主題上,都還有許多值得繼續 探勘的地方。根據對此研究的反省,以下將分別針對不同層面,為未來的研究提出其他可能 的方向。一、研究方法
本研究主要是透過敘說訪談,對女留學生的經驗加以進行詮釋分析。但是,誠如 Helsper 與 Bertram(1999)所言,在敘說的傳記訪談中, 傳記事件的描述經常有所缺漏,因此,在分析特定的發展面向時,同時去考慮其他 參與人員與制度的觀點是有意義的。 以本研究為例,可以將研究的個案縮減到一至三個。而除了留學生本人之外,其家庭及 朋友亦可以納入研究中,以使得分析具有對話及辯證性。除此之外,研究資料若能同時含括 書信、日記等,對於記憶的疏漏或生活的痕跡,亦能提供彌補與見證。二、研究對象
作為一個探勘式的研究,本研究在許多面向上都缺乏精緻的區分。例如:在地位上,包 括了單身、已婚以及有小孩者;而出生的年代及留學的年限亦各有差異;此外,對其留學的 城市之規模也未能加以考量。未來的研究在對象的選擇上,可以將這些變數加以限定,以期134 留德女學生的生命故事 余曉雯 能有更集中的討論。而對男留學生的研究,亦值得深入探查。
三、研究主題
留學由於牽涉到不同國家間文化、教育制度的接觸,進而引致不同的留學經驗,因此, 三種比較式的研究是很有意義的。其一是比較臺灣與其他國家留學生間的經驗差異;其二是 針對在臺灣的國外留學生進行研究;其三則是比較臺灣留學生在不同留學國的處境。 除此之外,對於留學生返國後的處境,以及先前留學生的經驗,也有待加以研究。前者 的研究旨趣在於瞭解其留學國外的經驗對於返國後的生活有何影響;而後者的重點則在瞭解 歷史及社會變遷的狀況。余曉雯 留德女學生的生命故事 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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