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滋蕃的長相，據好友左海倫形容是－外表矮壯，黝褐膚色，穿著不入時的 西裝，關刀三角眉，一雙惺忪睡眼，抿緊堅毅的上下唇。內在有強壯智力和未泯 童真，外表卻赤裸著原人粗拙的味道。德哲康德曾說：「我是規則動詞中的規則 動詞」，趙滋蕃則自嘲：「我是不規則動詞中的不規則動詞」。一個在德國長大 的少年，在中日抗戰和國共內戰砲火中瑣尾流離，「半下流社會」與「流浪漢氣 質」都貼切的形容了他的生命特質。趙衛民分析說，趙滋蕃結合了數學家出身的 康德的崇高美，與詩人氣息濃厚的尼采的酒神式激情，使他的語言獨具一種簡潔 有力的美感，亦即「崇高感」。60
趙滋蕃曾多次揭櫫「天真冠冕一切德行」，並多次談論藝術者的天生氣質，
他把「天才」詮釋得最為完整的篇章，當屬〈趣談天才〉一文：
大自然最能容許變異。人類社會卻不大接納天才。社會守常，天才主 變，所以真正的天 才只好睜開一隻眼睛作夢。他們以獨特的眼光看 世界，又乏苟合取容的涵養；本性天真而富反抗精神，故經常被俗人 目為怪物。…半數的「天才」死後方生，這是天才悲劇的尾聲。天才 的靈魂中常起風暴，知情意三者難於平衡，歌哭無端，喜怒無常，有 人形容他們為風暴的靈魂。61
這項詮釋，用在他自己身上，無疑最為適切。
左海倫稱趙滋蕃的性情，頗有天才異能，擁有照相般的記憶力，看卡通能拊 掌大笑，那種大笑就像「深海面上的陽光」般美麗。他性情狷介，不易與人處，
是典型的湖南騾子脾氣。他談話時不理別人，要用思想時，全神貫注。是非好惡 強烈，幾至不近人情。左海倫〈灼灼風骨一宏才－懷念趙滋蕃先生〉形容他：
59趙滋蕃，《海笑》(台北：驚聲文物，1971)(上)冊，頁 295。
60趙衛民，〈強盜與基督〉，聯合報 2001.7.16，收入趙滋蕃《半下流社會》序言。
61趙滋蕃，〈趣談天才〉，趙滋蕃《流浪漢哲學》。
又直覺、又理性、又天真、又固執。任何人要作了一件他不以為然的 錯事，他會說一輩子看不起這人，包括他失節投共的老丈人衛立煌62在 內，而且能當面給人難堪。心靈反應的快速，呈極化現象。如果有人 說了不正直的話，我們可以馬上看到黝褐色在他的臉上淡化了，代之 而起的是一種慘白，一種自信，幾乎是冷酷的表情浮現出來。
左海倫並記趙滋蕃「率直寡群，不斷觸及暗礁」，更且在生命的後期，「每 與權貴相處不歡」，於是提前退休，到台中講學。趙滋蕃的狷介性格與非主流性 格，香港時期即已相當明顯。《蜜月》嘲諷香港政客，《子午線上》又以台、港、
澳、大陸多地指涉政治之醜惡。《重生島》揭發香港政府將罪犯遞解到「重生島」
任其自生自滅的不人道舉措。《重生島》初在聯合報副刊連載刊登，即觸犯香港 政府禁忌，被香港政府列為「不受歡迎人物」，一時風聲鶴唳，在救總安排下，
趙滋蕃始得來臺定居。趙滋蕃前半生物質困頓，後半生精神坎坷，根源於早年缺 乏天倫呵護，加上個性中的孤憤求全。左海倫痛惜其思想、知識、文筆，都不下 於美國的喬治‧威爾（Geogre Will），卻未受相當重視，從學界對他的忽視，完 全可以看到一個顛沛時代中被遺忘了的作家。
灼灼宏才，為世所妒。趙滋蕃的一生，如同基督使徒保羅說的：「我們活在 這個世界，我們不屬於這個世界」。然而他自己未必在乎。他就這麼說過：「生 命原只是生前死後兩者無限之間的一點微光。光度弱而時間短，如果要超越時間 的侷限，就要行所當行，死也不足懼」。活在當代人的記憶中裁示不朽，「能創 造未來生命的人，才是不朽」。63
趙滋蕃自稱是「生命學派」，正如其謂：「作家為了追求自由的精神與崇高 的理想，他們的氣質中必然存在著一些不為流俗人所理解的東西」。64他的小說 藝術愛憎分明，近於雨果，而遠於康德。他認為藝術的目的，是為了人類的將來，
因此應該是「有思想、有目的、有用處」的。65他對文學與藝術所持的立場，於 今視之，似乎稍嫌守舊，接近保守派的寫實主義。如左海倫所記述，趙滋蕃對現 代藝術的欣賞興味並不高。例如他對現代派與波特萊爾的《惡之華》並無好感，
視之為一場「莫名其妙的歪風」，「破壞審美標準，造成思想混亂」。66趙滋蕃
62趙滋蕃五０年代初逃離大陸赴港前，上司衛立煌託女衛道京於亂離中，趙、衛二人後於 1954 年結褵於香港。
63左海倫，〈灼灼風骨一宏才－懷念趙滋蕃先生〉。
64趙滋蕃，〈作家的氣質〉，《談文論藝》。
65趙滋蕃，〈小說要不要思想傾向？〉，《藝文短笛》。
66趙滋蕃，〈歪風不可長〉，《藝文短笛》。
曾給予沙特（Jean-Paul Strare）劣評，甚至也不能欣賞披頭的音樂。67他的反共 立場堅定，從痛斥三０年代左傾作家，談文化作戰、倡戰鬥文藝，聲援余光中〈狼 來了〉種種，都稍可見出。68然而這些，畢竟無損於他的文學所投射於時代的巨 大清輝。
趙滋蕃非僅精神孤僻狷介，於物質上，筆耕終生，亦清貧一世。據其女弟周 芬伶形容，他是個徹底的理想主義者，自比為「老鷹」，始終懷疑，始終反抗，
也始終肯定愛與智慧的價值。69周芬伶〈一扇永不關閉的門〉追憶恩師時稱，一 直到死時，趙滋蕃與家人還一直住在租來的破舊公寓，看黑白電視，存摺裡只剩 下一萬餘元。70他的狷介孤傲，不容於世，正與他曾深心賞愛，精闢析論過的詩 人唐代詩人寒山子近似。他所形容的寒山子，是個典型睜開一隻眼睛作夢的傳奇 詩人。患有輕度迷狂症，哀樂無常，癡狂無定，個性倔強天真，生活態度永遠跟 生活環境衝突。71他形容的寒山子，不正是他自己的寫照嗎？
人生只是在哭與笑，苦與樂的二重奏中流轉。
他那再也沒有機會完稿的《天涯之戀》（《海笑》續集），彷彿仍以一個不 屈的靈魂與純潔的意志，俯視著人間。一九六六年趙滋蕃曾在古寧頭的碉堡上過 夜，並搭乘陽字號、中字號軍艦，縱橫閩海前線七百里，宣慰福建沿海漁民，蒐 集此書資料，並實際體會沿海漁民生活。趙滋蕃還曾自詡，《天涯之戀》將會是 他的壓卷之作，這部大書完成後，他將封筆。72而今廣陵散絕，誰再能彈奏一闕 大時代的雄渾悲歌？
「沙漠伸展著，苦了懷沙的人」。73這是心靈荒寒和廢墟的時代。趙滋蕃終 身所寫，與其說是典型的反共文學，不如說是戰爭寫實文學。趙滋蕃畢生服膺雨 果與托爾斯泰，74他寫的小說，奠基於風暴的時代，幾乎全以真人實事為本，在 烽火戰亂中，他釐清正邪，剖析人性，作品極富正義精神、宗教情感與理想主義。
一九五０年大陸淪陷後，趙滋蕃以湖南雪峰山抗暴運動為本，寫出《旋風交響曲》
（一九五五年，亞洲出版社）八千行長詩，寫的就是游擊隊。那種富陽剛之美的
67趙滋蕃，〈兩個小說家〉、〈沙特與諾貝爾文學獎〉，《談文論藝》；〈披頭的沒落〉，《夏 天的書》。其言披頭為「四個陰陽怪氣後生」，狂熱無知，「人海裡的四個泡沫而已」。
68趙滋蕃，〈新文藝與戰鬥文藝〉，〈戰鬥文藝〉，〈談文化作戰〉，《談文論藝》。〈我讀「狼 來了」〉，《流浪漢哲學》。
69周芬伶，〈品人〉，《花房之歌》（台北：九歌，1989）。
70周芬伶，〈一扇永不關閉的門〉，《閣樓上的女子》（台北：九歌，1992）。
71趙滋蕃，〈寒山子其人其詩〉、〈寒山詩評估〉，《文學與美學》。
72鄭傑光，〈為風暴見證的靈魂－趙滋蕃（文壽）與其作品〉。
73趙滋蕃，《海笑》（上），頁 240。
74趙滋蕃曾推崇托爾斯泰兼具但丁的淵深暴烈，與莎士比亞寬大和平二者之長，見趙滋蕃，〈前 輩風範〉，《談文論藝》。
英雄史詩，足稱史無前例。雄渾氣勢之外，更贏得「想像力豐富，顯現了諸多複 雜而又尖銳的形象…泳過有血有淚如沸如潮的生活海洋，達到一個完美的境界」
的讚譽。75「旋風」一語，用作趙滋蕃一生及其文學的隱喻，亦最適切不過。悲 壯時代，傳奇人生，趙滋蕃的文學及五０年代作家精神，誠然如朱西甯所說，不 僅未曾逝去，且為一種「光輝永續」的文學。76
《海笑》末尾，在長沙大撤退中送趙木鐸從軍，梅珍捧面抽噎，她的話語，
有如趙滋蕃一生的註腳：
很少人會再提到這個時代，可是沒有人會忘記它！你的工作將十分艱 鉅，不過也非常神聖。為喑啞無聲的時代仗義執言，為流汗流血的戰 士留下光榮記錄，你應該有勇氣為歷史作證！（《海笑》下冊，P.865）
風暴的靈魂，「見證了命運的無常，彰顯出轉型期歷史中人的價值，人的尊 嚴，以及人文精神對世運推移的因果關係」。「海，有寧靜的時候，也有激動的 時候。寧靜時我們可以看到海笑，激動時我們可以看到海嘯」。趙滋蕃的文學，
像刺破胸膛的刺鳥，以鮮血染紅生命，也像《旋風交響曲》中旋風戰役的領導者 楊卓思慷慨激昂的詠歌：「我知道你的歌唱蘊藏著深意，像是要替充滿淚水的世 界，作一個活的見證；你的歌裡抖落了悲哀，使我想起那遙遠的生活，和那鮮綠 的時辰。」77
這樣一位文學史上重要的作家，他的作品內涵與開創性意義，都值得文學評 論界給予尊榮，並重新檢視其價值。
75見上官予（王志健，1924-），〈評《旋風交響曲》〉，《幼獅文藝》4:1，1956.2 月。
76朱西甯，〈光輝永續的反共文學－為王德威〈一種逝去的文學〉稍作增補〉，聯合報副刊，
1994.1.11。
77引自趙滋蕃《旋風交響曲》（1975，長歌出版社），頁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