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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自己的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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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ademic year: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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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自己的魔鬼

● 楚尘

……我回到哪里?才能回到原来的地方?

我经常想象自己的感觉在时间的背面,或者意识的最底层,盘旋着升1 起又落下。我年轻的躯体,在意识的旋涡里仿佛被某种神秘的力量牵引着,

像经历一次奇怪的毫无预感征兆的探险,我身不由己地带着一种莫名的恐惧 和对未知的茫然,忐忑不安地前往却又不知自己朝向何处… … 多少次了,我 陷在时间的陷阱里,被孤独地囚禁起来,然而,我俨然像找到一种奇怪的办 法,我能够在这样的想象中寻找自己,虽然更多的时候面对的是迷失,但我 在这样的进程中往往能够获得些许的轻松和解脱,我时常莫名其妙地在这或 长或短的想象的两截,像落水的少年,在溺水濒临死亡的途中,偶然抓住一 根顺水漂来的木桩,获得了拯救自己的机会。

但是,解救自己的机会毕竟寥寥无几,我时常为自己无端消耗在想象 中的时间而惶惶不安,我的生活渐渐地被想象所替代,我不知道这种现象对 自己来说是好是坏是喜是忧,我的模糊的意识丝毫不给我哪怕只是蛛丝蚂迹 的拐弯的印痕就是说,我并不能从想象中回旋过来,我完全被一种意外的东 西所驱使,前往那个盛大的完全被想象力所鼓胀的容器,我自己的肉体则被 看不见的力量快速地搅拌着,渐渐地变成碎末,直至消逝成那不容分辨的最 微不足道的一粒,我完全失去了自己。但是,我最为庆幸的是,我还有一种 奇怪的意识在旋转的容器中存在着,我旋起又落下,落下又旋起,然而在这 无尽的循环中,我微带着某种不可告人的希望,在寻找着一个神秘的出口。

但是,我并没有找到,仿佛有一个极为巧妙的界限,我攀援着的想象的绳索 总是突然间崩断,我一下子清醒地跌住在现实的深渊里。

我知道,在蝉城,在我窗户底下的人如蚁蝼的大街上,在马台街十二 层公寓某一间的这个瘦瘦的高个子男人,俨然是一个多余的人,没有人会对 他现在所选择的视角感兴趣,没有人知道他体内弥漫的阴影和莫名其妙的气 息。他正在行使自己沉默的权利,他的展开或收起的目光成了他的习惯性的 动作。其实,他极其熟悉自己,并且知道,他事实上已经感到自己成了这座 城市中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二十几年来,这个叫李晃的男人,从未像现在 这样惶惑,迷失,而又漫不经心,顺理成章地成了一个想象中的人。

我二十五岁那年的夏天,突然发觉某些变化在我身上发生。我意外地 发现我老了,但我的躯体是年轻的,我年轻的姿态与我的心态极不对称。有 了这一惊人的变化并不是我或者家人和朋友发现的,更不是我的女友发觉 的,虽然我们在过着一种若即若离的同居生活;其实任何人都没有察觉,甚 至连我自己起初也毫无反应。这件事与人类无关,而是从我家的猫和狗身上 发现的,因为它们对待我的样子就像对待我的爷爷和奶奶,可惜老人家都不 在了。这多少有些荒诞,然而我不能阻止荒诞。我对这样的感觉不以为然,

甚至或多或少地显出开心的样子。大概有好几年了,我渐渐地变得并不向往 年轻的生活,我甚至厌倦起自己身边的同龄人,但又说不清自己到底是否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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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老人与孩童。知道自己老了,对我来说的确不是一件坏事。至少我把我的 期待变成了现实。那一年的夏天特别燠热,我的心与外面的世界一样烦燥不 安,我感到憋闷,有着说不出的压抑。如果没有这个倒楣的季节的掺和,我 想,我会平静地对待变化后的自己的。问题是一切都已经不可避免地发生,

任何人都不能改变这一局面。

事情的关健还在于,没有人知道我老了,即使知道也没有人会相信。

谁能够相信一个年轻的躯体里会有一颗苍老了的心呢?只有我自己知道,尽 管我最终都不能肯定我的感觉是绝对的真实,但我的猫和狗能使我察觉身上 发生的一切,它们对待我的异常的表情使我作出了判断。因为我熟悉它们,

熟悉它们的最微妙的气息与表情,猫是奶奶从外面托人买来的,狗大概是爷 爷捡回来的,但我不能肯定,我并未曾亲耳听他讲过。虽然别人肯定了这条 狗的来路不明,然而爷爷却绝不承认,爷爷说过他不可能去收养一条野狗。

直到爷爷弃世而去,关于狗的身世我依旧未能搞清,除了最初的好奇之外,

我对此失去了兴趣,我后来关注的是它的成长。它在我的眼前一天天地长大,

一天天地被我渐趋熟悉,还有那继它后来的猫。爷爷和奶奶死了以后,就再 也没有人来关心我,爸爸和妈妈整天吵架,一天比一天闹得凶,他们和蝉城 的许多同龄人一样对离婚特别有兴趣。自奶奶进了石子岗殡仪馆的那一天 起,爸爸和妈妈就分居了,可怜的老人家临死都不知道儿子与媳妇早已预谋 好等她一死就立即离婚。爸爸是附近有名的孝子,他不想自己的母亲知道他 的失败的婚姻。我想,如果不是为了奶奶,爸爸才不会与母亲拖延至今的。

妈妈也总算如愿以偿,奶奶死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她打过电话来,问我 的情况,我居然什么也没有说,妈妈还问我想不想她,我回答说不想,她在 话筒里哭了,只是没有声音,是抽泣,我不知怎么去安慰她,索性就挂了电 话,没有和她说再见。那是六年前,我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大,知道的东西实 在有限。过了几天爸爸问我妈妈有没有来电话,我没敢说。很多年以后,爸 爸才跟我说要是当时妈妈来电话关心我,他可能还会与妈妈生活,我才知道 自己犯下了大错;不过,这对爸爸来说或许还是件好事。十八岁那年,爸爸 重新组织了家庭,由于我不喜欢再有一个新妈妈,爸爸住到了后妈那儿。我 一个人住在马台街十二层上那幢空荡荡的房子里。爸爸有时候来看我。除了 上学的时间,我很少出门,在班上我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没有同学喜欢与 我交往,我也懒得去结交。我只跟我的猫和狗在一起。

七年过去了,我已长成一条汉子,一米八五的个子,并且相继和几个 女孩有了关系。我的猫和狗却一天天地老下去,它们迟缓的姿态与渐渐呆滞 的眼神,常常让我徒生伤感。在家里,在昏暗的灯光下,我无数次看着我的 猫和狗发呆,它们与我生活在一起亲密无间并经历了我的整个青春期的蠢蠢 欲动的过程,它们是我成长的见证人。我爱它们超过爱任何人。李尤在我这 里住了很久,我也爱她,甚至,远胜于她爱我,我后来把她赶走的很大一部 分原因可能就是由于她与我的猫和狗无法融洽相处。不错,我的猫和狗从不 把尿和屎撒在外面,因为我不放心让它们出去。我让它们在家里随便大小便。

猫还算自觉,有爱干净的习惯,而狗却不行,它根本无法自理,家里被搞得 一塌糊涂全是它的罪过,有一次爸爸回来看我,直恨得想把它宰了,我为这 还差点与爸爸断决关系。李尤最初爱上我的时候我就跟她摊底,如果真爱我 的话就得连我的猫和狗一起爱,起初李尤还以为是玩笑,当我第一次把她带 回来的时候,她才知道是真的,但她还是愉快地答应了我的附加条件。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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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毕业,我们就开始同居,我们的感情与性生活都没有任何障碍,那段日子 我相信是我们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然而好景不常在,李尤后来越来越讨厌 起我的猫和狗来,她甚至狠狠地揍过它们,我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但每次回 家的时候看见猫和狗的委屈的样子我就能感觉到发生过什么,我责问过李 尤,她也照说不讳,她说着说着就哭了,她说她再也受不了了,它们把家里 搞得一团糟,家里到处都是它们的气味。我心里知道,李尤说的都是事实。

但我不能原谅她,因为她打了它们。我于是也打了她,尽管我打得特别难受。

那是她第一次被人打,她说连她自己的父母都没有打过她。她哭得格外地伤 心。过了一个不和谐的夜晚之后,我提出与她分手。她没有说什么就搬走了,

我相信她能理解我的举动。而当时的情况是,我爱她,她也爱我,但我们还 是分手了。我们之间不会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发生。李尤走的时候我没有什 么特别的感觉,只是看着渐渐显出老态龙钟的猫和狗有些伤感。我想,它们 肯定会比我提前去见上帝,因为这两个小东西比人类的寿命有限得多。我无 法想像失去它们的生活。

我在这座城市生活了二十五年,但我觉得自己并没有生活在城市里,

这样的城市在我的心目中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城市。我的城市不应该是现在 我所面对的这个样子,它与我想像中的城市相去甚远。我越来越讨厌城市中 的气味,我的胃口很坏明显是受其影响,大街上到处都是人,像一只七拐八 绕的盲肠型的口袋,里面总是塞得满满的,我想我最好不要去大街,我不喜 欢拥挤,在人多的地方我常常身不由己地与别人打架。我当然不喜欢打架,

可是我又无法控制自己。我是一个极其情绪化的人,我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越 来越控制不了自己。

在人多的地方, 我打过多少次架了,已数不过来,我身上的伤疤比起同 龄人肯定要多得多。

以至夏天不敢穿短裤。当李尤开始注意我的时候也是在夏天,蝉城的 夏天像火炉,在夏天穿长裤不穿短裤不是怪物就是神经病。李尤是北方人,

北方的男人夏天穿长裤子的多,她司空见惯,加之刚来蝉城读书,她觉得蝉 城的男人不够体面。因而,我在夏天的装扮最引她的注目。后来我们就好上 了。这肯定是重要的一条原因。直到我和李尤上了床,她才发现我身上的伤 疤。不过,那时她对此已无所谓。我想,如果不是因为我的猫和狗,我们至 少还是能够相处下去的。但我并不后悔,我把李尤赶走也完全是深思熟虑后 的做法。我毕竟更爱它们。

不知怎么回事,李尤走后,猫和狗的心情居然也好不起来,它们让我 伤透了脑筋,我变着法子尝试过多种努力,也不凑效。现在,它们显得心事 重重的样子,吃得很少,睡得也很少,它们在白天发呆,在晚上鬼叫。我被 它们折磨得百般无奈。家里的气氛失却了从前的和谐,连气味也变了好多,

我专门去寻求过兽医的帮助,兽医看过它们之后说毫无任何异常,它们的身 体是好好的,最有可能的是对某种东西的不适应引起的不良反应,兽医问我 家里有没有添置什么新东西,我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我又想起一个星期 前家里刚刚装上的空调,那是爸爸带人来给我安装的,在蝉城,有了空调才 能对付酷热的夏天,我并不喜欢空调的那种暧昧的凉爽,相反,我倒情愿使 用家里的那台老态龙钟的电扇,尽管是热风,但在晚上,我喜欢听那咯吱咯 吱的摇头晃脑的声音,我常常从中获得某种驱散寂寞的力量,我的不宁的心 绪常常从这里得到调整;另外,我有失眠的毛病,我需要一种声音的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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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能稍稍有些镇静,我非常害怕没有声音的夜晚,那是对我夜晚生活的打击。

我甚至还喜欢和李尤在电扇的咯吱咯吱的声音中做爱,我喜欢李尤的惊叫在 它的声音中穿来穿去,我闭上眼睛,压在李尤的身上享受这种声音某种程度 上超过了享受李尤的肉体,我害怕在安静的环境中与李尤做爱。为了获得这 种声音的陪伴,在做爱之前,我还要和李尤绞上一点心智,她与我相反,她 厌烦电扇的声音,她总是要关掉它,而我总是巧妙地让她身不由己地忘了声 音。现在,爸爸给我装上了空调,我倒并不觉得过上了一种优裕的生活,只 是感到出于常情,一个做父亲的在履行自己对儿子关心的义务。兽医的提醒,

使我意识到猫与狗的不良反应大概缘于空调,他一走,我就切断了空调的电 源。

大约过了两天时间,我的猫和狗又渐渐地从不良反应中恢复过来。看 到它们好起来的样子,我的心情也开朗了许多,我甚至打电话问候父亲,我 已经有半年没给他去过电话,我能够感觉到他在电话另一面发愣的样子。也 许,某种程度上,我的心情的好坏程度完全取决于猫和狗的心情。一天下午,

我突然来了兴趣,我决定带它们出去溜达溜达。我想到了好几个去处,但又 很快被我否定了。我决定带它们去动物园逛逛,去看看它们的伙伴与同类。

现在,每个城市都有动物园,越来越多的动物被囚禁在那里,就像人把自己 囚禁在城市一样。

我一手牵着猫,一手牵着狗,愉快地走在下午的大街上,外面很热,

我自己倒并不觉得,只是我的狗呼哧呼哧地直喘气,大概还由于它太过于激 动的缘故吧,我何时带它走过大街呢?猫对外面的世界显得有些极不适应,

看着熙来攘往的车流和人流,它露出惊恐的样子,眼里流出心有余悸的目光,

它不停地看我,发出叫声,我后来把它抱起来,它居然闭上了眼睛拚命地往 我的怀里钻,在我的怀中,它仍惊慌失措,我能感到它钻动的力量。

我的猫和狗也和我一样,对这座城市极不适应。除了小时候在乡村呆 过,我和它们一样再也无缘面对乡村,对我们来说,这不仅仅是一个小小的 遗憾,更重要的是,我们童年时的记忆已被现在进行的生活消蚀得锈迹斑斑。

我时常在记忆中返回,去寻找那曾经的气息,然而,无论我怎样努力,总是 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有力地拉住,而不能继续前行。无形中,我成了我过去 生活的旁观者,我伫立在那里,幸福地冥想却又无法靠近。这种奇怪的旅行,

使我较早地迥异于同龄人。他们没有我的童年生活,我也同样没有他们的童 年生活,两者之间微妙的差别使我们在蝉城不能以一个相似的方式长大。

说实在的,我厌倦了这座城市,但又无法回到乡村。我常常想在这样 的两难中努力改变自己的尴尬,然而所做的与最后实现的,总是差好大一截 距离。这成了我的心病。有时候我想,我不向往年轻生活的部分症结可能也 与此相关吧。

李晃带着他心爱的猫和狗从广州路出发,绕过上海路,然后经过鼓楼 再向北直行六百米,很快便来到蝉城动物园。这一段路李晃走得并不顺利,

原先他并没有打算步行,他准备打的过去,但是,他的猫和狗看到出租车却 露出惊恐万分的样子,在它们的眼里,那些奔来奔去的汽车完全是一种怪物,

甚至超过了老虎狮子的威胁,以至猫和狗最初都吓得呆在原地不动,并且硬 赖着不肯移动半步。李晃后来放弃了打的去动物园的计划。在路上,他的猫 和狗一改往日温驯甚至巴结主人的姿态,变得烦燥不安,它们完全不顺着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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晃的行路计划,到处横冲直撞,像逃避一次灾难,它们在路上跌跌撞撞,毫 无方向感,有几次使李晃不得不放弃原来的路线,从几个小巷子绕来绕去。

整个下午都特别的闷热,蝉城的知了叫得特别带劲,但这种声音反而引起了 猫和狗的注意,猫甚至还差一点就停下来寻觅声音的出处,这种颇有些亲切 的声音仿佛勾起了它们的某些回忆,至少,它们现在稍稍地静下来。动物园 附近的树木特别多,栖息的知了也格外的多,李晃的猫和狗在他去买票的间 隙非常安详地坐在一边,认真地倾听着知了的鸣叫。李晃买好票,带它们向 入口处走去。也许是夏天的缘故,蝉城的人们才不愿顶着烈日的暴晒来动物 园呢,这里的游人特别稀少,三三两两的游人里又数孩童居多,李晃成了动 物园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大人中的一个,他与他的猫和狗一出现在里面,立即 引起孩子们的注意。

猫和狗在这里显得特别开心,像一个久违了的好去处,它们在里面蹦 蹦跳跳,东张西望,对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它们露出想好好熟悉一番的浓 厚兴趣。看到它们高兴的样子,李晃也显得有些开心,他甚至还哼起歌来。

动物们居住的地方很快就到了,先是看到一个巨大的圆盘,里面有很多猴子,

猫和狗对他们并不感兴趣,它们看猴子的表情完全等同于一个人看到另一个 陌生人的表情一样,猫只是不经意地顺势飘过几道目光,狗也无动于衷地望 了一眼,仿佛迫于无奈不得不看似的。相反,李晃倒对猴子们的表情露出少 有的兴趣,他甚至羡慕猴子们的肆无忌惮的生活;他还对自己说,猴子们大 概不会考虑孤独的问题的,猴子们更不会失眠的,可是我不行。如果不是猫 和狗执意向前去,李晃是情愿在这里多看一会儿的,他还注意到,有一只小 猴子已开始注意自己,李晃能感觉到那两只小眼睛的目光。李晃跟着猫和狗 走着走着,突然被狗的一声狂吠吓了一跳,他以为狗出了什么事,定神一看,

原来他们已来到老虎和狮子们的住处,猫也吓得有些哆嗦,一种情不自禁的 本能使它和狗再也不敢向前挪动半步,它们甚至露出掉头想逃走的样子。一 只睡意绵绵的老虎懒洋洋地睁开眼睛,它在无意识地突然吼叫了一声。

李晃的灾难完全是从这声恐怖的声音中开始的,他的狗被老虎的吼叫 吓呆了,一种逃脱的本能使他的狗从他毫无防备的手中挣脱开去,狗一晃眼 间,便从李晃的视线里逃得无影无踪。

我至今仍记得我的狗从我手中挣脱时的那一刹那间的心情,我难受极 了,仿佛比爷爷奶奶死时的心情还要差,只觉得心里格噔一下,完全陷入了 一个沮丧的氛围。我的猫带着相同的恐惧也试图从我的手中挣脱出去,我的 手被它的爪子抓得流出血来,幸好,那根牵它的绳子一直牢牢地拴在我的手 心。我后来带着它去寻找我的狗。也许和狗相处惯了的缘故,我的猫在我的 怀里也不时发出令我伤心的声音,我和它一起几乎找遍了整个动物园,我问 遍了所有过往的行人,然而,没有一点关于狗的消息,寻觅不到一丝关于狗 的声音和气息。后来,天渐渐地暗下来,开始有蚊子偷袭我,我分明有些麻 木,对盯在脸上的蚊子居然毫无所动。

那时候,我已经精疲力竭。我黯然神伤地走出了动物园,我根本不知 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

等我在家里稍稍有些回过神来的时候,我才相信我的狗是真的从我的 生活中退了出去,我总是凄然地想像它在大街上四处徘徊而找不到家的样 子,它饥饿的神情,它被别人追打的情景,甚至它被车轮碾得血肉飞溅的场 面… … 我一个人僵在家里有很长很长时间,后来,爸爸打电话来,才使我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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呆滞的神情缓转过来。爸爸问我在干什么,我居然莫名其妙地哭了,我说我 的狗丢了。爸爸以蝉城男人特有的口头惮对我说,多大的事。我突然特别恨 他,重重地挂上了电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一阵 XI XI SUSU 的声音把我从一种疲惫不堪的 模糊状态中惊醒,我发觉躺在我脚下的猫显出非常紧张的样子,它的神态里 充满了警觉,它的目光一动不动地落在厨房的管道旁边,猫从来没有这样紧 张过,看着它的表情,我预感到有什么东西出现在我的屋子里。我顺着它的 目光看过去,才发觉有一只老鼠蹲在那里,老鼠的表情也相当紧张,它放弃 了属于自己的所有动作,它停在那里,看着猫,它们的目光互相对峙,毫不 相让,这只在城市长大的老鼠一刹那间感到猫对自己生命的威胁,也许,它 根本就没有见过猫,城市里的猫太少了,而且愿意养猫的人也越来越少。但 属于动物身上的一种本能,使老鼠突然害怕起猫,它根本就没有偷到什么食 物,这只倒霉的老鼠走错了人家,我的家里已不能为它提供什么能吃的东西,

如果有的话,那仅仅是冰箱里的几个鸡蛋,可是它没有办法能够吃到。现在,

我和猫的晚餐还不知怎么解决呢。

我和我的猫与狗才离开半天,家里就有了变化,老鼠以前可从来没有 光顾过这里。猫和老鼠在这里大概已经对峙了很久,我开始发觉的时候,已 明显看出我的猫早已占了上风,它不会轻易罢休的。老鼠的确显出失去优势 的样子,它的不时动几下的前爪,使我察觉到它已有了想逃的念头。猫就在 老鼠转身的时候扑了上去,然而,它并没有扑住它,它似乎只碰到了老鼠的 尾巴,老鼠带着一阵凄惨的叫声从我家的自来水管道旁边的一个小洞狼狈而 逃。它顺着原路逃走了。

猫没有抓到老鼠,我早已预料。在城市长大的老鼠已渐渐适应了这里 的生活,它们的生活也意外地工业化了,它们再也不需要打洞,再也不需要 像在乡村里那样忙着搬运食物储备进洞里。在城市,它们不需要参与劳动,

人类已经给它们准备了足够的食物,它们栖息在地下,那里有四通八达的管 道,那里随时有各种各样的食物飘来飘去,它们想吃什么就会有什么,某种 程度上说,人类吃过什么它们就能吃上什么,在这里,它们可以随便地占有 而毫无任何来自意外的干扰。但是,刚进都市的时候,它们吃过一些苦头,

人类的频繁的搬迁曾令它们伤透脑筋,它们费尽心血打过的无数个洞,有时 候一瞬间就会被人类摧毁,一些同伴甚至根本来不及反应,就会被封闭在洞 里,被压死,或者被闷死,甚至被水淹死。后来,它们慢慢地懂得并掌握了 对付人类的办法,它们找到了一个最佳的去处人类为它们间接提供的庞大的 地下管道群,它们渐渐地在这里尝到了甜头,这里的世界仿佛就是它们梦寐 以求的,俨然像找到了天堂,它们在这里越聚越多,安居乐业并繁衍不息,

它们的队伍越来越大,它们已完全控制了整个地下,某种程度上说,它们巧 妙地利用了人类。它们现在个个都显得极为富态,个个长得肥头大耳,油光 满面,它们身上的毛与从前已无法类比,由于经年不见阳光,它们的毛变得 更黑更亮,这种微妙的变化或许就是它们现在的身份标志,人类能够从这个 显著的变化中区分城里与乡下的老鼠。

最初,人类丢弃掉的食物比较单一,它们完全是被动地接受,如果拒 绝那就只能挨饿。

后来,它们的生活变得越来越优裕,地下的食物越来越多,各种稀奇 古怪的食物层出不穷地出现在这里,老鼠们应接不暇,它们渐渐地变得有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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择地挑选食物,它们现在已不怎么喜欢大米、小麦和玉米,它们更喜欢吃麦 当劳肯德基,甚至喝酒,它们现在对摔进来的酒瓶发出的声音极其敏感,酒 瓶在地下发出的声音特别好听,像一声嘹亮的口哨,立即唤来了它们的聚会,

它们选择的是那种带着甜味的低度酒,米酒和葡萄酒,它们是开心的,甚至 有老鼠喝醉,不小心失足淹死在地下水里。但对庞大的老鼠群来说,这不算 什么,偶尔死亡的老鼠并不能改变它们按部就班的生活。偶尔也还有一些对 外面感兴趣的老鼠从地下跑到外面探头探脑,它们对一切都感到好奇,它们 喜欢好奇,它们更能适应好奇,寻觅食物就是一个明显的佐证,它们变得见 多不怪了。当然,也有一些不机灵的老鼠陷在外面的庞大的人流与车流中,

在突围逃命的途中被压死,压成一个扁平的皮毛干瘪地贴在马路上。

与老鼠相比,猫在城市里毫无任何优势可言。抓老鼠的历史对于都市 里的猫来说,已成了遥远的历史,那是它们的老祖宗干过的事情。现在,猫 再也无法风光。城市的路面是影响猫退化的重要因素之一,猫的利爪由于与 水泥马路的不断磨擦,已渐渐地变得钝化,只要不离开城市,它们的爪子就 会一天天地变得越来越不名副其实,由于缺少乡村里的那种跌打滚爬的腾挪 场地,缺少与泥土亲切的机会,现在的猫看上去非常弱不禁风,一副体虚的 样子。我的猫也每况愈下,我能够理解它的力不从心,对于那只来我家不断 侵犯的老鼠,它显然已尽了自己的最大努力,它之所以没有成功地抓到那只 老鼠,一是缘于它的那两只退化的脚,另一方面,大概还由于它没有预料到 老鼠早就想好了退路,这是无法想象到的,现在它对老鼠逃走的那个洞非常 敏感,它经常守候在那里。我非常理解我的用心良苦的猫,它似乎有些对不 起我的样子,对那只逃走的老鼠一直耿耿于怀,它的神情充满了对老鼠的仇 恨。我发觉,它越来越有心思,有时候甚至不吃不睡,我好几次在深夜把它 从洞口抱到床上,醒来又发现它蹲在洞口。老鼠大概又来过几次,从猫的表 情里我依稀能够察觉到,我的猫一天天地瘦下去,显出非常憔悴的模样。我 有些心疼我的猫,从心里更恨那只讨厌的老鼠,狗的失踪已令我伤心至极,

它又来骚扰我的生活。现在,只要看到猫的紧张的神态,我就知道老鼠又来 了。我甚至想配合猫把老鼠抓住,然而那只老鼠太狡猾了,它总是有足够的 经验对付我们。

一天下午,猫的紧张的样子又引起了我的注意,像往常一样,老鼠一 如既往地在那里东张西望,我后来趁它不注意的时候飞快地堵住了洞口,我 断绝了它的退路。然而,让我失望的是,我的猫那天下午窘态百出,它根本 就抓不住老鼠,它甚至连与老鼠周旋的能力都已丧失。猫不住地发出叫声,

它的声音早已失真,刺得我的心头一阵发怵。我也配合它参加了战斗,然而 无济于事,老鼠并没有手忙脚乱,它能够对付我们。我被搞得一身臭汗。猫 的表情异常愤怒,它完全被激坏了。

老鼠后来逃着逃着居然逃到了门口,由于疏忽,我的门并没有完全关 闭。老鼠面对这一意外的变化甚是吃惊,它稍微迟疑了一下,旋即沿着楼梯 向下逃去,我的猫也夺门追去。我跟在后面。猫和老鼠很快地就从我的视线 消失了,我听到一阵急促的声音渐渐地由近而远。

猫的勇敢非常悲壮,尽管它早已力不从心,但那与生俱来的捕捉老鼠 的本能使它义无反顾地向老鼠逃走的方向奔去。我站在楼梯的窗户看着它们 很快跑到了路面。在这幢与另外十几幢高楼围成的大院中央,有一个窨井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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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关好,也许是昨天疏通管道的清洁工人忘了关上吧,也许根本就没有疏 通好。总之,它现在敞开在那里,意外为老鼠的逃走提供了机会。老鼠仿佛 对此尤为熟悉,它从老远的地方直朝这里奔了过来。老鼠在我的眼前一晃眼 逃得无影无踪,我的猫跟在后面,它已变得不成样子,但它也顺势冲了过去。

我的猫从此与我失去了联系,它再也没有回来。想起它离开我时的情 形,我总是涌上一股酸酸的感觉,它要么淹死在地下水管道里,要么就是迷 了路,它再也回不来了。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是想象我的猫在地下的情 况,我时常在迷糊的状态中听到猫的凄惨的叫声从地下传到我住的楼层上 来,我忍不住打开窗户,从十二层的高处,俯看那个吞噬猫的地方。

但我的猫再也不会出现在那里,那里一片安静,只有几个黑点在那里 来回窜动,我知道,那里仍然活动着一群不甘寂寞的老鼠。

今晚,我又想起我的猫和狗,我格外地思念它们。我一人在房间里走4 来走去,我伤感得要命,家里再也不会有它们的行踪了。我有些憋闷,闲得 慌,想找点事做做,但又不知道做什么好。翻了几页书,书页哗啦啦地在我 的手指间来回作响,书的沉腐的气息与我寂静中发出的气息混合起来,交错 在一起,我怎么也看不下去,眼前所浮现的几乎不是现实的东西,耳边像刮 起风有很多说不出来的东西从这里经过,呼呼作响,而我却捕捉不到一丝清 晰的痕迹,那些东西在感觉里乱成一团,我无法理顺它们。我疲惫地闭上眼 睛,身体向左倾斜,显出力不从心的样子。慢慢地,我失去了重心,身体落 在了床上,那种姿势居然稀里糊涂地保留了几根烟的光景。这是一段存在的 空隙,我在无意识中失去了我的意识,并且在其中获得了某种平时不属于自 己的感觉。这是在事后才察觉的。如果不是我看表,或者一下子回过神,我 想,我是根本不可能知道自己刚才出现的那个短暂的生命间隙。恍惚间,我 忽然想找个人聊天,然而却不知道找谁,我在脑子里搜索了半天,能够与我 在今晚聊天的似乎一个也没有,如果有的话,那只能是李尤,可是遗憾的是,

李尤今天不在蝉城。

后来决定谁也不找,去大街上遛达。对于我来说,有时候生命的威胁 可能恰恰来源于意识的侵入,如果我那样虚空下去,我必将失去我自己,成 为虚无的尘埃中最微小的一粒。

有一个人在暗中凝视着我,她以她永远停滞的表情看着我。我想,我 可能被她注视很久了。我也开始注意起她,并且发觉,我愈是注意她,她似 乎愈发地盯紧我。我索性不走了,停了下来,与她对视,打量着她。她栖息 在那个巨大的广告牌上,她的巨大的身躯可以覆盖好几个我。我注意着她的 神情,她俨然是在寻找我,因为我离她太近了,她却没有发现我就在她的身 体的下面。然而她不是肉体性存在的,她是极度物质性的,那么赤裸裸的物 质性的存在。我忽然有些喜欢起她来,我甚至想,要是她能开口说话,我准 会爱上她。坐了一会儿,我站起来,在那个呈圆形的山西路口的转盘里来回 走了几个圆,她就在我身边,俯视着,我却够不着她,只能够触及支撑她身 体的部分铁架,虽然我讨厌她的物质性存在,可我冥冥中又赋予了她生命,

她是肉体的还是物质的,突然间取决于我脑海里的模糊意识。我触摸着那个 支撑架,斑驳的锈迹,一触就有灰屑掉入尘土或沾满我的右手,我的手离开 了它。

在拍打灰屑的刹那,我陷在模糊的深渊中。可是,当我侧转身子回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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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来的时候,我又一不小心地撞上了她注视我的并不十分生动的目光。后来,

一阵急促的警铃声扰乱了我,我再无心境沉迷,我离开了她。

夜里,我又在梦里遇见了她。她似乎是温柔的,体贴的,具备了一切 女人的优点,她以惊人的速度褪去了我的衣裳。她的恰到好处的抚弄,使我 在极度震颤中惊走了她。她走了。

我也醒来。我摸了摸我的下体,那里一片潮湿,温热而略带腥味。我 愣在那里好半天,没有动弹。后来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第二天早晨醒来的 时候,那里早已被肉体的温热烘干。我的夜晚多么单调乏味,居然这么从夜 晚过渡到清晨。醒来的时候,四肢无力,突然想起那只被我弄丢的狗。

爷爷奶奶还在镜框里望着我,他们看我的表情仍暗合着猫的心思。他 们为什么要这样看我?

失去了猫和狗的生活,我的生活有了质的变化,这种变化任何人都不5 会察觉,只有我自己从内心才能体验到,我知道,这在常人眼里根本就是一 件不可思议的事件。然而,它毕竟在我身上发生了。没有了猫和狗的陪伴,

我的生活一天比一天过得乱七八糟,从前有它们在身边的时候,我并不特别 地感到孤独和寂寞,有时看着它们我的心里就会涌上阵阵感激之情,它们使 我的内心生活时常得到调节,我喜欢与它们相处,我甚至有闲情逸致去研究 猫的敌人老鼠,了解并观察它们的别具一格的都市生活。现在,我的心情一 天比一天坏,我过着黑夜和白天不分的生活,我开始严重地失眠。为了调整 自己,我过度地抽烟,酗酒,但这丝毫不能给我带来解脱,反而增添了身心 的疲惫。生活对我来说成了一个严峻的问题,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在生活 面前如此窘迫,我的生物钟完全颠倒了。我喜欢躺在床上,不论是白天还是 夜晚,我喜欢躺在这张竹质的床上,听那竹与竹在我的身体下发出的含混的 声音,我躺在那里,有时盯着头顶上的水泥板发呆,有时闭上眼睛瞎琢磨一 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有时沉浸在外面的无休无止的嘈音之中。但更多的时候,

我陷入到一种虚无的想象中,我被一种巨大的漩涡包围着,我左冲右突,寻 找不到任何一条出路。我似乎在想象中才能存活,也只有在想象中我的肉体 才被激活,我饶有兴致地想我和别人的可能的生活,想象一些最微妙的细节,

事情的末端和开头… … 有时候经常会想起我的猫和狗,爷爷和奶奶,父亲和 母亲,李尤和几个尚未出现的女孩,想着想着,我就会涌上一股无名的感伤。

也许,想象对于一个老人来说绝对是件好事,它或许能够排解和渲泄 晚年的寂寞与曾经的沧桑,但对于一个像我这样的年轻人来说,它未必不是 一件坏事,我的生活逐步被想象所替代,我所面对的现实并不需要想象,一 切都是赤裸的,而且我相信,我的十年,五十年,一百年的生活被压缩起来 也不会抵得上我一天中的想象,现实在想象面前有时是苍白无力的。我的生 命在想象中一天一天地被吞噬掉,想象似乎成了我生命前进的重要支柱。我 知道,只要我想得越多,我的心灵就会越来越沉重,越来越苍老。但那种间 接的体验使我倍感温暖,我失去重来一次的信心,我甚至觉得那才是我真正 的生活。然而,这是一件极费心智的事情,最初的愉悦很快被扫得一干二净,

我渐渐地感到想象的压力,它让我的心灵不堪重负,我觉得自己越来越累,

越来越不敢想象,然而,我仿佛已经搭上想象的列车,巨大的惯性牵引我不 停地向前,向前,使我没有停息的机会。我心灵的空间挤满了想象中的东西,

我被挤得越来越喘不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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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脸的时候,我突然在镜子中看到一个陌生的人,他开始审视着我。

他的眼里充满了焦虑,他的并不连贯的动作,甚至,他的欲言又止的嘴巴,

都在身体轻微的摇晃中变得凝滞,他张望的表情是空洞的,他的空洞使我的 想象力益发显得丰富而神秘。我面对着镜子,镜子中的他以他的生命占有了 我现在的生命,仿佛里面的那个人才是真实的。而外面的这具躯体,也许与 被风干、孤伶伶地悬挂在镜子外面的物件相仿,做为陪衬。他在镜子里面打 量我,我的打量分明不自在,我的一举一动没有能逃出他的视线,他的并不 暧昧的眼神颇有几分呆滞,他显得有些乏味,乏味里又被另一些东西塞满。

他似乎在寻找什么,但那样的眼神表明他并没有找到什么。

我观看他的方式却成了他存在的手段。他甚至露出一丝冷笑来报答我 的凝视。也许,只有在看镜子的时候,我才更清楚那个时刻的我是属于自己还 是属于别人。譬如,从镜子中,我明细地看见自己的容貌,当我感到自己的 衣服脏了,头发乱了或者胡子又长长了,那个时候我没有自己,我被公共化 了,这个社会的行为惯例在暗中间接地影响了我,我成了别人眼中的人,这 个时候我对镜子中的自己的判断完全受公共意识的影响,我上了其余人的 当,他们对于我的印象又烙在我的感觉里。但是,有时候,我并没有察觉到 自己容貌的变化,我从镜子中,只看到另一个我,我看着他的眼睛,想和他 说话。这个时候,我也许才真正地属于我自己。

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时常在镜子里把自己分割开来,我的眼睛被 我放在意识的左上方,脸皮在右上方,而嘴唇却没有位置,这或许是我经常 保持沉默的原因之一吧。我是我自己精神上的个体户,我屠宰自己,出售自 己,但均交易在我与自己之间。我以前一直过着他人的生活,而没有自我,

即便与女孩做爱亦是如此,在做爱的情境之中,我只是觉得她想从我的身上 唤回她自己而已。欲望一直沉睡在体内,只有把它拉出来,欲望才是存在的。

而我,只不过置身于其中扮演了一个笨拙的道具。现在的情况是,我很少有 机会被自己的欲望所打动,但有时候又被迫被其间接地利用。

我总是一不小心就会度量自己在场景与时间中的位置或境况,我与空 气、树木、动物、男人与女人、朋友、高楼、马路、天桥、我视线下的不停 地移动的物件等等之间的微妙的关系,我没有任何形而上的价值取向,它们 只是在我的想象中一闪而过。而夜晚与白天则像挡在我精神上的两面旗帜。

我常常在白天闭上眼睛在夜晚睁开眼睛试图想搞清我自己,我要成为我自 己,并且去掉蒙蔽我的面纱。而真实的我又在哪里呢?我去掉那一层属于自 己发现的面纱,而那几层尚未被发现的面纱又如何处置呢?我可能成为这样 的一个人:死去的我与活着的李晃他们构成了我生命的模糊状态。

现在,在深夜的蝉城,我突然产生了往楼下砸酒瓶的念头,那种感觉 是何其强烈,我喜欢酒瓶的破碎声划破寂静的夜空,然而我又知道,大街上 现在空空荡荡,只有几条狗在那里来回转悠,几只老鼠也从地下水管道里偷 偷地钻出来,它们不知道我的用心。它们甚至遗忘了拿着酒瓶的我,它们以 不理睬我的方式使我孤立无助。大街上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寂静,它们使我无 法入眠。我的嘴巴似乎在默默地发出一些微颤的声音,两唇合动之间偶然滑过 的音符,连我自己也没有听清,像梦呓般的语无伦次,我无力地说着一些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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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听不懂的废话。但是,不说废话,我又能说些什么呢?对于我来讲,大概 说什么也不会有用了,我的沉默的天赋超过了言语的能力。夜幕下的大街仿 佛被剥光了衣服袒露在我的视线里,即使我闭上眼睛,我的脑海里也能映现 这座城市的部分场景:拥挤不堪的大街;庞杂的巨大人群;被汽车尾气严重 污染的空气(夜幕下的灯光都是混浊的);闷热而漫长的夏天;像怪物一样 遍地散布的立交桥(它建得极不合理,桥上是四个车道,下面的马路只有两 个车道,像一只口袋的收束处,仍然导致了司空见惯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塞车 情景);那些忙碌而疲惫的面孔… … 即便如此,我仍然对这座城市感到越来 越陌生。我已习惯了依在窗户边自上而下地俯看外面的世界,虽然我站在十 二层的高楼上,但我并不能对这座城市一览无遗,横亘在我面前的障碍物越 来越多,与我小时候站在这里的视线目标背道而驰。

笼罩在这座城市的声音越来越怪,越来越不真实。我听觉里能够容忍 的声音也越来越少。沉寂的大街上有一种东西让我感到心头一阵阵地发紧,

尤其是夜里十二点左右的光景,我莫名其妙地感到心虚,这座离开地面的房 间使我有机会在土地的上空悬置起来,我多多少少获得一些意外的感觉,以 致常常在心里不得安宁。现在的心情是复杂的,一种近似于害怕、恐惧的感 觉经常在这个时刻光临我的心境。但以前的害怕、恐惧是有限度的、有所指 的,它能使我知道自己害怕的理由,狮子、老虎的吼叫是令人害怕的,因为 它会危害我的生命;地震、洪水等自然灾害亦然如此,也因为我们知道其中 的奥秘。可是,现在的情况是,我的害怕是莫名的,深夜里的大街上的喧嚣 声,建筑工地上响起的尖锐的电焊声,菜场里的乱七八糟的声音,百货大楼 里被搅拌的声音,还有各种莫名其妙的气味,都会让我感到极度不安,但这 种不安只能令我皱起眉头,却又说不出那种烦乱的具体所在。

月亮升在半空,孤伶伶地挂在那里并不使我感到特别,因为在它的旁 边,我视线里还有一些别的东西,看它的感觉与在乡村里截然不同,在都市 里再也不会那种澄澈的心情去看月亮了。相反,我根本没有心情观看都市里 的月光,我很少在月光下推开窗户看外面的夜景,我害怕看见灰白的月色映 在昏暗的路灯下面,那种惨淡的颜色是最令我心头发怵的。我倒喜欢漆黑的 夜晚,路灯下的我是最自由自在的,只有灯光在大路的两旁,笔直地穿过我 的视线,我不喜欢的一切均逃过了光的照射,我的不安也暂且被隐藏起来,

藏在了光以外的黑暗里。

这个有月光的夜晚,使我又不得不返回端坐在床沿,用仇恨的眼睛与 恶毒的念头与世界对话,我依稀觉出世界也不敢出声了,它以它现在的沉默 向我妥协。可是,我还是无法入眠,我在床上辗转返侧,我觉得自己飘起来,

在上升,游离,我的尸体僵卧在那里,我甚至觉得那具尸体不属于我,可它 是热的,也许,只有冰冷的才不属于我… … 喝一口水吧,虽然不渴,但喝上 一口,更能镇定自己,更能更好地想象大街上的形状。现在,我的想象力在 这座腐蚀的城市的散发着馊气的街道上穿行,我想遇上一些我想遇见的东 西。我的一些朋友们,现在,你们在哪里?在甜蜜的梦乡?在女人的怀抱?

在南园3舍?在广州路、鱼市街还是钞库街?在围棋中还是在麻将中?在哪 里我怎么想象不出。我的一些额外的感觉,为什么在现在跑得无影无踪,为 什么我此刻如此茫然,为什么对这一切我无法做出一个令自己信服的判断。

看来我多么有限、无聊啊。

我张大了嘴巴想放声说话,然而,憋闷了一晚的我已陷入失语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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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自己现在再怎么用力,也不会说出响亮的话来,我拿起那个没有瓶盖 的酒瓶,紧紧地握在手里,紧紧地,紧得直想把它压碎。我憋闷着坐在那里,

难受地做着这一极不生动的动作,我的脸胀得通红,我的身体微微地显得有 些摇晃。过了一会儿,我再也忍不住,我突然站起来,快步地走向窗户,我 狠狠地把酒瓶朝下面的马路上砸了下去,一阵尖锐的玻璃的破碎声很快从地 面上传来,使我感到一阵愉悦的感觉迅速地从耳朵传到心里,我久久地体味 着,体味着那还没有散去的盘旋在脑海里的声音,体味着马路上破碎的玻璃 片在汽车的压迫下发出的一些更为尖细的声音,那种声音不停地在我的体内 穿来穿去,我沉迷在这种声音里,显得格外地安详起来。后来,我慢慢地睡 着了。凌晨两点,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我杀了一个人,别人都不相信是 我杀的。我去派出所自首,没有人相信我,他们睁着莫名其妙的眼睛看着我,

都以为我疯了。可我失望极了,我真的杀了那个人。只不过尸体找不到了,

连我自己也忘了丢在哪儿,只要我说不出隐藏尸体的地方,他们就不再相信 我。瞧!这个梦里的世界,荒谬得离奇,我气得又从梦里醒来。

疏远现实的嗜好使我贪婪地沉迷在我前面与后面的虚空的意识中,像 潜水员潜行在海底,深渊里的快乐与恐惧是相辅相成的。

这种生活折磨得我彻夜难眠。我想,如果我的生活继续如此延续的话,7 我肯定将越来越难以支撑自己,这是一个不需要多想的答案,我熟悉自己,

熟悉我与生活之间那道模棱两可的界限。现在的想法是,能不能换一种活法,

重新对自己的生活进行转换。然而怎样的一种活法,才能让我顺心如意呢,

虽然我的心态已经老了,但我并不向往年轻的生活,难道我还要努力改变自 己的心态吗?这并不属于我迫切需要解决的事情。现在我最需要做的是,我 能否尽快地找到一种办法,完全是生活的办法,把自己尽快地从想象中拽回,

只有这样,我才能面对最初的平面生活,进行真实的调节。想来想去,我仍 然找不到一种满意的办法来改变自己,生活就像一杯热开水,它滚烫地放在 我的嘴边,我沮丧地无从下口。过了几天,我觉得自己不能屈从于目前的尴 尬的现状,而应该尝试主动的生活。

我又开始上班了,大学毕业后,我分在一个单位干了半年,后来与李 尤分手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到单位去过。我个人外在的现状单位是熟悉的,

父母离异的背景让我沾了一些便宜,现在我又回到那里恢复了上班的权利,

我们单位的头儿还是比较喜欢讲究人情味的,缘于此,他在单位上也赢得了 一些威信。那一天我看到他在阳光下晃动的秃头说,我想上班,他看了我一 眼,一副关心的表情对我说,你是该重新回到工作岗位了,这对你有好处。

他的头不停地晃动着,和阳光一样耀眼,并且,一个巨大的秃头影子映在他 身后的墙上。我看了一眼就笑了,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自然的表情了。我就 这么轻而易举地又回到了原来的岗位,这个秃子让我多多少少地从心里有些 感激,他使我开始了新的可能的生活。

在上班的过程中,我强烈地感到自己从未像现在这样变本加厉地存在 于变化着的情景中,我这个人实质上内在地变成了与自己无关的东西,有时 候李晃与我,我与李晃,完全是两码事。我经常从存在的事物的后面看到真 相。我,一个人与另一个人,一件事,一个蠕动或静止的物件的背后,我能 够感到它们的异处与现实的某些牵连。

我的感觉还是与单位晃动的感觉极不契合。上班没有几天,一阵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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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感觉迅速弥漫了我的内心,它又一次攫住了我,无论我怎样挣扎和努力都 无济于事,我无奈地看着它在我的身边招摇过市,它是开心的,开心的样子 让我感到羞耻,我看着它心里就特别难受,那种感觉无以言表,我只觉得一 个巨大的阴影捷速地像笼子一样把我罩住,我陷在里面而不能按自己的愿望 移动自己,那种气息明显地让我感到焦虑,但又不知道自己担忧和牵挂的是 什么。

大约两年前,也是在同一个地方,我就是被这种感觉困扰得心烦意乱,

以致最后不得不放弃继续工作下去的打算。现在,我经常回忆最初被这种感 觉抓住的情景,我难以分辨那最初光临内心的感觉,我越想这种细节,我越 感到自己的内心充满了不安,因为,我觉得记忆里的一切都充满了可疑的痕 迹,每一个痕迹里面,都可以找到一个佐证来证明我的印象。这么说,难道 这种感觉每一次都是更新的,每一次都以区别于上一次的方式来占据我的心 灵,可是,为什么我又感到那种感觉光临时是如此熟悉?两年前我就在现在 坐的地方办公,我走了以后,这里并没有增加新的人员,除了一位姓张的老 杆子(大家都这么叫他,这地方适合诞生一些公共词语,大家喜欢在这里也 只能在这里重复这个词,回到家里或其它地方,他们是不会说出这个词的。)

不在这里上班,基本上没有大的变化。两年后,我重新回到这里的第一件事 就是寻问老杆子怎么没有来上班,我不仅得到老杆子已经退休的答案,而且 我还能从大家的嘴里开始零零碎碎地获得一些关于他的消息,这些消息又集 中地在我的脑海里叠加,以致我们虽然已经隔开两年的时间,但我仍然觉得 他的事似乎就在我的身边发生。

两年的间隙使我满以为可以摆脱那种缠人的感觉,我满以为可以重新 获得一种新感觉进行新的生活,上班后我大失所望,我突然发觉自己非但没 有过上新生活,反而陷入到一种更加陈旧的俗套里。现在,我的感觉是陈旧 的,我身边的人和事是陈旧的,我房间里的一切是陈旧的,这些声音,这些 表情,这些属于大家的行为也是陈旧的,甚至我身边的物件:茶杯,桌子和 椅子,我抽屉的气息也是陈旧的;还有,我现在说话的方式,表情,口头语 也是陈旧的;两年前,我坐在这里面对夏天的感觉和现在面对夏天的感觉一 样,我当时附在窗外的马路上和大树上、楼群里的感觉与现在也是一致的。

办公室虽然少了一个老杆子,但现在剩下的九个人的相互感觉还是一样的,

也是陈旧的,一个人知道另一个人的秘密,另一个人又知道另一个人的秘密,

这样九个人的秘密又相互循环起来就变得不是秘密。现在,我们九个人的关 系是透明的。上班没有几天,就是从这种透明开始,我又被那种熟悉的感觉 攫住,在相隔了两年时间的间隙之后,我们的透明虽然出现了一些小障碍,

但是,通过上班后几天的了解,这些障碍渐渐地被扫除了,一切又恢复如常。

譬如小万,他又来跟我讨论一些近似于荒诞哲学的观念,他认为胖子就是对 自己的一种失控行为,胖子充分享受到了吃睡的好处,肉体的闲适者绝对不 会是一个清醒的思考者,即使真正地面对思考,胖子也可能永远处于一种模 糊的状态之中。但瘦子也并非不失控,胃不好是先天性的。然而,小万整体 上权衡利弊还是觉得瘦子明显占了上风,他又通过这种理论印证成功者与失 败者,他始终认为瘦子一般都能干成事情,他说自己一事无成就因为自己长 得越来越胖,他说我会越来越有出息的,因为我瘦得与他的理论正好契合。

每当他跟我滔滔不绝口若悬河时,我都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并且有一 种哭笑不得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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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万带给我的感觉是额外的,我可以接受也可以不接受,这都是可以 的。但我感到最为棘手的是,我害怕小秦的挑逗,这个结婚没几年的女人满 身散发着一股令人不安的味道,让我别扭得要命。然而,我看得出,她有意 想接近我,她时常蹑手蹑脚地走到房间里,悄无声息地躲在我的背后,然后 神秘地发出只有她自己才能发出的声音,她总是喜欢吓我一跳。她的声音听 起来特别 sheng 人,可是她自己却颇有些自以为是,因为她的感觉是轻松而 愉快的。我也看得出,她几乎没有什么痛苦,或者说她很少想她的痛苦。她 有的是快乐,并且放肆地想不停地利用它。她就坐在我的后面,我害怕回过 头去看她,有时她在后面叫我,为一些不足挂齿的小事,她的目的是想跟我 说话。有时候她说着说着就跑到我的位置上来,如果没有旁人,她肯定没有 一会儿功夫就会把她的重量全部向我压过来。她甚至暗示我去她家玩玩,她 有好几次说他不在。小秦的话我并不放在心上,这个快乐的女人从来不会知 晓我的心思。但是只要她的身体向我倾过来,我就会感到莫名其妙的紧张,

伴着这种紧张的情绪,我会感到那种熟悉的感觉从遥远的地方一步一步地向 我袭来,很短的时间内,我就能发现这种感觉已破开我的头颅旋转直下,它 很快地漫延开来,直到漫遍全身,我有一种被充气和放大的感觉,感到自己 被一些东西渐渐地塞满,满得像飘起来的气球。

我经常在上班的间隙遛到大街上闲逛,这倒不是因为我喜欢逛街,恰 恰相反,我并不喜欢街上的情景,但办公室里的气氛更让我难受。每当那种 熟悉的感觉侵上我的身体之后,我总是想象这种感觉是最后一次了,它会被 我甩得无影无踪的。可是,我并不能如愿以偿,这种感觉消失后,它很快就 会再次光临我的身心,仿佛是一次与我过不去的密谋,它悄然地躲在我看不 见的地方朝我暗暗窃笑,冷冷地打量着我,却不会发出任何声息。这是我最 难受的地方,我希望它能发出一些声音与我对抗,哪怕是最细微的,但是它 总以它一如既往的沉默的形迹来追踪我,而不给我留一丝可剩的机会。我多 少次发誓要尽快与它告别,但它总是不请自来,有时候它刚刚离开,转眼间 又重新返回。现在,我已深知它的脾气,它的习性,它的那些模棱两可的动 作,它就像我身上被悬置起来的局部的细胞,与我咫尺地对望却不能互相靠 近。

这具在大街上机械地走着的躯体,仿佛与我已经脱离了关系,我看着 他僵硬的姿态多少显得在些惶惑,他的举止,他张望这个世界的表情充满了 异样。我同情地望着他,真想与他说说话,以至我又回到了他的内心。我的 身边是依然如故的熙来攘往的人群,依然如故的喧嚣声。这座城市的人越聚 越多,车流与人流卷着我身不由己地向前,向前,身边的人和物像走马灯似 地直使我感到一阵发晕,当我好不容易挣扎到马路的边上,我感觉自己已经 累得不行,我差点支撑不住地倒在路面上。但我好歹还是挺住了自己。我喘 了几口气,又大口大口地吸了几口新的空气,新的空气并不洁净,我甚至有 一种呕吐的感觉。

后来,我又想起李尤,她现在在干什么呢?她现在的意识是否暂时地 排除了我,她此刻正在拥抱她的丈夫?抑或她被她的丈夫拥抱?有时候我真 想去看看她,我想告诉她我的猫和狗已经丢失,她是否还在对它们耿耿于怀。

猫和狗搅乱了我们的关系,使一种本来可以延续的生活彻底中断,她现在的 生活正驶向另一个轨道,另一个轨道上的生活正把她重新塑造,而我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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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呢,现在已形如一盘散沙,从哪儿也无法收拾。我倒情愿李尤现在的生 活是幸福的,她离开我时就因为我破坏了她的幸福的愿望。她大概快半年没 有来看我了,半年前,她时常到马台街,这幢十二层的楼面常有她生动的气 息在晃动,在晚上,在上午,或者清晨,总有她的笑声怡人地穿过。那时候 我们虽然分手,但她还是定期来看我,我们还能过上一种比较稳定的性生活,

每一次来的时候,看见我和家里的样子,她总要哭上一阵,她背着我偷偷地 抹泪,我有时一不小心就能撞上她流泪的样子,我也有些难受。哭过之后,

李尤就开始帮我收拾房间,打扫卫生或者洗衣服,然后我们在一起做饭,吃 完我们就做爱,看电视,或者去大街上稍稍遛达。她一般是下午来,第二天 早晨离开。她最后一次在这里时显得特别忧郁,她并没有说她要离开这里,

那一天她显得有些无力和苍白,但她还是强打精神为我洗了一大堆脏衣服。

她整个晚上都是闷闷不乐的样子,当时我并没有察觉她再也不会来了。我只 是拚命地做爱,她也在拚命地迎合我,并且显出我少见的疯狂,她一边做一 边流泪,我看着她的泪水顺着她蓝色的血管不停地往下淌,我越温柔地安慰 着她,她越是显得忧伤,我帮她擦了好几次泪,我轻轻地吻她,轻轻地把她 搂在怀里,她的嘴里发出一些含糊的声音。她侧着身体紧紧地贴着我,她的 体温特别地热,热得我一阵阵地发慌。后来,我慢慢地睡去,睡的时间特别 长,像死过去一样。第二天早晨起来的时候,她已经不在。大约过了一个月,

李尤又来过一次电话,她与我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她在电话的那一边不停 地抽泣,后来她告诉我她快要结婚了。我说我理解,我们原本就没有缘分。

然后我就无话可说,等我挂上电话时,一种茫然的感觉无边无际地在我身体 的四周弥漫开来,不知怎么的,我的鼻子也微微地发酸。这是我们最后的联 系,她再也没有找过我,而我也没有想去找她,即使有这个念头,我也根本 无法与她联系。这种感觉与丢失一件东西何其相仿,丢了的东西就再也找不 回来,它最多只能存活在记忆里。

我时常向往一种真正的内心生活,无论是与某一个人,某一个物件,

还是某一个独特的感觉,我与他们的交往,并不能从我外部肉体的表情上体 察出来。它应该深刻地嵌镶在我的心灵深处,就像我时常并不认为李晃与我 是同一个人,李晃只是一个名词,一个披在我身上的外衣,一个存活在别人 口中的不停地被反复地使用的名词,由于他人在我面前繁忙地使用它,我对 它也渐渐地变得习以为常。但是,我始终认为它是简单的,简单得使我从来 不把李晃当作一回事,说白了,它在我的心目中是没有任何份量的,李晃这 个名词,是我与他人之间的桥梁,是我和别人取得联系的最基本的标志,我 拿着它,借给别人使用,这就是我从中得到的唯一的好处。然而,为这件事,

我倒很少有高兴的时候,有时候我有些恨它,恨它自己没有任何主见,以致 被各种乱七八糟的人频繁地无休无止地反复使用,它是不干净的,甚至肮脏 得要命,它在各种各样的嘴唇和口腔里进进出出,各种各样的气味把它熏得 日渐憔悴,这是我最为看不起它的地方。恨它的时候,它仅仅是一具无可奈 何地依附在我躯体上的可怜兮兮的外壳,它有一种随时随地都可能被我抛弃 的感觉,因而,它是忠诚的,忠诚得从来没有使它萌生离开我的念头,它俨 然要跟随我一辈子。它很少休息,甚至在我沉睡的时候,它还被人唤醒,或 者被别人唤去,由于我有各地的朋友和熟人,它常常还要代替我去出远门。

因此,我也常对它心怀感激。

我向往的生活和我自己进行着的生活是没有时间界限的,时间并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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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面前设置障碍,我常常对它视而不见,它很难对我构成重大的影响。

我与任何一个人的交往也从来不以时间的长短来衡量友谊,我只凭我的感觉 取舍好恶。我对一个与我擦肩而过的人,甚至仅见过一次以后再也不会碰面 的人,有时候却是非常有感觉的,我总是不时地想起他们,想起那匆匆的一 瞬,我甚至觉得我与他们的交往恰恰是从这一刻才开始的,而且今后的交往 日益拉长,我与他们常常在内心对话。相反,一些整天谋面的熟人倒让我滋 生了另外的感觉,我也许会越来越不喜欢他们,表面上的频繁的谋面恰恰使 我离他们越来越远。有时,我想,与另一个人的交往最好不要正面接触,间 接的交往也许才是最美的,我的记忆里存活着很多别人给我叙述过的故事,

那些故事里面晃动的人总有几个是我想结交的。在蝉城,我有几个这样的朋 友,我很少与他们打过照面,或许根本就没有见过面,但是我一次次通过别 人的叙说温存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情,一次次觉得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近。

在我的感觉里,时间是一个虚无的东西,假如真有时间的话,我想它 至少有主客观之分。我正在睡觉,此时对于我来说,时间有好几种形式,一 个是正常行进中的时间,一个是我睡着的时候不属于我意识中的时间,清醒 与沉睡又不完全是一回事。所以与李尤的交往有许多形式。内心的交往使我 常常不愿意多见她,她却不理解,我很清楚这种时间在我们两人之间形成的 障碍。如果李尤能够与我保持相同气息的话,她一定会察觉到我一不留神就 会想起她,或者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温存她,她常常说我在人多的地方对她漠 不关心,我想,她肯定是错了,她是根本无法体会我的。有时候恰恰出乎她 的意料,在人多的地方,聊天或者正走在路上,或者干一些其它事情的时候,

我的气息总是溜出来与她体会不到的属于她自己的东西秘密结合,我分明感 到她就在我的身边。可惜,这个聪明的女孩,在这一方面的想象力是贫乏的,

贫乏得与我的猫和狗过不去,她哪里知道,我其实根本就不是她想象中的那 个人,她错误地估量了我。这种估量又使她武断地离开了我。她也许会后悔 的,然而我却不会,我从她离开我的那一天起,就把后悔的权利扔到了垃圾 堆,我并不想在乎这些。我只是想,我们的生命中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意想不 到的小插曲,我们的微妙的关系权当作其中的一种吧。再说,当一种生活行 将结束的时候,它的痕迹已经无法替换,如果能够替换的话,那必将又是另 一种痕迹。

我就是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人,我不需要拥有一个恒定的感觉,每当 一种感觉渐渐地被我熟悉之后,我的心里就会厌烦得要命,我甚至在心里咬 牙切齿地恨它,直想把它像拍打令人讨厌的苍蝇一样拍扁。可是,当一种感 觉逐步在我的体内安顿下来后,我很难把它赶跑,它死死地盯紧我,盯得我 愈发显得像一个苍白空洞的人。它是一只赖皮狗,它拚命地缠着我。对付它 唯一的手段就是让它死亡,可是这谈何容易,我想,只有在我睡着的时候它 才是死去的,但我的睡眠状态糟糕透顶,我不能完全地杀死它,它就这样在 我的体内潜伏下来,遍布我的每一个毛孔和血管,它甚而侵入到我的梦里,

搅得我的内心难以有一刻安宁。它已经与我对峙了很多年,我越来越想狠狠 地揍它一顿。但我分明又是无奈的。我喜欢我的感觉能够经常地更新,频繁 地从一种感觉过渡到另一种感觉。然而,更新的机会渺茫无期,我完全被我 的感觉牢牢地抓住了,我对自己失去了控制,我没有自己的感觉。我只能沉 浸在这样的想象中,也只有在想象中去体会一种感觉紧接着被另外一个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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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替代时的愉悦的心情。

我期待着,总是无法实现。

我身边的声音也越来越陈词滥调,我断定若干年内它有新意是很难的。

它一天天旧下去,旧得像一根锈迹斑斑的铁杆。设想,这种生锈的声音传到 耳中是不会有任何快活的地方的,它随时随地都要掉出一些腐朽的铁屑肆意 地撒在你的耳朵里,让你怎么也舒服不起来。

我身边的声音就是这样的光景,它们在我的感觉里已经快老了,毫无 生动的气息,难以给我以振奋的活力。我窗外的汽笛声,喧闹声,建筑工地 上特有的杂声,乱七八糟的混和声让我早已感到疲惫。置身在这样一个公共 的空间里是极其憋闷的,我试图努力去寻觅另一种令我振奋的声音,但一切 尝试都是徒劳的举动,我走到哪里都是一样,甚至连公园的感觉都是令我失 望的,虽说那里相比较蝉城的其它地方,它要好得多,然而我还是害怕那种 熟悉的寂静,在那样的氛围里我会非常烦躁不安的,倘若在那种令我窒息的 声音里再夹进一些远处飘来的汽笛声,我觉得我的脑袋都快绷裂了。那么,

还有什么地方能够发出使我愉悦的声音呢,我并不能条件反射地回答这个问 题,我没有去体验过的地方我是不会轻易下结论的。我现在只能假设,也许,

乡村里的声音要比这里好得多,但好在哪儿,我尚难回答出来。此刻我的房 间里虽然不断地流淌着音乐,但我也是在无奈中才播放它的,我太熟悉它们 了,每一个滑动、升起或落下,轻或重,舒婉或激昂,细细的,尖尖的音符 我都能微妙地体味出。音乐再也难以填补我心口上的欠缺,从前,它能够为 我疏通血液和感觉,我的神经曾经被它激发得异常敏锐,现在,一切都是熟 悉的,我的神经早已显出麻木的样子。它在我的面前,再也难以给我一如既 住的感觉。

有时候,我坐在这里发呆,我暗暗地想,还有什么声音能够深深地打 动我呢?我陷入到沉思中,怎么也找不到答案,我觉得我无聊极了。某一种 程度上讲,声音的丧失使我失去了一种回旋、调整自己的可能,我大概从这 方面是很难找回自己的。现在的感觉是,属于我自己的任何一种声音都不能 找到一个令我满意的震源,也不能抵达到让我想去的地方,如果我在另一个 人的身边说了一句话,我觉得我发出这句话的声音与他有时是毫无关系的,

它或许远播异地,或许又反弹回我的体内,但与所有在场的人无关。

10

一天上午,我正在收拾桌子上的东西,同事们都在聊天,大家一副安 然无事的样子。他们似乎在讨论一个话题,但我根本没有留意他们在议论什 么。我在无意中看了他们几眼,当我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的时候,我突然发 觉有一种感觉旋转着急剧直下地坠入我的心底,我一下子受到触动,我感到 自己立即停止了所有的动作,就那样茫然而无助地站在那里发呆,我很快发 觉自己的感觉被刚才的感受带动着离开了自己,它们出现在离我不远处的地 方,姿态鲜明地张望着我,我与它们近在咫尺,我看着它们在我的眼前不停 地跳跃着,从一个人的身体跳到另一个人的身体上,那些说不清颜色的衣服,

光滑的面孔,滞重的表情,僵硬的动作全部被我的感觉所覆盖。它们异常活 跃,有着极为强烈的表现欲望,它们来回地在我的办公室里穿梭,我的视线 渐渐地变得眼花缭乱,我越看越模糊,越看越感到头部一阵阵地晕眩,我前 面的场景,人和物件,一切能够进入我视线里的东西快速地旋转起来,我踉 跄着把右手支撑在桌面上,摇摇晃晃,我觉得身内身外的一切都显得陌生起

(18)

来,那些喧哗的杂语,那些在眼前移动的一切,仿佛全都乱了套似的,异乎 寻常地让我感到一阵阵地紧张。在我意识的深渊里,那些飘动起来的东西像 碎片一样急速地与我碰撞,我难以阻挡也无法逃避,我陷入到一个窒息的氛 围里。我感到自己越来越挺不住了,我挣扎着缓慢地移动自己,努力地想把 这具肉体放在椅子上,然而,仿佛被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牵引着,我无力地 安置自己的举动,我已无法左右自己。也不知过了多久,我觉得我的大脑始 终被这种感觉握住,像一根拴紧我的绳索,我怎么也无法切断它。后来,有 一个如雷贯耳的声音在办公室响起,声音大得出乎异常,以致一下子把我从 那种模糊状态中拽了出来。由于没有回过神来,我顿时跌坐在身边的椅子上,

整个身体失去了重心。我倾斜着摔到了地面。而右手在下坠的过程中拌倒了 我的茶杯,我的身躯几乎与茶杯同时落地,尖锐的破碎声与躯体落地的声音 混和着在房间骤然轰响。我跌住在那里,狼狈不堪,左手被玻璃的碎片刺得 血迹斑斑。现在,我成了这座房间里的中心,刚才还在交谈的同事们的目光 全都扫了过来。我愣在地上,感到伤口一阵阵地疼痛,我茫然地被小秦搀扶 起来。在她打扫玻璃碎片的间隙,同事们结束了刚才的交谈和争论,我无形 中成了扭转他们进入另一种感觉的动力。

整整一天,我无所事事,好像被这种感觉挫伤很深。我没有与任何人 说话,没有干任何事件,连水也没有喝上一口,没有人过来与我说话,他们 都很忙的样子,绝非把我故意搁置一边,我不需要别人的理睬,在这种状态 下,我的心情是愉快的。小秦今天的表现并不让我感到厌烦,我甚至对平时 厌烦她感到奇怪。这倒不是因为她主动去医务室拿了创口贴给我,使我阻止 了伤口上的血,而是因为她没有给我凭添了往日的熟悉的印象。她今天是沉 静的。

我甚至预感她是不是近来也出了一些什么事,她为什么一改往昔的容 颜和举止?

我越来越不喜欢在办公室呆坐着,除了喝几杯开水,看几份报纸,抑 或偶而再做一些琐碎的杂事,我一天的时光就这样给打发掉了。这种按部就 班的生活,就像一次亢长的无精打彩的拉力赛,让我觉得没劲透顶。以现在 的这种状况去猜想我的未来,我就会感到不寒而栗,难道我的这一辈子就这 样给消耗掉。在面对那个尚没有来到的属于我的未来的深渊里,我充满恐惧,

我在一种延宕的思维中揣摩着今后的生活,我满腹疑问,我一次又一次地在 心里质问自己:难道我对自己早已无能为力了吗?我接下来的生活该走向哪 一个通道?这种质问令我绞尽脑汁,比严刑拷打时的逼供更深地折磨着我的 身心。的确,我怎么能够镇定地前往那个即将面对的深渊呢。

在办公室里,真实的我时常面对的其实就是这些事件,仿佛我的上下 班时间全是为了考虑这个问题。这是一件极其折磨我的事情,我有些害怕。

我渐渐地不喜欢呆在这儿,我一有空隙便溜到大街上或朋友的家里,这几天,

我多少有些反常,我忽然变得喜欢往人多的地方去,也许,这是一个阻止我 害怕的最有效的办法,我再也不敢往人少的地方去了,我知道在那里我更容 易陷入极端个人化的情境之中,我不能让自己情不自禁地面对这些问题。我 现在喜欢去酒吧,蝉城有个叫城市猎人的酒吧让我感到特别带劲,那里喜欢 制造噪音,我正好利用它来排遣我的情绪,我置身在人群中,慢慢地啜饮着 啤酒,慢慢打发那些本来要消耗在办公室里的光阴。酒吧里可以练练飞镖,

也可以在刺激的声音中扭动自己的身体。我已经掷得一手漂亮的飞镖,我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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