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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此我曾一再指出,古典型證道故事是耶穌會「書教」的內容之一,

係 會 士 中 文 文 學 的 部 分 主 力 。 由 於 柏 拉 圖 經 常 為 會 士 引 為 文 學 觀 念 的 權 威,他的思想當然可以決定會士對文學的看法,甚至擴及古典型證道故事 之見。緣此之故,本文伊始,我才會以「柏拉圖式」一詞勾勒明末耶穌會 士用中文重寫的該型證道故事,並且稱之為類此敘述體的「本質」。不過話 說回來,柏拉圖思想和耶穌會「善書觀」的合流共治,同時也把「文學」

── 用楊廷筠《代疑篇》的話來講── 局限於「有益民生,可資日用」這 種實用範疇之內。其內容若非「說理」,就是「記事」(頁543),總之必需 能教化,可載道。我們今日狹義所稱而以「美文」為主的「文學」,在耶穌

會內遂難得發展之空間。有之,亦得關乎天理或世道人心。這種情形自非 明末耶穌會士所獨具,在他們刻畫而又經天主教化的西方「理想國」中,

亦然。《代疑篇》裡,楊廷筠一面稱歐邏巴「書教」鼎盛,一面又稱其「詩 賦詞章雖亦兼集,上不以此取士,士[亦]不以此自見也」(頁 543),早已可 見柏拉圖筆下的「詩與哲學的宿怨」已潛形其中。如此「轉介」,楊廷筠所 談已非歐洲是時「一般」的實況,而是入華耶穌會士從《共和國》「轉介」

而來的古人的「實寫」。

我要強調上文中的「一般」二字,因為歐洲中古以來的教會傳統,在

「天主正道」的觀念下確實不取「詩賦詞章」,所以書檢頻仍,書禁頻傳。

或因此故,蘇源熙等當代論者遂有楊廷筠或耶穌會「誤傳西學」之說,以 為概指十七世紀歐洲的「一般」情況而言,67從而彷彿反諷,變成我所謂

「誤讀」的一例。從上文所論,我們應可明白楊廷筠所本乃烏托之見,出 自耶穌會士自我複製的「柏拉圖式」理想國,不可全然以「歷史實情」視 之,況且蘇氏所談又關乎「歐邏巴」的「詩賦詞章」,而這方面晚明耶穌會 士的觀念,幾乎不出《共和國》有關文學的內容。在某個意義上,更屬「子 虛烏有」,蓋「詩賦詞章」無非「美文」之屬,而蘇格拉底在《共和國》中 以其慣有的修辭妙道迂迴辯詰所大聲疾呼者,就是要將是類的「模仿藝術」

完全「驅逐出境」,包括荷馬所吟的「史詩」或「詩賦詞章」。

《代疑篇》明文提到「歐邏巴」書檢極嚴(頁543-544),和《共和國》

那套防範未然的道德性教育理念隔代── 而且「異地」── 唱和。柏拉圖 既然排斥模仿藝術,楊廷筠奉其流衍所及的天主為教,當然對中國本土美 文也不無微詞。楊雄曾經譏諷辭賦之道為雕蟲小技,壯夫不為,但他自己

67 Huan Saussy, Great Walls of Discourse and Other Adventures in Cultural China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Asia Center, 2001), pp. 20-32.

的大賦卻以誇飾為能事,寫來雕鑿堆砌,在吹擂帝王雄風上絲毫不遜荷馬 的《伊里亞德》。荷馬有罪,耶穌會和柏拉圖早已將他定讞,楊雄又何能倖 免?《代疑篇》中,楊廷筠假托對話,嚴批明人「哆文辭,廣私鐫」之風,

目的雖含「書檢不嚴」之意,卻也從入華耶穌會士之見,迂迴在攻擊〈上 林〉與〈子虛〉等「模仿之作」。這兩首賦俱楊雄名篇,乃漢賦的代表作,

楊廷筠卻毫不客氣,舉其「天主正道」的大纛就攻之,說是「徒誇本國之 盛麗」,又「何殊童監之見?」(頁 544)這裡的批語,楊廷筠下得不可謂 輕,一個「誇」字道盡楊雄對本體描繪「有隔」的「模仿」本質,而楊廷 筠更像《共和國》裡的蘇格拉底,幾難信任嘗為「童幼」說荷馬的「童監」。

舉世炎炎,看來未得天主教理的三昧者,楊廷筠以為都得嚴加看管,免孳 艾儒略所稱的「心病」,尤其是「誇飾」這種從柏拉圖的角度看可能和「傲」

字有關的文學「心病」。

所幸如前所述,柏拉圖或他筆下的蘇格拉底也知道「心病」需要「心 藥」醫,故此《共和國》才另涵「寓教於樂」的思想,凡道德藝術都不在 理想國法禁止之列。高一志的《民治西學》故而寫道,每值「年中大節」

或「國家之幸日」,統治者可令「優俳之徒,粧歌於民中」。他們所演所唱,

殆非亂人心緒的美文「淫戲」,68而是前及偉人的「嘉語善論」或「先世聖

68 何謂「淫戲」,高一志並無清楚說明。不過這個詞應出自後人以道德評《詩經.

大車》的「淫詩」一說,參見余國藩著,李奭學譯︰〈釋情〉,《中國文哲研究 通訊》,第11 卷第 3 期(2001 年 9 月),頁 33-34。史上貶「淫戲」之作,大多 出自理學象,[宋]陳淳(1159-1223)有〈上傅寺丞論淫戲〉一文,可能是最重 要的相關文獻,所指大致不外乎誘人「動邪僻之思」的劇作。見所著《北溪大 全集》,在《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第107 冊(台北︰台灣商務印書館,

1983),頁1168:875-876。有關陳氏此文在中國文化史上的意義,見廖肇亨︰〈禪 門說戲── 一個佛教文化史觀的嘗試〉,《漢學研究》,第 17 卷第 2 期(1999 年 12 月),頁 288-36。

賢之奇功美業」,甚至包括《西學凡》可能據高氏《童幼教育》區而再衍的 其他「文科」細目。69理想國中於「文學」倘能如是而優為之,那麼一可 讓百姓舒懷,二則可「啟民心而誨其愚,迪于善」(頁37 乙),終而消弭「心 病」於無形。就像柏拉圖一樣,高一志《民治西學》中也認為這是君王的 重責大任(頁1 甲-2 乙)。

《代疑篇》中比較諷刺的是,楊廷筠偽托來和耶穌會士對話的中國人,

在聆聽完會士類如上述的柏拉圖式文學觀之後,倒提出了一個相當符合明 末該會文學實況的揣測︰「[中國]今之汗牛充棟,大抵詩賦詞章。又云[其 在歐邏巴]『非國所重』,則種類益不能多矣。」(頁 543)比起多彩多姿的 世俗文學,耶穌會入華所譯或所著的文學作品的確「種類不多」,大抵不出 我在〈中國晚明與西方中世紀〉中羅列的「對話錄」(dialogue)、「講堂劄 記」、「聖徒列傳」(hagiography)、「格言」(maxim)、「寓言」(fable)或「歷 史軼事」等等(頁273)。不過我覺得諷剌更大的是,上述對話者以為有限 的文類中,證道故事居然稱大宗,而其古典型會士講來更是繽紛燦爛,淹 有伊索寓言、希臘羅馬世說與古典神話傳說等,委實由不得人不側目而以

「洋洋大觀」稱之。伊索與世說作家俱為當世能言善道的人物,引用他們 故事的古典雄辯家或修辭學家個個也敏於「講故事」之道。明末耶穌會士 挪轉他們所作,手法翻新者更不在少數,何嘗又不可稱之為「講故事的人」, 何況他們的中古前輩本身便是班雅明(Walter Benjamin, 1892-1940)定義

69 《西學凡》之作也,乃循高一志《童幼教育》中〈西學〉一章敷衍而成,參見 李奭學︰〈中國晚明與西方中世紀── 試論明末耶穌會古典型證道故事的時空 與文化背景〉,在李豐楙、劉苑如編︰《空間、地域與文化── 中國文化空間的 書寫與闡釋》(台北︰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2002),頁 303。或見高一 志︰《童幼教育》,在鐘鳴旦等編,頁 1:730。

下的是類人物?70耶穌會的理想國中,「文學」的種類或許沒有世俗世界那 麼多,但以明末八十年的悠悠歲月觀之,他們在質與量上都可謂貢獻卓著,

我們忽視不得。

談到班雅明,最後我們或可再引衛匡國《逑友篇》中的一則西洋古典 傳說稍加申論,為本文作結。從希羅多德(Herodotus)開寫《歷史》(The History)以來,這則傳說非特可見於中國明末,更可見於西方現代;不但 曾為衛匡國所用,連班雅明後來也引為「講故事的藝術」的例證之用。《逑 友篇》的重述如下︰

西王剛比斯虜其鄰王曰沙滿,並子女臣庶。剛比斯使沙滿之子之女 與賤隸賤婢同繫而汲水,臣民之被徙者見君子君女之若此也,莫不 流涕,而沙滿不為動也。乃復取一人繫之,沙滿哭慟。剛比斯曰︰

「汝於子女恝然,臣是泣乎?」曰︰「此非吾臣也,乃友也。吾於 子女哭,不足盡我痛。於吾友也,以一哭始發吾情矣。」

71

在西方中世紀,剛比斯(Cambyses, 530-522 BCE)乃證道故事集裡時常得 見的人物,72雖然就管見所及,上引可能是耶穌會在華使用的首例。希羅 多德的《歷史》中,剛比斯其實是波斯的統治者,乃名王大流士(Darius, 521-486 BCE)的先輩,而沙滿(Psammenitus)亦生當剛氏同時,同為一 國之君,主埃及。西元前五二五年左右,剛比斯率軍南下,和沙滿在孟斐

70 這一點請見本文最後一節的討論,或見李奭學︰〈講故事的藝術〉,《聯合報》

第E7 版(聯合副刊),2000 年 7 月 24 日。

71 [明/清]衛匡國︰《逑友篇》,在吳相湘編︰《天主教東傳文獻三編》,6 冊(台 北︰台灣學生書局,1966)1:42。希羅多德所述的故事見David Grene, trans., The History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7), pp. 216-217。

72 參見Frederic C. Tubach, Index Exemplorum: A Handbook of Medieval Religious Tales (Helsinki: Akademia Scientiaru Fennica, 1969), p. 224 (#2859)。

斯一帶鑫戰不已。其後城破,沙滿被虜,剛比斯為測試他亡國後的心境,

遂發生大致略如上引的故事(3.14)。班雅明的名文〈講故事的人〉(“The Storyteller”)曾經複頌此一傳奇,內容大抵也無殊。不過班氏在收尾時認 為希羅多德講完故事後,對沙滿傷友而不哀子一事「並無評論」,73就不盡 符合《歷史》實情。這一點,鞏笛拉克(Maurice de Gandillac)在法譯班 氏此文時,早已指出,74而詰之上引衛匡國在明末的首譯,我們確也看到 沙滿嘗為自己反常的行為作解。班雅明的「評論匱乏」之說,實則饒富深 意,值得細味。

〈講故事的人〉曾提到蒙田(Michel de Montaigne, 1533-1592)對於 沙滿言行的解釋,而論者咸以為這便是班雅明有「評論匱乏」之說的緣故。

然而睽諸〈講故事的人〉相關的內容,我倒覺得原因或許在班氏本人對所 謂「真正的故事」的期待。對班氏而言,理想的「故事」不會「自我膨脹」,

也不用把謎底掀開才算。講故事的人應該做的,反而是「保存或濃縮故事 本身的力量」。如此才能「歷久彌新」,讓故事常保寓義上的開放性(頁 90)。 就本文目前的關懷來講,不論班雅明或蒙田,他們對沙滿的詮釋其實都非 關緊要,重要的是班雅明對故事及其寓義在「期待上」的「理想」,而這點 衛匡國上引的傳說早已奉行不悖了。此因衛氏的敘述確經「濃縮」而成,

而這點不獨因筆受者祝石所用乃「精簡」的「文言文」使然,75更因衛氏

73 Walter Benjamin, “The Storyteller: Reflections on the Works of Nikolai Leskov,”

in Hannah Arendt, ed., Illuminations: Essays and Reflections (New York:

in Hannah Arendt, ed., Illuminations: Essays and Reflections (New Yor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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