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书 ·2140·
卷第一百四十八 列传第八十二
陆贽
陆贽,字敬舆,苏州嘉兴人。十八第进士,中博学宏辞。调 郑尉,罢归。寿州刺史张镒有重名,贽往见,语三日,奇之,请为 忘年交。既行,饷钱百万,曰:“请为母夫人一日费。”贽不纳,
止受茶一串,曰:“敢不承公之赐?”以书判拔萃补渭南尉。
德宗立,遣黜陟使庾何等十一人行天下。贽说使者,请以 五术省风俗,八计听吏治,三科登隽义,四赋经财实,六德保 罢瘵,五要简官事。五术曰 :“听谣诵审其哀乐,纳市贾观其 好恶,讯簿书考其争讼,览车服等其俭奢,省作业察其趣舍。
“八计曰 :“视户口丰耗以稽抚字,视垦田赢缩以稽本末,视 赋役薄厚以稽廉冒,视案籍烦简以稽听断,视囚系盈虚以稽决 滞,视奸盗有无以稽禁御,视选举众寡以稽风化,视学校兴废 以稽教导 。”三科曰 :“茂异,贤良,干蛊 。”四赋曰 :“阅 稼以奠税,度产以衰征,料丁壮以计庸,占商贾以均利 。”六 德曰 :“敬老,慈幼,救疾,恤孤,赈贫穷,任失业 。”五要 曰 :“废兵之冗食,蠲法之挠人,省官之不急,去物之无用,
罢事之非要 。”时皆韪其言。迁监察御史。
帝在东宫,已闻其名矣,召为翰林学士。会马燧讨贼河北,
久不决,请济师;李希烈寇襄城。诏问策安出,贽言:
劳于服远,莫若脩近;多方以救失,莫若改行。今幽、燕、
新唐书 ·2141·
恒、魏之势缓而祸轻,汝、洛、荥、汴之势急而祸重。田悦覆 败之余,无复远略,王武俊有勇无谋,硃滔多疑少决,互相制 劫,急则合力,退则背憎,不能有越轶之患,此谓缓也。希烈 果于奔噬,忍于伤残,据蔡、许富全之地,而益以邓、襄虏获 之实,东寇则饟道阻,北窥则都邑震,此谓急也。代、朔、邠、
灵自昔之精骑,上党、盟津今之选师,举而委之山东,将多而 势分,兵广而财屈,则屯戍失于太繁也。李勉,文吏也,而当 汴必争地;哥舒曜之众,乌合也,扞襄城方锐之贼。本非素习,
首鼠莫前,则守御失于不足也。今若还李芃河阳以援东都,李 怀光解襄城之围,专以太原、泽、潞兵抗山东,则梁、宋安。
又言:
立国之权,在审轻重,本大而末小,所以能固。故治天下 者,若身使臂,臂使指,小大适称而不悖。王畿者,四方之本 也;京邑者,王畿之本也。其势当京邑如身,王畿如臂,而四 方如指,此天子大权也。是以前世转天下租税,徙郡县豪杰,
以实京师。太宗列置府兵八百所,而关中五百,举天下不敌关 中,则居重驭轻之意也。方世承平久,武备微,故禄山乘外重 之势,一举而覆两京。然犹诸牧有马,州县有粮,肃宗得以中 兴。乾元后,外虞踵发,悉师东讨,故吐蕃乘虚,而先帝莫与 为御,是失驭轻之权也。既自陕还,惩艾前事,稍益禁卫,故 关中有朔方、泾原、陇右之兵以捍西戎,河东有太原之兵以制 北虏。今朔方、太原众已屯山东,而神策六军悉戍关外,将不 能尽敌,则请济师。陛下为之辍边军,缺环卫,竭内厩之马、
武库之兵,占将家子以益师,赋私畜以增骑。又告乏财,则为 算室庐,贷商人,设诸榷之科,日日以甚。万有一如硃滔、李 希烈负固边垒,窃发都甸者,何以备之?
夫关中,王业根本在焉。豪杰之在关中者,与籍于营卫不
新唐书 ·2142·
殊;车乘之在关中者,与列于厩牧不殊;财用之在关中者,与 贮于帑藏不殊。一朝有急,可取也。陛下幸听臣计,使芃还军 援洛,怀光救襄城,希烈必走。请神策军及将家子占而东者追 还之,凡京师税间架、榷酒、抽贯、贷商、点召之令,一切停 之,则端本整棼之术。
帝不纳。后泾师急变,贽言皆效。
从狩奉天,机务填总,远近调发,奏请报下,书诏日数百,
贽初若不经思,逮成,皆周尽事情,衍绎孰复,人人可晓。旁 吏承写不给,它学士笔阁不得下,而贽沛然有余。
始,帝仓卒变故,每自克责。贽曰 :“陛下引咎,尧、舜 意也。然致寇者乃群臣罪 。”贽意指卢杞等。帝护杞,因曰:
“卿不忍归过朕,有是言哉。然自古兴衰,其亦有天命乎?今 之厄运,恐不在人也 。”贽退而上书曰:
自安史之乱,朝廷因循涵养,而诸方自擅壤地,未尝会朝。
陛下将一区宇,乃命将兴师,以讨四方。一人征行,十室资奉;
居者疲馈转,行者苦锋镝;去留骚然,而闾里不宁矣。聚兵日 众,供费日博,常赋不给,乃议蹙限而加敛焉;加敛既殚,乃 别配之;别配不足,于是榷算之科设,率贷之法兴。禁防滋章,
吏不堪命;农桑废于追呼,膏血竭于笞捶;兆庶嗷然,而郡邑 不宁矣。边陲之戍以保封疆,禁卫之旅以备巡警,邦之大防也。
陛下悉而东征,边备空屈,又搜私牧、责将家以出兵籍马。夫 私牧者,元勋贵戚之门也;将家者,统帅岳牧之后也;其复除 征徭旧矣。今夺其畜牧,事其子孙,丐假以给资装,破产以营 卒乘,元臣贵位,孰不解体?方且税侯王之庐,算裨贩之缗,
贵不见优,近不见异,群情嚣然而关畿不宁矣。
陛下又谓百度弛废,则持义以掩恩,任法以成治,断失于 太速,察伤于太精。断速则寡恕于人,而疑似不容辨也;察精
新唐书 ·2143·
则多猜于物,而亿度未必然也。寡恕而下惧祸,故反侧之衅生;
多猜而下妨嫌,故苟且之患作。由是叛乱继产,忿讟并兴,非 常之虞,惟人主独不闻。凶卒鼓行,白昼犯阙;重门无结草之 御,环卫无谁何之人。陛下虽有股肱之臣,耳目之佐,见危不 能竭诚,临难不能效死,是则群臣之罪也。
陛下方以兴衰诿之天命,亦过矣。《书》曰:“天视自我民 视,天听自我民听 。”则天所视听,皆因于人,非人事外自有 天命也。纣之辞曰 :“我生不有命在天?”此舍人事推天命,
必不可之理也。《易》曰 :“自天祐之 。”仲尼以谓:“祐者助 也。天之所助者顺也,人之所助者信也。履信思乎顺,是以祐 之 。”《易》 论天人祐助之际,必先履行,而吉凶之报象焉。
此天命在人,盖昭昭矣。人事治而天降乱,未之有也;人事乱 而天降康,亦未之有也。尚恐有可疑者,请以近事信之。
自比兵兴,物力耗竭。人心惊疑如风涛然,汹汹靡定,族 谋聚议,谓必有变。则京师之人,固非悉通占术、晓天命也,
则致寇之由,岂运当然?夫治或生乱,乱或资治;有以无难而 亡,多难而兴。治或生乱者,恃治而不修也;乱或资治者,遭 乱而能治也;无难而失者,忽万几之重,而忘忧畏也;多难而 兴者,涉庶事之艰,而知敕慎也。今生乱失序之事不可追矣,
其资治兴邦之业,在刻励而谨修之。当至危之机,得其道则兴,
失则废,其间不容复有所悔也,惟勤思而熟计之。舍己以从众,
违欲以遵道,远憸佞,亲忠直,推至诚,去逆诈,斯道甚易知,
甚易行,不耗神,不劬力,第约之于心耳。何忧乎乱人,何畏 乎厄运,何患乎不宁哉?
帝又问贽事切于今者,贽劝帝 :“群臣参日,使极言得失。
若以军务对者,见不以时,听纳无倦。兼天下之智以为聪明。
“帝曰 :“朕岂不推诚!然顾上封者,惟讥斥人短长,类非忠
新唐书 ·2144·
直。往谓君臣一体,故推信不疑,至憸人卖为威福。今兹之祸,
推诚之敝也。又谏者不密,要须归曲于朕,以自取名。朕嗣位,
见言事多矣,大抵雷同道听,加质则穷。故顷不诏次对,岂曰 倦哉!”贽因是极谏曰:
昔人有因噎而废食者,又有惧溺而自沈者,其为防患,不 亦过哉!愿陛下鉴之,毋以小虞而妨大道也。臣闻人之所助在 信,信之所本在诚。一不诚,心莫之保;一不信,言莫之行。
故圣人重焉。传曰 :“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 。”物者事 也,言不诚即无所事矣。匹夫不诚,无复有事,况王者赖人之 诚以自固,而可不诚于人乎?陛下所谓诚信以致害者,臣窃非 之。孔子曰 :“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
失言。智者不失人,亦不失言 。”陛下可审其言而不可不信,
可慎其所与而不可不诚。所谓民者,至愚而神。夫蚩蚩之伦,
或昏或鄙,此似于愚也。然上之得失靡不辨,好恶靡不知,所 秘靡不传,所为靡不效。驭以智则诈,示以疑则偷;接不以礼 则其徇义轻,抚不以情则其效忠薄。上行则下从之,上施则下 报之,若景附形,若响应声。故曰 :“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 性 。”不尽于己而责尽于人,不诚于前而望诚于后,必绐而不 信矣。今方镇有不诚于国,陛下兴师伐之;臣有不信于上,陛 下下令诛之。有司奉命而不敢赦者,以陛下所有责彼所无也。
故诚与信不可斯须去己。愿陛下慎守而力行之,恐非所以为悔 也。
《传》曰 :“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仲虺歌 成汤之德曰 :“改过不吝 。”吉甫美宣王之功曰 :“衮职有阙,
仲山甫补之 。”夫成汤圣君也,仲虺圣辅也,以圣辅赞圣君,
不称其无过,称其改过;周宣中兴贤王也,吉甫文武贤臣也,
歌诵其主,不美其无阙,而美其补阙。则圣贤之意,贵于改过,
新唐书 ·2145·
较然甚明。盖过差者,上智下愚所不免,惟智者能改而之善,
愚者耻而之非也。中古以降,其臣尚谀,其君亦自圣,掩盛德,
行小道,乃有入则造膝,出则诡辞,奸由此滋,善由此沮,天 子意由此惑,争臣罪由此生,媚道行而害斯甚矣。太宗有文武 仁义之德、治致太平之功,可谓盛矣,然而人到于今以从谏改 过为称首。是知谏而能从,过而能改,帝王之大烈也。陛下谓 谏官论事,引善自予,归过于上者,信非其美,然于盛德,未 有亏焉。纳而不违,传之适足增美;拒而违之,又安能禁之勿 传?不宜以此梗进言之路也。
圣人不忽细微,不侮鳏寡;奓言无验不必用,质言当理不 必违;逊于志不必然,逆于心不必否;异于人不必是,同于众 不必非;辞拙而效迂者不必愚,言甘而利重者不必智。考之以 实,惟善所在,则可以尽天下之心矣。夫人情蔽于所信,沮于 所疑,忽于所轻,溺于所欲。信偏则听言不尽其实,故有过当
圣人不忽细微,不侮鳏寡;奓言无验不必用,质言当理不 必违;逊于志不必然,逆于心不必否;异于人不必是,同于众 不必非;辞拙而效迂者不必愚,言甘而利重者不必智。考之以 实,惟善所在,则可以尽天下之心矣。夫人情蔽于所信,沮于 所疑,忽于所轻,溺于所欲。信偏则听言不尽其实,故有过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