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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文學批評一向缺乏分析的態度與體系的建構,68而此兩項正是西方 哲學之長,所以《紅樓夢評論》從悲劇的美學觀點與尋求解脫的倫理學觀 點,雙管齊下,挖掘出《紅樓夢》屬於世界文學之性質,至少在分析的態度 與體系的建構方面樹立了一種典範。至於紅學,清代盛行的不外是評點派與 考證派,69前者固然重視文本,但意見往往流於主觀而瑣碎;後者則遠離文 本,只是在作者與故事來源上極盡考索之能事,非但墮入經驗論之陷阱中,

也常常穿鑿附會,作無稽之談。王國維在《紅樓夢評論》中流露出對考證派 絕大之不滿,因為考證派無視《紅樓夢》為小說,而是當成記載清朝政治或 是曹雪芹家族歷史的史料。王國維則不但視其為絕佳之悲劇作品,與歌德之

《浮士德》可以並列;而且是從整體結構與主題思想切入,著眼處可謂遠大邃 深。70

但王國維在寫完《紅樓夢評論》之後,似乎對此作不甚滿意:「於其

(叔本華)人生哲學,觀其觀察之精銳與議論之犀利,亦未嘗不心怡神釋也。

後漸覺其有矛盾之處,去夏所作《紅樓夢評論》,其立論雖全在叔氏之立腳

68 參見葉嘉瑩,〈《人間詞話》中批評之理論與實踐〉,《王國維的文學批評》,頁304-341 69 此處「考證派」之定義乃根據王國維在《紅樓夢評論》第五章中所言,包括了「述他人之事」

的索隱派(只提到納蘭性德之說)以及「作者自寫生平」的自傳派。在胡適發表〈紅樓夢考 證〉 一文後,自傳派即獨享「考證派」之名,述他人之事的考證遂被名為「索隱派」 70 不過王國維對《紅樓夢》文本之理解,也因為考慮的都是整體結構與主題思想,所以對於作

者刻劃人物之細膩筆法就無法作出區分,例如將惜春與紫鵑之出家視為同類之解脫;又將這 類觀他人的痛苦而解脫方式和寶玉觀自己痛苦而解脫的方式相比較,且以「前者之解脫,唯 非常之人為能,其高百倍於後者,而其難亦百倍。」事實上《紅樓夢》作者寫惜春之出家略 帶貶意,並不完全贊賞,74回裡她道破自己是「自了漢」,也就是只管一己,不顧他人(尤 其是親人)的死活。她的嫂嫂尤氏不客氣地當面批評道:「可知你是個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 人。」至於寶玉之解悟,依據19回脂硯齋「真畫出一個上乘智慧之人」的評語,加上多次 參悟的心理描寫,未必比惜春輕鬆容易,至少不「低」於惜春。

地,然於第四章內已提出絕大之疑問;旋悟叔氏之說半出於其主觀的氣質,

而無關於客觀的知識。」71其實第四章所提到的關於人類的解脫問題,王國 維已歸諸理想,並無矛盾或絕大疑問之處;至於主客觀的性質,說叔本華思 想不是客觀知識,這個講法本身也是相當主觀的,主客觀的分界在何處?而 且是否主觀的一定不如客觀的?《紅樓夢評論》是否完全立基於叔本華之理 論,王國維除了少部分加以調整或轉化之外,確實大部分是拿著叔本華之理 論來分析《紅樓夢》。基本上來說,叔本華之理論頗適合詮釋《紅樓夢》,且 從今日的眼光看來,二者更為相合而為《紅樓夢評論》遺漏之處仍不少,王 國維何必急於撇清?72

二者更為相合之處包括叔本華曾分析青少年比成人具有捕捉美感之心 理,頗適合詮釋《紅樓夢》中大觀園的吟遊活動。人物部分,其天才論與倫 理學說適合說明賈寶玉的個性與心理,其知識論適合詮釋薛寶釵的性格,其 寂寞論適合說明林黛玉之性情。叔本華曾說:「在童年的歲月裡,我們較熟 悉這世界的外在或客觀的一面,也就是意志的呈現,而較不熟悉其內在的性 質,也就是意志本身。因為客觀的一面具有一種令人愉快的性質,而內在或 主觀的一面,其可怕的傳說還不為人所知。所以年輕人在智力發展時,把他 在自然和藝術之中所看到的一切美的形式視為很多充滿喜悅的存在。在外在 的眼睛看來,它們是這麼美,所以他想:它們的內在一定更美。這世界在他 面前就像另一個伊甸園,而這是我們全都誕生於其中的世外桃源。」73他認 為純客觀即純詩意,在孩子的眼中,因為少功利價值之衡量,所以世界美好 而充滿喜悅;試看賈寶玉進入大觀園後的生活:「每日只和姊妹ㄚ頭們一 處,或讀書,或寫字,或彈琴下棋,作畫吟詩,以至描鸞刺鳳,鬥草簪花,

低吟悄唱,拆字猜枚,無所不至,倒也十分快樂。」(23 回)後來唯一的煩 惱就是感情的糾葛,但賈寶玉處理感情的態度也是非功利的,許多評論家也 將大觀園視為不同於現實界的樂園。74

71 同註10,頁1511

72 楊牧說:「他的自殺又好像可以證明他至死還是叔本華的弟子。他1907年告別叔本華。雖 然如此,他好像並不能完全揮去叔本華悲觀哲學的幽靈。」語見〈王國維及其《紅樓夢評 論》,《文學知識》(臺北:洪範,1986,頁181

73 同註36,頁124

74 余英時於〈紅樓夢的兩個世界〉一文中,提到俞平伯、宋淇等人皆有類似說法。見氏著,

王國維將賈寶玉視為觀己身之痛苦而得以解脫者,較觀他人之痛苦而得 以解脫者為容易。其實賈寶玉為書中智慧最高的人,而他的同情心也是最強 的。叔本華說:「一個人的智力愈高,認識愈明確就愈痛苦。具有天才的人 則最痛苦。」「他(博愛者)比常見的情況更加不作人我之分。」「一切仁愛

(博愛、仁慈)都是同情。」「於是這樣一個人,他在一切事物中都看到自己 最內在的,真實的自我,就會自然而然把一切有生之物的無窮痛苦看作自己 的痛苦,也必然要把全世界的創痛作為自己所有的。」「他能以無限的耐心和 柔順來承受這些羞辱和痛苦,他毫無矯情的以德報怨。」75賈寶玉不止於人 我不分,而且是物我不分,35 回裡說他看見燕子和魚、星星都會說話或吁 歎,58 回中也描述他和雀兒、杏花咕咕噥噥;他雖不喜愚頑貪酷的老婆子,

但仍建議將價值不菲的成窯杯子送給劉姥姥(41回);28回他聽到黛玉唱出 葬花詞,也是由個人的悲傷推之於所有人,「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復推 求了去,真不知此時此際欲為何等蠢物,杳無所知,逃大造,出塵網,始可 解釋這段悲傷。」第25回庶弟賈環以滾燙燈油欲弄瞎他的眼睛,寶玉左臉上 果然燙了一溜燎炮出來,結果寶玉不但不告狀,還說:「明兒老太太問,就 說是我自己燙的罷了。」如此豈非以無限的耐心來承受這痛苦?

叔本華非常贊揚孤獨之價值,他說:「偉大的心智—人性的真正教師

—自然不會喜歡經常與別人為伍。……具有偉大智力的人生活在這個世界 中,但並不真正屬於這世界,所以,他們從最早的時候就感覺到,他們和其 他人之間有一種顯然的差異。……他們生活方式的真正幽隱,加強他們智力 性孤絕。」76「這個環境提供了測驗我們自己的智慧有什麼價值的機會,對於 這種價值,我們忍受或愛好寂寞的能力到了什麼程度根本就是一個好的標 準。」77《紅樓夢》中的林黛玉,第5回謂其:「孤高自許,目無下塵。」22 回說她「嬾與人共,原不肯多語。」27 回更說:「紫鵑雪雁素日知道林黛玉 的情性:無事悶坐,不是愁眉,便是長嘆,且好端端的不知為了什麼,常常 的便自淚道不乾的。」可見她對人生根本的悲哀有頗深之體會,此恨無關風

《紅樓夢的兩個世界》,頁4142 75 同註31,見頁425510514519523 76 同註34,陳曉南譯書,頁37-38

77 同註31,見頁284

與月,就像叔本華說:「極高超的人物性格總帶有幾份沉默傷感的色彩……

從認識中產生意識,意識著一切身外之物的空虛,意識著一切生命的痛苦,

不只是意識著自己的痛苦。」78叔氏之說有助於深刻地詮釋林黛玉表面看來 僅止於自憐之性格。

22 回脂硯齋曾評說:「寶釵是博知所誤。」博學豈非好事,如何自誤?

放在叔本華的理論中就清楚不過了,王國維在〈叔本華之哲學及其教育學說〉

一文中說:「叔氏謂直觀者,乃一切真理之根本;唯直接間接與此相聯絡 者,斯得為真理。而去直觀愈近者,其理愈真,若有概念雜乎其間,則欲其 不罹於虛妄難矣。……書籍之不能代經驗,猶博學之不能代天才,其根本存 於抽象的知識不能取具體之知識而代之也。書籍上之知識,抽象的知識也,

死也;經驗的知識,具體的知識也,則常有生氣。……博學非知識此之謂 也。」79書籍上的知識,只是抽象的知識,往往會妨礙人對周遭直接的反 應;寶釵各方面的知識非常豐富,但是否也因此終究是別人的意見,間接輾 轉,許多言論無法發自真心誠意?長期積累下來,不但與別人的生命無法感 通,與自己的生命也有所隔閡,此即薛寶釵之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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