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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遜曾指出曹雪芹以三個視點審度人生,而各自有其對應的角色,分別是:

空──終極關懷──一僧一道──忘情者,夢醒者──對世界清醒認識 的滅情觀,立足於宗教哲學的形而上角度

情──中間關懷──寶、黛──鍾情者,夢迷者──陷溺於情感執著

81 相關概念的討論主要見於Power of Horror: An Essay on Abjection,亦可見於Strangers to Ourselves (New York: Columbia UP, 1911) 一書。參黃宗慧,〈入土誰安?論《尤 利西斯》〈陰間〉一章中的屍體、葬儀與哀悼〉,頁8,作者原注。

的唯情觀,徹底投入對生命理想的癡迷追求

色──基礎關懷──劉姥姥──不及情者,從不作夢者──實用的物 質的功利觀,來自現實生活的形而下直觀82

這三個視點並現於劉姥姥宴遊大觀園之際,彼此交會並發生劇烈的磨合甚至衝 突,妙玉之「空」、寶黛等之「情」一一與劉姥姥之「色」遭遇,激盪出有頡 頏、有對立,卻也有映照互滲的複雜關係,而這就是通往狂歡詩學的精髓。證 諸上文的論述,可見狂歡詩學對民間力量、大眾文化、物質原則、肉體世界的 提升與肯定,而在劉姥姥進入榮國府/大觀園的種種描述中,特別是聚焦於劉 姥姥與巧姐兒的關係上,也確然揭示出狂歡精神中積極正面的創造力量,「色」

的範疇隱隱然有凌駕於「情」甚至「空」之勢,在這場遭遇戰中取得醒目的成 果——喜劇與救贖。

而魯迅曾對悲劇和喜劇下過定義:「悲劇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 看,喜劇將那無價值的撕破給人看。譏諷又不過是喜劇的變簡的一支流。」83從 表層上看,劉姥姥的存在是喜劇的、譏諷的,在揭發上流社會之虛矯部分(如 史湘雲所說的「假清高」)頗有「將那無價值的撕破給人看」的意味,因此處 處展示其「物質—肉體下部形象」的現實存在面向,並彰顯其作為生命之基礎 乃足以自救渡人的頑強韌性。只是人生中有價值的東西與無價值的東西之間並 沒有絕對的判分標準,如果站在《紅樓夢》中貫穿全局的幻滅哲學的角度而言,

現實的、物質的世界對精神的、審美的世界的侵吞,也正構成了全書悲劇的核 心,迎春出嫁後慘遭磨折,以致短短一年即薄命消殞的情況自不待言;司棋在 大觀園中私會偷情而遺落繡春囊的事件,亦不失其敲響失樂園之輓歌的意義。

反過來說,「可惜這麼個人竟俗了」(第48回)的香菱,不也是在大觀園的庇 護之下才能暫時洗脫現實世界的庸擾腥濁,而透過詩歌這種藝術話語激發內在 久遭抑制的性靈,呼吸到生命的清新空氣?乃至「家裏累的很,……做活做到 三更天」而受盡「從小兒沒爹娘的苦」(第32回)的史湘雲,不也殷殷盼望到 大觀園小住的日子,特別叮嚀寶玉要記得時常提醒賈母派人來接,而一旦離開 便繾綣難捨、眼淚汪汪(第36回)?林黛玉所謂「你看這裏的水乾淨,只一流 出去,有人家的地方髒的臭的混倒,仍舊把花遭塌了」(第23回),正直指《紅 樓夢》作為一部哀惋女性不幸之悲愴交響曲的關鍵所在,即是園外/物質—肉

82 孫遜,《紅樓夢研究》(臺北:大安出版社,1991),頁31-55。

83 魯迅,〈再論雷峰塔的倒掉〉,《魯迅全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

卷1,頁192-193。

體下部世界對園內/精神—頭腦上部世界的淹沒。則巧姐兒在劉姥姥的救贖之 下,成為荒村野店中親自紡績維生而辛苦持家的民婦(見第5回人物圖讖),比 起流落煙花巷而言固當視之為一種拯救,但對照大觀園之於香菱乃至所有女兒 們的價值而言,其「新生」的意義恐怕也是相對而非絕對。

因此或許應該說,狂歡詩學的宗旨並非一味讚揚民間文化而導致另一個極 端的偏執,而是彰顯出生命圖景中被刻意忽視的另一面視野,提醒我們面對人 生與人類文化時的另一種價值觀,以汲取存在本身的原始力量來裂解菁英文化 與藝術話語之嚴肅封閉,避免其在陳規套式中不斷因循蹈襲、自我重複而導致 空洞僵化、虛有其表的危機;並在彼此調節、互相權衡的動態過程中,激發出 具有更多可能的開放性與再生力。作者設計劉姥姥此一人物與相關情節的種種 安排,其意義亦於焉可見。

多元共存並生、複調混聲合唱,理解道德的渾沌、存在的複雜而拒絕將單 一價值絕對化,這樣的態度也恰恰可以回應曹雪芹「假作真時真亦假」、「你 方唱罷我登場」的二元襯補思維模式,84而比較完滿地體認到空、情、色這三 個層次並非對立互斥的孤立範疇,而是彼此依賴、互相轉化的有機結構,所謂

「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第1回),皆是源出此理之不 同演繹。由此,始足以全幅煥發存在的深刻與豐滿,並成就一種無限包容的偉 大。

* 附記:審查先生的細心審閱與寶貴建議,或協助筆者減少論述上的缺隙,或 提供未來更進一步的研究方向,在此衷心致謝。

84 浦安迪(Andrew H. Plaks)在談到《紅樓夢》中的寓意(allegory)時,以此諸句為 例闡述「二元襯補」的概念,亦即一種二元取代而非兩極對抗的關係。參《中國敘 事學》(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頁95、160。同理,與真/假、有/無、

生/死、冷/熱的對照一樣,情/色、精神/物質、菁英文化/大眾文化、藝術話 語/生活話語、理性詩學/狂歡詩學等關係,亦應做如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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