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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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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ademic year: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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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有鬼 0 蘇惟絃第一次見到堂妹小鬼是在祖父的葬禮,陰陽過度地帶,人鬼交雜,還有 嗩吶樂隊聲當襯底,擺明吵死人。這是她長到十八歲第一次回 台南麻豆 老家, 兩小時前,她才隨母親烏日搭高鐵直直往南,蘇家大喪之日,母子如跑場藝人歸 來,上台演一場人倫劇,戲唱完就走。她們母子倆還活真像鬼,沒人聞問,也沒 人叫她們跪叫她們哭。母親阿桂說: 「卡緊來走!有轉來就好。」 離開前。她鬼 裡鬼氣地問家祭時並排一塊的堂妹小鬼說: 「我們算是蘇家人嗎?」小鬼說: 「鬼 才知道!」 三十六歲的蘇惟絃站在慈澤宮仰頭望天終於看懂,謎底到底還是當年那個小鬼 揭曉,果真鬼才知道。 1 西屯路 上的慈澤宮前停滿摩托車,這是棟 民國 六十年代的三層樓房,客廳當 神壇用。宮裡主祀地藏王菩薩。走進去,壇內壁面漆色剝落,上了層土黃煙漬, 摸上去總是黏的。不張燈的壇內,唯菩薩前縈繞的香片氣息給出外人一點人味, 這裡專解柴米油鹽夫妻失和與風水敗壞之事。慈澤宮常常擠滿這亂世階層中各種 失意與歡欣的人,蘇惟絃往年在學校總跟同學說:「我們宮真的很像網路聊天室 耶!我常吃飯到一半就有人哭著衝進來,見鬼了,明明是在求菩薩的。可怕的是, 他們每個人的故事都跟電視演一樣,很精采。」是的,有故事的人。慈澤宮神桌 後的菩薩被煙燻了十多年,香火鼎盛,靈氣十足。蘇惟絃在學校卻說:「我家拜 的是黑面菩薩,不過需要美白。」蘇惟絃很愛說笑。 壇內常常有一清瘦女子襲白上衣白長褲,赤腳,每個昏曉儀式般為菩薩換上新 茶新素果。她是蘇惟絃的母親,阿桂,台南 麻豆 女子。阿桂最常對菩薩說: 「明 年我們就回去,麻豆 才是咱的厝。」這支票開的大,兌現遙遙無期。怕是菩薩 也看破,打從她帶著菩薩與蘇惟絃逃出蘇家已過二十來年,連菩薩也老了。漸漸, 阿桂與菩薩合力在 台中西屯 打出名號,其實可以是家了。每週二開壇問事自己 當乩身,她跟菩薩一體為人除病看前途,偶爾還得下地獄去尋人,惟絃則在一旁 待命,天生小桌頭,桌齡從國小三年級算起。現在她二十六歲,是個白天在國稅 局上班,晚上回家吃飯睡覺偶爾跟朋友聚會的單身女子,心情差的時候就上部落 格寫寫心事,部落格叫做:「有故事的人」網路人氣也不差,最喜歡上網下標買 東西,結識虛擬網友卻從不相認。擁有無數個帳號與密碼,msn 狀態上最常放自.

(2) 己的側臉自拍照,好友名單三大頁。蘇惟絃過著套公式的生活,遊蕩在這城市 西屯 海域,沒人會指認出她,說穿是個沒有風格的人。她長的像小一號的蕭亞 軒,瞇瞇小眼,阿桂總說:「小眼睛看不到什麼鬼。」也是,從來沒聽過她有什 麼打算,沒什麼抱負理想與遠見,就打算不婚賴在母親身旁當一輩子的桌頭彷彿 也是美德,蘇惟絃常被來宮裡的婦人擾著作媒,說「再不嫁,阿絃就要當廟婆了。」 蘇惟絃其實沒在聽,選擇性的聽見與看見是她的任性,也是她的不安全感。是的, 蘇惟絃與母親阿桂,永遠結伴的異鄉人,她們是家族暴力中逃出的災民,還有菩 薩當靠山。 慈澤宮的阿桂是文乩,沒在操五寶,宮裡興,來的人必定也雜,但紅包總是厚 如一本字典,阿桂常推辭說:「菩薩不需要這麼多啦!」可信徒眼神篤定地擊垮 她,看她一如活菩薩。好比 中科 一位羅伯特主管說的: 「我們夫妻倆作試管嬰兒 會成功,都是菩薩指點的好日子,這間宮就像是救了我們夫妻的新家,菩薩是我 們未來小孩的契母阿!」又或是後巷尾的老崔,拿著一疊 中國 新娘沙龍照片, 或者站在江南水邊人家,有垂柳的小橋上看天空雲朵飄過;或者是一張大頭照像 從骨灰罈撕下來的鬼,老崔三天兩頭就騎著電動機車停在宮前喊著: 「阿桂姐啊! 快來幫我找老婆喔。」於是阿桂將三十來張大陸女子照片鋪在神桌上,還灑了點 香灰,良辰吉時,菩薩特地降駕要為老鄰居敲定婚事,重感情。菩薩選了張 雲 南 阮氏女子,老崔很快就飛大陸娶親,老婆沒找到先回了 雲南 老家。鬼才知道 阮式女子竟是五十年前家中老爸許給她的老婆,從此沒飛回來。大批人回不去, 老崔皆大歡喜的降落且生根成了家。但更多的是命運與她相似的女子,大甲 的 羅菈姐離婚三年,她踏進慈澤宮時,蘇惟絃驚呼以為看到星光大道的評審小玲老 師,羅菈姐對音樂也很有品味,會談鋼琴還會寫歌,半個才女。白天羅菈姐在瑞 聯新天地當清潔工打掃十幾層樓,晚上想念寶貝女兒哼著歌,隨時還要防備前夫 的追殺;住 文心路 的江鳴蕙是老公外遇的流浪教師,失業與失婚的雙重打擊讓 她精神徹底崩解,她遇到阿桂姐的前一晚才在 中港路彰化銀行 大樓前徘徊,鬼 在叫她。可一個念頭讓她車子往 逢甲 方向開,她來,引菩薩檀香而來,跪在菩 薩桌前,海嚎姿態,整整說了半小時。 阿桂是 西屯 流浪的菩薩,渡了無家尋家求家的眾生,自己卻沒有家。信徒最 愛對她說: 「阿桂姐謝謝妳救了我一命啊!」卻不知阿桂的命連菩薩都插手不來。 她在 慈澤宮 前種滿芙蓉小樹還有秋桂,桂花開時便是秋天,每年這時她從麻豆 批來老叢文旦擺在宮前販賣,她總說: 「阮故鄉 麻豆 的文旦實在沒地比!」隨手 便老練的剝起文旦來,一出手就知是行家,她遞給攤位前的每位客人一片文旦肉 說:「六十年老叢的喔!比我還老!甜度真正飽足!」文旦賣的嚇嚇叫,中科 羅伯特還訂上百箱要送客戶。她也常跟信徒說:「阮菩薩是 麻豆 分來的,麻豆 是好地理會岀人才啦!有空就去 麻豆 七逃。」兩千年時 麻豆 女婿 陳水扁 還真 當選了總統,藍天變綠地,阿桂姐對著電視機喃喃念著:「麻豆 人出頭天.

(3) 啊......」但她心中最掛念的其實是老家那兩張神主牌。 2 對蘇惟絃來說,出生地 麻豆 是不存在的。她甚至不當它像台灣地圖上每個小 黑痣般的城鎮(已經夠小了),清清楚楚的給出經緯,而理所當然地把自己看作是 個 台中 在地人「我是 台中 人,我有 台中 腔。」她所知道的故鄉 麻豆 像是別 人的事(像多數資深一點的鄉鎮,有老街戲院與平埔族之類……),但 麻豆 更像 一則傳說,傳說中那是個古老的港口,清朝 時期水堀頭船楫相擁,商賈在碼頭 上議論貨物的行情;又或是 麻豆 乃為平埔族四大社 麻豆社 古時的根據地(看 吧!),開發的早,充滿故事。麻豆 的街曲巷弄有古巴洛克式遺風,母親阿桂說 當少女的時候常去 麻豆 街上的戲院看戲,在戲院排隊買票時認識了父親,後來 知道他是鎮議員家的公子,往後見面都自卑地不敢抬頭看他。麻豆 女子,阿桂, 後來跟議員之子談了場戀愛,古今戀愛從來像傳說,假假的開始,瀕死般的結束。 阿桂讀完高中不久便嫁進蘇家當媳婦,蘇家大氣派的迎娶她,婚宴開百桌家族院 埕擠滿了親朋好友,阿桂母親還打包回家,說:「這麼豐盛!丟掉可惜!」蘇家 人心理竊笑著窮酸嘴巴卻說直說盡量盡量。阿桂嫁近蘇家的每一天都有筵席酒會 與鈔票,家勢正火旺。後來阿桂提起這段仍然感激地說: 「至少給了我一個家。」 阿桂她輕的像水,還要討好一家族的胃,日子久了,便有人天天盯著她的肚腹 看,很快,她意識到,完了,嫁進了鬼屋。好比她那個當議員的公公,選舉季節 就吹賄選風,門庭外總有高官出沒,不時會有哭啼的人來陳情求事,阿桂常清理 完客廳瓜子殼紹興陳年酒,就又來了一批。公公真是個選舉鬼,造勢場合上鬼話 連篇,她也曾經跟著站在台上,一家人手牽手呼喊凍蒜,面對著王爺廟分貝越夜 越激昂。公公還帶著丈夫去走樁腳,父子倆合力在選季開支票,下了台公公在外 找女人過夜,時間一久,女人找到蘇家來,婆婆不擋,阿桂擋,到農會郵局領一 筆筆贍養費,阿桂說是遮羞費,只有她對公公作為感到羞恥,只有她在意家族顏 面;又每當阿桂看見丈夫跟著公公走相同的路說同樣的話,像聽到所有愛情的謊 言,慶幸的是他從不外宿,丈夫常常應酬後醉死在家門前,阿桂開門要扶他進門, 丈夫酒瘋發作喊口令:「立正!稍息!我可是議員的兒子!您爸錢尚多!」阿桂被罰 站在家門前進不得房間一整夜,她捨不得反抗,反抗只會換來丈夫徹夜的流淚, 哭喊著成長無父愛無母愛的寂寞與狼狽,反抗還會被揍,阿桂是菩薩心腸,聽話 都是聽進心裡。菩薩心腸如 麻豆 女子阿桂。她過過穿華麗衣服像少奶奶出去拜 票的日子,也結識各庄頭有頭臉的人(鬼才沒頭沒臉),爬出了一點地位;但更多 時後她是個鼻頭全灰的笨廚娘,沒廚藝的她走進灶腳自己摸出一桌菜,菜終於端 上桌心理頭直唸阿彌陀佛,可常常煮滿一桌卻沒人吃,家裡總是放空城。她婆婆 也是鬼,摸一整夜的牌,賭鬼上身,沒在管還在唸書的幾個子女,婆婆不管,阿 桂管,拿錢給小叔註冊買衣服愛漂亮。小叔常說:「大嫂!妳人真好!」.

(4) 當猛鬼出籠,鬼屋第一隻咬她的鬼出現,是阿桂的丈夫,蘇家二兒子,撕咬了 阿桂的心。她嫁進蘇家大門後才知道丈夫應該姓廖,當議員的公公是招贅來的, 四十多年前協議長子要跟著姓蘇,第二個小孩才回來姓廖,誰知長子十來歲就溺 斃在 將軍溪 ,她丈夫這下陷入家族命脈的兩難,到底是遞補成了蘇家人?還是 當個永遠廖家鬼?一直到她丈夫死,阿桂不明白,她丈夫也不明白,當鬼當人都 難為。過年祭祖時,她隨著婆婆先拜蘇家一門忠烈,再拜神桌旁的小牌位。是的, 廖姓祖先。阿桂活在蘇家的每一天都感覺擁擠,除了人多,她總覺得鬼更多。蘇 家廖家鬼魂遊蕩在三合院的每個院落,讓她不時頭暈目眩,眼前彷彿常有白影晃 過。於是她偷偷在房裡供了一尊菩薩,每天以淚洗面的感覺痛苦,卻說不出所以 然,菩薩不知道,鬼才知道。後來,阿桂生下了蘇惟絃,隔天,丈夫死了,活生 生死在 麻豆 往 鹽水鎮 的紅綠燈路口,說是要去樁腳那邊走晃,車禍。阿桂每次 講到這裡早已泣不成聲,摀住雙臉,後來,她離開,帶著蘇惟絃要離開蘇家,還 有一尊小菩薩,沒有人阻擋她,當她是個路過的媳婦。對蘇家人而言,她比較像 鬼,住在大屋裡頭的女鬼,會煮飯洗衣生小孩;對阿桂而言,她可以做的就是這 些,因為離開,才能明白到過何處。她來到蘇家神明廳,想要請走丈夫的牌位, 她愣在兩張神主牌前,卻不知道丈夫去了哪裡。猛鬼出籠,阿桂離開蘇家,正式 七月初一鬼門開。 蘇惟絃的老家 麻豆 是活在母親阿桂身體內的鄉愁,每個白天黑夜母親帶著它 走,而母親阿桂將異地活成了故鄉,將故鄉塞在生活中每個時間的縫,阿桂窺縫 想望南方天光,可縫的對岸彷彿有另一雙眼同時望著她,像鬼瞠目著露出獠牙要 將她咬碎。蘇惟絃當時並不明白沒有鄉愁的人是可憐的人,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 是誰,來自哪裡,又該往哪走。後來她懂了,誰說的,鬼說的。 蘇惟絃曾經在部落格「有故事的人」發表了篇文章寫道: 「在網路走跳的日子, 人人都充滿了聲音與表情符號,但,誰能勇敢說出,自己是有故事的人呢?網路 只是我們的防衛網,只有在這個空間,我們才能假性自由,下線之後,便跟鬼一 樣。」. 3 是星期二的夜晚 西屯路 上,車流成河,燈織成的大路以光線彰顯它的華麗, 這燈還包括慈澤宮黃底朱紅字的霓虹看板,閃呀閃,不會錯的,這地方的人總有 趨光性。 慈澤宮前依然停滿了車,信徒漸漸來了。來了,超渡大會。.

(5) 二十六歲的蘇惟絃熟練地在淨香爐上換上新的檀香片,點燃它,讓香味走滿神 壇,阿桂坐在神壇前閉目,深吸一口神氣,好香,信徒們立在一旁說。蘇惟絃將 整座淨香爐湊進母親的鼻頭,晃了晃,像逗弄著母親,更像在與菩薩嬉戲,這場 面她從小看到大,不把菩薩看在眼裡,但看在心理。阿桂眉頭緩緩褶皺了起來, 臉部地形看出她的年齡,蘇惟絃再將金爐湊進,晃呀晃,十多年來的味道恍如一 瞬,蘇惟絃也吸了一口,飽滿母女記憶溢滿鼻腔打在腦葉層。但她很快地回到現 實,因為下一秒鐘,便又會不同了。 阿桂嗚噎起來。噫--噫--啞--啞……忠實信眾 大甲 的羅菈姐跟流浪教 師江鳴蕙聽聞馬上下跪,直呼著菩薩來囉!菩薩來囉!她們兩個是阿桂的老雇主, 西屯 的好姐妹。等後在門外的信徒聽見菩薩來了,則合掌猛拜。蘇惟絃看見母 親漸漸往神的岸邊走去,遂開始對著門外,向世間彼岸候診的病人呼喊。領頭進 來的是 彰化北斗 的邱媽媽,蘇惟絃像看見親人直呼: 「邱媽媽又要問兒子在大陸 發展好不好是嗎?!這我就能解啦!好啦!好啦!」邱媽媽先合掌垂直拜了菩薩後便 笑著說: 「妳這鬼丫頭,邱媽媽的心事都被妳說光了。」蘇惟絃老練的口吻: 「邱 媽媽就要小心說話,菩薩在,沒鬼的。」是的,母親阿桂不在時,蘇惟絃也能顧 大盤,還不用菩薩開口,她會看事情輕重,菩薩在,母親在,她安心。是的,沒 鬼的。 於是她接著探頭望向門口,讓下一個有求於菩薩的有緣人赱了進來。西屯路 上車陣擁塞,暗夜中更能看見瘴煙烏氣噴出一張張白魂,掛在霓虹燈色交織的 網,蝙蝠倒立般望向宮內。蘇惟絃這下見到了鬼。 鬼來了,她來了。 一小女子,彷彿飄的進來。蘇惟絃一眼就認出是她,八年前,她們在祖父的葬 禮見過,堂妹小鬼。還不及震驚,蘇惟絃先鎮定當她是初打罩面的有緣人,心裡 頭卻鬼搔了起來,有點慌。堂妹小鬼也看見了她,眼神戚戚。小鬼,菩薩,與蘇 惟絃,三個頂點,更據宮內一角。蘇維絃要她和眾弟子一般要她先跟菩薩上香, 隨後領著她來到已經菩薩上身的阿桂身旁,不等小鬼開口,菩薩忽然直指小鬼的 右腳娓娓的說: 「那邊──有東西喔。」又緩緩背過身去面向大門高聲喊著: 「在 外面!」壇內頓時陷入一池詭譎,在壇內走跳快十年的江鳴蕙說:「今日的菩薩 比較著急喔?」蘇惟絃心頭揪緊了起來。五坪空間內香味竄在每個人身上,蘇惟 絃看情勢接話: 「菩薩意思是說這位信女她的腳邊有跟著穢物是無?但是那些壞東 西在外面不敢進來,甘是?」小鬼還沒開口就見到這般陣仗,看的眼淚一直掉, 聽到蘇惟絃這番答詞,直喊著: 「菩薩請祢指引我方向,我實在是過的好痛苦!」 一陣耳語細細窣窣隨著煙浪瀰漫在室,菩薩緩行坐在問事用的太師椅上,笑了.

(6) 笑:「我,知道妳。咱有緣。」蘇惟絃心頭一驚,想著沒錯啊,當年這尊小菩薩 就是母親從蘇家帶出來的,算上去的確是有緣。 「弟子是想要請問菩薩嬤,阮老爸今年年初車禍過往,我厝內三個查甫子攏是歹 死,加上現今阮媽媽有憂鬱症,我實在足煩惱她隨時會想不開,厝內阿公欠真多 錢,阮阿公卡早是在做議員的。他的柱仔腳三不五時找上門。」 蘇惟絃這才注意到堂妹小鬼一身 T-SHIRT 牛仔褲,帆布鞋帶網帽,平凡女學 生,只是小鬼頭壓地地,眼睛藏在帽眼下,現實早已將她壓的不成形。蘇惟絃多 年來反覆聽母親提起的傳說,現在,傳說在當事人的口中,主角走到了菩薩面前, 開口向她證明,那個地方,故鄉 麻豆 ,是活生生的存在。蘇維絃她還聽見連結 自己生命的關鍵詞,她的父親,車禍往生的查甫子,來不及看她長大的爸爸。蘇 惟絃心裡頓時一沉,覺得錯亂極了。從來母親長期活在 麻豆 的記憶,那裡彷彿 有最好的陽光、最甘醇的水。蘇惟絃想著,母親會知道,她正插手在蘇家的一件 大事嗎?她看了眼母親,明白了,傳說走進了慈澤宮,蘇家歷史已經寫到了她們 母女來,假假的,發言權換給了蘇惟絃,生命忽然從 西屯 向島嶼南方畫出長線, 與 麻豆 相連,蘇惟絃覺得不真實,她甚至以為可以編造接下來的一切,終究是 沒人會知道的事,是的,要向傳說走下去呢?還是走往現實。鬼才知道。 小鬼止不住淚水的訴說著,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女孩跪倒在菩薩腳前,像哀求更 像懺悔。江鳴蕙雙手往小鬼的腋下上托,扶起她,用衣袖去拭小鬼的淚。跟她說: 「菩薩會幫妳解決。」 蘇惟絃腦袋陷入一片白,恍惚中聽見菩薩開了口。蘇惟絃知道,菩薩要渡小鬼 一程。 「您厝內的有很多嬰靈,可憐啊,好多個,現在都跟在妳的腳邊,是妳厝內的 長輩造的業。現此時,擾亂妳這些後代子孫,孽啊!實在是可惡!」總是輕言細語 的菩薩,這般開口氣沉且聲長,不同於以往,彷彿哀憐眼前女子的遭遇,更像切 身的痛,渡她,像渡自己。 一旁的江鳴蕙說: 「阿妹啊!您厝內是不是有郎四處拈花惹草,沒給人家負責, 黑白生?」小鬼答覆: 「應該是阮阿公。」蘇惟絃順口接了話: 「菩薩這樣安怎辦?! 是不是要渡這些亡靈。」到像自己家的事,蘇維絃的口氣聽來是這般急切。菩薩 說了句:「有幾個還沒成形,我卡早有看過,實在是…孽阿。」菩薩與那些嬰靈 也有緣,怎會不是呢。菩薩續道:「桂花開的時候,一切都會好轉,您蘇家,是 查某人的天下。」小鬼看著眼前的菩薩,早已分不清是該喚一聲伯母的阿桂在說 話,亦或是菩薩的指點。小鬼多年來的抑鬱與苦楚,看見菩薩後,彷彿看見了充.

(7) 滿香味的一曙光。她跪著跟菩薩叩頭,求菩薩、求伯母、求蘇惟絃。隨後菩薩不 語,整整三分鐘。 漸漸的,壇內開始鼓噪,壇內煙如浪淹沒了每個人,像來到了天界,要撥雲才 能見個事情透徹。蘿拉姐跟江鳴蕙不斷的點香念拜,神情凝重,香倒像安魂的。 這還是她們參與宮廟事這麼多年來,最心躁的一場。羅菈姐低身問蘇惟絃:「菩 薩現在是安怎?」蘇惟絃語出像天機,煙浪一散: 「菩薩艱苦啊……菩薩也是渡眾 生,但是誰來渡菩薩啊……」在場的聽了無不淚流滿面,每個信徒都想起了自己 的故事。 蘇惟絃接著說:「菩薩可能是想到自己啦,應該是想到自己啦……」她低頭看 著母親阿桂,悲傷逼到喉頭來,她真的好想告訴母親:「她們跪著來求你了。蘇 家人來找妳了……」小鬼轉身對著蘇惟絃哭喊著說: 「堂姐!我要怎麼辦……救救 咱蘇家啊…」這聲堂姐喊的叫人難受叫菩薩更難受,乩身阿桂忽然渾身一抖往後 仰去,江鳴蕙還不及回神去抱住她,阿桂臥躺在地。菩薩走了。壇內信徒們議論 紛紛了起來。 與堂妹小鬼重逢的深夜,蘇惟絃在「有故事的人」部落格 po 出了標題為「鬼 來了」的文章:「母親說如果不是緣分,蘇家人也不會找到這裡來,菩薩要渡有 緣人,只是沒想到小叔也過世了,小叔是誰我不清楚,但感覺母親已經做了決定, 二十多年我總活在故事的背後,又像活在台前的人,慈澤宮是我的舞台,它讓我 接近人世間一點,而不像鬼魂遊蕩人間,我想,我已經漸漸明白我是誰。開完壇 後,我開車帶著小鬼在市區遊蕩,我聽她說著,一個被家族綑綁的人。我跟她說 著,卻鬆垮垮的覺得自己生活的無根與失落。我們都不知道要落腳何處,於是不 停在城市打轉,無法撲向任何一盞燈。」 4 慈澤宮前停著一台休旅車,發動走了,淡淡的黑煙散去,看的見阿桂在門口 修剪著桂樹。台中 的夏天不同於 台南 的夏天。一星期後的星期二,蘇惟絃開車 帶堂妹小鬼要回 台南 ,小鬼去年大學指考上了外文系還雙主修,現在就住在 逢甲 夜市地球村美語那一帶,平日放假就在 清心 茶飲排班打工,賺學費,開學 到現在還沒回過家。她說: 「我快沒家了。」蘇惟絃雙眼直視前方 統聯 客運綠色 車身,耳邊那句我快沒家了牽動她心裡的一塊肉,蘇惟絃沒有一刻這麼渴求家鄉 的故事如同純氧,小鬼來到宮裡的那一晚,徹頭徹尾的將她洗了一番,當小桌頭 看遍了家務事,這件,竟有她容身之處。從來沒有故事的她,忽然被寫進了故事, 卻已來到了結尾,二十六歲,像六十二歲。悲傷僵硬在她的雙手方向盤,沿著國 道一直往南蔓延。車途中,她們談了許多,談到了神桌上的另一塊神主牌。.

(8) 「我記得阿嬤都先拜蘇家這個,再拜旁邊小桌子上面廖家的,阿嬤說那是阿公帶 來的。其實我沒有很清楚。現在都沒人在拜了吧。」小鬼帽不離身,低著頭說著, 無法直視世界投來的目光。 「那阿-嬤呢?」蘇惟絃的第一聲阿嬤,嘴巴像是別人的。 「阿嬤去年死了。阿公死後隔一年她中風啊,我媽要上班沒人有時間照顧她,送 去給人照顧,錢花超多的,去年死了。姊,妳知道嗎?死亡真像瘟疫。」 姊。蘇惟絃把自己聽進來故事裡面,十多年來以為是別家的戲,輪到她上演 了。戲份不輕,要她心頭漸漸受苦,要她掏心用情、還要替自己家除妖改運。小 鬼的每一句話現在輕易的就能把蘇惟絃的生命重寫,她開始掉淚,過 西螺大橋 的時候,她想起與母親的生活,點散在島嶼兩地,其實需要連線。在重遇小鬼之 前,她們母子倆只是兩個點;小鬼來了,第三個點,連成一面。傳說由焉繼續發 展,她們相互牽連,串起所有瑣碎的篇章,長成不規則三角形。她們漸漸蓋成家 族的牆。牆內盈滿蘇家大院內的各張面孔。蘇惟絃想起國小數學題,她要拿起一 支彩色筆,把空心三角給它填滿;牆外無數冤靈攀爬在蘇家這道菩薩捍衛的牆, 她看到了選舉鬼賭鬼女鬼更多的是嬰靈,蘇惟絃拿起黑筆當作硃砂筆將線條畫 深,深進 麻豆 的故土,要擋千萬鬼魂。返鄉之役,她帶著母親阿桂交代的三十 來張符咒要來渡亡靈,母親阿桂不同行,阿桂說:「今天拜二,這裡更多人需要 我,您去就好。妳們姐妹去就好。」過往蘇家的大小事就像收費站,她過站不停。 現在,彰化平原 一路滲透到 雲林嘉義 ,她要轉 麻豆 交流道下去了,車身緩緩 駛在夏天 麻豆 的土上,小鬼來引路。蘇惟絃第二次回到了家鄉,這次,是真的 回來了。 是的,回來。與開始。 多年前祖父葬禮她曾匆匆與母親趕回,沒人要理,當時整個大埕搭起了告別式 的會場,蘇家三合院擠滿了人,她只記得吵,只記得像是競選場合鬧哄哄,她還 來不及看清楚每個蘇家人的長相,母親阿桂就拉著她要走了。 「卡緊來走!有回來就好。」母親當年這麼說,其實藏了好多委屈,人稱 西屯 活菩薩的阿桂並非這般不懂禮數,但她終究顧了大局,自己算不了什麼。她已經 渡了一切。 蘇惟絃站在蘇家三合院的大埕前,燒起了三十多張符咒,臉孔皺了起來,一點 點煙居然嗆到了她,她心慌慌的,她看著微微的火光幾秒內吞噬了這些符,彷彿 這些無辜的嬰兒化作了煙,飄向天,而遠方有烏雲攏近。小鬼帶著母親出來見她, 蘇惟絃好順口的喊了聲:「嬸嬸!」嬸嬸鄉下女人裝扮,聽說蘇惟絃要回來特地 從工廠請一小時的班來接她,矮黑的嬸嬸笑著臉迎上來,隨後眼淚又掉個不停。.

(9) 蘇惟絃看見眼前的嬸嬸,覺得親切,上前擁抱了她。 三個女人立在南部陽光下的一方蔭涼,彷彿糾結的心就要放開了。她踏進蘇家 大廳,不先拜祖先。她知道,人生不會在神主牌上,她已經是有故事的人。 蘇惟絃望上大廳老牆懸掛的每一張臉,對上眼,看見最熟悉的一張臉,和母親床 頭上那張一模一樣的笑顏,父親。她再移開視線雷達搜尋,盯著,是的,就是他, 縣議員祖父。 「這是我爸。」小鬼指著最邊邊的一張。 「那阿嬤呢?」蘇惟絃問著。 「您阿嬤的相,出山回來,太忙了還沒放。」嬸嬸說著。 陽光漸漸偏移,空氣中流竄著潮溼氣息,嬸嬸燃起三炷香,蘇惟絃接過持著, 室內充滿習慣的香味,溫暖的像母親阿桂同時也在 西屯 慈澤宮內點燃三炷香, 跟菩薩說著老掉牙的話,蘇惟絃先拜廖家祖先,再拜蘇家祖先。她不改幽默的說: 「沒人規定要先拜誰吧!後代子孫不讓她們當孤魂野鬼就是孝順了!拜誰都一 樣。」小鬼立在門旁,看著堂姊蘇惟絃,逆著光人形消散,以為看見菩薩,想起 這些年來家裡大小事,淚在眼中打轉。口氣世故其實就是蘇惟絃,但過往許多時 候,言談的背後沒有歷史襯底,吐出的字像在漂,失去主體,如今談吐練達依然, 她已能夠發言。 烏雲來了,蘇惟絃跟著嬸嬸和小鬼走出蘇家大廳,她望著大廳埕前不斷溢出她 視線的稻田,遠方高鐵正頂著雲朵在跑。雨,不久便轟轟地下了起來,彷彿,還 有嬰兒哭泣聲。 蘇惟絃在心中想著:「現在,祢們可以放開我了。」 依然深夜的部落格「有故事的人」蘇惟絃 po 出最後一篇文章,標題「是的, 回去,與結束。」 ,點烽火向世界報信: 「網路流浪人歸來矣,曾經我也許是蛾, 現在,蛾掙脫了網,撲向最亮的那盞燈。吾亡矣,無網矣。」 5 三十六歲的蘇惟絃站在慈澤宮仰頭望天,十年前她與堂妹小鬼返抵故鄉 麻 豆 ,替祖父生前留下的冤債超度,當時故鄉一土一草都牽動著她的精神,現在 的她,不再飄浮在壇煙中,安安穩穩的站在土地上,跟母親阿桂一樣如水般輕的 她,於是有了重量。會是 逢甲 夜市的人河與喧囂,蘇惟絃開車夜晚八點行過.

(10) 逢甲路 ,兩旁店家騎樓人群如浪湧動,她是游標,浮生在這繁華的世間螢幕上, 成為喧鬧的一部分;她也是這城市的血肉,卻在心理藏著古老的靈魂。偶爾年輕 騎士從車身旁流竄而過,改裝車與消音器,爆炸的熱血與嘶吼,年輕的時候總充 滿聲音。街上人群往往在下個紅綠燈前便鑽進兩旁寄生滿攤販的小巷,她們像飄 在街上的遊魂,青春總愛往捷徑鑽,而此地乍看恍如鬼市。紅燈時,潮男潮女從 她車前奔躍而過,失命像倒數中的三十秒,耗盡便不虛此生。蘇惟絃看著車燈打 在那些女孩紛色衣物上,每個人都把小畫家穿在身上,複雜的層次與詭譎的色 調,臉上的笑容往往有點僵硬,假假的。蘇惟絃切換燈頻,像探照自己生命的過 去,過去她也這樣,沒有軀體。蘇惟絃車速壓慢,緩緩的划過這人世,像艘駛往 邊境的渡船,搖晃在鬼域,觀看兩個世界。 蘇惟絃看見自己不在哪裡了,魂兮歸來。活著感受腳下的泥土氣,中部紅土壤, 南方的棕色土。十年前,小鬼與蘇惟絃重逢在慈澤宮,菩薩引渡見證下,阿桂的 急救方三十張超渡咒,快遞送往 麻豆 蘇家。結束了,所以握緊雙手重新開始。 現在阿桂開始像侯鳥往返在 台中 與 台南,週二開壇完的隔日,要蘇惟絃載她到 朝馬 搭統聯客運回 麻豆 ,再要小鬼或小嬸來接她回蘇家,幹嘛?掃地煮飯和養 雞養鴨,阿桂總說:「好壞都是在做人,又不是鬼。」小嬸要她乾脆回來好了, 算算都是一家人,阿桂推辭,蘇惟絃不會感到意外。我們家現在已經沒有男人了 吧,農曆八月中秋,蘇家祭祖,小鬼與母親,阿桂和蘇惟絃,四個女人站在列祖 列宗前,對準兩張神主牌,誰還管誰是誰家鬼呢?不交談的閉著雙眼,只有檀香 繚繞在每個人的鼻頭。 小鬼癡癡望著神主牌上的兩個姓氏,想到母親與阿桂伯母也是兩個姓氏,紛亂 的系譜她覺得乏味極了,有什麼好在意呢? 嬸嬸說: 「阿嫂!下次帶我去妳們宮看看,十年前是菩薩救阮,現在咱才可以團圓。」 天下漸漸暗了下來,烏雲從溪埔地移了過來。 阿桂說:「秋天就是這樣,還在下西北雨,乎人分不清,是什麼時袸了……」 是什麼時袸啊…… 淡淡的香味從戶埕從遠方飄來。伴隨著涼風與潮濕的空氣。 阿桂與蘇惟絃走出蘇家大廳,燦爛笑容,掉頭望著廳內,不知道對誰說:「桂 花已經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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