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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無政府主義、共產主義、極權主義

無庸置疑,就反近代西方資本工業文明或反帝國主義的目標而言,

無政府主義與民族主義確有相容的可能性。然而,一如前述Duara所指 陳的二十世紀民族主義的普遍發展模式,在遭逢西力入侵的近現代中 國,民族主義亦以建立民族國家為一大使命;相對地,無政府主義開宗 明義反對國家的權威,並將國家以及近代民族國家體系的瓦解,視為通 往共產主義的至善世界之前提。因此就建國目標而言,無政府主義是無 力回應的,反而與之處處相左。

無政府主義與民族主義之間的衝突,攸關著「五四」之後共產主義 思想與運動的興起。本文開頭已指出,許多第一代的中國馬克思主義 者,先前或多或少都受到無政府主義的影響。那麼,是什麼因素使得他 們轉向馬克思主義?馬克思主義為他們提供了什麼樣的改造中國社會 的新契機?

首先,在民族主義的問題上,相對於無政府主義者,馬克思主義者 有極大的優勢。以前述李大釗的思想為例,透過「普羅中國」說,他不 僅為中國在世界歷史進程及資本主義體系裏的位置,提出一套系統性的 說明,從而證成社會主義革命在中國推行的可欲性與可行性;同時,他 也將民族解放運動的獨立建國目標,排入革命的議程裏。在這方面,清 末的劉師培雖稍可望其項背,但在獨立建國的目標上,卻留下無可彌補 的空白。

其次,誠如上節所言,貫穿近代中國無政府主義者的世界觀,是 一種道德主義及反政治的傾向。這種傾向既造就了無政府主義者推動社 會革命的批判及實踐內涵,並直接影響到當時的時代氛圍,從而為馬克 思主義的興起製造了有利的歷史條件。另一方面,這種傾向也反映了在 面對客觀歷史情境時,無政府主義者自身的若干侷限。這種侷限所衍生 的焦慮,亦對馬克思主義的興起發揮了消極的助援功能。

無政府主義者堅持的社會革命,是自發性的群眾革命,但他們也確 知革命過程需要知識菁英扮演普羅米修司傳遞火種的角色。這樣的革命

觀,其實蘊含了平民主義與精英主義之間的一種緊張;59然而在無政府 主義者的世界觀裏,這種緊張關係卻被性善論及反政治的基設給沖淡或 掩蓋住了,無政府主義者因此從未真正面對它,從而也注定將群眾與精 英之間的政治關係的問題,排除在革命的議程之外。事實上,在近代世 界的社會主義傳統裡,馬克思雖舉足輕重,卻也未嘗面對這個問題,只 有留待列寧來補足。在中國,大批無政府主義者先後陸續轉向,或者是 與當權者、政黨合作,亦正暴露了這個問題的關鍵性。以劉師培為例。

劉氏從道德的角度反對政治的立場,堅持群眾自發性的直接行動,拒絕 與群眾做政治的連結。而最終這種激進民粹主義的反政治立場,卻有其 代價:面對無動於衷的群眾之幻滅。所幸他於提倡無政府主義期間,即 開始另外構想一套保守選項。一九○九年之後,當他另謀保守選項的出 路──先是投靠滿清官僚端方,民國後則支援袁世凱帝制運動──便由 原先從道德角度反政治的立場,移轉成基於道德意識而投入政治。從激 進到保守,其轉變不可不謂激烈;前後他面對政治時卻只有一種倫理,

亦即韋伯所說的「意圖倫理」:未將政治看作一個獨立自主的領域,而 從人的道德動機來理解政治,因此相信政治不是不道德的東西,就是道 德的東西。此又是劉氏道德主義的一個顯現。

總之,無政府主義為新文化激進分子提供了一套社會理想及社會革 命的理念,從而為馬克思主義的興起做了預備。但最終,特別是一九二

○年工讀互助運動宣告失敗之後,他們意識到,無政府主義缺少一種將 其理念理想與中國社會現實做有生機的連接方式。是以「空有理想而無 方法」的虛空焦慮,普遍見於稍後轉而信仰馬克思主義的激進分子。消 極而言,這種虛空焦慮亦為馬克思主義的興起做了預備。相對於無政府 主義者的弱點,在五四之後知識分子普遍政治化的氛圍之下,60共產主

59 這種緊張關係,與上節所述無政府主義思想裏,環境決定論與樂觀人性論之吊詭性結 合所蘊含的衝突,互為表裏。

60 一九一九年是這波政治化的關鍵門檻。可以說,一九一一年辛亥革命之後沈寂多年的

「革命暴力」手段,此刻又死灰復燃,重新進入人們思考如何解決中國問題的議程裡。

舉例而言,在這一年裡,中共日後的兩位建黨人李大釗與陳獨秀,在馬克思主義的影

義者的革命綱領所具有的政治現實感,加上列寧式革命政黨的組織使得 知識分子與群眾的連結有了一個具體的方法,無怪乎許多人很快地自無 政府主義的影響裡清醒過來。61

最後,無政府主義既然是促成馬克思共產主義興起的一大因素,而 後者向來又廣被認為是促成二十世紀共產極權體制(totalitarianism)的 要因之一,並且無政府主義者的至善主義、價值一元論,以及烏托邦等 傾向,似乎又與極權主義有著某種思想上的親近性(affinities);因此 在本文的結尾,我們或可作此提問:上述的這些思想傾向,是否意謂了 無政府主義本身即具有極權主義的意涵?若是,則此意涵落實為歷史真 實的條件為何?這些是極其繁複的問題,本文無能亦無意深究。這裏僅 就無政府主義者社會革命的理念特質,簡要地提供一個思考方向。

無庸置疑,無政府主義對於現存社會政治秩序的全盤否定,以及它 對理想社會的至善主義式(perfectionist)的理解,與極權體制所展現的

響之下,各自從不同方向的考量,不約而同地走向同樣一個結論:當下要解決中國問 題,只有優先訴諸於政治革命。李大釗傾向於從中國與世界的關係來思考解決中國問 題的辦法,從而得出中國革命在世界革命中的關鍵位置。陳獨秀從「救國」、「建國」

的愛國主義立場論證共產主義革命的可欲性。參見楊貞德,〈到共產主義之路──陳 獨秀愛國主義中的歷史和個人〉,《中國文哲研究集刊》16期(2000,臺北),263~338;

王遠義,〈李大釗到馬克思主義之路〉,《人文及社會科學集刊》13卷4期(2001,臺 北 ) , 477~513 。 另 見 Meisner, Li Ta-chao and the Origins of Chinese Marxism, 90-121, 176-194;林毓生,〈「問題與主義」論辯的歷史意義〉,收入《中國 歷史轉型時期的知識分子》(臺北:聯經出版事業有限公司,1992),63~71。

61 鄧中夏在發表於《共產黨》創刊號(1922.1.25)的〈共產主義與無政府主義〉一文裡 寫到:「共產主義與無政府主義終極的目標沒什麼兩樣,無政府主義的好處,共產主 義都有;共產主義的好處,無政府主義卻沒有了。共產主義有目的,實行有步驟、有 手段、有方法;反之,無政府主義除開他視為掌上珠、圖案畫、繡花衣的最美妙的理 想目的以外,卻空空毫無所有了。」轉引自蔣俊、李興芝,《中國近代的無政府主義 思潮》,241。另外,瞿秋白在《多餘的話》裡談到他接受馬克思主義以後的心情時寫 道:「記得當時懂得了馬克思主義的共產社會同樣是無階級、無政府、無國家的最自 由的社會,我心上就很安慰了,因為同我當初無政府主義、和平博愛世界的幻想沒有 衝突了,所不同的是手段。」

全盤主義,有著清楚的思想親近性。62邏輯上,任何形式的全盤主義都 意涵了一個外在於秩序的超越觀點。然而在共產極權體制裏,這個超越 的觀點,乃由作為無產階級之先鋒的共產黨所壟斷,並且透過國家對社 會的全盤控制的力量,實現它所揭示的理想秩序的藍圖。相對的,無政 府主義者所提倡的社會革命,雖然仍預設了一個啟蒙精英的存在,但他 們始終是以反政治、反國家為前提,並且他們認為無政府主義的理想是 人心自然的嚮往;因此他們在邏輯上,即完全杜絕了一個可以宣稱代表

「人民意志」的精英集團出現的可能性。

在近代中國的歷史條件之下,無政府主義者因堅持反國家、反政治 的立場而無法與共產主義運動相抗衡,遑論影響中國社會未來的走向。

不過,無政府主義者根據這樣的立場所發之言論,也未必全無正面意 義。相較於一九四九年後中共官僚所展現的社會工程師魔力,無政府主 義者對於至善社會的憧憬與構思,充其量只能說是透顯一種相當隱微的 社會工程心態,其主要的意義反而是道德性的。歷史證明,這種社會工 程師的心態,猶待強制力及其代理者(coercive agents)的中介,方能 發揮大規模的重構社會秩序的破壞力與創造力;此強制力對於社會的滲 透與控制越全面,隨之而來的破壞自然也就越全面。在這方面,無政府 主義者對於布爾賽維克主義以及無產階級專政的駁斥,反倒是承載著一 些先見之明。總之,烏托邦的社會設計的確蘊含一種全盤控制的欲念或 心態,但這種欲念或心態並不必然會在歷史現實裡催生出極權體制。另 外,對於至善社會的嚮往,也不必然會有此結果。關鍵在於:有人認為 至善的社會可以實現,並動用了強制力嘗試去實現它。至於為什麼二十 世紀的中國社會蘊藏著有利於這類政治實踐的客觀條件,則是一個千頭 萬緒的歷史問題。極權體制的誕生因而是一個真正的歷史問題。

不過,無政府主義者根據這樣的立場所發之言論,也未必全無正面意 義。相較於一九四九年後中共官僚所展現的社會工程師魔力,無政府主 義者對於至善社會的憧憬與構思,充其量只能說是透顯一種相當隱微的 社會工程心態,其主要的意義反而是道德性的。歷史證明,這種社會工 程師的心態,猶待強制力及其代理者(coercive agents)的中介,方能 發揮大規模的重構社會秩序的破壞力與創造力;此強制力對於社會的滲 透與控制越全面,隨之而來的破壞自然也就越全面。在這方面,無政府 主義者對於布爾賽維克主義以及無產階級專政的駁斥,反倒是承載著一 些先見之明。總之,烏托邦的社會設計的確蘊含一種全盤控制的欲念或 心態,但這種欲念或心態並不必然會在歷史現實裡催生出極權體制。另 外,對於至善社會的嚮往,也不必然會有此結果。關鍵在於:有人認為 至善的社會可以實現,並動用了強制力嘗試去實現它。至於為什麼二十 世紀的中國社會蘊藏著有利於這類政治實踐的客觀條件,則是一個千頭 萬緒的歷史問題。極權體制的誕生因而是一個真正的歷史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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