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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晚明到清初的文學發展,長篇的章回體小說如何運用一個籠罩全局的敘 事結構?《水滸傳》只是初步使用謫凡神話成功的典型,或許這是編書人面對 如許豐富的先行材料,而不得不轉化先前已有的楔子模式,才能方便展開並駕 馭眾多的人物。《金瓶梅》也是另一類小說開講習套的使用,但其中誇寫人性 中的情慾則是運用真實人生中情色材料的典型,至少較諸後出紛紜雜多的情色 諸作,其中所揭示的負面人性的敘述卻是自有其深刻處。入清之後朝廷的禁書 措施,使技癢者多只發展出才子佳人的世情之作。曹雪芹在這種既是文本互文 的相因相襲,又是影響焦慮下的才華競爭,可能是針對其弟棠村所撰的《風月 寶鑑》,進行了長達十餘年的大幅修改、創作,就此決定了不再走陷溺於風月 淫慾的鑑戒一路,而與脂硯齋、畸笏叟等一些參與評點的文友在共同的興趣 下,終於寫出了一部足以超越時人之作的新世情小說。

從現存的批語中所透露的,他及他們一再批評所見的說部,從表達技巧到 主題意識,所不滿之處也就是他所著力處。37其共同的目標就是一個「奇」

字:從整體構想上的奇想、奇說;修辭表達上的奇言、奇文,以至體材主題上 的奇人、奇情,這些依然是延續晚明以來評點家所開發的奇書體;如果從他自 覺或不自覺地襲用「出身修行傳」的謫凡模式,則是大有助於撰述一部奇人奇 情的奇傳體。雖則他並不曾直接言明,但第一回就借由道人之口說出:「你我 也去世上度脫幾個,豈不是一場功德?」然後一僧一道同到警幻仙子宮中交割 蠢物:「等這一干風流孽鬼下世已完」,再去紅塵中度盡。從元雜劇到明話 本,道先佛後二教都各有自己的度脫作品,曹氏本人及其友人自是熟知謫凡下 世的度脫模式,批語也明指其敘述重點就在「香奩閨情」之奇之幻。他及他們 是如何借由一干男女的情事,創造出超越當時風行的才子佳人之作,其關鍵處 就在根據互文原則仿擬、傳承同類小說的共同傳統,更在影響焦慮的創作壓力 下,將所親歷熟知的奇人奇情虛構化、陌生化。所以此書曾有一段長時間只以

37 相關的批語材料即以陳慶浩所整理的為主,引用時即直接註明頁碼,《新編石頭記脂硯齋評語 輯校》(臺北:聯經出版公司,1986)。

抄本形式在友好間評閱,這種情形並非其初期獨有的遭遇,問題就是他如何在 這場運用謫凡、下凡神話的才華競賽中戛然獨造?

曹氏及其參與評點者都一致強調:書中的奇情奇事辛酸之至、荒唐之極,

一旦流傳於世就會有好奇之人「察其原委,問其來歷」而不只「以此釋悶而 已」(第五回)。他所防的就如在批語中一樣表明「設言世人亦應如此法看此

《紅樓夢》一書,更不必追究其隱寓。」38在這種顧慮之下才善巧方便地在「偶 然說」之後又襲用了謫凡神話的「前緣說」模式,如此他才能放膽寫去,否則 被時人目為才子佳人小說的同類,就難免時人及後人索隱其事。如從道教的末 世宗教本質更是可以深入理解,曹氏及其評點親友雖是自許為「世家」、為儒 家正統,39但是在面臨其家世的淪落時,就不免借由東、西寧、榮二府的興 衰而興發其末世感。在第二回中就借冷子興之嘆言:「榮國兩門也都消疏 了」、「當日寧、榮兩宅的人口極多,如何就消疏了?」;第五回則有一句詩:

「生於末世運偏消」,第二回就存有脂硯齋甲戊夾批:

記清此句,可知書中之榮府已是末世了。

作者之意原只寫末世。   此已是賈府之末世了。

如此反覆使用的一個關鍵語彙,正是出身修行、謫凡下世的重要旨趣所在,因 為一府之「末世」就如同一朝之末世,正是世人歷劫而後度脫末劫的時代情 境。所以其感慨既深而所襲用的正是道教的末世劫難說,其實也就是為了合理 地將情之幻安排於謫凡格局的轉變契機,寶玉就是末世中應劫而生的「情 胎」,其劫盡之際卻也留下了一個希望的「情種」,而有重新創造新花園新氣象 的一個轉變契機。如從主人翁歷難救劫神話的神秘使命言,此一新出才子佳人 的奇情之作,就已經被賦予了一種深沈的宗教意識。

曹氏將官宦世家的兒女之情及其演出舞台,經由道、佛二教通俗化的宗教 義理,採用神話敘述予以象徵化,就在其進一步靈活運用了他界觀照人間世:

一個由大觀園所象徵的聚散之地,就如水滸英雄之於梁山泊,其聚其散都是經 由空間象徵,使一干人物紛紛登場聚合與零散。其彼此的關係確實具有濃厚的

38 同註 37,頁130。

39 同註 37〈緒論〉。

神話象徵意圖,因而可以普遍化為人生的共同經驗:非真實中的真實、非常中 的常。這種神話手法在曹氏敘寫神瑛侍者與絳珠草一節,甲戊眉批即已明白透 露出來:

以頑石草木為偶,實盡歷風月波瀾,嚐遍情緣滋味,至無可如何,始結此木 石因果,已洩胸中抑鬱。……40

飲食之名奇甚,「出身」履歷更奇甚,寫黛玉來歷自與別個不同。41

又在第四回寫英蓮眉心中有一粒胭脂 ,甲戊夾批:

寶釵之熱,黛玉之怯,悉於胎中帶來。今英蓮有 ,其人可知矣。 42

即是強調其為「非常男女」出身早於胎中既已註定,但是所敘寫之情又是常人 所親歷。全書及批語中為了一再突顯其奇其幻,即是以狡獪之筆有意陌生化、

距離化,凡此正是神話格局中欲掩彌彰的人生真相。

由於才子佳人小說的敘述模式常是習套化,讓人有種自憐感,而讀者的反 應也流為一時的滿足。脂硯齋及畸笏叟等就極不滿這種自傷自憐,然則人物之 間彼此的關係又如何神話化?類此在批語中所點出的「二玉」、及轉出寶釵

「三人方可鼎立」,這種三角情戀關係在當時是頗易流於庸俗化的,如何轉化才 能成功?就有賴於第一回的石頭記與第五回的太虛幻境,在批語中點明秦氏的 引夢與出夢、警幻仙子的入幻與出幻,借由寶玉之窺看金陵十二釵正冊、副 冊、又副冊,甲戊於此眉批:

世之好事者爭傳推背圖之說,想前人斷不可煽惑愚迷;即有此說,亦非常人 供談之物。此回悉借其法,為兒女子數運之機,無可以供茶酒之物,亦無干 涉政事,真奇想奇筆。43

秘冊中所預示的正是一干兒女的「數運之機」,這種命運明確表明是來自「出

40 同註 37,頁 18。

41 同註 37,頁 19。

42 同註 37,頁 101。

43 同註 37,頁 123-124。

身」、「來歷」。曹氏在描述人物的未來,常會習慣使用了諸如「有命無運」(第 一回)、賈雨村「命運兩濟」等一類文字,甲戊眉批即對此批說:「可知世人 原在運數,不在眼下之高低也。」 44 又在敘寫王熙鳳臉相時,指出「作者讀過 麻衣相法。」45 這種命數、命相即有意巧妙預示劇中人在情節中未來的發展,

而主要目的仍在借由冊子預示角色的性格與未來的命運,如此巧妙鋪展中的宗 教意識實大有助於小說情節的大力開展。

曹氏所戮力經營的原稿,在今本八十回以下如何補足的不明情況下,就有 一種謫凡神話模式中常用的「榜」,應是也曾運用在結局的「情榜」,周汝昌就 指出明、清小說中的同一現象,榜正是一種預示的母題。 46其原本的構想保 留在多處批語中,較重要的有見於妙玉出場後的一些長批:先細數了金陵十二 釵正冊、副冊又副冊中的名單,然後有一段壬午季春的畸笏之批:

前處引十二金釵總未的確,皆係慢擬也。至末回「警幻情榜」,方知正冊、

副冊及三四芳諱。47

這個情榜還有兩種異名:「警幻情譜」、「警幻幻榜」48,這一情榜母題今存抄 本、刊本已不能全明,應是如同《儒林外史》之揭榜或《鏡花緣》的無字碑,

都有預示或收束全體人物的藝術功能,這一謫凡模式的重要母題,曹氏應能巧 用其榜單的揭示以交代人物運數的結局。 49其中有關主人翁的凡有兩處特為 關鍵:一是第八回寶玉擲杯一段,甲戊眉批:「按警幻情譜:寶玉係情不情,

凡世間之無知無識,彼具有一癡情去體貼。」 50又第十九回已卯批語,說寶玉

「今古未見之一人耳」、「說不得情癡情種」,然後說:「後觀情榜評曰:寶玉情 不情,黛玉情情。此二評自在評癡之上,亦屬囫圇不解,妙甚。」 51兩處所揭 示的是榜上定評,正聯絡照應了通篇關鍵的男女二玉,這是紅學家都熟知的關

44 同註 37,頁 39。

45 同註 37,頁 67。

46 周汝昌,《紅樓夢與中華文化》(北京:工人出版社,1989),頁 174-175。

47 同註 37,頁 331。

48 同註 37,頁 199、443。

49 梁歸智,〈「情榜」證情〉,《石頭記探佚》(大同:山西教育出版社,1992)。

50 同註 37,頁 199。

51 同註 37,頁 367。

鍵,然則全書所表現的人情練達又為何?「情不情」的意涵為何?紅學家的解 釋是深情以致於無情之物亦有情、情至深時以致變得無情或以為無情之物有 情。 52 這是融合了佛學和道家的說解,只是將其安排在神話與真實間,就讓 人由此深入體會其情意識之妙。

警幻情榜所標榜的「情」,即是以二玉間的相對關係為核心,從此展開書 中關係綿密的情絲網絡,就如第一回敘述神瑛侍者與絳珠草的出身因緣,脂硯 齋所批的頑石、草木為偶,「實歷盡風月波瀾,嚐遍情緣滋味。」在此「情 緣」二字正是以緣意識解釋了兩人之間的神秘關係;這種觀念也由曹氏本人在 第四回再次披露:「這正是夢幻情緣,恰遇一對薄命兒女」,即是明用「情 緣」牽連有緣男女的必然關係,乃是世人普遍用以說解的一種文化心理,從對

警幻情榜所標榜的「情」,即是以二玉間的相對關係為核心,從此展開書 中關係綿密的情絲網絡,就如第一回敘述神瑛侍者與絳珠草的出身因緣,脂硯 齋所批的頑石、草木為偶,「實歷盡風月波瀾,嚐遍情緣滋味。」在此「情 緣」二字正是以緣意識解釋了兩人之間的神秘關係;這種觀念也由曹氏本人在 第四回再次披露:「這正是夢幻情緣,恰遇一對薄命兒女」,即是明用「情 緣」牽連有緣男女的必然關係,乃是世人普遍用以說解的一種文化心理,從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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