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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前所述,若以王朔的中篇小說〈動物凶猛〉作為對照,王安憶的《啟蒙時代》與畢 飛宇的《平原》同樣以青年作為主人公,描述文革時期的青年生命狀態。但是,相較於〈動 物凶猛〉著重呈現革命幹部子弟的肉體欲望和行為衝動,《啟蒙時代》更偏重描繪革命幹 部子弟的內在精神構造;相較於〈動物凶猛〉革命幹部子弟的城市遊蕩,《平原》中端方 及其同黨的單挑鬥毆打群架,是「農村版」的「動物凶猛」,同樣展示青春男孩「打雞血」

般旺盛勃發的生命精力。由此可以發現性別差異造成的書寫特色:王朔與畢飛宇都擅於傳 神地呈現青春期男孩精力充沛、熱血蓬勃又略帶盲目衝動,好勇鬥狠好強爭勝的血性特質,

其中甚或不乏作家個人的青春感覺與記憶;王安憶則偏重在描述「內向性」的青春男孩的 蒙昧、猶疑與困惑,這種精神特質也許與青春女孩更為接近。

然而,《啟蒙時代》與《平原》不同於〈動物凶猛〉之處,在於〈動物凶猛〉主人公 的交誼往來與遊蕩所在,都不超出北京軍區大院及其特定身份的活動空間。而《啟蒙時代》

與《平原》的主人公,不論是建國後「南下幹部」子弟的南昌、陳卓然或是「農村文化青 年」端方與「知青」吳蔓玲等,都以「外來者」的身份進入老百姓已然規律化、秩序化的 日常生活,這使得這些青年個人青春成長的課題與外在陌生的生活機制、生存法則形成相 互對照、碰撞、競合、交融的複雜關係,他們有時成功,有時挫敗,引發新的體悟與思考,

從而創造出新的生命狀態。同時,小說也由「外來」的主人公進入百姓生活的過程,展開 對文革時期日常生活細節的描寫。在這些細節描寫中,較為完整地呈現文革時期的革命理 論教條或政治權力落實到具體生活中,與民間文化習慣產生的矛盾衝突、隔膜斷裂、磨合 妥協或相互交融和影響。從這個角度來說,這兩部文革小說既不聚焦在文革事件本身,意 即常見的由文革所產生的諸如政治檢查、批鬥大會、身體暴力、精神迫害等情節的描寫,

也不僅僅將文革作為小說人物活動的背景,而是將文革的革命理論、政治意識形態與政治 規訓或內化於知識青年的思想,或滲透於民間百姓生活,產生制約的力量,並與百姓原有 的傳統思維、市民精神、鄉俗文化等等發生種種化學反應,而人在其中又充滿能動性,不 論是知識青年或民間百姓,都有一套或抵抗或對應或順從外在世界的方法。在這個意義上,

《啟蒙時代》與《平原》開啟了不同於許子東所歸納的四種文革敘述的新視角和新模式。

王安憶和畢飛宇都是擅長描寫現實日常生活,卻又對精神性追求與抽象性思維充滿興 趣的作家。在王安憶的小說創作歷程中,她既有如〈叔叔的故事〉、〈烏托邦詩篇〉、〈歌星 日本來〉等被陳思和譽為「營造精神之塔」的三部曲,30有〈傷心太平洋〉、《紀實與虛構》

等追溯、重建(虛構)父母家族史的歷史敘述,也有從《長恨歌》以降為數眾多描寫上海 市民生活與精神面貌的長、中、短篇小說,前二者展現王安憶對精神追求的執迷,後者展 現她對上海市民日常生活的體察與描寫功力。畢飛宇則直言:

我的能力在「及物」的部分,我的興趣卻在「不及物」的那個部分,當語言離開了 具體的事物,進入到抽象那個層面的時候,我往往很來勁。從物到物,從人到人,

我會很快樂,但是,從概念到概念,這裡頭始終有一種讓人痴迷的力量。31

畢飛宇早期的重要作品如〈是誰在深夜說話〉、〈敘事〉、〈雨天的棉花糖〉等,以先鋒形式 思辨、解構或敘述歷史,具有強烈的抽象思維色彩,但在九○年代中期之後,他刻意鍛鍊

「寫人物」的寫實能力,在 2000 年〈青衣〉之後的作品,包括《玉米》三部曲、《平原》、

《推拿》等,不論是描寫當代都市生活,或是七○年代的農村生活,他對日常生活的細節 描寫與人物幽微心理狀態的捕捉都極為精準生動。個人以為,正是抽象思維與精神追求的 興趣,結合了現實日常生活的描寫能力,造就了他們獨特的文革書寫:在「大」的歷史關 懷之下,以生活細節鋪展人與社會的複雜性。

然而,由於生命經驗、世代特質與作家創作個性的差異,使得王安憶和畢飛宇的文革 小說也開展出不同的特色。相對於上海市民,王安憶也屬於南昌那類「外來」的「革命幹 部子弟」,因此王安憶選擇了南昌作為小說主軸,透過南昌的遊蕩進入上海的市井巷弄,

讓上海市民的氣息與市聲撲面而來。小說末尾,雖然南昌的學習之旅尚未完成,蒙昧狀態 並未完全驅除,新的生命問題還將到來,但南昌都會繼續勇敢前行,小說由此開展出「未 知的前景」,儘管是未知的。這也是王安憶創作的一貫特色,王安憶的小說始終帶有五○

年代作家常見的「理想主義」,32她在八○年代中期之前的作品如「雯雯系列」小說、〈本 次列車終點〉、〈命運交響曲〉、〈流逝〉、〈閣樓〉等,都具有鮮明的「理想主義」色彩,她 的理想主義表現在相信人類有夢想,未來有前景,生活有奮鬥的目標,精神生命渴望提升

30 陳思和:〈營造精神之塔——論王安憶 90 年代初的小說創作〉,《文學評論》1998 年第 6 期(1998 年 11 月),頁 50-60。

31 畢飛宇、張莉:《小說生活》,頁 114。

32 五○年代出生的許多重要作家,例如史鐵生、張承志、韓少功、張煒、王安憶、張抗抗等人的作品 都有鮮明的「理想主義」色彩,儘管他們的「理想主義」各有不同的內容,尚待一一鑒別。

等方面,但與此同時,小說的人物形象卻不是高蹈的,而是在現實的衝突與爭執中學會不 斷地妥協與和解。王安憶展示了理想與現實一種特殊的結合模式:理想是要靠現實生活中 的實踐來完成的。延續到《啟蒙時代》,南昌們也必須從革命理論教條走出,落實到上海 市民的具體生活中,生命才可能走出新的道路。從這個角度看,王安憶在多年之後重返文 革題材的寫作,正是將她八○年代的理想主義特質、九○年代初期〈叔叔的故事〉等作的 精神追求、九○年代中期《長恨歌》之後對上海市民生活的細節描寫等創作特色,與她青 春時期親歷的文革經驗相互結合,鎔鑄成獨特的文革小說。張新穎曾以「斜行線」來形容 王安憶的創作歷程:

這條斜行線的起點並不太高,可是它一直往上走,日月年歲推移,它所到達的點不 覺間就越來越高;而所有當時的高點,都只是它經過的點,它不迷戀這暫時的高點,

總在不停地變化著斜率往上走。33

「斜行線」不僅可以形容王安憶的學習狀態與創作歷程,用以形容她的小說發展走向與人 物心理狀態,常常也是非常恰當的。

而六○年代在農村出生、成長,在文革期間隨著父母從農村遊走到城鎮、縣城的畢飛 宇,其成長經歷也提煉成《平原》的獨特風格。農村的成長經驗使他充分了解農民的生活 型態與精神面貌,以及國家政治規訓與農村鄉俗文化對農民生活、行為的雙重制約。同時,

畢飛宇童年時期隨著父母從這個村莊搬家到另個村莊,那種生活連根拔起又重新建立人際 網絡的經驗,與端方作為「半個外來者」(是農村人,但不是「王家莊」人)的生命感覺 有相通之處。34而畢飛宇也曾提到年少時期在農村跟隨「知青」闖蕩的經驗,並強調《平 原》中一定要寫「知青」的原因:

對我個人來說,知青是重要的,他們在我的精神史上起到過特別重要的作用,但是,

知青文學不該只有一個作者,還有一個作者是不能缺席的,那就是土生土長的村子 裡的人。35

33 張新穎:〈學習者,斜行線〉,《斜行線——王安憶的「大故事」》(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 年),頁 6。

34 畢飛宇童年時期在村莊之間遊走,並逐漸走向興化縣城的生命經歷與感受,可參見畢飛宇:《造日子》 頁 7-11。

35 畢飛宇、張莉:《小說生活》,頁 16。

因此小說中的吳蔓玲成為作家用力甚深,也很複雜飽滿的知青形象。

與許多六○年代的先鋒派作家,如余華、蘇童、格非等人一樣,畢飛宇的創作發展也 是從先鋒走向寫實。八○年代中期的先鋒小說常以脫離具體時空但荒誕、變形、詭異的情 境影射文革的喪亂與荒蕪,也常以非現實或反現實的形式解構語言秩序、歷史敘述或意識 型態結構。《平原》的書寫通篇落實在農村日常生活,但在小說末尾卻有魔幻寫實色彩的 先鋒痕跡。小說最後一章描寫洪大砲在文化大革命結束後仍模擬「解放王家莊」,進而讓 農村青年親身體驗實彈射擊與手榴彈爆破的戰爭驚險場面之後,端方回到養豬場的小棚 屋,卻看到小豬橫屍遍野,彷彿剛剛經歷一場戰爭,是黑母豬把所有小豬全都咬爛了。接 著是吳蔓玲因被她所養的狗「無量」咬傷而狂犬病發作,吳蔓玲在癲狂之時咬了端方一口 說:「端方,我終於逮住你了!」(頁 382)小說戛然而止。這個驚悚慘烈的結尾充滿荒涼 死滅的末世感,似乎意在表現文革亂世結束時壓抑無光、疲憊困倦的時代氛圍,與許多先 鋒小說所呈現的文革意象與生命感覺非常相似。畢飛宇曾在討論到這個結尾時說:「端方 是一個『文革』的帶菌者」。36從這個結尾往前看,整部《平原》鋪展端方作為農村文化 青年精力旺盛但找不到安頓生命的方法和目標,但這困境似乎不是端方個人的,而是整個 時代的。經歷過文革的端方,必定帶著文革所遺留的種種痕跡繼續生活,而文革歷史所產

與許多六○年代的先鋒派作家,如余華、蘇童、格非等人一樣,畢飛宇的創作發展也 是從先鋒走向寫實。八○年代中期的先鋒小說常以脫離具體時空但荒誕、變形、詭異的情 境影射文革的喪亂與荒蕪,也常以非現實或反現實的形式解構語言秩序、歷史敘述或意識 型態結構。《平原》的書寫通篇落實在農村日常生活,但在小說末尾卻有魔幻寫實色彩的 先鋒痕跡。小說最後一章描寫洪大砲在文化大革命結束後仍模擬「解放王家莊」,進而讓 農村青年親身體驗實彈射擊與手榴彈爆破的戰爭驚險場面之後,端方回到養豬場的小棚 屋,卻看到小豬橫屍遍野,彷彿剛剛經歷一場戰爭,是黑母豬把所有小豬全都咬爛了。接 著是吳蔓玲因被她所養的狗「無量」咬傷而狂犬病發作,吳蔓玲在癲狂之時咬了端方一口 說:「端方,我終於逮住你了!」(頁 382)小說戛然而止。這個驚悚慘烈的結尾充滿荒涼 死滅的末世感,似乎意在表現文革亂世結束時壓抑無光、疲憊困倦的時代氛圍,與許多先 鋒小說所呈現的文革意象與生命感覺非常相似。畢飛宇曾在討論到這個結尾時說:「端方 是一個『文革』的帶菌者」。36從這個結尾往前看,整部《平原》鋪展端方作為農村文化 青年精力旺盛但找不到安頓生命的方法和目標,但這困境似乎不是端方個人的,而是整個 時代的。經歷過文革的端方,必定帶著文革所遺留的種種痕跡繼續生活,而文革歷史所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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