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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反帝的民族主義、民粹主義、反國族的新文明論述

序按宇宙進化的根本法則與歸向而起動、而發展。人所以能發現(而 非創造)或悟識到宇宙進化的法則與目的,全繫乎人心的力量或有 意識的作用。一旦人能發現宇宙進化的大法和歸宿,人便具有改變歷 史巨大的潛能,以及創建造出新的、(較為)完美的社會的可能。51 這裏所描述的進化論式的世界觀,其天人合一式的倫理預設,清晰可 辨。從這個倫理預設來理解無政府主義者,則可以說,他們之所以相信 無政府主義是可以實現的,不只因為它是最新、最圓滿的學理,並且是 因為它是既內蘊於人心,又植基於客觀世界的「天然公理」的展現,而 他們自己則是這套公理的發現者。由於他們的發現,全善、全新的世界 之創造因而成為可能;而這樣的創造,並非恣意、主觀的,而是有著客 觀、超越的基礎與泉源的。換言之,對無政府主義者而言,邊緣化並沒 有將意義自這個世界驅逐。邊緣化之後,在激越化的道路上發現了通往 至善的門徑,世界因而更令人著迷──宇宙無限,人的可能性也無限。

至於宇宙、世界、人類終究是否能邁進完美新境地,並非由某種超越人 心的非人格的(impersonal)客觀歷史法則所決定,而是端賴人心意願 的作用。

(三)反帝的民族主義、民粹主義、反國族的新文明論述

無政府主義以全人類的解放為目標,正體現了前述Dirlik所謂的以 普世價值為取向的近代世界主義的發展。綜合稍前對於傳統社會政治秩 序解體的討論,我們可以說,這個新興的世界主義,或者說它與民族主 義之間的緊張衝突,是在秩序解體所導致正當性危機的前提背景下,取 得了發展至無政府主義充分的結構性條件。換言之,是在這個特定的背 景下,民族主義與無政府主義之間產生了Dirlik所描述的辯證的歷史因 果關係。其次,民族主義還可能透過它所導致的反帝國主義,發揮了間 接催生無政府主義的觸媒作用。Maurice Meisner曾指出,由於中國的民 族主義是在帝國主義入侵的條件下誕生的,因此它容易催生出因反帝而

51 王遠義,〈宇宙革命論〉,574。

反資本主義,以及欲求超越西方現有成就與弊病的傾向。52反帝的民族 主義,一方面使得人們容易被各式各樣的社會主義(包括無政府主義、

馬克思主義)所吸引;另一方面,它也造成了社會主義與民族主義相結 合的奇特現象,李大釗著名的「普羅中國」說即是一個顯例。53

Meisner所指出的民族主義與社會主義的雙重歷史關係,充分說明 了在近現代中國史的脈絡下,兩者所欲回應的當代歷史問題,原本就糾 纏成結或互有重疊之處。除了帝國主義入侵,以及更廣泛的傳統秩序解 體所帶來的正當性危機的問題之外,兩者共同面對的尚有社群重構的問 題。在這個問題上,民族主義與社會主義思潮之間也呈現了Meisner所 指出的雙重歷史關係。

前文提到,Dirlik認為,透過營建國族之議程的提出,民族主義也 提出了國家與社會之關係的問題。不過,營建國族要求的是社會向國家 緊密地整合,以便落實「國家代表民族」的主權聲稱。因此若要在國家 與社會之關係的問題上,論證民族主義對於無政府主義之興起的助援作 用,則顯然還差一著,還須說明促使其從有機關係轉變成對立關係的原 因。筆者認為,與其說民族主義凸顯的是國家與社會之關係的問題,不 如說它凸顯了時人認為先於「國家」而在的「人民」概念與意象;畢竟 時人對於國家與社會這組近代概念的熟悉度,遠不如對於「民」或「人 民」的熟悉度。同樣地,回到前述更廣泛的正當性危機的歷史背景來看,

雖然此危機使得國家的正當性變成一個開放性問題,但它並未瓦解人們 對於人民的信念,反而促使人們去思考:人民要組成怎樣的社群?怎樣 的才是合乎理想的社群?針對這些問題,民族主義所揭示的「民族國家」

不過是當時被提出的答案之一,而從世界主義立場提出的「大同世界」,

亦是選項之一。無政府主義所提倡的無政府共產世界,即是後一選項的 一個具體歷史展現。

52 Maurice Meisner, Marxism, Maoism and Utopianism (Madison: The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 1982), 28-75.

53 Maurice Meisner, Li Ta-chao and the Origins of Chinese Marxism (New York:

Atheneum, 1979), 144-46, 151-54, 188-94.

然而對於「人民」的共享信念,在近現代中國史的脈絡下,卻也潛 藏了使無政府主義者向民族主義傾斜的動因。更精確地說,由於無政府 主義是一種激進的民主主義(或稱「民粹民主」),54而這種民主主義,

在概念上與現實上,皆與民族主義有著合拍的可能,從而導致兩者某種 形式的結合,或者單純地是無政府主義者的保守轉向。首先,在概念上,

兩者所談的「人民」都是有機的整體,都指向一個統一的共同體──前 者整合於「國魂」(或說「國粹」、「立國精神」),後者整合於「公 意」(或說「民意」、「總意志」),而國魂與公意都是既內在又超越 於個體成員的某種「精神」。其次,就現實層面而言,特別是面對外來 威脅與侵犯時,「民族」與「民主」所指涉的「人民」主體,自然地綰 合為一。無政府主義者所追求的終極目標固然是全人類的解放,但一旦 他們在手段上或者「反民族國家」的信念上作某種妥協,便有可能輕易 倒向含括建國目標的民族主義。清末劉師培的保守轉向,以及民國時期

(特別是「五四」之後)無政府主義者之紛向國民黨或共產黨靠攏,皆 可從這個角度去理解。

社會主義思潮與民族主義的結合,意義最為深遠重大的例子即是前 述李大釗的「普羅中國」說,而它正是晚清以降一線不絕如縷的「落後 即是歷史優勢」之說的一個翻版。55李大釗從世界資本主義的角度界定 中國與西方先進國的關係,從而將相對落後的整個中國,看成是一個普 羅階級,由是證成社會主義革命立即在中國實現的正當性,以及中國民 族革命運動的社會主義性格,與它作為全球社會主義革命之一部分的本 質。

「落後即是歷史優勢」之說,清末時期的劉師培可謂其開創者。他 認為,正因為中國尚未經歷工業資本主義以及近代國家的洗禮,因此她 原有的社會、政治、文化傳統,將使得無政府主義在中國的落實,具有

54 參見張灝,〈中國近代轉型時期的民主觀念〉,《二十一世紀》18期(1993,香港),11~18。

55 持「落後即是歷史優勢」之說的人士認為:相較於先進國家,中國發展落後的情況,

反而使其具有優先實現社會主義革命的歷史條件。相關討論參見王遠義,〈儒學與馬 克斯主義:析論梁漱溟的歷史觀〉,《臺大文史哲學報》56期(2002,臺北),147~195。

比西方國家更優越的歷史條件。一如李大釗,劉師培也將前說與反帝、

反殖民的論述相結合。他從亞洲(包括中國、印度、朝鮮、越南)被殖 民者與西方資本帝國主義者的關係,論證前者(相對落後的國家)的民 族獨立運動之社會主義性格,以及作為無政府世界革命之一部分的歷史 潛能。56必須指出,劉師培雖如李大釗一般,從世界革命的角度肯定落 後國家的民族解放運動,但不同於後者之出以明言的民族主義修辭而對 獨立建國的目標加以肯定,他明確地反對此一目標,因此他的無政府主 義思想裏的民族主義成分,或可謂之文化的(相對於政治的)民族主義。

換言之,劉氏乃是在批判民族國家的世界體系的前提下,提出他對民族 文化或民族獨立運動的肯認。

除了落後即是優勢說,劉氏猶開創了另一種反制西方資本帝國霸權

(capitalist-imperialist hegemony)的論式,亦即先前已提到的,普遍見 於中國無政府主義者的真文明、偽文明論述。這兩種皆是以超越近世西 方文明、創建「新(世界)文明」為宗旨的論式,既是對近代西方工業 資本主義文明的價值批判,也是對作為其驅動力的民族國家體系下的民 族主義及帝國主義的歷史批判。值得玩味的是,這樣的三重批判,正指 向Prasenjit Duara於近作中所指陳的,西方現代性的全球性擴張、征服 過程中,民族主義、帝國主義,以及文明論述三者間環環相扣的歷史及 功能關係。57Duara並指出,二十世紀世界各地的民族主義,即便是最反 帝的,以及社會主義國度的民族主義,都因受到民族國家體系、全球性 文化,以及全球性資本主義的鉗制、攏絡,而難以產生長期的系統性反 制。58從這個角度來看,無政府主義者在近現代中國史上的意義,除了 是作為社會革命論述的先驅者、奠基者之外,猶在於他們基於批判民族 國家體系的立場而開拓出的反國族的新文明論述。

56 劉師培,〈亞洲現勢論〉,《無政府主義資料選》,上冊,120~131。

57 Prasenjit Duara, Sovereignty and Authenticity: Manchukuo and the East Asian Modern (Lanham, Boulder, New York, Oxford: Rowman & Littlefield Publishers, Inc., 2003), esp. 9-40, 89-130. 筆者要感謝審查人之一指出這個關聯性。當然,這裏論述所有不足之 處,全責在於筆者。

58 前引書,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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