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沒有找到結果。

小 说 我的邻居 一

N/A
N/A
Protected

Academic year: 2021

Share "小 说 我的邻居 一"

Copied!
196
0
0

加載中.... (立即查看全文)

全文

(1)

小  说     我的邻居

   一

  

浓霜在朝阳未出以前占据了大地,天气越发寒冷了;时钟虽然到了 八点,我仍旧在温暖的被窝中留恋着有如一条蠕虫。反复的思量,下就 了决心,以为时间是再不许迟留了,于是带着不平像被人欺负似的离了 床褥。

严冬的侵袭使人变成怯懦,竟不愿走出房门一步,所以课也不去上,

固然在课堂上所得的只有无聊和疲倦;窗慢揭起,单扇的门洞开着,这 时阳光慢慢的经过了门限和窗上的玻璃,直射到床褥上,又反映着红漆 书桌上所陈列的墨水,钢笔,小钟,镜子,分外的辉煌。

我斜倚在藤椅上,负着阳光使全身温和与舒畅,正如一个老年人在 阳光之下消逝他的末日;我手里拿了一支烟轻微地吸着,烟气弥漫了这 矮而狭小的房间,与阳光互相辉映,顿使我回到过去的梦境与寥廓的远 天,心是像狂风中的波上的小舟一样,荡漾得不能自安,正如老年人在 他末年的回想的国土里得到的不安和悲怆。

“今天借几个钱用。”送报的慌张地闯进来,一面从他的布袋里抽 着报,一面带着恳求的口吻说。

“要是有钱,就早给你了!”我好似从梦中刚醒过来。

“不是,已经三个月了。”送报的嗫嚅的申辩着,耸一耸他的肩膊 依然慌张的走了。

于是打开报纸,很迅速地看见他们一群人是如何演着战争的把戏,

在迫击炮机关枪地雷飞艇之下的无数的死者,我对于他们没有丝毫的悯 惜,或如一个慈悲的女人;中国人尽多呢,打杀也是有趣的。

我翻到第二版的时候,看见了一条关于日本的新闻,说有暴徒某,

朝鲜人,谋炸皇宫,被警察擒住,已于某某日正法;该犯年二十余岁,

身材短小,面微麻……。我的心因而又回复到方才不安的状态中了。

我扔开报纸,两目凝视着虚空,青烟同阳光环绕着我的左右,我不 愿深思下去,只是他偏引了过去的许多景象一齐奔驰到我的脑里。

    二

   这正在去年六月的时候。

有一天,我在午饭后拿了几本讲义去上课,走出公寓的门口,看见 一辆人力车在门旁停下,从车上走下一个少年,提着一只柳条箱子,人 很短小,穿着短的衣服,显得十分的精悍,此时以为同学中的学生军,

我便不留意地走开了。

我们彼此不注意或轻视,在大学的同学中这并不算奇迹;因为同学 的虽彼此住在一个公寓里,倘没有一点关系是决不会往来的,不管你是 时间再长些或彼此以至于毕业。

待到下课回寓,天已黄昏。

(2)

扁豆初著花,白蓼刚长过短墙,牵牛无可攀依地盘伏在地上,青嫩 油肥的玉簪叶发满了一盆,紫霞灿烂在西天,反射着全院中的花草都变 换了颜色;我默默地倚着门旁,静听隔院的梅花三弄,终日的疲劳都消 失在美丽的黄昏里。

“伙计!”一种粗糙尖利的声音,从我隔壁的房间里发出。

这时我才知道我得了一个邻居,同时我便诧异起来。邻室的面前有 一座高墙,将阳光完全遮住了,即使在正午,屋子里也显着阴森的气象;

大学的同学为什么竟有愿住这种房屋的,如同从太阳照临的世界搬到坟 墓去;说是房钱便宜罢,但是我知道公寓的主人是从来不会有便宜给别 人的。我要不是为了债务关系,早已搬开了;因为我对于我的隔壁房间,

时时存着恐怖,以为是魔鬼的窟宅;夜半醒来,就是听了耗子声,便认 为隔壁的魔鬼作祟,于是将被条蒙着头,吓得一身的冷汗。

当晚我便放大胆子,看书或胡想直坐到十二点钟,因为我已经有邻 居,并不胆怯了,我相信邻室的魔鬼已被生人逼走了。倘在往日的晚间,

那我无论如何是要比隔院的同学睡得早,在床上犹能听到他们的胡琴,

奏梅花三弄。

    三

  

这位邻人好像是终日都蛰伏在这阴森的房里。

他的房门总是关着,也不见他有朋友来访问;偶然可以听到他叫“伙 计”的声音,但是“伙计”一进屋,却又听不见他有什么吩咐,想是除 了用手势要开水以外,别的也没有什么大事情。

细察他叫唤“伙计”的口音,沉重而且尖利,好像一个军人在战场 上发令似的;虽然并不像长江一带的人或北京人,却像广东人初到北京 学着北方的声口;因此我便私自拟定这位邻居是广东人。

他独自过这样孤独的生活,我便疑惑他是中国哲学系的同学,受了 宋人理学的影响,决然离开朋友,逃到这卑陋的房中来习静和打坐,度 他的理想的非人的生活。

但是这位邻居要是我那天在门外所看见的矮小而精悍的人呢,那我 又立刻可以推翻我所假定的这位广东老是一个理学家。

他究竟是否我们大学的同学?对于不相关系的人加以种种的推测,

自己也知道是很无聊的,况且又不是一个侦探;但也无法将这无意识的 纷乱的思想推开。

因此我急于要见这位我所假定的广东老的相貌,好驱除我心中的疑 惑。

事实正如我心中所想的那样容易的实现了。

第二天下午完毕了我的功课时,太阳将要飞过墙壁,正辉煌的照着 房顶;天气虽是初夏,但北京是大陆气候,只要阳光一离地,人便觉到 轻松与凉爽了,虽然有时还有余热存在。

这时我缓步走到公寓前面,便听得我们的小院里皮鞋格格的响,我 以为我的朋友 A 君来邀我到 S 女学校去看跳舞会了,因为我们约定这天 要早些去,事后好多得些评论的资料;于是我很快的走到我的小院,不

(3)

意竟不是我的朋友 A 君,却是我所假定的要见的广东老;幸而我没有预 先招呼:“老 A 你来了!”不然,倒有些卤莽。

这位广东老也许没有看见我这种张皇的情形,他的双手放在他裤旁 的两个口袋里,从他的门口走过我的门口,又从我的门口走到他的门口,

皮鞋格格的响。

他是不是我们大学的同学呢?当下我所能决定的只是他并非一个习 静打坐的理学家,万一有谁再要坚持,那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了。

    四

  

他的神情使人一见面便有些奇怪,脸上微微有些麻,双眉如两把短 刀,往下蹩着;身体并不雄壮,然而非常的精悍;他的头发已经脱顶,

却不像一个秃顶的老学者,还是少年的英姿。他宛然是一只饥饿在腹中 燃烧的鹰。张开眼睛四望之后,双眉便立刻攒聚起来

他穿的是一身破烂的学生服,统是灰色的,就是面前的扣子,也不 能完全存在;他浅灰色的衣服,越显出斑斑的肮脏,使人远远地便可以 知道这并不是原先就有的斑点。即如他那格格的响的皮鞋罢,前面是裂 了很长的缝,后跟也歪了下去。

不知怎的,我的脑中灵敏地感觉着,这位广东老决不是老实人,说 不定是一个危险的人物。也许是江湖上的大盗,犯了案子,装着学生躲 在我们学生公寓里;要不然,他为什么单选了这间阴森的僻静的房屋呢?

在这深巷中,向不为巡警所注意,是很容易地逃开这般人的眼线的。

因此我联想到他插在口袋里的双手,是毁灭过若干人的生命,而且 曾被鲜血染污了有如朱红的颜色:这精悍的身躯,想也曾压迫过许多妇 人和闺秀,伊们看见的时候,该是如何的恐怖啊!

我的思潮重新的纷乱了。

从前,隔壁的房中是魔鬼的窟宅,现在他却是魔鬼的真身,悍然占 据了这终日不见阳光的房屋了,而不幸我又作了他的邻人。

当他在院中格格地徘徊的时候,曾经冷然地向我一瞥;从这一瞥之 后,他的恶毒确已穿进我的血管中,在周身轮环地跳动着;当晚我晚餐 后便想立刻就寝,再不肯等到夜深了。

我抱着不安的心在床上辗转,不幸不能安然走到梦乡;本想依赖前 院的胡琴和梅花三弄,好放胆睡去,但是星期六的晚间同学都走了,以 致公寓的寂寥,早如夜半的时候。

朦胧地入了睡,等到醒来,晨曦已经满布在窗棂上;而他的格格的 步声,早在那阴森的房中开始了。他许是将整个的夜,都这样地消磨了 罢。

    五

  

从此以后,我俨然成了一个侦探;期考将近,也可以整日不去上课,

将预备考试的时间,都用在他身上。

他终日除了格格的徘徊而外,常有一种擦火柴的声音,以是知道他 是努力于吸烟;然而他这吸烟的能力,却特别令人惊异;有时我故意地

(4)

坐在扁豆花下,便看见这阴森的房中的青烟,丝丝地不绝地喷出。

一次,他来了一个朋友,最初是彼此都很惊喜似的;谈话也很迅速,

渐渐声音便低微了;然而他们所说的我完全不能了解,我更相信他是“南 蛮■舌”的广东人。在他们的静默里,我所能听到的,依旧是擦火柴的 音声。

他们的行为是这样的诡异,这个朋友,自然是他的同党了;但究竟 他们的危险程度怎样呢,仍旧令人无从揣测,我愈加疑惑起来了。

为要除去我的恐怖起见,不得不施行我最后的侦探手段。

这回是在晚饭以前,太阳刚刚下落,他在院中同平时一样格格地徘 徊,我故意推开房门,走了出去,装着不堪长夏的疲倦模样,若有意若 无意地说着:

“天气真热啊!”

“唔。”他并不介意我的唐突,还是格格地徘徊着。“要是在南方,

好得多罢?”

“唔,是的!”他不知我所谓的南方是我给他假定的故乡,便这样 含糊地答应了。

他的脸依旧冷然,和平时没有分别,简单的答话也如叫“伙计”时 候一样的沉重和尖利。他这没有表情的状态,使我已经不愿意和他再攀 谈了;然而因为我还没有探出底细,终于又坦然地追求下去。

“府上是广东罢?”

“不,我是朝鲜人,先生!”

“原来是朝鲜!”我带了十二分的惊异与恍然的神情。

我不自觉的将“是朝鲜”这三个字说得过于沉重了,致使他昂然地 冷峭地向我一瞥;我也立刻灵敏的觉到先前是误会了!从这一瞥,我似 乎顿然觉得自己是渺小而且惭愧。

他原是异国的飘泊者,不幸误会竟生在我们的中间。

“先生来中国多少时了?”

“去年日本地震后来的。”

“据说那次东京地震,你们韩人死了不少?”

“唔,是的。”

他用照旧一样的口吻答我,可是声音微微的颤动,他似乎已经知道 我的意思,我不禁有些赧然了。他隐护他的伤痕,当同人们相遇的时候。

“在大学里听课罢?”

“唔,不是的。”

“那你为什么住在阴湿的房屋呢?”

“我觉得它比较安静些。”

他冷然孤独的微笑了,很严肃的对我一看,便格格的回到房中;他 仿佛是故意躲开我这侦探的追寻,比时擦火柴的声音,又在他阴森的房 中发出。

我怅惘地在院中徘徊着,粉豆花的温香断续地吹来,我无端地感到 我这不幸的邻人身世的悲哀,他怎样地遭遇恶人的毒手,他怎样地逃开 恶人的罗网,他含泪地别了祖国,别了慈母,别了他的爱人!

因此我时时忏悔,我想湔除我先前对于这异国的邻居一种不好的猜 疑,虽然这饱经忧患的人可以宽恕我。

(5)

他如一只大鸟,暂时虽然脱了猎人的逼迫;使它在这无尽的天空中 飞着飞着,也就足以使他愤恨和凄怆了;所以他闪闪的眼光,有如闪电 一般四射,大概是要图来日的复仇罢,我想。

我们渐渐的熟悉了。每日除了他擦火柴的声音和格格的皮鞋声或在 他阴森的房中或在小小的院里而外,别的却不见有其他的动作。他也偶 然收到来信,数分钟后,便听到擦火柴,似乎就将那信焚毁了,我的房 里同时窜入焦纸的臭味。

    六

   在中秋后的一个晚间。

白蓼已经老了,扁豆正忙着结实,玉簪不知为什么今秋竟没有着花,

红粉豆却被一次大风雨断了生命,我悄然坐在这明朗的月色映着的疏疏 的荫影之下,怀念着远人,感伤着华年的消逝!

他——我这位异国的邻居,正在房中格格地徘徊夹着微微地咳嗽,

他的房里面是没有灯光,没有月色的。

忽然,公寓主人引来了几个穿长衫的客人,我几乎误认作访我的友 朋。

“是那间房子?”来人问。

“是这一间。”公寓主人指着隔壁的房屋说。

来人便一拥进去,公寓主人擦了火柴将桌上半枝洋烛燃着。

“你们干吗的?”他沉重地带着惊异的问。

“你是朝鲜人罢?有个金某你该认识?”

“认识的!”

“好罢,你同我们到厅里去,姓金的也在那儿!”

“莫要慌,查查有什么书信没有?”

开箱子和开抽屉的声音,便混在一起。

“走罢!”

“走,一阵去,叫你们不要住韩国人,你们偏不听!”一个穿制服 的巡官严厉地对着公寓主人申饬说。

“你们朝鲜人……”远远的听见这一群野兽欺侮我这异国的邻居的 声音。

我比时为了愤怒,异常的焦灼,终于没有法,只得双睁着眼,目送 我这异国的邻居从月明的疏影下走去了。

心中的火焰狂烧着,使我无所适从,直到中天落月的时候,我还不 能安睡;全寓凄清得如同寺院一般,我竟忘却我隔壁的阴森的房中以前 是魔鬼的窟宅了。

    七

  

过了几天以后,公寓主人被释回家了!他很懊恨不该住韩国人,使 他坐牢,受罚。

伙计在邻室中打扫,我乘机一看,一种阴湿与烟味混合的空气迎面 扑来。床上铺着一条毛褥,褥上与桌上都散放些日本报纸;桌上还有一

(6)

管旧的生锈的钢笔和一个墨水瓶。

最令人注意的便是地上的燃过的火柴和床下的纸烟盒。我骤然想到 他的格格的履声,在这不平的地上活动,不由得我要痛恨这一群野兽们 将我的不幸的异国朋友掠去了!

我们这样地别了一年了!

今天在无意中,我在报纸上发现了这一段新闻。这是不是你呢?为 了你沉郁的复仇,作了这伟大的牺牲,我的不幸的朋友!

(选自《地之子》,1928 年 11 月,北平未名社)

    天二哥

  

烂腿老五坐在栅门口的青石块上,脊梁倚着栅门,手捏着一打钱纸,

在那里慢慢地撕开。嘴里不断地祷告着:

“你活着俺俩爱闹着玩,现在你死了,千万不要吓我。我胆子并不 大,又歇在这栅门口。朋友,你让我再讨二年饭,俺们再到一块闹着玩 罢……”

“乖乖,昨夜吓死我了!我听着鬼叫,连连叫了三声,从俺屋后叫 上大路了。我赶紧叫唤小毛子的妈,又忙着拉被条蒙着头。”开饭店的 王三说。

“咳,莫提了!昨天晚间,我看了天二哥以后,我就到一点红家里 弄纸牌。结了场子,已经打三更了,她留我歇,我说我钱输光了,今夜 让油匠胡子二哥快活罢。我走到三叉路,将要向南拐,忽听着一个人在 我后面哼,我以为是病人走黑路的,待我回头一看,却鸟都没有,我的 头发几乎吓竖了。”

“我忽然明白了,这也许是天二哥的鬼。于是我壮着胆子说:‘你 是天二哥么?’他却是‘哼哼’;‘你是天二哥么?’他还是‘哼哼’。

‘你要真是天二哥,到不必这样,明天帮你埋深些就是了,你请放 心罢,这事有我!’……”

“妈妈的,你说得真吓人!要是我在一点红家,打死我也不回去的;

就是拼命也要在那里快活一夜,让他妈的油胡子作什么?”汪三秃子忿 忿地截住吴二疯子的话。

在刘家茶馆里说书的吴六先生,扇着黑折扇,穿着空心屎绿色的旧 洋布大衫,后面补了两块蓝布,一是长圆形,一是三角形,斯文地站在 烂腿的对面,他很慨然发了议论:

“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大家都睁着眼望着他。“你看,什么 事都有一定的。你看,风波亭将星落下,五丈原八卦无灵,这都是玉皇 大帝同着列位诸仙排定的棋势。你看,常言道:‘阎王要你三更去,谁 能留你到五更?’你看,天二哥昨天这时还能骂人打人,今天就没有气 了。你看,天二哥虽是平凡人,也是经了阎王爷从黑色的生死簿子,圈 将下来,交给牛头马面的,所以就不早不迟地在昨天下半夜将他结果了。

唉,唉,你看。”

他叹着气,轻轻地摇了他刚剃过的青亮亮的头壳。王三向他只点头,

很叹服他的妙论。吴二疯子颓丧着脸,不转眼看王三的女人在面案上和 面。汪三秃子蹲在栅门的石限上,侧着耳朵,斜着眼看吴六先生的手势,

(7)

好像是在茶馆里听他说书。

“他妈的,赚了活人钱,还想赚死鬼的钱;钱纸这样湿,一撕就破 了。他妈的王八……”

烂腿老五不耐烦地骂起来了。

天二哥在这南栅门外一伙中算最能喝酒的,他自小就会喝,他活了 三十多年,从没有同酒离开过。他自己说:他爹会喝,他爹的爹也会喝,

这酒瘾是从他娘胎里带下来的老瘾。

他近几天身上有些不舒服。昨天下午的时分,觉着心里比平常还难 过。于是他凑了四百文,都买了烧酒喝。酒便是良药,可以治大小病,

这是他爹的爹传下来的。他说过:“他妈的,有钱的老爷,刚得了头疼 脑热的小毛病,就忙着请先生喝药水。要是俺,就是一场伤寒病,也不 过半斤老烧酒就完了事。”

他喝了四百文的烧酒,着实有些醉了。他坐在王三的饭店前面馍馍 桌子旁边的一条大板凳上,两脚翘在桌榇上,两手搂着腿膝盖。他的整 个的脸面,以及他秃了顶的光头,都成了猪肝的一般颜色。

这时候,卖花生的小柿子提着花生筐从北大街来。天二哥一眼看了 他,就笑着曳着嗓音向他说:

“我的乖乖,你来得真好,赶快送来给你天二爷亲个嘴罢!”

“去你妈的,怎么出口就伤人!”

“怎么?这小王八儿,你说什么?”

“说你妈的……”

“乖乖,反了天了么?……”天二哥站起身子,举了拳头对着小柿 子打来,但一躲开,拳头落了空;小柿子转过身子反在天二哥脊梁盖捶 了两拳。

这两拳是小事,但在天二哥身上却是从来就没有驮过别人的拳头;

虽然十几年前挨过县官的小板子,那是为的蒋大老爷告他游街骂巷的罪 过。但是这只能县大老爷和蒋大老爷可以打他,这小柿子又怎配呢?这 耻辱,当然他是受不了,于是他发狂,他咆哮地赶来。没想到,他将离 开馍馍桌子便扑的一交跌倒在地下。

他这一跌,却非同小可;就是王三汪三秃子以及烂腿老五他们都惊 异了。其初他们都想叫小柿子狠狠地吃一顿打,到没料着天二哥弱到这 样。于是他们将他扶到原先的板凳上,安慰他道:“你喝醉了,酒醒醒 再说罢。”吴二疯子带着老前辈的口吻,去申饬小柿子,不准他骂:要 再骂,他就来打嘴巴。

他自家很失望,以为生平没有这样地丢人过,在大众面前;旁人说 他喝醉了,于是提醒了他解酒的老法子——这也是他爹的爹传下来的。

他摸了一个卖粥的大白碗,左歪右斜跄踉地跑到栅门口的尿池前,连连 舀喝了两大碗清尿,顺便倚着墙坐在尿池的旁边。

小柿子远远地蹲在一旁,带着胜利的呆笑。天二哥藏着杀气的醉眼,

忿怒地看见他这种藐小的傲慢,于是破口大骂起来:

“你这小王八羔子,老子马上叫你知道厉害。你妈的,你莫要跑,

要跑是众人的儿!”

“好,你的大爷就不跑,咳,我怕你吗?”

(8)

小柿子自从前回夜里,在他嫂子房中打跑了一个生人以后,于是才 相信自己的两臂,果然力气不小。况他今年正是二十岁的少年。所以他 敢这样的倔强。他又想:这样一个泥醉的家伙,又在病中,无论如何,

也不是他的敌手。

他只顾去妄想,却不提防他这位天二爷一颠一簸地跑来了。他将要 忙着站起来,他的头倒被按住了。天二爷用一只猛力的脚,将他的花生 筐踢翻,铜钱滚了遍地。他把身子斜下去,想顾全他的花生筐,却被他 的天二爷乘势压伏在地上。

“小王八羔子,老子叫你知道厉害!”他用了大力狠狠地在小柿子 背上连三连四的捶。

“臊你的……你欺负你家的大爷……”小柿子声音有些颤抖。觉得 这醉汉压在身上,有如一棵大黄梨树,一点也不能动弹。他的大拳头,

尤其吃不住。

“小婊子儿,今天你总认识了你的天二爷?”

“饶了罢!天二叔,我认识你了!”小柿子终于哭着求饶了。

毕竟小柿子输了,一般看的人也都痛快。他们笑这个傻小子,将鸡 蛋去碰石磙,太不量力了。吴六先生看得有些不忍,用力将天二爷拉开,

小柿子从他的拳头下窜了出去。

“古人云:‘败兵之将,不必穷追’,天二哥,记他下次罢!”

“呵呵,六先生,今天不打他个龟叫鳖爬,他哪里知道厉害!”

“呀,好个下马威!”王三说了,大家都笑了。

小柿子也不去睬他们冷刻地讥笑,草草地拾了花生,捻了铜钱,含 着眼泪强打光棍地骂着,“今天打了大爷,缓两天再算账,你妈的……”

悄悄地走了。

“呵呵,缓两天再算账,好罢。今天便宜了你这小东西!”

显过好身手的天二哥,很光荣很疲倦地坐在原先的板凳上。

“还是天二哥,小柿子总算叫乖了!”他们向他喝彩。

“呵呵,他敢不叫乖?不然,还能姓天么?”

说来姓天,这也是他的光荣。几年前,他在王三饭店里推骨牌,遇 着警察来查店,警察很不客气地要拿他。先问了“你姓什么?”他说,

“我姓天!”他趁着这当儿,打了警察两个耳光,就迅速地跑了。从此 以后,他们就称他叫“天二哥”。

他坐在板凳上精神有些不能支持。骤然跌倒了。

烂腿老五很明白,他知道这一定是他的病以及酒和清尿发作了。于 是同一些人将他抬到栅门的底下。

“我大概不行了……”他的颜色变成了苍白。

这一夜烂腿老五陪了他,也没有睡觉。

在第二天东方发白的时光,这天二哥便离开了烂腿老五。据说是,

正在鸡鸣丑时。

一九二六年七月

(原载 1926 年 9 月 26 日《莽原》第 18 期)

    红  灯

  

(9)

王五躬着腰站在水井沿上,吃力地在那里拔水,头上汗珠几乎落到 水井里,披在光脊梁上的蓝布手巾,已经一块一块地湿了。

吴二姑娘拎着菜筐同小水桶,远远地赶到,站在王五的一边,等着 王五拔水的竹竿。

“你站在水涡里,不怕湿了凤头鞋么?”王五一面在拔第二桶水,

一面故意地向吴二姑娘调笑。

“砍头的——”

“怎么?大清早晨,出口就伤人!”王五虽然是这样他说,却是笑 迷迷地看着吴二姑娘。“好罢,我来帮你拔一桶,莫等累了绣花手。”

“我自己能以,不要你献好!”虽是这样拒绝,却不由地将小水桶 递给王五了。

“嗳哟~~嗳哟~~干妹子~~”李发担了一副空水桶,远远地看 见了这里的一男一女,先是咳嗽了一声,然后便叫起巧来。

这时候吴二姑娘正蹲在青石板上洗菜;王五拿了扁担,预备担了就 走,虽然两只黑眼珠依旧是向着吴二姑娘迷惑地看着。

“我以为是谁,原来是老五!”李发先招呼了王五。

“今天来得早,太阳晒着屁股了!”

“不是的,今天大清早晨汪家大表婶子找我借钱,她说她昨夜梦见 了她的儿子得银,血着身子,也没有穿衣裳,忽然来到她的床面前,老 是站着不动。她哭着说,他是冤枉,想粘几件衣服烧给他,要问我借几 百钱。我真对不起她,我现在手里一个钱也没有,下月的水钱还没有到 月。……”

“得银不是在栅门外卖饺子么?怎么死了,又有什么冤枉呢?”吴 二姑娘惊异地问。她菜已洗完,袖子高高地卷着,露出红嫩的手膊,站 在小水桶一旁,听得出神。凤头鞋是同小划船一般地向上翘着。

“怎么?”你还不知道他是已经死了么?亏了二姑娘你!”李发故 意惊讶地答应她,两眼钉在她红嫩的手膊上。

“你晓得,他是干了这个买卖,将头混掉了!”王五连连地接着说,

伸出一个拳头,几乎碰了二姑娘的鼻梁;这拳头,是表示得银曾经捶了 人家的大门。

“哦,没想到得银不好好的,作了这事!”她说了,同时收拾了菜 筐,拎了小水桶,大摆大摇地走了,王五贪馋的一对目光送着她。

“唉,真没想到得银这样的老实人,居然改了行。要不是碰见了那 一位,我想他年纪轻轻的决不会!”

“那一位是谁?”王五茫然地问。

“怎么,那一位你也不知道了,不是他么?——三千七!”

“哦,他我是知道的。”王五恍然他说。“他能打少林拳,他能够 在黑夜里跑到三十里外的人家去捶门,或是跳进八九尺高的圩墙,奸了 人家的女人。……”

“你看,得银这孩子有这大本领么?这年头真不容易混!”

“他妈的,反正巧粮食吃不得。要想使巧钱,吃巧粮食,就要紧防 着颈脖子分家!”

“可怜他娘守了一辈于穷寡,为了他一个,哪知道只开花不结果!”

李发叹息他说。

(10)

“世上有这些惨事的。不过我问你,他在哪里碰见了三千七?”

“我也不大清楚,听说是一天早晨,得银到河沙滩去买劈柴,顶头 就碰见了那一位,他两个便亲热地打了招呼,因为他两个从前住在一块 认识的。好像,当时三千七约他到了沙滩西岸的柳林里去,在那里说了 几个时辰的话。说些什么,谁也不知道;还有好话吗?自然是劝他下 水!……”

“什么劝他下水,不过叫他的二斤半,好像三个钱分两下,一是一,

二是二罢了。”王五有些慨然了。

“唉,老五,到哪里讲天理?我越想大表婶越替她可怜,她没有做 过亏心事,又守了一辈子穷寡!”

拔水的人渐渐地多了,他俩于是匆忙地担了水走了。

得银的娘梦见了她的儿子以后,夜间就打算给他粘几件衣裳,但是 想来想去,在哪里弄钱买纸呢?最后,便想到李家二表嫂的儿子李发,

他人还实在,总可借一点,等到秋来新棉花下世,可以纺线卖钱还他。

鸡叫一遍的时候,老人便起床了,这时东方是鱼白色。她是静等着 天亮,好到李发那里去。老人凄惨地坐在小房里想着。钱借到手时,除 了买二斤钱纸外,要买半刀金银箔,给他叠些金锭银锭;再给他粘一套 蓝衣,一套白衣。但他生前也活了二十三岁,从没有穿过大褂,当他十 二三岁在过新年的时候,总是羡慕人家穿长衣,那时总是敷衍着说,大 了再穿罢,现在他是终于没有穿过长衫死了。在他死后,应该给他粘一 件大褂,一件马褂。

天是亮了,太阳在东方放了红彩,老人于是带了希望的心往李发那 里去了。但是不久,老人便颓唐地从那里回来了,她的一切的希望现在 都破碎了!不经不由地,老人又默想到了她的一生。

当得银的父亲断气的时候,双眼是可怕地睁着,她跪在他的面前说,

“放心啊,孩子有我!”于是不多时双眼便闭了,这时得银才三岁。二 十年来,为了这孤苦零丁的孩子,人们所不能受的欺负,她竟忍受了;

人们所不堪的,她竟挣扎的度过了;终没想到,竟得了这样的报应!一 切都不说,将来有什么话可以对他的父亲呢?老人的心愈纷乱,于是又 想着他的得银。

那一天到河沙滩去买劈柴,回来很迟,劈柴并没买着,问他为什么,

他说遇见了三千七,比时她还骂他:生就不是好东西,同这一流人交接。

但他只是匆匆地将饺挑子担走了,她并未注意他的神情。当晚得银没有 将饺挑子担回,他说是放在张三的更篷里,平常有时也是这样,所以她 也没有理会。但是在吃饭时,他已不似平日般的活泼了,只吃了一碗饭,

轻微地叹了两口气走了。她这时才觉着他的神情奇怪,但也没想到有什 么意外。当晚打二更后,他才回来,开口便说,“娘还没睡呢?”她说,

“等着你呢,今天为什么回来这样迟?”他当时勉强他说:“乘凉去了。”

油灯昏昏地照着,好像房中隐伏着阴魂般的惨淡。她是怀了疑虑,究竟 不知儿子为了什么,因而一夜也未睡觉。更使她不安的,是半夜里听到 得银在梦中叹气。有时还在梦中说:“主意定了,去罢!”她几次想叫 醒他,终于不敢,怕的是加重了他的烦恼。

第二天清晨,他的颜色惨白,比他平常赌了牌熬了夜还难看。她故 意从容地问他:“昨夜梦里说的是什么呢?”他不自然的微笑着:“娘

(11)

还不知我是爱说梦话么?”于是他要了白小褂换了,慢慢地扣了,又慢 慢地卷了袖子。他的目光从全屋轻轻地移到她的身上,于是出门走了,

走到柳树下又回过头来,似乎要说什么而不及说了。她想到这里,更是 茫然了,万没料到他从此一去不回了。

她悔恨,她是这样的蠢笨。那时候,她应该追随去,用她全生命的 力量;要是果然这样做了,那这一只鸟——她的一生中唯一的一只鸟,

决不会飞去的。

“老东西,他用我的钱都不是钱?哼,还要挑子!”

她偶然想到得银的饺挑子存在张三更篷里,打算将它要回,变卖出 去,粘纸衣的钱是有了,还可以请道士给他超渡。她找了张三,张三居 然说得银欠他的钱,他已经将挑子变卖了。她是知道她的儿子平常不大 向别人借钱的,即或为着天阴没有生意借了钱,必定告诉她的,并且张 三这人弄点钱就喝了酒,哪有闲钱放账呢?她同他理论,反遭了他在十 字街跳着辱骂。

“不讲理的老畜生,好,同你见营长去,你儿子的赃还要拿出 来……”

她哭着走回去,这辱骂时时在她的耳里。

她虽是绝望了,犹幸这是七月半的鬼节的前几日,市上有的为了慈 善,有的为了在神前早已许下的心愿,在夜间,请道士为鬼灵超渡。于 是有了这种机缘,她在这几天的夜间,总是扶了竹杖,偷愉地踱到那道 士们所设的亡魂的寒林之下,恐怕被人发觉,轻轻地呼唤着:银儿到这 里领钱罢。

南山阴雨,河水暴涨,沙滩已深深湮没。市上有人提议,趁这鬼节 的七月十五,应该备些河灯,免得今年被营长示众的雄鬼们,老是在这 旷野中彷徨着。

她得了这种消息,也想糊一个小小的灯,虽然她的儿子并非死在此 处,但她总是相信得银的魂是能够回到本乡本上的。但是钱是一文没有,

已经一天多没吃东西了,眼前就要讨饭去,用什么买纸呢?偶然她抬头 看见荻柴的破墙上,夹有小小的红块,她将它拿下来,正是一张红纸。

她忽然心头一热,眼泪落下,因为这纸是得银去年过新年时买了未用完 的。她又很快地将眼泪拭干,恐怕滴湿了这红纸。

为了要竹蔑作灯骨,于是她往杨太太的园里去求一棵竹子。她刚到 杨家的篱笆前,猛然扑来了一条黄狗,比时她便昏跌在地下,同时屋里 出来了人,斥走了狗,将她扶起。犹幸狗还未咬着,可是她那衰老的容 颜,已惨白得没有人色。

她将一枝新竹拿到家,辛勤地将竹破成四片,再破时,竹片一软,

刀竟落在她左手的食指上,鲜血迅急地流出;她不觉着痛,用了她颤栗 的右手抓了一些香灰敷在创口上,用布裹好。她又继续地破下去,只是 两手仍旧颤栗不止。

黄昏时,她将这灯糊好了。她看来这是美丽的小小的红灯。她欢欣 的痛楚的心好像惊异她竟完成了这种至大的工作。

当天晚上,便是阴灵的盛节。市上为了将放河灯,都是异常轰动,

与市邻近的乡人都赶到了,恰似春灯时节的光景。大家都聚集在河的两 岸,人声嘈杂,一些流氓和长工们都是兴高彩烈,他们已经将这鬼灵的

(12)

享受当作人间游戏的事了。

“瞎了你的眼,踩了你姑奶奶的脚!”吴二姑娘站在一棵椿树下口 里放沫地骂。

“踩一下又怎的,摸一摸呢?”

这调笑声传遍了,于是都淘淘地狂笑起来。

“砍头的!”

“哦!哦!看那灯!”乱杂的人声,顿时停止了,都转移到河灯上 面去了。

“前面是一个小小的红灯引导呢。”

大灯沉重走得迟慢。这小红灯早顺着水势,漂到大众的前面了,它 好像负了崇高的神秘的力量笼罩了大众,他们顿时都静默,庄严,对着 这小红灯。直待大灯来到的时候,小红灯已孤独地渐渐地远了。

这时候,得银的娘在她昏花的眼中,看见了得银是得了超渡,穿了 大褂,很美丽的,被红灯引着,慢慢地随着红灯远了!

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四日稿,八日改成

(原载 1927 年 1 月 20 日《莽原》第 20 期)

    弃  婴

  

稻子收获了以后,天气是渐渐的清爽起来,严威的阳光,也变成了 静恬;尤其在这“秋半天”的时光,太阳隐藏在云端里,微风吹着竹叶 的响声,黄金色的万寿菊开放在篱旁,这时候,却令人显然地感到大自 然秋色的美。

一天的下午,我便在这样的秋色里去访我多年没见面的朋友孟毅 君。他是我旧日的同学,我有四年未回故乡,这次看见故乡一切都有些 改变了,不自觉地接受了故乡给我以怀旧的凄楚,因此想到孟毅君,便 要急于一见。

我向家人问明了路,我便穿好衣服,拿了手杖,开了后门走了。当 时母亲叫我同一个仆人一阵,我说,“不必,这十来里路,还怕摸没见 了吗?”之后,她又说,“天气不好,莫等下了雨。”我便笑着说,“秋 天就是这样的。”

独自在乡间大路上缓缓地走着,很有一种特殊的意趣。一阵风来,

玉蜀宽大的叶子便哗哗地响了,秋虫隐在黄豆丛中,时时不急促地鸣着。

我将呢帽拿在手中,任秋风吹散我的短发。

我走到沙河的渡口。河水暴涨,河面较往日几乎宽阔了一半,舟子 在河的对岸,笨拙地移动他的竹篙。这边岸上,等船的有三四个。坐在 我身旁的,是一个油黑的乡人,面前放一副摇篮,摇篮内躺着一个小孩,

大概还没有一周岁;摇篮旁站了一个年轻的妇人,中秋节快到了,伊们 想是回娘家的。站在我前面是一个从市上卖柴回家的,盘了辫子,肩上 的扁担挂了一个小小的香油壶。

我于是坐在河岸的草上,默默地回想到以前的事了。那时候我已经 学做文了,孟毅还开始读《上论》,圆圆的脸,穿了雪青色的洋纱裤。

他天姿还高,却很顽皮,一次先生夜间用便壶,里面忽然跳出来一个泥 鳅,吓得先生将便壶掷得粉碎,便是他的好身手。我偶然想到这里,独

(13)

自笑了。

过了河,走有一里路,我知道大约是快到了,但是我不知道是哪一 家,问了路旁割草的小孩,他告诉我一枝树上有三个喜鹊巢的便是。

多年未见面的老友,骤然欢晤,自然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他没 有什么大的改变,面孔依旧是圆圆的,只是有些老相,而且留了稀疏的 胡须;最令我奇怪的,是他年龄不能比我大,不知为什么顶却秃了。回 想到以前的历史,已成了另一个世界了。

这意外的来客,使他特别的高兴。

“近年来在外边生活还好罢?”

“为什么不谈别的,开始就问我的生活呢?”我笑了故意这样说。

“阿阿,我并不是打听你做官了没有,不过我觉生活很重要,你看 我,就是为生活所累。”

他苦笑他说了,便匆忙地跑出。听着他在后院告诉他的夫人预备菜 款待我。我趁他走进来时,我说:

“晚上可千万不要费事,我不大能吃。”

“不是的,招呼预备点酒,阿,酒还能喝罢?”

我们谈了些过去的生活,彼此都有些感喟;他没想到:我在外边飘 流了这多年,竟与他同一样地受了恶命运的拨弄。

我们的谈话渐渐有些冷静了,尤其是觉得没有什么可谈的,虽然在 未见面前我以为有千言万语要说。他于是找了新的材料谈起来。

“今天上午我从张四爷那里回来,听有胎儿在路前呱呱地哭,我走 到跟前看时,原来是一个很胖的胎儿在那里躺着,头上的胎毛黑黑的,

可是那紫红的嫩脸,有些被风吹焦了。当时我就想抱回来,又怕妻不 愿。……”

“到底抱了没了呢?”

“妻倒想抱,不过没有奶,她还在踌躇呢。”

“要是雇一个奶妈,倒可以。”

“雇奶妈么?很不容易有,而且雇不起。”

“那么,我想还是不抱好,因为胎儿没有奶是不行的;万一抱了以 后,又折磨死了,也不好。”

“这倒不错。”他站起来,在房里来回走了两趟,又用决定的口吻 说“对啦,还是不抱好。”

晚餐时,他劝了我很多的酒。他那长河的鱼和笋鸡,使我更亲切地 感到一种田园的美味,我却不觉地喝醉了。

为了醉的缘故,晚餐后谈了不久,他便照应我睡了。

沉醉的我,一觉醒来,已是夜半。天落了雨,滴在庭树叶上的雨点,

和屋檐下的淅沥,已不似六月间的暴雨雷电交加的样子了;同时风很大,

从窗棂吹到床上,轻寒是阵阵地袭来,正是秋夜凄清的景况。

这时候,酒有些醒了,心里却被酒煎得难受。喉咙发干,要冒烟似 的。起了床,擦火柴,点了灯,在桌上找了茶壶,没想到一滴茶都没有。

这失望,心里更是焦灼,似乎这时候要有一滴茶在喉咙里,便得救了。

我颓然地倒在床上。灯油将尽,放出昏昏的光守着我。

那被遗弃在风霜下旷野上的胎儿,无端出现在我的心里。我自责,

我同孟毅谈话时,不该破坏他们夫妇对于将要培护这新生命的心愿。现

(14)

在,雨是这样地下,风是这样的狂啸,能保这新的生命不被这风这雨摧 毁么?

我打了个寒噤,全身都在战栗。灯已不再昏昏地照,已从它那最后 的火焰而熄灭了。雨依旧是不停止地下。

我看见:那紫红的脸,胎毛黑黑的小人儿,在旷野上,对了狂风暴 雨狐狐地哭;虽然狂风暴雨能够塞着那哭声,但是那小小的身体充满了 新生命的力,犹作强横的挣扎。

我想睡下去,极力强制我这不安的心,终于不能够;而且许多恐怖 都趁我这怯惧的心透入了。

越是焦灼,酒力越是煎迫,更想要一杯或一滴水来救济我这喷火的 喉咙。于是想到可以开开门,盛一杯屋檐的雨水。

起坐在床上,伸手去摸索床头条桌上的茶杯,两眼望着这屋中所有 的空虚,心又纷乱地入了魔幻的境界。

那紫红的脸,胎毛黑黑的小人儿,已经不在旷野而在雨水泛滥的院 中了,他对了狂风暴雨呱呱地哭,大的恐怖抓住了我。

我仓皇地将被蒙着头,那呱呱的哭声依旧和了风声雨声窜入我的 心。我深切地感到,一种新的生命将毁灭而反抗的伟大的力量了。

第二天清晨,孟毅将我叫醒,他看见我是和衣睡的,很惊奇。

“怎么?你是穿着衣服睡吗?”

“昨晚喝醉了,夜间又起来的。”

“真不该劝你喝,醉后颜色怎样的坏!”他懊悔了。“今天早晨酒 全解了罢?”

“全解了!没想到昨夜是那么大的雨!”

“雨下了,秋庄稼倒不错,不过秋雨后,却有点凉!”

“路上的胎儿,不知怎样了?”

“阿,那胎儿么?妻也很担心,今早差人去看,说已不在了,许是 有人抱去了。”

他轻轻地将我心中的疑惧解答了,心便平和了下去。

早餐后,我辞别了。阳光已遍了大地,泉水清清地流着,映出绿色 的垂柳,一切都在这秋雨后,感觉到一种新的生意。大路是沙土,并不 泥滑。我缓缓地走着,如同昨日来时一样的闲暇。

走到一所义地旁,看见一群凶悍的狗在那里各自怒目狂叫,仿佛是 为着面前一块黑的东西争执着。

渐渐走近了,那黑的东西,已显然陈在我的眼前;许多破碎的布片,

中间横卧了一个胎儿的尸身,正是紫红的脸,胎毛黑黑的小人儿。那尸 身满了野狗的牙痕,那肥嫩的小腿,已经失去了,只剩了下胯的半截,

现出紫红血色的肉。那美丽的面孔,还未被野狗啮咬,依旧是闭着眼,

好像是酣卧在母亲怀里似的。

这时候我的全身震栗了。

狗见人来,便由两只强悍的将那小小的尸身衔起,一只狗好像咬住 颈脖,胎毛黑黑的头瘫软地下垂;另一只狗大概是衔了那血肉模糊的下 胯的半截。一群都哄然地跑到义地里坟与坟的深处了。剩余下的,只是 几块破碎的布片。

我是凄凉的自责,我已成了这罪过的主人了。我知道,这新的生命

(15)

毁灭的时候,便在这风雨之后。我想,在渺茫中希求自赎,将这一群野 狗赶走,再设法找人将这小小的断缺的尸体埋好,在我这负罪的心,或 可作万一的慰解。

于是我拿了手杖走进义地去。

那一群野狗正在快意的时候,见我的手杖挥去,都蜂拥向着我,张 了恶悍的嘴,狼一般的嗥叫;其中的一个嘴咬住我的手杖,我用力一拉,

手中仅剩了杖柄。在我的张皇中,竟出我意外的一只狗咬了我的腿,疼 痛顿使我伏下身坐在地上。

野狗们好像知道我已经失了力量,于是又很快地集到那毁碎的尸体 的前面了。它们重行快意地啮起,一种咀嚼的声音,震动我的心。

我更忿怒,我将那杖柄用力打去,好像打在一只狗的头上,只听了 一种嘴中塞着肉块的嗥叫的回声,便寂静了,留下的还是咀嚼的声音。

义地邻近的农人,有的认识我,很惊异我为什么坐在那里,而且白 裤上染了血迹,他们于是将我扶着送回去。

在全室的灯光下,我是默默地躺在床上。妻和母亲都在床沿守着,

全室中的情调,是温欣,凄楚。

“你是怎么的?”母亲慰藉地问。

“呵!”我疑惑地答了,以为刚才所经过的是在梦境里。

“问问他,是不是病狗?”叔父的声音在外边问。

我脸转到床里,看见我的孩子在美满地睡着,我更疑惧了。刹那间,

那血肉狼藉胎儿的尸体,胎毛黑黑的,放在我的眼前,随着便是一群野 狗疯狂的咀嚼的声音。

一九二六年,十二月,七日

(原载 1927 年 3 用 25 日《莽原》2 卷 6 期)

(16)

新  坟   

在这六月里,市上并不像冬腊月那样的忙碌,除了几个乡下人,上 市卖柴火和买零碎的什物,好像买芭蕉扇或蚊烟之类,其余大概什么生 意都没有;所以掌柜的先生和徒弟们,都喜欢这个清闲月。

午饭后,大热的长天,自然都要睡午觉的;这时市上比什么时候还 静得有趣,可是乡下人在田间生活,却大大的相反,因为这六月正是乡 下人不能偷懒的时期。

太阳将偏西了,大家都午梦醒来。隆盛茶馆灶上的劈柴火,烟焰冒 得二三尺高,开水壶扑扑地沸腾着。这时候一些人都慢慢地聚集起来,

有张二爷,汪老光,萧二混子这些人。他们都在等吴二先生说“■蜡庙 抢亲”。

“怎样还没来,日头马上偏西了。”有的等得烦了这样地说。

“想必是鸦片烟瘾没过足,你信不信?”萧二混子接了说。

大家嚷嚷着,好像一窝马蜂。都不提防,从西巷口传出一种破竹般 的女人的声音,“哈哈,新郎看菜,招待不周,诸亲友多喝一杯喜酒,

——嘻嘻,恭喜,恭喜!”大家都听熟了,知道这是疯了的四太太的叫 喊。

“她又来了!”一个少年烟匠,带了讨厌的口吻说。

她果然从西巷口走出来,手拿着一个细竹竿;穿了一件旧蓝布褂,

满身是泥土和鼻涕,头发如银丝般的蓬乱在头上;满脸都是皱纹。她大 声的叫喊着,嘴边流出白沫。

“西厢屋开两桌海参席,东厢屋也开两桌;大厅屋鱼翅席,是送亲 的。哈哈,真热闹!招呼作乐,阿,你听放炮了,劈拍,劈拍,劈拍—

—拍。哈哈,新郎看菜,招待不周,诸亲友多喝一杯喜酒,——嘻嘻,

恭喜,恭喜。”

“恭喜四太太,娶媳妇了!”有人故意地打趣。

“同喜,同喜,多喝一怀,这喜酒!哈哈,真热闹,劈拍,劈劈拍

——拍!”

“四太太,你那手里拿的什么呢?”

“哈哈,你不知道吗!小姐腊月腊八就出阁,这是她的衣裳料,你 看,这是摹本缎,这是绫绸,这是官纱同杭纺。”她左手拿起那小竹竿,

右手一节一节地指着对人说。

“四太太真有福,娶媳妇又嫁囡!”

“有什么福呢,哈哈,人在世上不都是为儿女吗?嘻嘻,我这一辈 事算完了,儿女都安顿了。你看,要不是他们父亲死的早,我也不这样 累!哈,招待不周,亲友们不要客气,多喝一杯,这喜酒!”她说了,

白吐沫喷得满衣都是的。

“那不是来了轿么?请你喝亲家酒呢。”拎茶壶的李大,故意这样 说想叫她走,就是恐怕吴二先生来了,免得她在这里打扰。

“对啦,对啦,有偏大家,亲家接我喝酒呢,哈哈。”她拿了竹竿 向东走了,嘴里还咕噜着,“女儿嫁了,媳妇娶了。”

大家目送了她走,吴二先生还未来,都不免有点烦躁,这时候有一 个乡下人是顺便在这里喝茶的,他不知道她,于是就问他同位的萧二混

(17)

子:

“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大年纪的女人?”

“她吗,她是一个疯子!”

“他妈的,没有见过女人这样地出丑,女儿被大兵奸死了,儿子被 大兵打死了,自己却疯了,也不知前世作的什么孽!”汪老光愤愤地接 了萧二混子的话,睁着他朦胧的醉眼,喷着酒气说。

这时候,吴二先生手里拿了一块被汗抹光的木令牌来到了隆盛的门 口,向认识的打了招呼,顿时大家静默了。

黑云布满了天宇的夜,老更夫昂三打了三更以后,回到更楼上,打 梆子的老七正在香油的灯光下,烧酒煨得冒直汽地等着他,每夜他俩都 要喝几杯的,因为夜间不能睡,必得弄点酒才好过。

“怎么回来这样慢?”老七问。

“天黑得很,怕出事,四个栅门都看了一看。”

他俩随坐在更楼板上喝起来了。

“哈哈,新郎看菜,……亲友们多喝一杯……好好地上轿到婆家 去……在家是娇生惯养,在婆家可不行,……”从遥远处隐约地传到这 小小的更楼里,老更夫昂三呷了一口酒,双眉蹙着说:

“我真有些怕听,好像鬼叫,在这夜里。”

“她这将来也不知怎样?”

“到这样了,还问什么将来!唉,人世真不能说,没光复前赵四爷 在衙门里,给人家说公了事,家里是出一屋进一屋,倒是何等的风光,

现在是这样的结局!女儿被兵强奸,儿子被杀,四太太怎能够不发疯呢?

四爷死后,四太太自然是眼巴巴地望着男婚女嫁,没想到儿女将长成人,

遇了这样的凶事!”

“五爷为什么也不问她的事?”

“入他的,这不讲良心的!要是他问她的事,倒不致于这样了。那 次兵变,他自己只晓得跑;要是着人招呼一声,她们母子不也跑掉了么?

他妈的,有了这样的亲兄弟!”

“四太太的家产不都归了他么?”

“可不是?她家凶事出了以后,他便猫哭老鼠假慈悲地替她伤心,

趁着四太太死去活来的时候将红契都哄去了,她是一个女人,自然没心,

其实要钱也没用,根都绝了。”

“要晓得倘若留点钱,也不致现在没饭吃!”

老七忽然想着什么似地将楼门开开,伸头向外探望,见没有什么,

于是又将楼门重行关起。 “到婆家去可不行……新郎看菜……这喜 酒……”那哑哑的声音依旧断续地传来。

“遭这大凶险,想是坟地不好的缘故,但为什么五爷家还好好的呢?

真难说!”

“也许是坟地不好,四爷家是长门,自然是先遭凶险;反正他也不 会好的,我活了五十岁了,看的多,恶有恶报,你将来是看得见的。”

他俩谈着,喝着,酒已尽了;老七觉得是时候了,拿了木梆下楼走 去。

“……新郎看菜……到婆家去……这喜酒……”先是独自哑哑地在 这凄凉黑夜的空虚里叫喊,现在却同了木梆的声音混在一起了。

(18)

秋节过后,市上渐渐是不大清闲了,四太太已不常在街上,但大家 也并不感到寂寞,好像她已经从人们的心中遗忘了。

四太太可是较以前更寒瑟了,她几乎成天都在她儿子浮厝边守着,

要是从南乡往市上来,经过那大河旁的小义地,便可以看她在那里;她 那颓丧的神情,与无力眼色的惨光,见了人来时,她总是要招呼的:

“请进来,喝一杯喜酒罢……看看新郎……”

“你怎么在这里呢?”有时候行人是这样问。

“怎么?我家在这里,你不知道吗?”她因为人家不知道她住在此 处,便有些愤愤,“你看,我的儿子,我的新媳妇,不都是住在这里么?”

“小姐呢?”

“女儿么?是人家人,已经出嫁了!”她于是高兴起来,发出一种 直嗓音的“哈哈”笑声,“你晓得么?女儿嫁了,媳妇娶回了。”

气候既已交秋,正是多雨的时令。这一次连阴了六七天,市上的人 更不注意四太太的行动。

一天的下午,一些人都在南栅门外,有的在卖熟牛脯的桌旁喝酒,

有的是在买饺子,南湾的地保周大发,和老更夫昂三都在这里。

“你该晓得,四太太是不是死了?”昂三向地保周大发说。

“你莫要提了。她老人家哪里死了?下大雨的那夜里,还闹了一件 事,就是河那边刘二爷家里的小金过河来请医生,戴了斗笠,提了小灯 笼,正走到南义地边,她老人家便在义地土地庙里叫起来:‘来罢,看 看新娘。’小金抬头一看,正看见一个白头的黑影,在那里摇动着,小 金以为是鬼,提起脚步就跑;她老人家却叫着赶来,那样的滑路,小金 竟跌倒地下昏过去了。刘二爷家老是等小金不见回来,随着又叫两人过 河来,倒看见小金的灯笼挂在土地庙前,她老人家还在叫:‘……哦,

好意变成恶意,叫你看俺家新娘,你跑……’他们很奇怪,于是不多远 就见了小金在地下哼。”

“该小金倒霉,胆量也太小了!”昂三说。

“以后刘二爷找我,说小金病倒了,叫我将四太太关起来,我糊里 糊涂地答应了,其实我有鸟的力量关她?”

“今天我走那里过,见她是睡在她儿子棺边,想是天晴了,她又搬 到原处。听旁人说她是病了,但嘴里还是‘新郎’同‘女儿’地叫着。”

王九插说。

“哪弄吃的呢?”

“她那邻近的庄子,倒不断有人送点饭,她既不大在街上讨饭,要 是没有人送给她吃,不早已饿死了么?”

“一个人到她这样,什么都算完了。”

“真是,谁也没想到,她老人家是这样的结果!”

重阳节的前一天,从隆兴茶馆里传出了四太太的消息,就是不知怎 的,她将她儿子浮厝上草燃着了,她便被烧死了,据说她这事发生在夜 间,人们都在梦中的时候。

去看的人很多,在这一大堆浮厝的灰烬里藏有一个小小的黑团,这 便是她的尸体,大家都为之叹息,有些妇女们为之流了眼泪。有的说,

“幸而她女儿的棺不在这里,不然,她母子三个都要这样葬送了。”

地保告诉了她家五爷,出了钱,将那灰烬埋在一起,筑了一个小的

(19)

新坟。

从此以后,每逢无星无月的黑夜,老更夫昂三总是同着老七一块在 街上打更或敲梆子。但有时候,仿佛还能隐隐地听着一种凄惨的声音:

“……新郎看菜……到婆家去……这喜酒……”

十二月十一日,晚

(原载 1927 年 2 月 10 日《莽原》2 卷 3 期)

    烛  焰

  

晚春的一个早晨,市上人早餐以后,大家都期待着吴家的少爷出殡。

妇女们盼望更切,在后街住的,却早到认识家的店铺里等着。这些人好 像上元节看春灯似的,然而大家的心情却不是那样的愉快。

有些人家将表示哀悼的门灯已经挂在门口了,虽然烛犹未燃。

“说是辰时,现在应该发引了。”天宝号的东家王华亭向他对门糖 号的管事江仲和说。

“要真是辰时,就该到了,为什么现在还无消息呢?吴三爷家近几 年命运实在坏,这样好的少爷居然不在了,没想到将媳妇娶到家冲喜也 无用。”

“依讲冲喜是见效的;不过新入一到家,病人即有起色才好;要不 然,是不好的。吴家少爷当喜轿到时,还在床上发烧得人事不知呢。”

王华亭有经验似地说。

“唉,人的运气真不是玩的,什么事都有一定的安排啊!”

“对啦,吴三爷他就是这样;娶了媳妇,死掉儿子,谁也没想到的。

这年轻的寡妇……将来……”

这时候开路铜锣的声音,镗镗地响起来,大家都知道吴家的灵柩是 快到了,于是都伸了头向南望。

不久,棺是到了,送棺的人很多,有老人,有少年,都是很凄楚的,

在棺的后面,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孩,穿着通身的白孝眼,拿着引幡,

有认识的说是死者堂兄的儿子。在棺的最后,一群妇女们拥了一个白服 啜泣的少妇,头下低着,走路好像一点力气都没有,伊的哀伤不胜的样 子,使大家更敛容地注视,大家虽平日不认识伊,然而知道伊就是死者 的新妇。

棺是渐渐地远了,伊也随了棺渐渐地离开了人们的注视,有些妇女 们依旧含了眼泪向伊的背影怅望。

“这姑娘真可怜啊!”

“姑娘是这样的漂亮,婆家和妈家,又有钱又有势,偏偏命薄!”

“吴家少爷并未听说有病,居然一病就去世。”

“这是谁也没料到的。可是吴家少爷生就无福,有这好的妻子反而 不长寿。”

“为什么冲喜也无用呢?”

“是呀!去年张家二少爷不是冲喜冲好的么?”

妇女们都是对于命运不可挽回的太息,纷纷地议论起来。

伊是伊的父母唯一的女儿,伊没有姊妹,伊没有兄弟。伊既颖慧而 且美丽,从幼小到长大,无日不在双亲珍爱的怀中。

(20)

一天伊的一个远亲表叔来,——便是伊的媒人,他是受了吴家的托,

来要求伊早日出嫁。他曾表示吴家少爷是在病,但病却不是如何厉害,

据吴家双亲的意思,是希望伊能过去冲冲喜。当时伊的父亲听了,便有 些踌躇,于是模糊地回答了他,就是说嫁妆恐预备不及,等想一想才决 定;而且一再申说:一生只这一个女儿,总想事事妥帖,作父母的才能 放心。

当晚伊的父亲便同了伊的母亲商议。

“吴家要翠儿去冲喜,到底要不要答应他呢?”

“我想还是迟迟,现在什么也预备不及;吴家少爷病既不厉害,何 妨跟他说,等一等,两家都从容些。”伊的母亲说。

“究竟吴家孩子病得怎样并不清楚,也许病得厉害。”

“啊!”伊母亲很惊异地表情,“既然是这样,那么,还是迟一迟 再说。”

“女儿毕究是人家人,你不答应也不成话。”

“那么,”伊的母亲深深地叹了气,“或就答应吴家,我想,当不 会有什么……”

“那么就要预备。明天就可以回人家的话。”

第二天伊的事便决定了。又过了几天,伊的母亲便告诉了伊,但没 有说到冲喜。伊很羞涩而且茫然,好像感觉到将孤零地向另一个的世界 走去。

在伊的出嫁的前一晚,男女的宾客来得很多,伊家的远亲近邻,都 来参加伊的盛礼。伊的父母也非常的欢慰,很忙碌地招待来宾。伊的亲 近的姑母伯母舅母和姨母们都有很好的添箱礼。

伊的姑母在大众的女客中,向她们夸耀她的侄婿:

“俺的翠姑真是有福气的,女婿是那样的漂亮。听说他的学问一切 都好。”

“是啊,一个月以前,我还见着他呢。实在长得好!”舅母说。

“姐姐的心也算安顿了,女儿嫁了这样的人家!”姨母接了说。

“你看,她是这样的忙,都是为了女儿。”

她们谈到这里,伊的母亲正从别的房中走来,向大家欢欣地笑,往 伊的屋里找了东西,却又匆忙地走了。

当女宾在正堂屋吃饭的时候,母亲都招呼了以后,便悄悄地到伊房 中,见伊在床上独自倚卧着,在那里嘤嘤地啜泣。母亲知道,这正是少 女将出阁的意态。问伊想吃点什么,伊拒绝了,什么都不愿吃。于是母 亲坐在伊的床沿,低声地同伊说:

“到了婆家去,一切事都要放好,千万不要像在家随便的脾气。吴 家少爷在病着,我的意思本想迟迟,不过吴家一定要冲喜;父亲也无法,

总觉女儿是人家人,只得应允了。不过日子很急,衣裳嫁妆都预备不来,

父亲说,将来要什么再买罢。现在叫刘妈去待候你,顺着再侍候病人。

事事要谨慎,因为婆家比不得家里。好者听说婆婆性情好,又没有妯 娌。……”

伊由微泣而更呜咽起来,这时候使伊感到将要离开母亲的凄伤,伊 什么都没说,而且也没有力量说,母亲是怎样说便是怎样了。

母亲的心虽然很喜悦,但是总以为冲喜是不幸的事;所以当全家庆

(21)

祝的时候,心里却好像有什么东西似的放不下。

伊上轿的时候到了。母亲自己很严肃地在神灵和祖宗的面前烧了 香,复后将两只深色红烛燃起。女仆们在地下铺好了红毡。

伊已妆扮齐备,于是由姑母和姨母引到堂屋,行辞家的礼仪。

在奏乐与爆竹的声中,伊是辞开了二十年来朝夕不离的双亲。伊的 啜泣的声音,使大家顿时变成了静默。

母亲更是怅然了,好像是一只可爱的鸟从伊的怀中飞去,不由地落 下了眼泪。

“嫂的一生,倒算完了一桩事。”姑母安慰地说。

“是啊,甥女嫁了这样的人家,心总算安顿了。”舅母微笑着说。

“翠儿这婆家,我也倒放心,不过吴家孩子在病着……”母亲含了 眼泪说。

“太太还不知道,昨天吴家听差来,他说少爷听小姐去,病早好了 呢。”老仆妇李妈站在一旁,突然憨笑着接了说。

“这老东西,说话不三不四的!”姑母笑了申斥她。

母亲也微笑对着姑母。虽然是觉得李妈的粗野,但话是吉利,却也 很安慰。

在这温欣的谈话中,一种不幸的预兆无端地袭来,使大家即时变了 颜色。

在香案上,左边的烛焰,竟黯然委谢了,好像是被急风催迫的样子;

至于右边的,却依然明闪地发光。大家都知道,在这时的烛焰,正可以 看出两人间将来命运的。她们并不以这为迷信,她们是有确凿而可信的 经验。现在先昏黯下去的是左边的烛焰,自然这不幸的预兆便在吴家少 爷的身上!

母亲的颜色惨白了。大家也凄然地对着。

这右边的烛焰,愈颤动了,烛泪不停地流满了烛台,大家都感觉着,

不幸将即刻来到;都默默地,在期待着。

终于姑母在惊慌中想起了:悄悄地走到神灵的眼前,将双烛吹熄了。

从此以后母亲的心中,时时刻刻,都不曾忘记伊的不幸的预兆。虽 然伊出嫁才三四日,却以为是很久很久了。

伊的哭声,在伊上轿时痉挛得尤其厉害,所以母亲的耳边,仿佛还 听着那哭声。好像那盛礼,并不是喜事,是将女儿拖送到恶命运的领土 去。故伊的哭声,已不是普通的女儿常态了,那是惨痛,那是绝望于将 来的声音。

母亲在夜中总是睡不着,有时迷离地睡去,噩梦便随着来了。往往 梦见伊在空旷的原野上哭,如同伊的幼小时被人欺负了似的。一次竟梦 见伊的新婿静肃地在尸床上卧着,一些人都冷然地为他筹备丧仪。

母亲是渐渐地颓唐下去,形容为之枯瘦了;都说是为了嫁女劳瘁,

其实母亲的心却有说不出的隐哀。

一天晚间,母亲同父亲说:

“翠儿嫁了这几天,我的心神总是不安……好像就觉得吴家少爷的 病很厉害。”

“这不过是心里的疑惑,哪有的事?我们一生没有做过亏心事,难 道只一个女儿就是这样不幸么?”父亲自信地说。

(22)

“要晓得——这还未同你说过,就是那天翠儿辞了祖宗以后,左边 的烛焰当时就昏黯了,不久……就谢了下去。”母亲声音夹着咽呜。

“怎么,是这样吗?”父亲惊异了,顿时低下头,现出一种极其惨 沮的神情。从此都默然坐着。

这时候隐隐听着外面大门,有人紧急敲着,这声音是冷峭而且锐利,

刺进伊的双亲的心中,都战栗了。不久,李妈没有表情地从外边来,蓦 然地说:

“吴家派人来送信,说新姑爷……申时去世了!”

伊的双亲的心,是碎裂了。昏昏的灯光,笼罩了全室,好像有无数 阴灵隐伏在这昏沉的阴影里。

一九二六年,十二月,十九日

(原载 1927 年 2 月 25 日《莽原》2 卷 3 期)

    苦  杯

  

大学里的钟声又在响了,大学生们正仓猝地往教室跑,这时正是上 午第四堂的开始。可是黄琦却早从大学回到公寓了,他两手无力地倚着 头伏在书桌上,一种无名的苦闷侵袭了他,使他无可如何凄凉地沉思着。

他从来是最活泼的,每当下课的时候,不是提起喉咙高唱,便是和 同学们开起玩笑来。但是今天却有些异样,虽然同学们还未看出。他的 课还有一堂未上,但他是再不愿上了,就是刚才的第三堂英文,要不是 上了一半,他却拼命也要离开的。现在他的思想是麻一般地纷乱着。他 好像得了一种无名的病症,这病症既不头痛,也不像伤寒那样地作烧作 冷,只是终日恹恹,如在夜里没有得着安息似的。

在这一星期以前,他同现在完全是两样。这样无名的病症,那时候 可以说毫没有消息要降在他的身上。自从这一星期以后,他的精神,他 的心灵,已不属于他了,却不自觉地交给这无名的病症,他受了这无名 的病症来支配着他的一切。

他知道这无名的病症初次的袭来,是和同班的密斯吴初次交谈的时 候。老人们常说,身体虚了,病是容易侵入的,现在他是相信了。那时 候要是不遇见密斯吴,和着伊的那么温静的笑语和言辞,他是决不会无 端地让这无名的病症来主宰了他。但是这也难怪,他即使不遇见伊,或 让别的同学遇见了,那恐怕也不免要同他现在一样尝受这无名的病症的 滋味。总之,任何人遇见了伊,都不会不倾倒的,只要这人不是木石心 肠。

第一次他和伊在教室里简单地谈了几句话以后,他便自觉着内心起 了大的震动,在他的初生直到现在从没有过这样的震动,他想用力制止 住,但同时又不愿这样做去。其实他对于他的生命有了这样的震动有时 却生出一种不可言说的欢快。

从这次以后,每回上课总要特别的早,倘在早晨八点钟,那天尚朦 朦亮的时候,他便惊醒了,在床上想了许多将来的幸福的事体,直想到 自己高兴地发笑才停止。他所以上课要早的,正因为伊上课向来是早的 缘故,而且在这同学们未来到的时光,他正可同伊攀谈,虽然这形式并 不算攀谈,仅是单纯地问答。就好像是说“今天张先生不再请假罢?”

(23)

或者是“王先生讲得太干燥无味了。”这一类的句子。在伊呢?对人虽 似缄默但对他从没有不理会的,如伊常常这样地答他:“或不致于罢。”

“是的。”有时也说过“这样好极了。”

最使他满意的,是他站在伊桌子前面彼此问答的时候,可以看出伊 微微地笑着,露出细白的牙,吐出一种清脆柔和的声音——这声音是江 南的而参着些许北京音,窗外微风吹进,不期然地可以闻着伊的温香,

他却不禁地有些酪酊了。

他时时刻刻觉着有一种生命的光,这光的力犹如探海灯,能使他在 黑夜里苍茫的碧海中得着拯救了。

他凭着这无上力的生命的光,对于同学们有些骄傲。无意中他听见 了大家议论女同学们(自然密斯吴也在内)他却不自在,以为他们太卑 劣,太鲁野,太不道德了。同时他也很同情于他们,以为他们是不太幸 福了。

他很恨注册部将他和伊的坐位排得隔离太远了,伊在前一徘而他却 在最后。他只能从后面去看伊,而伊的眼波却不能送过来,因为在讲堂 中,大家的目光都不断注视伊,伊如何能向后望呢?但是他也曾以为这 坐位排得太巧妙,一前一后遥遥地相对着。

这一天他未等到天亮他便醒了,正如平常一样。在床上他想到今日 见面时应该向伊谈些什么?并且觉得平常谈话太简略了,从今天起却要 找些有趣的话谈。谈家世呢,在教室里不大妥;谈功课呢,太平庸了。

最后想到这样初秋的天气,北海的风景最好,何妨约伊一同游玩去。于 是他联想到在夕阳反照中映出微风吹着飘飘的伊的湖色的衣裙,和伊的 短发断续地散出温馨的香味。

于是七点钟到了学校。教室里空空的一个人也没有,他遂痴立在窗 前对着学校的大门望,不久他所期待的伊进了大门,他特意地跑到位上 坐着拿了一本书在看。

高底鞋丁丁的声音,在他的心头响着,他知道伊进了教室了。他看 伊见他并没有笑容,并觉得伊见他独自在这里,有些不耐烦似的,但是 同时他又否认自己的猜想,以为这是神经过敏。

“密斯吴今天来得很早呵。”

“阿,并不算早。”伊说完了,便坐在位上将书摊好。这时候他已 跑到伊的坐位前站着了。

“现交初秋,天气格外有趣。”

“是的。”

“北海现在风景最好,我想……”

“是的,最好。不过……对不起,我功课还未看呢。”伊说了,便 低下头去。这时候在他好像青天霹雷似的,他顿时痴立着不知怎样好了。

终于悄悄地跑到了自己的位上,如同木偶一般地坐着。

不久,一个清瘦的少年,推开教室的门跑到伊的面前,伊便高兴地 笑着将书合起同着走了。他不认识这少年,但是他知道这是老班的同学。

伊俩的笑语,直由户外传到教室里。

他的眼中发火,神经昏昏,几乎失了知觉了。

幸福犹如一只鸟,它在天空里翱翔,它在森林里跳跃,它飘忽不定 地,谁又能够将它捉住呢?现在他的心仍旧在震动,但是已不似往昔幸

參考文獻

相關文件

一、 配管技術士技能檢定規範,原分甲、乙、丙三級(不分項),於民國 64 年 10 月 4 日公告實施,並經民國 68 年、72 年及 75 年 3 次修訂,. 75 年及

西屯區 國安國小 阿美族語/海岸阿美語 高月仙 3 西屯區 永安國小 阿美語/海岸阿美語 高月仙 1 南屯區 惠文國小 阿美族語/海岸阿美語 高月仙 1 豐原區 豐原國小 阿美族/海岸阿美族

計畫推動持續在學科建立團隊共識。專業研習 的部分則以PLC核心成員為主做課程研發,再

此為一項針對轉移性或復發性乳癌患者比較 NK105 與 Paclitaxel 的多國第 III 期臨床詴驗研究。此次修 正主要原因為根據 2016 年 1 月 23

表四:按原居地統計的被訪旅客人均非購物消費 表五:按原居地統計的被訪旅客人均購物消費

還有一些寫卷,我們只能確認其大概書寫區域,無法將其系於

一月 二月 三月 四月 五月 六月 七月 八月 九月 十月 十一月 十二月 總計.

訓練課程需符合全日制訓練(訓練期間 1 個月以上、每星期訓練 4 日以上、每日 訓練日間 4 小時以上、每月總時數 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