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文学百家
狂人日记
某君昆仲,今隐其名,皆余昔日在中学校时良友;分隔多年,消息渐阙。
日前偶闻其一大病;适归故乡,迂道往访,则仅晤一人,言病者其弟也。劳 君远道来视,然已早愈,赴某地候补矣。因大笑,出示日记二册,谓可见当 日病状,不妨献诸旧友。持归阅一过,知所患盖“ 迫害狂” 之类。语颇错杂 无伦次,又多荒唐之言;亦不著月日、惟墨色字体不一,知非一时所书。间 亦有略具联络者,今撮录一篇,以供医家研究。记中语误,一字不易;惟人 名虽皆村人,不为世间所知,无关大体,然亦悉易去。至于书名,则本人愈 后所题,不复改也。七年四月二日识。
一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
我不见他,已是三十多年;今天见了,精神分外爽快。才知道以前的三 十多年,全是发昏;然而须十分小心。不然,那赵家的狗,何以看我两眼呢?
我怕得有理。
二
今天全没月光,我知道不妙。早上小心出门,赵贵翁的眼色便怪:似乎 怕我,似乎想害我。还有七八个人,交头接耳的议论我,又怕我看见。一路 上的人,都是如此。其中最凶的一个人,张着嘴,对我笑了一笑;我便从头 直冷到脚跟,晓得他们布置,都已妥当了。
我可不怕,仍旧走我的路。前面一伙小孩子,也在那里议论我;眼色也 同赵贵翁一样,脸色也都铁青。我想我同小孩子有什么仇,他也这样。忍不 住大声说,“ 你告诉我!” 他们可就跑了。
我想:我同赵贵翁有什么仇,同路上的人又有什么仇;只有廿年以前,
把古久先生的陈年流水簿子,踹了一脚,古久先生很不高兴。赵贵翁虽然不 认识他,一定也听到风声,代抱不平;约定路上的人,同我作冤对。但是小 孩子呢?那时候,他们还没有出世,何以今天也睁着怪眼睛,似乎怕我,似 乎想害我。这真教我怕,教我纳罕而且伤心。
我明白了。这是他们娘老子教的!
三
晚上总是睡不着。凡事须得研究,才会明白。
他们——也有给知县打枷过的,也有给绅士掌过嘴的,也有衙役占了他 妻子的,也有老子娘被债主逼死的;他们那时候的脸色,全没有昨天这么怕,
也没有这么凶。
最奇怪的是昨天街上的那个女人,打他儿子,嘴里说道,“ 老子呀!我 要咬你几口才出气!” 他眼睛却看着我。我出了一惊,遮掩不住;那青面獠 牙的一伙人,便都哄笑起来。陈老五赶上前,硬把我拖回家中了。
拖我回家,家里的人都装作不认识我;他们的眼色,也全同别人一样。
进了书房,便反扣上门,宛然是关了一只鸡鸭。这一件事,越教我猜不出底 细。
前几天,狼子村的佃户来告荒,对我大哥说,他们村里的一个大恶人,
给大家打死了;几个人便挖出他的心肝来,用油煎炒了吃,可以壮壮胆子。
我插了一句嘴,佃户和大哥便都看我几眼。今天才晓得他们的眼光,全同外 面的那伙人一模一样。
想起来,我从顶上直冷到脚跟。
他们会吃人,就未必不会吃我。
你看那女人“ 咬你几口” 的话,和一伙青面獠牙人的笑,和前天佃户的 话,明明是暗号。我看出他话中全是毒,笑中全是刀。他们的牙齿,全是白 厉厉的排着,这就是吃人的家伙。
照我自己想,虽然不是恶人,自从踹了古家的簿子,可就难说了。他们 似乎别有心思,我全猜不出。况且他们一翻脸,便说人是恶人。我还记得大 哥教我做论,无论怎样好人,翻他几句,他便打上几个圈;原谅坏人几句,
他便说“ 翻天妙手,与众不同” 。我那里猜得到他们的心思,究竟怎样;况 且是要吃的时候。
凡事总须研究,才会明白。古来时常吃人,我也还记得,可是不甚清楚。
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 仁义道德”
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 两个字是“ 吃人” !
书上写着这许多字,佃户说了这许多话,却都笑吟吟的睁着怪眼睛看我。
我也是人,他们想要吃我了!
四
早上,我静坐了一会。陈老五送进饭来,一碗菜,一碗蒸鱼;这鱼的眼 睛,白而且硬,张着嘴,同那一伙想吃人的人一样。吃了几筷,滑溜溜的不 知是鱼是人,便把他兜肚连肠的吐出。
我说“ 老五,对大哥说,我闷得慌,想到园里走走。” 老五不答应,走 了;停一会,可就来开了门。
我也不动,研究他们如何摆布我;知道他们一定不肯放松。果然!我大 哥引了一个老头子,慢慢走来;他满眼凶光,怕我看出,只是低头向着地,
从眼镜横边暗暗看我。大哥说:“ 今天你仿佛很好。” 我说“ 是的。” 大哥 说,“ 今天请何先生来,给你诊一诊。” 我说“ 可以!” 其实我岂不知道这 老头子是刽子手扮的!无非借了看脉这名目,揣一揣肥瘠:因这功劳,也分 一片肉吃。我也不怕;虽然不吃人,胆子却比他们还壮。伸出两个拳头,看 他如何下手。老头子坐着,闭了眼睛,摸了好一会,呆了好一会;便张开他 鬼眼睛说,“ 不要乱想。静静的养几天,就好了。”
不要乱想,静静的养!养肥了,他们是自然可以多吃;我有什么好处,
怎么会“ 好了” ?人们这群人,又想吃人,又是鬼鬼祟祟,想法子遮掩,不 敢直捷下手,真要令我笑死。我忍不住,便放声大笑起来,十分快活。自己 晓得这笑声里面,有的是义勇和正气。老头子和大哥,都失了色,被我这勇 气正气镇压住了。
但是我有勇气,他们便越想吃我,沾光一点这勇气。老头子跨出门,走 不多远,便低声对大哥说道,“ 赶紧吃罢!” 大哥点点头。原来也有你!这 一件大发见,虽似意外,也在意中:合伙吃我的人,便是我的哥哥!
吃人的是我哥哥!
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我自己被人吃了,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这几天是退一步想:假使那老头子不是刽子手扮的,真是医生,也仍然五 是吃人的人。他们的祖师李时珍做的“ 本草什么” 上,明明写着人肉可以煎
吃;他还能说自己不吃人么?
至于我家大哥,也毫不冤枉他。他对我讲书的时候,亲口说过可以“ 易 子而食” ;又一回偶然议论起一个不好的人,他便说不但该杀,还当“ 食肉 寝皮” ,我那时年纪还小,心跳了好半天。前天狼子村佃户来说吃心肝的事,
他也毫不奇怪,不住的点头。可见心思是同从前一样狠。既然可以“ 易子而 食” ,便什么都易得,什么人都吃得。我从前单听他讲道理,也胡涂过去;
现在晓得他讲道理的时候,不但唇边还抹着人油,而且心里满装着吃人的意 思。
六
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赵家的狗又叫起来了。
狮子似的凶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 … 七
我晓得他们的方法,直捷杀了,是不肯的,而且也不敢,怕有祸祟。所 以他们大家连络,布满了罗网,逼我自戕。试看前几天街上男女的样子,和 这几天我大哥的作为,便足可悟出八九分了。最好是解下腰带,挂在梁上,
自己紧紧勒死;他们没有杀人的罪名,又偿了心愿,自然都欢天喜地的发出 一种呜呜咽咽的笑声。否则惊吓忧愁死了,虽则略瘦,也还可以首肯几下。
他们是只会吃死肉的!——记得什么书上说,有一种东西,叫“ 海乙那”
①的,眼光和样子都很难看;时常吃死肉,连极大的骨头,都细细嚼烂,咽下 肚子去,想起来也教人害怕。“ 海乙那” 是狼的亲眷,狼是狗的本家。前天 赵家的狗,看我几眼,可见他也同谋,早已接洽。老头子眼看着地,岂能瞒 得我过。
最可怜的是我的大哥,他也是人,何以毫不害怕;而且合伙吃我呢?还 是历来惯了,不以为非呢?还是丧了良心,明知故犯呢?
我诅咒吃人的人,先从他起头;要劝转吃人的人,也先从他下手。
其实这种道理,到了现在,他们也该早已懂得,… …八
忽然来了一个人;年纪不过二十左右,相貌是不很看得清楚,满面笑容,
对了我点头,他的笑也不像真笑。我便问他,“ 吃人的事,对么?” 他仍然 笑着说,“ 不是荒年,怎么会吃人。” 我立刻就晓得,他也是一伙,喜欢吃 人的;便自勇气百倍,偏要问他。
“ 对么?”
“ 这等事问他什么。你真会… … 说笑话。… … 今天天气很好。”
天气是好,月色也很亮了。可是我要问你,“ 对么?”
他不以为然了。含含胡胡的答道,“ 不… … ”
“ 不对?他们何以竟吃?!”
“ 没有的事… … ”
“ 没有的事?狼子村现吃;还有书上都写着,通红斩新!”
他便变了脸,铁一般青。睁着眼说,“ 有许有的,这是从来如此… … ”
“ 从来如此,便对么?”
“ 我不同你讲这些道理;总之你不该说,你说便是你错!”
① “海乙那” :英语 hyena 的音译,即鬣狗(又名土狼),一种食肉兽,常跟在狮虎等猛兽之后,以它们吃 剩的兽类的残尸为食。
我直跳过来,张开眼,这人便不见了。全身出了一大片汗。他的年纪,
比我大哥小得远,居然也是一伙;这一定是他娘老子先教的。还怕已经教给 他儿子了;所以连小孩子,也都恶狠狠的看我。
九
自己想吃人,又怕被别人吃了,都用着疑心极深的眼光,面面相觑。… … 去了这心思,放心做事走路吃饭睡觉,何等舒服。这只是一条门槛,一 个关头。他们可是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师生仇敌和各不相识的人,都结成一伙,
互相劝勉,互相牵掣,死也不肯跨过这一步。
十
大清早,去寻我大哥;他立在堂门外看天,我便走到他背后,拦住门,
格外沉静,格外和气的对他说,
“ 大哥,我有话告诉你。”
“ 你说就是,” 他赶紧回过脸来,点点头。
“ 我只有几句话,可是说不出来。大哥。大约当初野蛮的人,都吃过一 点人。后来因为心思不同,有的不吃人了,一味要好,便变了人,变了真的 人。有的却还吃,——也同虫子一样,有的变了鱼鸟猴子,一直变到人。有 的不要好,至今还是虫子。这吃人的人比不吃人的人,何等惭愧。怕比虫子 的惭愧猴子,还差得很远很远。
“ 易牙蒸了他儿子,给桀纣吃,还是一直从前的事。谁晓得从盘古开辟 天地以后,一直吃到易牙的儿子;从易牙的儿子,一直吃到徐锡林;从徐锡 林,又一直吃到狼子村捉住的人。去年城里杀了犯人,还有一个生痨病的人,
用馒头蘸血舐。
“ 他们要吃我,你一个人,原也无法可想;然而又何必去入伙。吃人的 人,什么事做不出;他们会吃我,也会吃你,一伙里面,也会自吃。但只要 转一步,只要立刻改了,也就人人太平。虽然从来如此,我们今天也可以格 外要好,说是不能!大哥,我相信你能说,前天佃户要减租,你说过不能。”
当初,他还只是冷笑,随后眼光便凶狠起来,一到说破他们的隐情,那 就满脸都变成青色了。大门外立着一伙人,赵贵翁和他的狗,也在里面,都 探头探脑的挨进来。有的是看不出面貌,似乎用布蒙着;有的是仍旧青面獠 牙,抿着嘴笑。我认识他们是一伙,都是吃人的人。可是也晓得他们心思很 不一样,一种是以为从来如此,应该吃的;一种是知道不该吃,可是仍然要 吃,又怕别人说破他,所以听了我的话,越发气愤不过,可是抿着嘴冷笑。
这时候,大哥也忽然显出凶相,高声喝道:
“ 都出去!疯子有什么好看!”
这时候,我又懂得一件他们的巧妙了。他们岂但不肯改,而且早已布置;
预备下一个疯子的名目罩上我。将来吃了,不但太平无事,怕还会有人见情。
佃户说的大家吃了一个恶人,正是这方法。这是他们的老谱!
陈老五也气愤愤的直走进来。如何按得住我的口,我偏要对这伙人说,
“ 你们可以改了,从真心改起!要晓得将来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
“ 你们要不改,自己也会吃尽。即使生得多,也会给真的人除灭了,同 猎人打完狼子一样!——同虫子一样!”
那一伙人,都被陈老五赶走了。大哥也不知那里去了。陈老五劝我回屋 子里去。屋里面全是黑沉沉的。横梁和椽子都在头上发抖;抖了一会,就大 起来,堆在我身上。
万分沉重,动弹不得,他的意思是要我死。我晓得他的沉重是假的,便 挣扎出来,出了一身汗。可是偏要说,
“ 你们立刻改了,从真心改起!你们要晓得将来是容不得吃人的 人,… … ”
太阳也不出,门也不开,日日是两顿饭。十一
我捏起筷子,便想起我大哥;晓得妹子死掉的缘故,也全在他。那时我 妹子才五岁,可爱可怜的样子,还在眼前。母亲哭个不住,他却劝母亲不要 哭;大约因为自己吃了,哭起来不免有点过意不去。如果还能过意不去,… …
妹子是被大哥吃了,母亲知道没有,我可不得而知。
母亲想也知道;不过哭的时候,却并没有说明,大约也以为应当的了。
记得我四五岁时,坐在堂前乘凉,大哥说爷娘生病,做儿子的须割下一片肉 来,煮熟了请他吃,才算好人;母亲也没有说不行。一片吃得,整个的自然 也吃得。但是那天的哭法,现在想起来,实在还教人伤心,这真是奇极的事!
不能想了。 十二
四千年来时时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大哥正 管着家务,妹子恰恰死了,他未必不和在饭菜里,暗暗给我们吃。
我未必无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现在也轮到我自己,… … 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的我,当初虽然不知道,现在明白,难见真的人!
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 十三 救救孩子… …
一九一八年四月
(初载于 1918 年 5 月《新青年》第 4 卷第 5 号)
孔乙己
鲁镇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
柜里面预备着热水,可以随时温酒。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四 文铜钱,买一碗酒,——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碗要涨到十文,——
靠柜外站着,热热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一文,便可以买一碟盐煮笋,或者 茴香豆,做下酒物了,如果出到十几文,那就能买一样荤菜,但这些顾客,
多是短衣帮,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长衫的,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
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镇口的咸亨酒店里当伙计,掌柜说,样子太傻,怕 侍候不了长衫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短衣主顾,虽然容易说话,
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黄酒从坛子里舀出,
看过壶子底里有水没有,又亲看将壶子放在热水里,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 督之下,羼水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 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温酒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 觉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掌柜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 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 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虽然是长衫,可是又脏 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之乎者也,教 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 上大人孔乙己” 这半懂 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乙己。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 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 孔乙己,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 他不回 答,对柜里说,“ 温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 便排出九文大钱。他们又故 意的高声嚷道,“ 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东西了!” 孔乙己睁大眼睛说,“ 你 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 … ” “ 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何家的书,
吊着打。” 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 窃书不能 算偷… … 窃书!… … 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 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 君 子固穷” ,什么“ 者乎” 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 空气。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读过书,但终于没有进学,又不会营 生;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写得一笔好字,便替人家钞钞书,
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喝懒做。坐不到几天,便连人 和书籍纸张笔砚,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钞书的人也没有了。孔乙己没 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窃的事。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
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 清,从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
孔乙己喝过半碗酒,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 孔乙己,
你当真认识字么?” 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 着说道,“ 你怎的连半个秀才也捞不到呢?” 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
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之乎者也之类,一些不懂 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掌柜见了孔乙
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 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 你读过书么?” 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
“ 读过书,… … 我便考你一考。茴香豆的茴字,怎样写的?” 我想,讨饭一 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 说道,“ 不能写罢?… … 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字应该记着。将来做掌柜的 时候,写账要用。” 我暗想我和掌柜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掌柜也从不 将茴香豆上账;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 谁要你教,不是草头 底下一个来回的回字么?” 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 敲着柜台,点头说,“ 对呀对呀!… … 回字有四样写法,你知道么?” 我愈 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刚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柜上写字,见我毫不 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邻舍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已。他便给他们茴 香豆吃,一人一颗。孩子吃完豆,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碟子。孔乙己着了 慌,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弯腰下去说道,“ 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 直 起身又看一看豆,自己摇头说,“ 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 于是这一 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 然说,“ 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钱呢!” 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 没有来了。一个喝酒的人说道,“ 他怎么会来?… … 他打折了腿了。” 掌柜 说,“ 哦!” “ 他总仍旧是偷。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到丁举人家里去 了。他家的东西,偷得的么?” “ 后来怎么样?” “ 怎么样?先写服辩①,后 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 “ 后来呢?” “ 后来打折了腿了。”
“ 打折了怎样呢?” “ 怎样?… … 谁晓得?许是死了。” 掌柜也不再问,仍 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过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着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 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 得一个声音,“ 温一碗酒。” 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
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 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 住;见了我,又说道,“ 温一碗酒。” 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 孔乙己 么?你还欠十九个钱呢!” 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 这… … 下回还清罢。
这一回是现钱,酒要好。” 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 孔乙己,
你又偷了东西了!” 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 不要取笑!” “ 取 笑?要是不偷,怎么会打断腿?” 孔乙己低声说道,“ 跌断,跌,跌… … ” 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 笑了。我温了酒,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文大钱,放在 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喝完酒,便又 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 孔 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 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 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
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① 服辩:即认罪书。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
一九一九年三月
(初载于 1919 年 4 月《新青年》第 6 卷第 4 号)
药 一
秋天的后半夜,月亮下去了,太阳还没有出,只剩下一片乌蓝的天;除 了夜游的东西,什么都睡着。华老栓忽然坐起身,擦着火柴,点上遍身油腻 的灯盏,茶馆的两间屋子里,便弥满了青
白的光。“ 小栓的爹,你就去么?” 是一个老女人的声音。里边的小屋子里,也 发出一阵咳嗽。
“ 唔。” 老栓一面听,一面应,一面扣上衣服;伸手过去说,“ 你给我 罢。”
华大妈在枕头底下掏了半天,掏出一包洋钱,交给老栓,老栓接了,抖 抖的装入衣袋,又在外面按了两下;便点上灯笼,吹熄灯盏,走向里屋子去 了。那屋子里面,正在窸窸窣窣的响,接着便是
一通咳嗽。老栓候他平静下去,才低低的叫道,“ 小栓… … 你不要起 来。… … 店么?你娘会安排的。”
老栓听得儿子不再说话,料他安心睡了;便出了门,走到街上。街上黑 沉沉的一无所有,只有一条灰白的路,看得分明。灯光照着他的两脚,一前 一后的走。有时也遇到几只狗,可是一只也没有
叫。天气比屋子里冷得多了;老栓倒觉爽快,仿佛一旦变了少年,得了 神通,有给人生命的本领似的,跨步格外高远。而且路也愈走
愈分明,天也愈走愈亮了。
老栓正在专心走路,忽然吃了一惊,远远里看见一条丁字街,明明白白 横着。他便退了几步,寻到一家关着门的铺子,蹩进檐下,靠门立住了。好 一会,身上觉得有些发冷。
“ 哼,老头子。”
“ 倒高兴… … ”
老栓又吃一惊,睁眼看时,几个人从他面前过去了。一个还回头看他,
样子不甚分明,但很像久饿的人见了食物一般,眼里闪出一种攫取的光。老 栓看看灯笼,已经熄了。按一按衣袋,硬硬的还在。仰起头两面一望,只见 许多古怪的人,三三两两,鬼似的在那里徘徊;定睛再看,却也看不出什么 别的奇怪。
没有多久,又见几个兵,在那边走动;衣服前后的一个大白圆圈,远地 里也看得清楚,走过面前的,并且看出号衣上暗红色的镶边。——一阵脚步 声响,一眨眼,已经拥过了一大簇人。那三三两两的人,也忽然合作一堆,
潮一般向前赶;将到丁字街口,便突然立住,簇成一个半圆。
老栓也向那边看,却只见一堆人的后背;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
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着。静了一会,似乎有点声音,便又动摇起来,
轰的一声,都向后退;一直散到老栓立着的地方,几乎将他挤倒了。
“ 喂!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一个浑身黑色的人,站在老栓面前,眼 光正像两把刀,刺得老栓缩小了一半。那人一只大手,向他摊着;一只手却 撮着一个鲜红的馒头,那红的还是一点一点的往下滴。
老栓慌忙摸出洋钱,抖抖的想交给他,却又不敢去接他的东西。那人便 焦急起来,嚷道,“ 怕什么?怎的不拿!” 老栓还踌躇着;黑的人便抢过灯
笼,一把扯下纸罩,裹了馒头,塞与老栓;一手抓过洋钱,捏一捏,转身去 了。嘴里哼着说,“ 这老东西… … 。”
“ 这给谁治病的呀?” 老栓也似乎听得有人问他,但他并不答应;他的 精神,现在只在一个包上,仿佛抱着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别的事情,都已 置之度外了。他现在将这包里的新的生命,移植到他家里,收获许多幸福。
太阳也出来了;在他面前,显出一条大道,直到他家中,后面也照见丁字街 头破匾上“ 古□ 亭口” 这四个黯淡的金字。
二
老栓走到家,店面早经收拾干净,一排一排的茶桌,滑溜溜的发光。但 是没有客人;只有小栓坐在里排的桌前吃饭,大粒的汗,从额上滚下,夹袄 也帖住了脊心,两块肩胛骨高高凸出,印成一个阳文的“ 八” 字。老栓见这 样子,不免皱一皱展开的眉心。他的女人,从灶下急急走出,睁着眼睛,嘴 唇有些发抖。
“ 得了么?”
“ 得了。”
两个人一齐走进灶下,商量了一会;华大妈便出去了,不多时,拿着一 片老荷叶回来,摊在桌上。老栓也打开灯笼罩,用荷叶重新包了那红的馒头。
小栓也吃完饭,他的母亲慌忙说:
“ 小栓——你坐着,不要到这里来。” 一面整顿了灶火,老栓便把一个 碧绿的包,一个红红白白的破灯笼,一同塞在灶里;一阵红黑的火焰过去时,
店屋里散满了一种奇怪的香味。
“ 好香!你们吃什么点心呀?” 这是驼背五少爷到了。这人每天总在茶 馆里过日,来得最早,去得最迟,此时恰恰蹩到临街的壁角的桌边,便坐下 问话,然而没有人答应他。“ 炒米粥么?” 仍然没有人应。老栓匆匆走出,
给他泡上茶。
“ 小栓进来罢!” 华大妈叫小栓进了里面的屋子,中间放好一条凳,小 栓坐了。他的母亲端过一碟乌黑的圆东西,轻轻说:
“ 吃下去罢,——病便好了。”
小栓撮起这黑东西,看了一会,似乎拿着自己的性命一般,心里说不出 的奇怪。十分小心的拗开了,焦皮里面窜出一道白气,白气散了,是两半个 白面的馒头。——不多工夫,已经全在肚里了,却全忘了什么味;面前只剩 下一张空盘。他的旁边,一面立着他的父亲,一面立着他的母亲,两人的眼 光,都仿佛要在他身里注进什么又要取出什么似的;便禁不住心跳起来,按 着胸膛,又是一阵咳嗽。
“ 睡一会罢,——便好了。”
小栓依他母亲的话,咳着睡了。华大妈候他喘气平静,才轻轻的给他盖 上了满幅补钉的夹被。
三
店里坐着许多人,老栓也忙了,提着大铜壶,一趟一趟的给客人冲茶;
两个眼眶,都围着一圈黑线。
“ 老栓,你有些不舒服么?——你生病么?” 一个花白胡子的人说。
“ 没有。”
“ 没有?——我想笑嘻嘻的,原也不像… … ” 花白胡子便取消了自己的 话。
“ 老栓只是忙。要是他的儿子… … ” 驼背五少爷话还未完,突然闯进了 一个满脸横肉的人,披一件玄色布衫,散着纽扣,用很宽的玄色腰带,胡乱 捆在腰间。刚进门,便对老栓嚷道:
“ 吃了么?好了么?老栓,就是运气了你!你运气,要不是我信息 灵… … ”
老栓一手提了茶壶,一手恭恭敬敬的垂着;笑嘻嘻的听。满座的人,也 都恭恭敬敬的听。华大妈也黑着眼眶,笑嘻嘻的送出茶碗茶叶来,加上一个 橄榄,老栓便去冲了水。
“ 这是包好!这是与众不同的。你想,趁热的拿来,趁热吃下。” 横肉 的人只是嚷。
“ 真的呢,要没有康大叔照顾,怎么会这样… … ” 华大妈也很感激的谢 他。
“ 包好,包好!这样的趁热吃下。这样的人血馒头,什么痨病都包好!”
华大妈听到“ 痨病” 这两个字,变了一点脸色,似乎有些不高兴;但又 立刻堆上笑,搭讪着走开了。这康大叔却没有觉察,仍然提高了喉咙只是嚷,
嚷得里面睡着的小栓也合伙咳嗽起来。
“ 原来你家小栓碰到了这样的好运气了。这病自然一定全好;怪不得老 栓整天的笑着呢。” 花白胡子一面说,一面走到康大叔面前,低声下气的问 道,“ 康大叔——听说今天结果的一个犯人,便是夏家的孩子,那是谁的孩 子?究竟是什么事?”
“ 谁的?不就是夏四奶奶的儿子么?那个小家伙!” 康大叔见众人都耸 起耳朵听他,便格外高兴,横肉块块饱绽,越发大声说,“ 这小东西不要命,
不要就是了。我可是这一回一点没有得到好处;连剥下来的衣服,都给管牢 的红眼睛阿义拿去了。——第一要算我们栓叔运气;第二是夏三爷赏了二十 五两雪白的银子,独自落腰包,一文不花。”
小栓慢慢的从小屋子走出,两手按了胸口,不住的咳嗽;走到灶下,盛 出一碗冷饭,泡上热水,坐下便吃。华大妈跟着他走,轻轻的问道,“ 小栓,
你好些么?——你仍旧只是肚饿?… … ”
“ 包好,包好!” 康大叔瞥了小栓一眼,仍然回过脸,对众人说,“ 夏 三爷真是乖角儿,要是他不先告官,连他满门抄斩。现在怎样?银子!——
这小东西也真不成东西!关在牢里,还要劝牢头造反。” “ 阿呀,那还了得。”
坐在后排的一个二十多岁的人,很现出气愤模样。
“ 你要晓得红眼睛阿义是去盘盘底细的,他却和他攀谈了。他说:这大 清的天下是我们大家的。你想:这是人话么?红眼睛原知道他家里只有一个 老娘,可是没有料到他竟会那么穷,榨不出一点油水,已经气破肚皮了。他 还要老虎头上搔痒,便给他两个嘴巴!”
“ 义哥是一手好拳棒,这两下,一定够他受用了。” 壁角的驼背忽然高 兴起来。
“ 他这贱骨头打不怕,还要说可怜可怜哩。”
花白胡子的人说,“ 打了这种东西,有什么可怜呢?”
康大叔显出看他不上的样子,冷笑着说,“ 你没有听清我的话;看他神 气,是说阿义可怜哩!”
听着的人的眼光,忽然有些板滞;话也停顿了。小栓已经吃完饭,吃得 满身流汗,头上都冒出蒸气来。
“ 阿义可怜——疯话,简直是发了疯了。” 花白胡子恍然大悟似的说。
“ 发了疯了。” 二十多岁的人也恍然大悟的说。
店里的坐客,便又现出活气,谈笑起来。小栓也趁着热闹,拚命咳嗽;
康大叔走上前,拍他肩膀说:
“ 包好!小栓——你不要这么咳。包好!”
“ 疯了。” 驼背五少爷点着头说。
西关外靠着城根的地面,本是一块官地;中间歪歪斜斜一条细路,是贪四 走便道的人,用鞋底造成的,但却成了自然的界限。路的左边,都埋着死刑 和瘦毙的人,右边是穷人的丛冢。两面都已埋到层层叠叠,宛然阔人家里祝 寿时候的馒头。
这一年的清明,分外寒冷;杨柳才吐出半粒米大的新芽。天明未久,华 大妈已在右边的一坐新坟前面,排出四碟菜,一碗饭,哭了一场。化过纸,
呆呆的坐在地上;仿佛等候什么似的,但自己也说不出等候什么。微风起来,
吹动他短发,确乎比去年白得多了。
小路上又来了一个女人,也是半白头发,褴褛的衣裙;提一个破旧的朱 漆圆篮,外挂一串纸锭,三步一歇的走。忽然见华大妈坐在地上看他,便有 些踌躇,惨白的脸上,现出些羞愧的颜色;但终于硬着头皮,走到左边的一 坐坟前,放下了篮子。
那坟与小栓的坟,一字儿排着,中间只隔一条小路。华大妈看他排好四 碟菜,一碗饭,立着哭了一通,化过纸锭;心里暗暗地想,“ 这坟里的也是 儿子了。” 那老女人徘徊观望了一回,忽然手脚有些发抖,跄跄踉踉退下几 步,瞪着眼只是发怔。
华大妈见这样子,生怕他伤心到快要发狂了;便忍不住立起身,跨过小 路,低声对他说,“ 你这位老奶奶不要伤心了,——我们还是回去罢。”
那人点一点头,眼睛仍然向上瞪着;也低声吃吃的说道,“ 你看,——
看这是什么呢?”
华大妈跟了他指头看去,眼光便到了前面的坟,这坟上草根还没有全合,
露出一块一块的黄土,煞是难看。再往上仔细看时,却不觉也吃一惊;——
分明有一圈红白的花,围着那尖圆的坟顶。
他们的眼睛都已老花多年了,但望这红白的花,却还能明白看见。花也 不很多,圆圆的排成一个圈,不很精神,倒也整齐。华大妈忙看他儿子和别 人的坟,却只有不怕冷的几点青白小花,零星开着;便觉得心里忽然感到一 种不足和空虚,不愿意根究。那老女人又走近几步,细看了一遍,自言自语 的说,“ 这没有根,不像自己开的。——这地方有谁来呢?孩子不会来玩;
——亲戚本家早不来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他想了又想,忽又流下 泪来,大声说道:
“ 瑜儿,他们都冤枉了你,你还是忘不了,伤心不过,今天特意显点灵,
要我知道么?” 他四面一看,只见一只乌鸦,站在一株没有叶的树上,便接 着说,“ 我知道了。——瑜儿,可怜他们坑了你,他们将来总有报应,天都 知道;你闭了眼睛就是了。——你如果真在这里,听到我的话,——便教这 乌鸦飞上你的坟顶,给我看罢。”
微风早经停息了;枯草支支直立,有如铜丝。一丝发抖的声音,在空气 中愈颤愈细,细到没有,周围便都是死一般静。两人站在枯草丛里,仰面看
那乌鸦;那乌鸦也在笔直的树枝间,缩着头,铁铸一般站着。
许多的工夫过去了;上坟的人渐渐增多,几个老的小的,在土坟间出没。
华大妈不知怎的,似乎卸下了一挑重担,便想到要走;一面劝着说,“ 我 们还是回去罢。”
那老女人叹一口气,无精打采的收起饭菜;又迟疑了一刻,终于慢慢地 走了。嘴里自言自语的说,“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 ”
他们走不上二三十步远,忽听得背后“ 哑——” 的一声大叫;两个人都 竦然的回过头,只见那乌鸦张开两翅,一挫身,直向着远处的天空,箭也似 的飞去了。
一九一九年四月
(初载于 1919 年 5 月《新青年》第 6 卷第 5 号)
明 天
“ 没有声音,——小东西怎了?”
红鼻子老拱手里擎了一碗黄酒,说着,向间壁努一努嘴。蓝皮阿五便放 下酒碗,在他脊梁上用死劲的打了一掌,含含糊糊嚷道:
“ 你… … 你你又在想心思… … 。”
原来鲁镇是僻静地方,还有些古风:不上一更,大家便都关门睡觉。深 更半夜没有睡的只有两家:一家是咸亨酒店,几个酒肉朋友围着柜台,吃喝 得正高兴;一家便是间壁的单四嫂子,他自从前年守了寡,便须专靠着自己 的一双手纺出棉纱来,养活他自己和他三岁的儿子,所以睡的也迟。
这几天,确凿没有纺纱的声音了。但夜深没有睡的既然只有两家,这单 四嫂子家有声音,便自然只有老拱们听到,没有声音,也只有老拱们听到。
老拱挨了打,仿佛很舒服似的喝了一大口酒,呜呜的唱起小曲来。
这时候,单四嫂子正抱着他的宝儿,坐在床沿上,纺车静静的立在地上。
黑沉沉的灯光,照着宝儿的脸,绯红里带一点青。单四嫂子心里计算:神签 也求过了,愿心也许过了,单方也吃过了,要是还不见效,怎么好?——那 只有去诊何小仙了。但宝儿也许是日轻夜重,到了明天,太阳一出,热也会 退,气喘也会平的:这实在是病人常有的事。
单四嫂子是一个粗笨女人,不明白这“ 但” 字的可怕:许多坏事固然幸 亏有了他才变好,许多好事却也因为有了他都弄糟。夏天夜短,老拱们呜呜 的唱完了不多时,东方已经发白;不一会,窗缝里透进了银白色的曙光。单 四嫂子等候天明,却不像别人这样容易,觉得非常之慢,宝儿的一呼吸,几 乎长过一年。现在居然明亮了;天的明亮,压倒了灯光,——看见宝儿的鼻 翼,已经一放一收的扇动。
单四嫂子知道不妙,暗暗叫一声“ 阿呀!” 心里计算:怎么好?只有去 诊何小仙这一条路了。他虽然是粗笨女人,心里却有决断,便站起身,从木 柜子里掏出每天节省下来的十三个小银元和一百八十铜钱,都装在衣袋里,
锁上门,抱着宝儿直向何家奔过去。
天气还早,何家已经坐着四个病人了。他摸出四角银元,买了号签,第 五个便轮到宝儿。何小仙伸开两个指头按脉,指甲足有四寸多长,单四嫂子 暗地纳罕,心里计算:宝儿该有活命了。但总免不了着急,忍不住要问,便 局局促促的说:
“ 先生,——我家的宝儿什么病呀?”
“ 他中焦塞着①。”
“ 不妨事么?他… … ”
“ 先去吃两帖。”
“ 他喘不过气来,鼻翅子都扇着呢。”
“ 这是火克金②… … ”
何小仙说了半句话,便闭上眼睛;单四嫂子也不好意思再问。在何小仙 对面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人,此时已经开好一张药方,指着纸角上的几个字 说道:
① 中焦塞着:中医用语。指消化不良一类的病症。中医学以胃的上口至咽喉,包括心、肺、食管等为上焦;
脾、胃为中焦:肾、大小肠和膀胱为下焦。
② 火克金:中医用语,是说“ 心火” 克制了“ 肺金” ,引起了呼吸系统的疾病。
“ 这第一味保婴活命丸,须是贾家济世老店才有!”
单四嫂子接过药方,一面走,一面想。他虽是粗笨女人,却知道何家与 济世老店与自己的家,正是一个三角点;自然是买了药回去便宜了。于是又 径向济世老店奔过去。店伙也翘了长指甲慢慢的看方,慢慢的包药。单四嫂 子抱了宝儿等着;宝儿忽然擎起小手来,用力拔他散乱着的一绺头发,这是 从来没有的举动,单四嫂子怕得发怔。
太阳早出了。单四嫂子抱了孩子,带着药包,越走觉得越重;孩子又不 住的挣扎,路也觉得越长。没奈何坐在路旁一家公馆的门槛上,休息了一会,
衣服渐渐的冰着肌肤,才知道自己出了一身汗;宝儿却仿佛睡着了。他再起 来慢慢地走,仍然支撑不得,耳朵边忽然听得人说:
“ 单四嫂子,我替你抱勃罗!” 似乎是蓝皮阿五的声音。
他抬头看时,正是蓝皮阿五,睡眼朦胧的跟着他走。
单四嫂子在这时候,虽然很希望降下一员天将,助他一臂之力,却不愿 是阿五。但阿五有点侠气,无论如何,总是偏要帮忙,所以推让了一会,终 于得了许可了。他便伸开臂膊,从单四嫂子的乳房和孩子中间,直伸下去,
抱去了孩子。单四嫂子便觉乳房上发了一条热,刹时间直热到脸上和耳根。
他们两人离开了二尺五寸多地,一同走着。阿五说些话,单四嫂子却大 半没有答。走了不多时候,阿五又将孩子还给他,说是昨天与朋友约定的吃 饭时候到了;单四嫂子便接了孩子。幸而不远便是家,早看见对门的王九妈 在街边坐着,远远地说话:
“ 单四嫂子,孩子怎了?——看过先生了么?”
“ 看是看了。——王九妈,你有年纪,见的多,不如请你老法眼看一看,
怎样… … ”
“ 唔… … ”
“ 怎样… … ?”
“ 唔… … ” 王九妈端详了一番,把头点了两点,摇了两摇。
宝儿吃下药,已经是午后了。单四嫂子留心看他神情,似乎仿佛平稳了 不少;到得下午,忽然睁开眼叫一声“ 妈!” 又仍然合上眼,像是睡去了。
他睡了一刻,额上鼻尖都沁出一粒一粒的汗珠,单四嫂子轻轻一摸,胶水般 粘着手;慌忙去摸胸口,便禁不住呜咽起来。
宝儿的呼吸从平稳变到没有,单四嫂子的声音也就从呜咽变成号啕。这 时聚集了几堆人:门内是王九妈蓝皮阿五之类,门外是咸亨的掌柜和红鼻子 老拱之类。王九妈便发命令,烧了一串纸钱;又将两条板凳和五件衣服作抵,
替单四嫂子借了两块洋钱,给帮忙的人备饭。
第一个问题是棺木。单四嫂子还有一副银耳环和一支裹金的银簪,都交 给了咸亨的掌柜,托他作一个保,半现半赊的买一具棺木。蓝皮阿五也伸出 手来,很愿意自告奋勇;王九妈却不许他,只准他明天抬棺材的差使,阿五 骂了一声“ 老畜生” ,怏怏的努了嘴站着。掌柜便自去了;晚上回来,说棺 木须得现做,后半夜才成功。
掌柜回来的时候,帮忙的人早吃过饭;因为鲁镇还有些古风,所以不上 一更,便都回家睡觉了。只有阿五还靠着咸亨的柜台喝酒,老拱也呜呜的唱。
这时候,单四嫂子坐在床沿上哭着,宝儿在床上躺着,纺车静静的在地 上立着。许多工夫,单四嫂子的眼泪宣告完结了,眼睛张得很大,看看四面 的情形,觉得奇怪:所有的都是不会有的事。他心里计算:不过是梦罢了,
这些事都是梦。明天醒过来,自己好好的睡在床上,宝儿也好好的睡在自己 身边。他也醒过来,叫一声“ 妈” ,生龙活虎似的跳去玩了。
老拱的歌声早经寂静,咸亨也熄了灯。单四嫂子张着眼,总不信所有的 事。——鸡也叫了;东方渐渐发白,窗缝里透进了银白色的曙光。
银白的曙光又渐渐显出绯红,太阳光接着照到屋脊。单四嫂子张着眼,
呆呆坐着;听得打门声音,才吃了一吓,跑出去开门。门外一个不认识的人,
背了一件东西;后面站着王九妈。
哦,他们背了棺材来了。
下半天,棺木才合上盖:因为单四嫂子哭一回,看一回,总不肯死心塌 地的盖上;幸亏王九妈等得不耐烦,气愤愤的跑上前,一把拖开他,才七手 八脚的盖上了。
但单四嫂子待他的宝儿,实在已经尽了心,再没有什么缺陷。昨天烧过 一串纸钱,上午又烧了四十九卷《大悲咒》;收敛的时候,给他穿上顶新的 衣裳,平日喜欢的玩意儿,——一个泥人,两个小木碗,两个玻璃瓶,——
都放在枕头旁边。后来王九妈掐着指头仔细推敲,也终于想不出一些什么缺 陷。
这一日里,蓝皮阿五简直整天没有到;咸亨掌柜便替单四嫂子雇了两名 脚夫,每名二百另十个大钱,抬棺木到义冢地上安放。王九妈又帮他煮了饭,
凡是动过手开过口的人都吃了饭。太阳渐渐显出要落山的颜色;吃过饭的人 也不觉都显出要回家的颜色,——于是他们终于都回了家。
单四嫂子很觉得头眩,歇息了一会,倒居然有点平稳了。但他接连着便 觉得很异样:遇到了平生没有遇到过的事,不像会有的事,然而的确出现了。
他越想越奇,又感到一件异样的事——这屋子忽然太静了。
他站起身,点上灯火,屋子越显得静。他昏昏的走去关上门,回来坐在 床沿上,纺车静静的立在地上。他定一定神,四面一看,更觉得坐立不得,
屋子不但太静,而且也太大了,东西也太空了。太大的屋子四面包围着他,
太空的东西四面压着他,叫他喘气不得。
他现在知道他的宝儿确乎死了;不愿意见这屋子,吹熄了灯,躺着。他 一面哭,一面想:想那时候,自己纺着棉纱,宝儿坐在身边吃茴香豆,瞪着 一双小黑眼睛想了一刻,便说,“ 妈!爹卖馄饨,我大了也卖馄饨,卖许多 许多钱,——我都给你。” 那时候,真是连纺出的棉纱,也仿佛寸寸都有意 思,寸寸都活着。但现在怎么了?现在的事,单四嫂子却实在没有想到什么。
——我早经说过:他是粗笨女人。他能想出什么呢?他单觉得这屋子太静,
太大,太空罢了。
但单四嫂子虽然粗笨,却知道还魂是不能有的事,他的宝儿也的确不能 再见了。叹一口气,自言自语的说,“ 宝儿,你该还在这里,你给我梦里见 见罢。” 于是合上眼,想赶快睡去,会他的宝儿,苦苦的呼吸通过了静和大 和空虚,自己听得明白。
单四嫂子终于朦朦胧胧的走入睡乡,全屋子都很静。这时红鼻子老拱的 小曲,也早经唱完;跄跄踉踉出了咸亨,却又提尖了喉咙,唱道:
“ 我的冤家呀!——可怜你,——孤另另的… … ”
蓝皮阿五便伸手揪住了老拱的肩头,两个人七歪八斜的笑着挤着走去。
单四嫂子早睡着了,老拱们也走了,咸亨也关上门了。这时的鲁镇,便 完全落在寂静里。只有那暗夜为想变成明天,却仍在这寂静里奔波;另有几
条狗,也躲在暗地里呜呜的叫。
一九二○ 年六月
(初载于 1919 年 10 月北京《新潮》月刊第 2 卷第 1 号)
一件小事
我从乡下跑到京城里,一转眼已经六年了。其间耳闻目睹的所谓国家大 事,算起来也很不少;但在我心里,都不留什么痕迹,倘要我寻出这些事的 影响来说,便只是增长了我的坏脾气,——老实说,便是教我一天比一天的 看不起人。
但有一件小事,却于我有意义,将我从坏脾气里拖开,使我至今忘记不 得。
这是民国六年的冬天,大北风刮得正猛,我因为生计关系,不得不一早 在路上走。一路几乎遇不见人,好容易才雇定了一辆人力车,教他拉到 S 门 去。不一会,北风小了,路上浮尘早已刮净,剩下一条洁白的大道来,车夫 也跑得更快。刚近 S 门,忽而车把上带着一个人,慢慢地倒了。
跌倒的是一个女人,花白头发,衣服都很破烂。伊从马路边上突然向车 前横截过来;车夫已经让开道,但伊的破棉背心没有上扣,微风吹着,向外 展开,所以终于兜着车把。幸而车夫早有点停步,否则伊定要栽一个大斤斗,
跌到头破血出了。
伊伏在地上;车夫便也立住脚。我料定这老女人并没有伤,又没有别人 看见,便很怪他多事,要自己惹出是非,也误了我的路。
我便对他说,“ 没有什么的。走你的罢!”
车夫毫不理会,——或者并没有听到,——却放下车子,扶那老女人慢 慢起来,搀着臂膊立定,问伊说:
“ 你怎么啦?”
“ 我摔坏了。”
我想,我眼见你慢慢倒地,怎么会摔坏呢,装腔作势罢了,这真可憎恶。
车夫多事,也正是自讨苦吃,现在你自己想法去。
车夫听了这老女人的话,却毫不踌躇,仍然搀着伊的臂膊,便一步一步 的向前走。我有些诧异,忙看前面,是一所巡警分驻所,大风之后,外面也 不见人。这车夫扶着那老女人,便正是向那大门走去。
我这时突然感到一种异样的感觉,觉得他满身灰尘的后影,刹时高大了,
而且愈走愈大,须仰视才见。而且他对于我,渐渐的又几乎变成一种威压,
甚而至于要榨出皮袍下面藏着的“ 小” 来。
我的活力这时大约有些凝滞了,坐着没有动,也没有想,直到看见分驻 所里走出一个巡警,才下了车。
巡警走近我说,“ 你自己雇车罢,他不能拉你了。”
我没有思索的从外套袋里抓出一大把铜元,交给巡警,说,“ 请你给 他… … ”
风全住了,路上还很静。我走着,一面想,几乎怕敢想到我自己。以前 的事姑且搁起,这一大把铜元又是什么意思?奖他么?我还能裁判车夫么?
我不能回答自己。
这事到了现在,还是时时记起。我因此也时时熬了苦痛,努力的要想到 我自己。几年来的文治武力,在我早如幼小时候所读过的“ 子曰诗云” 一般,
背不上半句了。独有这一件小事,却总是浮在我眼前,有时反更分明,教我 惭愧,催我自新,并且增长我的勇气和希望。
一九二○ 年七月
(初载于 1919 年 12 月 1 日北京《晨报・周年纪念增刊》)
头发的故事
星期日的早晨,我揭去一张隔夜的日历,向着新的那一张上看了又看的 说:
“ 阿,十月十日,——今天原来正是双十节。这里却一点没有记载!”
我的一位前辈先生 N,正走到我的寓里来谈闲天,一听这话,便很不高 兴的对我说:
“ 他们对!他们不记得,你怎样他;你记得,又怎样呢?”
这位 N先生本来脾气有点乖张,时常生些无谓的气,说些不通世故的话。
当这时候,我大抵任他自言自语,不赞一辞;他独自发完议论,也就算了。
他说:
“ 我最佩服北京双十节的情形。早晨,警察到门,吩咐道‘ 挂旗!’ ‘ 是,
挂旗!’ 各家大半懒洋洋的踱出一个国民来,撅起一块斑驳陆离的洋布。这 样一直到夜,——收了旗关门;几家偶然忘却的,便挂到第二天的上午。
“ 他们忘却了纪念,纪念也忘却了他们!
“ 我也是忘却了纪念的一个人。倘使纪念起来,那第一个双十节前后的 事,便都上我的心头,使我坐立不稳了。
“ 多少故人的脸,都浮在我眼前。几个少年辛苦奔走了十多年,暗地里 一颗弹丸要了他的性命;几个少年一击不中,在监牢里身受一个多月的苦刑;
几个少年怀着远志,忽然踪影全无,连尸首也不知那里去了。——
“ 他们都在社会的冷笑恶骂迫害倾陷里过了一生;现在他们的坟墓也早 在忘却里渐渐平塌下去了。
“ 我不堪纪念这些事。
“ 我们还是记起一点得意的事来谈谈罢。”
N忽然现出笑容,伸手在自己头上一摸,高声说:
“ 我最得意的是自从第一个双十节以后,我在路上走,不再被人笑骂了。
“ 老兄,你可知道头发是我们中国人的宝贝和冤家,古今来多少人在这 上头吃些毫无价值的苦呵!
“ 我们的很古的古人,对于头发似乎也还看轻。据刑法看来,最要紧的 自然是脑袋,所以大辟是上刑;次要便是生殖器了,所以宫刑和幽闭也是一 件吓人的罚;至于髡,那是微乎其微了,然而推想起来,正不知道曾有多少 人们因为光着头皮便被社会践踏了一生世。
“ 我们讲革命的时候,大谈什么扬州十日,嘉定屠城,其实也不过一种 手段;老实说:那时中国人的反抗,何尝因为亡国,只是因为拖辫子。
“ 顽民杀尽了,遗老都寿终了,辫子早留定了,洪杨又闹起来了。我的 祖母曾对我说,那时做百姓才难哩,全留着头发的被官兵杀,还是辫子的便 被长毛杀!
“ 我不知道有多少中国人只因为这不痛不痒的头发而吃苦,受难,灭 亡。”N两眼望着屋梁,似乎想些事,仍然说:
“ 谁知道头发的苦轮到我了。
“ 我出去留学,便剪掉了辫子,这并没有别的奥妙,只为他太不便当罢 了。不料有几位辫子盘在头顶上的同学们便很厌恶我;监督也大怒,说要停 了我的官费,送回中国去。
“ 不几天,这位监督却自己被人剪去辫子逃走了。去剪的人们里面,一 个便是做《革命军》的邹容,这人也因此不能再留学,回到上海来,后来死 在西牢里。你也早已忘却了罢?
“ 过了几年,我的家景大不如前了,非谋点事做便要受饿,只得也回到 中国来。我一到上海,便买定一条假辫子,那时是二元的市价,带着回家。
我的母亲倒也不说什么,然而旁人一见面,便都首先研究这辫子,待到知道 是假,就一声冷笑,将我拟为杀头的罪名;有一位本家,还预备去告官,但 后来因为恐怕革命党的造反或者要成功,这才中止了。
“ 我想,假的不如真的直截爽快,我便索性废了假辫子,穿着西装在街 上走。“ 一路走去,一路便是笑骂的声音,有的还跟在后面骂:‘ 这冒失鬼!’
‘ 假洋鬼子!”
“ 我于是不穿洋服了,改了大衫,他们骂得更利害。
“ 在这日暮途穷的时候,我的手里才添出一支手杖来,拚命的打了几回,
他们渐渐的不骂了。只是走到没有打过的生地方还是骂。
“ 这件事很使我悲哀,至今还时时记得哩。我在留学的时候,曾经看见 日报上登载一个游历南洋和中国的本多博士①的事;这位博士是不懂中国和马 来语的,人问他,你不懂话,怎么走路呢?他拿起手杖来说,这便是他们的 话,他们都懂!我因此气愤了好几天,谁知道我竟不知不觉的自己也做了,
而且那些人都懂了。… …
“ 宣统初年,我在本地的中学校做监学,同事是避之惟恐不远,官僚是 防之惟恐不严,我终日如坐在冰窖子里,如站在刑场旁边,其实并非别的,
只因为缺少了一条辫子!
“ 有一日,几个学生忽然走到我的房里来,说,‘ 先生,我们要剪辫子 了。’ 我说,‘ 不行!’ ‘ 有辫子好呢,没有辫子好呢?’ ‘ 没有辫子好… … ’
‘ 你怎么说不行呢?’ ‘ 犯不上,你们还是不剪上算,——等一等罢。’ 他 们不说什么,撅着嘴唇走出房去;然而终于剪掉了。
“ 呵!不得了了,人言啧啧了;我却只装作不知道,一任他们光着头皮,
和许多辫子一齐上讲堂。
“ 然而这剪辫病传染了;第三天,师范学堂的学生忽然也剪下了六条辫 子,晚上便开除了六个学生。这六个人,留校不能,回家不得,一直挨到第 一个双十节之后又一个多月,才消去了犯罪的火烙印。
“ 我呢?也一样,只是元年冬天到北京,还被人骂过几次,后来骂我的 人也被警察剪去了辫子,我就不再被人辱骂了;但我没有到乡间去。”
N显出非常得意模样,忽而又沉下脸来:
“ 现在你们这些理想家,又在那里嚷什么女子剪发了,又要造出许多毫 无所得而痛苦的人!
“ 现在不是已经有剪掉头发的女人,因此考不进学校去,或者被学校除 了名么?“ 改革么,武器在那里?工读么,工厂在那里?
“ 仍然留起,嫁给人家做媳妇去:忘却了一切还是幸福,倘使伊记着些 平等自由的话,便要苦痛一生世!
① 本多博士:即本多静六(1866—1952),日本林学博士,著有《造林学》等书。
“ 我要借了阿尔志跋绥夫①的话问你们:你们将金黄时代的出现豫约给这 些人们的子孙了,但有什么给这些人们自己呢?
“ 阿,造物的皮鞭没有到中国的脊梁上时,中国便永远是这一样的中国,
决不肯自己改变一支毫毛!
“ 你们的嘴里既然并无毒牙,何以偏要在额上贴起‘ 蝮蛇’ 两个大字,
引乞丐来打杀?… … ”
N 愈说愈离奇了,但一见到我不很愿听的神情,便立刻闭了口,站起来 取帽子。
我说,“ 回去么?”
他答道,“ 是的,天要下雨了。”
我默默的送他到门口。
他戴上帽子说:
“ 再见!请你恕我打搅,好在明天便不是双十节,我们统可以忘却了。”
一九二○ 年十月
(初载于 1920 年 10 月 10 日上海《时事新报・学灯》)
① 阿尔志跋绥夫(М.П .Apц ы б aшeB,1878—1927)俄国小说家。十月革命后逃亡国外,死于波兰华沙。
这里所引的话,见他的中篇小说《工人绥惠略夫》第九章。
风 波
临河的土场上,太阳渐渐的收了他通黄的光线了。场边靠河的乌桕树叶,
干巴巴的才喘过气来,几个花脚蚊子在下面哼着飞舞。面河的农家的烟突里,
逐渐减少了炊烟,女人孩子们都在自己门口的土场上泼些水,放下小桌子和 矮凳;人知道,这已经是晚饭时候了。
老人男人坐在矮凳上,摇着大芭蕉扇闲谈,孩子飞也似的跑,或者蹲在 乌桕树下赌玩石子。女人端出乌黑的蒸干菜和松花黄的米饭,热蓬蓬冒烟。
河里驶过文人的酒船,文豪见了,大发诗兴,说,“ 无思无虑,这真是田家 乐呵!”但文豪的话有些不合事实,就因为他们没有听到九斤老太的话。这时候,
九斤老太正在大怒,拿破芭蕉扇敲着凳脚说:
“ 我活到七十九岁了,活够了,不愿意眼见这些败家相,——还是死的 好。立刻就要吃饭了,还吃炒豆子,吃穷了一家子!”
伊的曾孙女儿六斤捏着一把豆,正从对面跑来,见这情形,便直奔河边,
藏在乌桕树后,伸出双丫角的小头,大声说,“ 这老不死的!”
九斤老太虽然高寿,耳朵却还不很聋,但也没有听到孩子的话,仍旧自 己说,“ 这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这村庄的习惯有点特别,女人生下孩子,多喜欢用秤称了轻重,便用斤 数当作小名。九斤老太自从庆祝了五十大寿以后,便渐渐的变了不平家,常 说伊年青的时候,天气没有现在这般热,豆子也没有现在这般硬:总之现在 的时世是不对了。何况六斤比伊的曾祖,少了三斤,比伊父亲七斤,又少了 一斤,这真是一条颠扑不破的实例。所以伊又用劲说,“ 这真是一代不如一 代!”
伊的儿媳①七斤嫂子正捧着饭篮走到桌边,便将饭篮在桌上一摔,愤愤的 说,“ 你老人家又这么说了。六斤生下来的时候,不是六斤五两么?你家的 秤又是私秤,加重称,十八两秤;用了准十六,我们的六斤该有七斤多哩。
我想便是太公和公公,也不见得正是九斤八斤十足,用的秤也许是十四 两… … ”
“ 一代不如一代!”
七斤嫂还没有答话,忽然看见七斤从小巷口转出,便移了方向,对他嚷 道,“ 你这死尸怎么这时候才回来,死到那里去了!不管人家等着你开饭!”
七斤虽然住在农村,却早有些飞黄腾达的意思。从他的祖父到他,三代 不捏锄头柄了;他也照例的帮人撑着航船,每日一回,早晨从鲁镇进城,傍 晚又回到鲁镇,因此很知道些时事:例如什么地方,雷公劈死了蜈蚣精;什 么地方,闺女生了一个夜叉之类。他在村人里面,的确已经是一名出场人物 了。但夏天吃饭不点灯,却还守着农家习惯,所以回家太迟,是该骂的。
七斤一手捏着象牙嘴白铜斗六尺多长的湘妃竹烟管,低着头,慢慢地走 来,坐在矮凳上。六斤也趁势溜出,坐在他身边,叫他爹爹。七斤没有应。
“ 一代不如一代!” 九斤老太说。
七斤慢慢地抬起头来,叹一口气说,“ 皇帝坐了龙庭了。”
七斤嫂呆了一刻,忽而恍然大悟的道,“ 这可好了,这不是又要皇恩大
① 儿媳:根据上下文看,应是“ 孙媳” 。
赦了么!”
七斤又叹一口气,说,“ 我没有辫子。”
“ 皇帝要辫子么?”
“ 皇帝要辫子。”
“ 你怎么知道呢?” 七斤嫂有些着急,赶忙的问。
“ 咸亨酒店里的人,都说要的。”
七斤嫂这时从直觉上觉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妙了,因为咸亨酒店是消息灵 通的所在。伊一转眼瞥见七斤的光头,便忍不住动怒,怪他恨他怨他;忽然 又绝望起来,装好一碗饭,搡在七斤的面前道,“ 还是赶快吃你的饭罢!哭 丧着脸,就会长出辫子来么?”
太阳收尽了他最末的光线了,水面暗暗地回复过凉气来;土场上一片碗 筷声响,人人的脊梁上又都吐出汗粒。七斤嫂吃完三碗饭,偶然抬起头,心 坎里便禁不住突突地发跳。伊透过乌桕叶,看见又矮又胖的赵七爷正从独木 桥上走来,而且穿着宝蓝色竹布的长衫。
赵七爷是邻村茂源酒店的主人,又是这三十里方圆以内的唯一的出色人 物兼学问家;因为有学问,所以又有些遗老的臭味。他有十多本金圣叹批评 的《三国志》,时常坐着一个字一个字的读;他不但能说出五虎将姓名,甚 而至于还知道黄忠表字汉升和马超表字孟起。革命以后,他便将辫子盘在顶 上,像道士一般;常常叹息说,倘若赵子龙在世,天下便不会乱到这地步了。
七斤嫂眼睛好,早望见今天的赵七爷已经不是道士,却变成光滑头皮,乌黑 发顶;伊便知道这一定是皇帝坐了龙庭,而且一定须有辫子,而且七斤一定 是非常危险。因为赵七爷的这件竹布长衫,轻易是不常穿的,三年以来,只 穿过两次:一次是和他呕气的麻子阿四病了的时候,一次是曾经砸烂他酒店 的鲁大爷死了的时候;现在是第三次了,这一定又是于他有庆,于他的仇家 有殃了。
七斤嫂记得,两年前七斤喝醉了酒,曾经骂过赵七爷是“ 贱胎” ,所以 这时便立刻直觉到七斤的危险,心坎里突突地发起跳来。
赵七爷一路走来,坐着吃饭的人都站起身,拿筷子点着自己的饭碗说,
“ 七爷,请在我们这里用饭!” 七爷也一路点头,说道“ 请请” ,却一径走 到七斤家的桌旁。七斤们连忙招呼,七爷也微笑着说“ 请请” ,一面细细的 研究他们的饭菜。
“ 好香的干菜,——听到了风声了么?” 赵七爷站在七斤的后面七斤嫂 的对面说。
“ 皇帝坐了龙庭了。” 七斤说。
七斤嫂看着七爷的脸,竭力陪笑道,“ 皇帝已经坐了龙庭,几时皇恩大 赦呢?”
“ 皇恩大赦?——大赦是慢慢的总要大赦罢。” 七爷说到这里,声色忽 然严厉起来,“ 但是你家七斤的辫子呢,辫子?这倒是要紧的事。你们知道:
长毛时候,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 … ”
七斤和他的女人没有读过书,不很懂得这古典的奥妙,但觉得有学问的 七爷这么说,事情自然非常重大,无可挽回,便仿佛受了死刑宣告似的,耳 朵里嗡的一声,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 一代不如一代,——” 九斤老太正在不平,趁这机会,便对赵七爷说,
“ 现在的长毛,只是剪人家的辫子,僧不僧,道不道的。从前的长毛,这样
的么?我活到七十九岁了,活够了。从前的长毛是——整匹的红缎子裹头,
拖下去,拖下去,一直拖到脚跟;王爷是黄缎子,拖下去,黄缎子;红缎子,
黄缎子,——我活够了,七十九岁了。”
七斤嫂站起身,自言自语的说,“ 这怎么好呢?这样的一班老小,都靠 他养活的人,… … ”
赵七爷摇头道,“ 那也没法。没有辫子,该当何罪,书上都一条一条明 明白白写着的。不管他家里有些什么人。”
七斤嫂听到书上写着,可真是完全绝望了;自己急得没法,便忽然又恨 到七斤。伊用筷子指着他的鼻尖说,“ 这死尸自作自受!造反的时候,我本 来说,不要撑船了,不要上城了。他偏要死进城去,滚进城去,进城便被人 剪去了辫子。从前是绢光乌黑的辫子,现在弄得僧不僧道不道的。这囚徒自 作自受,带累了我们又怎么说呢?这活死尸的囚徒… … ”
村人看见赵七爷到村,都赶紧吃完饭,聚在七斤家饭桌的周围。七斤自 己知道是出场人物,被女人当大众这样辱骂,很不雅观,便只得抬起头,慢 慢地说道:
“ 你今天说现成话,那时你… … ”
“ 你这活死尸的囚徒… … ”
看客中间,八一嫂是心肠最好的人,抱着伊的两周岁的遗腹子,正在七 斤嫂身边看热闹;这时过意不去,连忙解劝说,“ 七斤嫂,算了罢。人不是 神仙,谁知道未来事呢?便是七斤嫂,那时不也说,没有辫子倒也没有什么 丑么?况且衙门里的大老爷也还没有告示… … ”
七斤嫂没有听完,两个耳朵早通红了;便将筷子转过向来,指着八一嫂 的鼻子,说,“ 阿呀,这是什么话呵!八一嫂,我自己看来倒还是一个人,
会说了这样昏诞胡涂话么?那时我是,整整哭了三天,谁都看见;连六斤这 小鬼也都哭,… … ” 六斤刚吃完一大碗饭,拿了空碗,伸手去嚷着要添。七 斤嫂正没好气,便用筷子在伊的双丫角中间,直扎下去,大喝道,“ 谁要你 来多嘴!你这偷汉的小寡妇!”
扑的一声,六斤手里的空碗落在地上了,恰巧又碰着一块砖角,立刻破 成一个很大的缺口。七斤直跳起来,检起破碗,合上了检查一回,也喝道,
“ 入娘的!” 一巴掌打倒了六斤。六斤躺着哭,九斤老太拉了伊的手,连说 着“ 一代不如一代” ,一同走了。
八一嫂也发怒,大声说,“ 七斤嫂,你‘ 恨棒打人’ … … ”
赵七爷本来是笑着旁观的;但自从八一嫂说了“ 衙门里的大老爷没有告 示” 这话以后,却有些生气了。这时他已经绕出桌旁,接着说,‘ 恨棒打人’ , 算什么呢。大兵是就要到的。你可知道,这回保驾的是张大帅,张大帅就是 燕人张翼德的后代,他一支丈八蛇矛,就有万夫不当之勇,谁能抵挡他,”
他两手同时捏起空拳,仿佛握着无形的蛇矛模样,向八一嫂抢进几步道,“ 你 能抵挡他么!”
八一嫂正气得抱着孩子发抖,忽然见赵七爷满脸油汗,瞪着眼,准对伊 冲过来,便十分害怕,不敢说完话,回身走了。赵七爷也跟着走去,众人一 面怪八一嫂多事,一面让开路,几个剪过辫子重新留起的便赶快躲在人丛后 面,怕他看见。赵七爷也不细心察访,通过人丛,忽然转入乌桕树后,说道
“ 你能抵挡他么!” 跨上独木桥,扬长去了。
村人们呆呆站着,心里计算,都觉得自己确乎抵不住张翼德,因此也决
定七斤便要没有性命。七斤既然犯了皇法,想起他往常对人谈论城中的新闻 的时候,就不该含着长烟管显出那般骄傲模样,所以对于七斤的犯法,也觉 得有些畅快。他们也仿佛想发些议论,却又觉得没有什么议论可发。嗡嗡的 一阵乱嚷,蚊子都撞过赤膊身子,闯到乌桕树下去做市;他们也就慢慢地走 散回家,关上门去睡觉。七斤嫂咕哝着,也收了家伙和桌子矮凳回家,关上 门睡觉了。
七斤将破碗拿回家里,坐在门槛上吸烟;但非常忧愁,忘却了吸咽,象 牙嘴六尺多长湘妃竹烟管的白铜斗里的火光,渐渐发黑了。他心里但觉得事 情似乎十分危急,也想想些方法,想些计画,但总是非常模糊,贯穿不得:
“ 辫子呢辫子?丈八蛇矛。一代不如一代!皇帝坐龙庭。破的碗须得上城去 钉好。谁能抵挡他?书上一条一条写着。入娘的!… … ”
第二日清晨,七斤依旧从鲁镇撑航船进城,傍晚回到鲁镇,又拿着六尺 多长的湘妃竹烟管和一个饭碗回村。他在晚饭席上,对九斤老太说,这碗是 在城内钉合的,因为缺口大,所以要十六个铜钉,三文一个,一总用了四十 八文小钱。
九斤老太很不高兴的说,“ 一代不如一代,我是活够了。三文钱一个钉;
从前的钉,这样的么?从前的钉是… … 我活了七十九岁了,——”
此后七斤虽然是照例日日进城,但家景总有些黯淡,村人大抵回避着,
不再来听他从城内得来的新闻。七斤嫂也没有好声气,还时常叫他“ 囚徒” 。 过了十多日,七斤从城内回家,看见他的女人非常高兴,问他说,“ 你 在城里可听到些什么?”
“ 没有听到些什么。”
“ 皇帝坐了龙庭没有呢?”
“ 他们没有说。”
“ 咸亨酒店里也没有人说么?”
“ 也没人说。”
“ 我想皇帝一定是不坐龙庭了。我今天走过赵七爷的店前,看见他又坐 着念书了,辫子又盘在顶上了,也没有穿长衫。”
“ 你想,不坐龙庭了罢?”
“ 我想,不坐了罢。”
现在的七斤,是七斤嫂和村人又都早给他相当的尊敬,相当的待遇了。
到夏天,他们仍旧在自家门口的土场上吃饭;大家见了,都笑嘻嘻的招呼。
九斤老太早已做过八十大寿,仍然不平而且康健。六斤的双丫角,已经变成 一支大辫子了;伊虽然新近裹脚,却还能帮同七斤嫂做事,捧着十八个铜钉 的饭碗,在土场上一瘸一拐的往来。
一九二○ 年十月
(初载于 1920 年 9 月《新青年》第 8 卷第 1 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