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苕溪漁隱論宋詩宋調之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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苕溪漁隱論宋詩宋調之形成

──以歐、王、蘇、黃詩風為例

張高評

* (收稿日期:99 年 9 月 30 日;接受刊登日期:99 年 11 月 24 日)

提 要

胡仔《苕溪漁隱叢話》,集北宋以來詩學文獻之大成。每有評論 考證,則揭「苕溪漁隱曰」以示例。成書於「最愛元祐」之南宋初葉, 黨禁已除,於是其書表彰元祐學術,推崇蘇軾、黃庭堅詩,既裨補《詩 總》之忌諱,又徵存宋詩特色推助促成之原委。歐陽脩、王安石、蘇 軾、黃庭堅四大家,為宋詩特色形成之推手。本文梳理胡仔品藻四大 家之文字,抑揚軒輊中,所謂宋詩特色之所以形成,已呼之欲出。要 而言之,大抵有二端:其一,「擺落規摹,絕去谿徑」,此宗法韓愈 「務去陳言」之為文策略。其二,「自出機杼,古人不到」,此發皇 韓愈「言必己出」之創作目標。蓋宋詩導源於韓,「歐、蘇悟入從韓, 證出者不在韓,如是而有宋詩。」宋代詩學崇尚意新語工、追求創意 造語,胡仔之詩學有如實之呈現。此二者正宋詩所以殊異唐詩之策 略,胡仔既提撕再三,宋詩宋調之所以形成,已不疑而具。 * 成功大學中文系特聘教授。 中國學術年刊第三十三期(春季號)頁29~58(民國一○○年三月),臺北:國立臺灣師範大學國文學系 Studies in Sinology Vol.33 (Spring), pp.29–58 (2011)

Taipei: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NTNU ISSN:1021-78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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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學術年刊 第三十三期(春季號) 民國一○○年三月

關鍵詞:

苕溪漁隱曰 歐(陽脩)、王(安石)、蘇(軾)、黃(庭堅) 宋詩宋調 推陳出新 創意造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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苕溪漁隱論宋詩宋調之形成──以歐、王、蘇、黃詩風為例

一、前 言

日本京都學派內藤湖南、宮崎市定提出唐宋變革論、宋代近世說, 影響王國維、胡適、錢穆、陳寅恪、傅樂成之宋代觀;1甚至繆鉞「唐 宋詩異同」論,2錢鍾書「詩分唐宋」說,3均受其影響。「詩分唐宋」 之基因,為唐宋文化之轉型;而文化轉型之觸媒,在圖書傳播之多元與 便捷。於是在傳播、閱讀、接受、反饋之知性活動中,詩話筆記之編著 應運而生。 《苕溪漁隱叢話》繼阮閱《詩總》而作,而詩學價值遠在《詩總》 之上。《詩總》成書於元祐黨爭之際,禁錮元祐學術,諱莫如深,致蘇 軾、黃庭堅等推助宋詩特色形成之詩集,詔令「禁毀勿存」,故多略而 不明。胡仔《叢話》成書於「最愛元祐」之南宋初葉,4黨禁已遠,禁 忌不再,故能暢敘蘇軾、黃庭堅等元祐諸公之詩風與詩學。 詩話誕生於宋代,記載詩歌藝術理論,總結詩歌創作經驗,促成詩 歌藝術鑑賞,提供詩歌批評範式,展示詩歌發展歷史。5此一詩歌美學 研究之文獻寶庫,與宋代詩歌創作相輔相成,相濟為用,交互影響,對 於宋詩特色之推助與形成,都有作用。本文選擇胡仔《苕溪漁隱叢話》 作為研究文獻,考察胡仔對於歐陽脩、王安石、蘇軾、黃庭堅四大家之 品藻,凡160 餘條,進而梳理勾勒宋詩之特色、宋調之風格,希望有助 於對錢鍾書「詩分唐宋」之證成。 1 王水照:《鱗爪文輯》卷三,〈文史斷想.39.重提「內藤命題」〉,(西安:陝西人 民出版社,2008.3),頁 176-178。 2 繆鉞:《詩詞散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論宋詩〉,頁 36-37。 3 錢鍾書:《談藝錄》(臺北:書林出版公司,1988.11),〈詩分唐宋〉,頁 1-5。 4 「最愛元祐」 ,是南渡後朋黨政治在用人政策上的具體體現;此種政治導向,大大 改變了江西詩人群的政治命運。沈松勤,《南宋文人與黨爭》(北京:人民出版社, 2005.4),頁 328-338。 5 蔡鎮楚:《中國詩話史》,卷一第三章〈詩話的學術價值與歷史地位〉,(長沙:湖 南文藝出版社,1988.5),頁 24-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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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學術年刊 第三十三期(春季號) 民國一○○年三月

二、苕溪漁隱論宋詩之推陳與出新

歷來論宋詩體派者多,如宋嚴羽《滄浪詩話.詩辨》、元方回〈送 羅壽可詩序〉、袁桷〈書湯西樓書後〉;清宋犖《漫堂說詩》、全祖望 〈宋詩紀事序〉、紀昀等《四庫全書總目》,各有雅好,多得一察。6若 去異存同,則宋詩特色之推助促成者,可得四家,曰歐陽脩、王安石、 蘇軾、黃庭堅。故「苕溪漁隱曰」品藻宋代詩人雖多,本文只選取此四 家,可作代表,足為典範。 歐陽脩(1007-1072),詩文學韓愈、李白,而又知所變態。致力 擺脫凡近,盡心自出手眼,推動詩文革新,開宋代以文為詩、以議論為 詩風氣。宋詩至歐公,波瀾始大,逐漸而自成一家。王安石(1021-1086), 備眾體、精絕句,重煉意、工下字,語腴意贍,用功深刻,其習氣頗近 江西詩風。詩學杜甫、韓愈、歐陽脩,尤其深得老杜句法。7蘇軾 (1037-1101)、黃庭堅(1045-1105)齊名,並稱蘇黃。嚴羽《滄浪詩 話.詩辨》論宋詩,謂「至東坡山谷,始自出己意以為詩,唐人之風變 矣。山谷用工尤為深刻,其後法席盛行,海內稱為江西宗派。」8《四 庫全書總目》稱:「歐陽脩、梅堯臣始變舊格,蘇軾、黃庭堅益出新意。」 要之,宋詩宋調之主體風格,於歐、王、蘇、黃詩風中,有具體而微之 表現。 晚清沈曾植為宗宋派代表大家,揭示「宋詩導源於韓(愈)」之說, 略謂:「歐、蘇悟入從韓,證出者不在韓,亦不背韓也,如是而後有宋 6 梁昆:《宋詩派別論》,〈分派法之商榷〉,羅列上述諸家之說,了無統序,(臺北: 東昇出版事業公司,1980.5),頁 2-5。 7 張高評:〈宋人詩集選集之刊行與詩分唐宋——兼論印刷傳媒對宋詩體派之推 助〉,「宋詩宋調之建構」,國立東華大學中文系《東華漢學》第7 期(2008.06), 頁87-89。 8 宋.嚴羽《滄浪詩話.詩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頁 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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苕溪漁隱論宋詩宋調之形成──以歐、王、蘇、黃詩風為例 詩」;易言之,宋詩源於歐、蘇,歐蘇從韓悟入。9學界於此,頗有申 說,如韓愈之以文為詩、以賦為詩,對宋詩之啟發作用皆是。10就文學 創作論而言,韓愈文論對宋代詩話,及明清宗宋詩話,亦皆影響深遠。 如「陳言之務去」,「惟古於詞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賊」;11宋代詩 學發揚其說,衍為絕去谿徑,自出胸臆。總而括之,曰致力推陳出新, 追求自得自到。 學界有關宋詩特色之研究成果,除繆鉞《詩詞散論》、錢鍾書《談 藝錄》外,八十年來之學界成果,或就意境與技巧探論,或闡述「以文 字為詩、以議論為詩、以才學為詩」,或分別從人文意象、文化蘊含、 藝術風韻、題材開拓、復雅崇格、老境美、七言古詩,多層次、多角度 解析宋詩之特徵。12綜要言之,研究策略大抵不離「唐宋詩異同」與「詩 分唐宋」兩大視點。筆者閱讀《苕溪漁隱叢話》數過,尤愛賞其「苕溪 漁隱曰」,深知此中自有胡仔之別識心裁。於是鉤稽《叢話》中之「苕 溪漁隱曰」,梳理胡仔品藻歐陽脩、王安石、蘇軾、黃庭堅四大家之論 點,宋詩宋調特色之所以形成,此中已不疑而具。 胡仔(1095-1170)編著《苕溪漁隱叢話》前後集一百卷,博採北 宋諸家詩話,堪稱燦然大備,計《前集》採錄詩話約三十三種,《後集》 9 黃濬: 《花隨人聖庵摭憶》(上海:上海書店,1998.8),〈沈子培以詩喻禪〉,頁364。 10 程千帆: 《古詩考索》,〈韓愈以文為詩說〉,載莫礪鋒編:《程千帆全集》(石家莊: 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第八卷,頁 303-327;程千帆、張宏生:〈火與雪:從體 物到禁體物——論白戰體及杜、韓對它的先導作用〉,載《被開拓的詩世界》(上 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10),頁 80-84。參考龔鵬程:〈從杜甫、韓愈到宋詩 特色的形成〉,載《宋代文學研究叢刊》第三期(高雄:麗文文化公司,1997.9), 頁1-20。 11 韓愈〈答李翊書〉(貞元十七年):「惟陳言之務去,戛戛乎其難哉!」〈南陽樊紹 述墓誌銘〉(長慶四年):「然而必出於己,不襲蹈前人一言一句,又何其難也。」 屈守元、常思春主編:《韓愈全集校注》(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1996),頁1455、 2640。 12 張毅主編:《宋代文學研究》 (上),第四章第二節〈宋詩特徵〉,(北京:北京出版 社,2001.12),頁 209-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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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學術年刊 第三十三期(春季號) 民國一○○年三月 約三十一種。北宋之詩話筆記,略備於是。北宋圖書傳播之熱絡,詩話 撰寫風氣之盛行,由《苕溪漁隱叢話》前後集採錄北宋人詩話,可以想 見當時圖書流通與詩話傳播之盛況;以及北宋之詩格詩法之大凡,蘇、 黃元祐詩風之梗概,方能即器求道,其則不遠。《四庫全書總目》比較 宋代詩話總集之優劣,高度推崇胡仔詩話之價值,以為遠在阮閱《詩總》 之上。13《苕溪漁隱叢話》之可貴處,尤在胡仔之撰述評論,而出以「苕 溪漁隱曰」,作為體會詩心之論斷。此為胡仔考辨是非,評詩論人之別 裁特識,堪稱胡仔本人詩話,多達649 條。自南宋後,卽有《苕溪詩話》、 《漁隱詩話》諸刊本,蓋輯自《苕溪漁隱叢話》,可據以論其宋詩觀、 唐詩觀、典範觀及創意造語,自成一家。 今梳理160 餘條「苕溪漁隱曰」,歸納胡仔闡述之宋詩宋調特色, 大抵有六大端:一、擺落規摹,絕去谿徑;二、自出機杼,古人不到; 三、意新語工,因難見巧;四、詩格詩法,不拘繩墨;五、欣賞奇語, 追求韻勝:六、以文字為詩,以書卷為詩。為篇幅所限,本文只論述前 二者,所謂推陳與出新者是。其餘四端,將別撰論文,14他日再議。

(一)擺落規摹,絕去谿徑

韓愈〈答李翊書〉稱:「陳言之務去」;〈樊宗師墓志銘〉謂:「詞 必己出」,已道出模擬與創造此消彼長之關係。韓愈於唐代為古文,提 示上述箴言;宋人作詩,面對「精華極盛,體制大備」之唐詩,欲求開 闢谿徑,自成一家,學古變古,「推陳出新」四字,當是不二法門。《苕 溪漁隱叢話》集北宋以來詩話之大成,綜觀諸家,盱衡形勢,別出「苕 溪漁隱曰」,對於歐、王、蘇、黃四大家之擺落規摹,絕去谿徑,學古 13 清‧紀昀等主纂:《四庫全書總目》(臺北:藝文印書館,1973.10),卷一百九十 五,〈集部詩文評類一〉,《苕溪漁隱叢話》提要,頁4095。 14 張高評:〈《苕溪漁隱叢話》東坡卷之意義──兼論胡仔之典範觀〉,香港大學中文 學院主辦「東方詩話學第七屆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2011.4.27-29),頁 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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苕溪漁隱論宋詩宋調之形成──以歐、王、蘇、黃詩風為例 變古而又能自成一家,多所揭示。宋詩之所以殊異唐詩,可以與唐詩平 分詩國之秋色,其中消息值得探尋。 「苕溪漁隱曰」對於北宋四大詩人之品藻,除可代表胡仔自我之詩 學外,「宋人生唐後,開闢真難為」之困境,「不開前未有,焉傳後無 窮」之自覺,多有具體而微之呈現。胡仔對於模擬與創造之辯證,認知 十分明確,如歐陽脩之作: 苕溪漁隱曰:「歐公作詩,蓋欲自出胸臆,不肯蹈襲前人,亦其 才高,故不見牽強之跡耳。如〈六月十四夜飛蓋橋玩月〉云:『天 形積輕清,水德本虛靜。雲收風浪止,始見天水性。澄光與粹容, 上下相涵映。乃於其兩間,皎皎掛寒鏡。餘輝所照耀,萬物皆鮮 瑩。矧夫人之靈,豈不醒視聽。而我于此時,翛然發孤詠。紛昏 忻洗滌,俯仰恣涵泳。人心曠而閑,月色高愈迥。惟恐清夜闌, 時時瞻斗柄。』」(《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二十三,「六一 居士」,頁168) 「自出胸臆,不肯蹈襲前人」,為文藝創作之箴言,胡仔舉〈六月十四 夜飛蓋橋玩月〉為例,論證歐陽脩作詩具此優長。詩詠盛夏十四夜之月 色,發乎賞玩之趣,見諸涵泳之情,清靜曠閑,悠然自得。藉物抒懷, 與一般詠月詩之著題切寫,會當有別。又如王安石所作小詩: 《冷齋夜話》云:「『木落岡巒因自獻,水歸洲渚得橫陳。』山 谷謂余曰:『自獻、橫陳,見相如賦,荊公不應用耳。』予以《楞 嚴經》語對之。山谷云:『荊公暮年作小詩,雅麗精絕,脫去流 俗,每諷味之,便覺沆瀣生牙頰間。』」苕溪漁隱曰:「荊公小 詩,如『南浦隨花去,回舟路已迷。暗香無覓處,日落畫橋西。』 『染雲為柳葉,翦水作梨花。不是春風巧,何緣見歲華。』『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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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學術年刊 第三十三期(春季號) 民國一○○年三月 日陰陰轉,床風細細吹。翛然殘午夢,何許一黃鸝。』『蒲葉清 淺水,杏花和暖風。地偏緣底綠,人老為誰紅。』『愛此江邊好, 留連至日斜。眠分黃犢草,坐占白鷗沙。』『日淨山如染,風暄 草欲熏。梅殘數點雪,麥漲一川雲。』觀此數詩,真可使人一唱 而三歎也。」(《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三十五,「半山老人 三」,頁234) 《冷齋夜話》引山谷言,稱「荊公暮年作小詩,雅麗精絕,脫去流俗」, 「苕溪漁隱曰」引述荊公小詩六組證成之,且謂「觀此數詩,真可使人 一唱而三歎」。荊公詩雅麗精絕者,如「暗香無覓處,日落畫橋西」, 勾勒花香、夕陽,宛然詩境。「染雲為柳葉,翦水作梨花」,以實下虛 成寫春風,化俗為雅。「簷日陰陰轉,床風細細吹」,以陰陰轉、細細 吹造境,而午夢彷彿如見。「蒲葉清淺水,杏花和暖風」,如畫如沐, 雅緻溫馨。「日淨山如染,風暄草欲熏。梅殘數點雪,麥漲一川雲」, 山如染、草欲熏、梅殘、麥漲,措詞新奇,匪夷所思。創意造語,讀之 令人唱歎不已。由此觀之,必先「脫去流俗」,方有可能「雅麗精絕」。 又如: 苕溪漁隱曰:「本朝能書者,有李西台、宋宣獻。……余素未曾 見宣獻書,不知其果如何,但山谷云:『近世士大夫書,當有古 人法度,惟宋宣獻公耳。能用徐季海書意,暮年擺落右軍父子規 模,自成一家,當無遺恨矣。……季海暮年乃更擺落王氏規摹, 自成一家,所謂盧蒲嫳其髮甚短而心甚長,惜乎,當時君子,莫 能以短兵伐此老賊也。……(《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三十二, 「山谷下」,頁239-241) 胡仔長篇暢論書道,以為「本朝能書者,有李西台、宋宣獻」,中引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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苕溪漁隱論宋詩宋調之形成──以歐、王、蘇、黃詩風為例 山谷之評論,謂宋宣獻(宋綬,991-1040)「能用徐季海書意,暮年擺 落右軍父子規模,自成一家」云云。所謂法度、規模、規摹,即是書道 之陳規習套,為尊體制、宗本色所當師法之尺度,所謂規矩準繩者是。 規則與自由之辯證,為宋代詩學、文藝學時相討論之課題,黃庭堅〈贈 高子勉四首〉所謂「拾遺句中有眼,彭澤意在無弦。」可作代表。15論 詩如此,論書道亦相通:既要求「有古人法度」,更期許擺落大家名家 規摹,而自成一家。黃庭堅三復斯言,旨趣在此而已。山谷與東坡品評 書道,往往以書道喻詩法,二家題跋往往而然,筆者曾撰文闡發其微。 16 由此看來,山谷品評宋人書道所謂「擺落規模,自成一家」,自可移 以類推宋人之文藝創作觀。胡仔於詩話中引述之,或亦有此意。自成一 家之作,既是「擺落規摹」,自然多以疏離「本色」為特質。韓愈之以 文為詩如此;推而廣之,蘇軾之以詩為詞亦然。胡仔論宋詞,推崇「破 體」,亦作如是觀,如: 苕溪漁隱曰:「《後山詩話》謂:『退之以文為詩,子瞻以詩為 詞,如教坊雷大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余謂後山 之言過矣,子瞻佳詞最多,其間傑出者,如『大江東去,浪淘盡 千古風流人物』(〈赤壁詞〉);『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中秋詞〉);『落日繡簾捲,庭下水連空』(〈快哉亭詞〉); 『乳燕飛華屋,悄無人,桐陰轉午』(〈初夏詞〉);『明月如 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夜登燕子樓詞〉);『楚山修竹, 如雲異材,秀出千林表』(〈詠笛詞〉);『玉骨那愁障霧,冰 肌自有仙風』(〈詠梅詞〉);『東武南城新堤固,漣漪初溢』 15 周裕鍇:《宋代詩學通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乙編第四章〈規則與 自由:拾遺句中有眼,彭澤意在無弦〉,頁199-243。 16 張高評: 《會通化成與宋代詩學》(臺南:成功大學出版組,2000),陸、〈蘇黃「以 書道喻詩」與宋代詩學之會通〉,頁195-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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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學術年刊 第三十三期(春季號) 民國一○○年三月 (〈宴流杯亭詞〉);『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夏夜詞〉); 『有情風,萬里捲潮來,無情送潮歸』(〈別參寥詞〉);『缺 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秋夜詞〉);『霜降水痕收淺碧, 鱗鱗露遠洲』(〈九日詞〉);凡此十餘詞,皆絕去筆墨谿徑間, 直造古人不到處,真可使人一唱而三歎。若謂以詩為詞,是大不 然。子瞻自言,平生不善唱曲,故間有不入腔處,非盡如此,《後 山》乃比之教坊司雷大使舞,是何每況愈下?蓋其謬耳。」(《苕 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二十六,「東坡一」,頁192-193) 胡仔批評《後山詩話》所云「子瞻以詩為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 雖為論詞,亦與品詩之氣脈相通。稱其「極天下之工」,美其「傑出」, 大多屬於「擺落規摹」、「要非本色」之作。何況,詞號稱詩餘,可稱 為廣義的詩。尊體與本色說,為北宋詩學詞論所主張;同時,詩詞創作 卻體現變體與破體之現象。如《後山詩話》稱韓愈以文為詩,蘇軾以詩 為詞,然而周邦彥所作長調慢詞,則多以賦為詞。17《後山詩話》執著 本色說,可謂不知窮變通久之道。「苕溪漁隱曰」舉蘇軾創作之傑出佳 詞為說,論證東坡所作〈赤壁詞〉等十二闋詞,「皆絕去筆墨谿徑間, 直造古人不到處,真可使人一唱而三歎」;以此批駁《後山詩話》之言 過與謬誤,可謂有理有據。南宋王灼《碧雞漫志》亦不然《後山詩話》 之說,以為東坡先生「偶爾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筆者 始知自振。」18推崇東坡「以詩為詞」,可謂極矣。論者指出:宋人以 本色、非本色論詞,隱然心存「正變」之文學觀,而詞調中之雄曲剛調, 17 袁行霈:《中國詩歌藝術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6),〈以賦為詞—— 清真詞的藝術特色〉,頁337-347。 18 宋‧王灼:《碧雞漫志》卷二,唐圭璋編:《詞話叢編》 (北京:中華書局,1986.1), 第一冊,頁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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苕溪漁隱論宋詩宋調之形成──以歐、王、蘇、黃詩風為例 為創制變體詞提供了依託。19由此觀之,以文為詩、以詩為詞、以賦為 詞諸破體手法,真宋人新變代雄之創造性思維,文體之改造與新生,以 此。相較於以文為文、以詩為詩、以詞為詞、以賦為賦,宋人運用破體 為文,促成宋代文學之生存發展,此固窮變通久之道也。20論詞與說詩 之評斷標準一致,可見一代審美品味之大凡。 陳言務去,乃作文之消極作為;詞必己出,方為創作之積極進路。 「推陳」為追求「出新」之手段,「模擬」為進階「創造」之過程,此 文學擺落規摹,自成一家之道。其間,創造性模仿乃其中介。《苕溪漁 隱叢話.前集》卷三十五〈半山老人三〉引《冷齋夜話》,述黃山谷「換 骨法」、「奪胎法」,21若從創造性模仿之視角論江西詩法,則頗多可 取可觀處。筆者嘗就創造性思維解讀「奪胎換骨」、「點鐵成金」、「以 故為新」諸山谷詩法,頗符合宋人精益求精之「語工」詩學。22今考察 「苕溪漁隱曰」,頗褒揚創始之功,而稍稍抑損繼述之作,如: 苕溪漁隱曰:「永叔〈送原甫出守永興〉詩云:『酌君以荊州魚 枕之蕉,贈君以宣城鼠鬚之管,酒如長虹飲滄海,筆若駿馬馳平 阪。』黃魯直〈送王郎〉詩云:『酌君以蒲城桑落之酒,泛君以 湘累秋菊之英,贈君以黟川點漆之墨,送君以陽關墮淚之聲;酒 澆胸中之磊落,菊制短世之頹齡,墨以傳千古文章之印,歌以寫 從來兄弟之情。』近時學者,以謂此格獨魯直為之,殊不知永叔 19 變體詞風之特徵有二:其一,將詩文中呈現之男性風貌轉變回來;其二,表現詩 文中議論化、散文化靠攏之傾向。總之,詞之所以能「別立一宗」,主要還在於 詞中「變體」向詩的回歸。楊海明:《唐宋詞美學》(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98.6), 第四章〈別立一宗:詞中「變體」的向詩回歸〉,頁338-468。 20 張高評:〈破體與創造性思維——宋代文體學之新詮釋〉,廣州中山大學《中山 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 年第 3 期第 49 卷(總 219 期),頁 20-31。 21 《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三十五,「半山老人三」,頁 235-236。 22 張高評: 《創意造語與宋詩特色》,第三章〈從創造性思維談宋詩特色〉,(臺北: 新文豐出版公司,2008.12),頁 66-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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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學術年刊 第三十三期(春季號) 民國一○○年三月 已先有也。」(《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二十九,「六一居士 上」,頁201) 胡仔比較黃庭堅〈送王郎〉與歐陽脩〈送原甫出守永興〉,強調此種以 文為詩、以賦為詩之「詩格」,「永叔已先有也」,因而修正近時學者 「以謂此格獨魯直為之」之誤解,從正本清源論定創始之功,此胡仔詩 學所標榜。歐公開創此格,舖陳酒與筆為四句,自是創始,自是作者。 黃庭堅〈送王郎〉詩,師法歐公,踵事增華、變本加厲,意象增多為酒、 菊、墨、歌四組,舖陳排比句式為八句,增廣意象,擴大篇幅,堪稱創 造性模仿之代表作。相較於歐公原創,是善繼善述,增益前人所不能者 多。致「近世學者以謂此格獨魯直為之」,善繼善述,創造性模仿,亦 有可取。又如胡仔討論歐陽脩、蘇軾詠物禁體雪詩: 苕溪漁隱曰:「六一居士守汝陰日,因雪會客賦詩,詩中玉、月、 梨、梅、練、絮、白、舞、鵝、鶴、銀等事,皆請勿用。詩曰: 『新陽力微初破萼,客陰用壯猶相薄。朝寒稜稜風莫犯,暮雪緌 緌止還作。驅馳風雲初慘澹,炫晃山川漸開廓。光芒可愛初日照, 潤澤終為和氣爍。美人高堂晨起驚,幽士虛窗靜聞落。酒壚成徑 集缾罌,獵騎尋蹤得狐貉。龍蛇掃起斷復續,猊虎圍成呀且攫。 其貪終歲飽麰麥,豈恤空林饑鳥雀。沙墀朝賀迷象笏,桑野行歌 沒芒屩。乃知一雪萬人喜,顧我不飲胡為樂。坐看天地絕氛埃, 使我胸襟如洗瀹。脫遺前言笑塵雜,搜索萬象窺冥漠。潁雖陋邦 文士眾,巨筆人人把矛槊。自非我為發其端,凍口何由開一噱?』 其後,東坡居士出守汝陰,禱雨張龍公祠,得小雪,與客會飲聚 星堂,忽憶歐陽文忠公作守時,雪中約客賦詩,禁體物語,於艱 難中特出奇麗,爾來四十餘年,莫有繼者。僕以老門生繼公後, 雖不足追配先生,而賓客之美,殆不減當時。公之二子,又適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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苕溪漁隱論宋詩宋調之形成──以歐、王、蘇、黃詩風為例 郡,故輒舉前令,各賦一篇,詩曰:『窗前暗響鳴枯葉,龍公試 手行初雪。映空先集疑有無,作態斜飛正愁絕。眾賓起舞風竹亂, 老守先醉霜松折。恨無翠袖點橫斜,秪有孤燈照明滅。歸來尚喜 更鼓暗,晨起不待鈴索掣。未嫌長夜作衣稜,卻怕初陽生眼纈。 欲浮大白追餘賞,幸有回飆驚落屑。模糊檜頂獨多時,歷亂瓦溝 裁一瞥。汝南先賢有故事,醉翁詩話誰續說?當時號令君聽取, 白戰不許持寸鐵。』自二公賦詩之後,未有繼之者,豈非難措筆 乎?」(《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二十九,「六一居士上」, 頁202-203) 六一居士於汝陰所作〈雪〉詩,乃詠物禁體之創始,胡仔抄錄全詩以昭 徵信,以示表彰。歐、蘇所創禁體詠雪詩,既不直接形容,亦不正面描 繪,不即不離,若即若離,蓋跳脫「巧言切狀,功在密附」之詠物成法, 運用發散思維、求異思維、水平思考,從各種場景、不同層面、多元處 境,表述下雪之環境、氣氛、心情、感受。如歐陽脩〈雪〉詩,選取美 人、幽士、居民、兒童、宰相、農夫等人物對雪之感受;又勾勒酒店售 酒、獵場圍獵、空林飢雀、朝廷賀雪諸情境,以烘托渲染下雪之氣氛。 自鑄偉詞,創意造語,堪稱未經人道。與蔡絛《百衲詩話》論黃庭堅詩 「妙脫谿徑」,任淵《後山詩註》評陳師道詩「不犯正位」,其詩法有 相通相近之處。其後東坡繼作,有〈江上值雪〉、23〈聚星堂雪〉、〈雪 23 蘇軾〈江上值雪〉詩,完成於嘉祐四年(1059)二十四歲時,詩中明言「效歐陽 體」,在層面描寫方面,發揮水平思考、旁通思維、求異思維等創造性思維;借 鏡辭賦層面鋪寫之技法,就「雪來」之效應,作面面俱到之體現。「縮頸」以下 十四句,分寫夜眠與曉起,前者略寫,只二句;後者側重描寫「曉起」之場景, 凡十二句,就所見、所聞、所感,速描江邊、樹杪、青山、流水、陵谷、江野「雪 來」之自然景觀,而以入戶、沾裳之微觀雪景作前半幅之收束。再以雪來之「苦 樂」,牽上搭下,生發下半篇宏觀之創意構思。下半篇「山夫只見」以下二十句, 分寫各色人等對雪來之苦樂感受:安排山夫、天王、宰相、書生、貧女、高人、 野僧,以及舟中行客等各種朝野人物,渲染「值雪」的反應和活動,以烘托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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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學術年刊 第三十三期(春季號) 民國一○○年三月 後書北臺壁〉24諸詩,皆禁體詠物詩,能「於艱難中特出奇麗」,又稱 為「白戰」體。「苕溪漁隱曰」全錄〈聚星堂雪〉一詩,可見其典範意 義。蘇軾禁體詠物之代表作,足與歐陽脩〈雪〉詩爭雄媲美者,當為〈聚 星堂雪〉一首:此詩體物神妙,主要在摹寫小雪。其中「映空先集」二 句,體物細緻,得小雪之神韻與姿態。以下妙用賦法,分詠夜晚之雪、 清晨之雪、風中之雪、樹頂之雪、瓦溝之雪,就各種時空作層面鋪陳; 「幸無」以下八句,分寫雪中與客會飲之前後場景。筆者特別欣賞「眾 賓起舞風竹亂,老守先醉雙松折」:室內「與客會飲」,而眾賓起舞; 老守先醉之形象,與戶外風雪中松竹搖曳之姿態交相疊映,寫景如畫。 清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五評本詩:「賦雪者多以悠揚飄蕩取其韻 致,此獨用生劖之筆作硬盤之語,誓脫常態,匪徒以禁體物語標其潔清。」 其奇倔老健,不落俗套如此,真禁體之名篇也。筆者以為:東坡〈聚星 堂雪〉詩所以足與歐公〈雪〉詩匹敵者,雖同用以賦為詩,然坡詩能於 前修未密處,多作發揮,或偏言以顯正,或遣非以見是,由於視角匪夷 所思,超脫常態,又能出入縱橫,於艱難中特出奇麗,故詩清意新,創 意造語頗耐觀玩。25宋人生唐後,企圖開鑿遺妍,頗致力於「因難見巧」 之發揮,此可作示例。胡仔又曾評述王安石〈虎圖〉詩,以為仿擬杜甫 姿容和動態,特別側重聽覺和視覺的感官描繪。與歐公〈雪〉詩相較,風格宛然 近似,離形得似,體物傳神,亦饒妙脫谿徑、不犯正位之美;雖不能稱為創意, 然較他家詠雪之作,固是禁體詠雪之妙製。 24 〈雪後書北臺壁二首〉其一,詠雪側重凸顯「雪後」之寒意直覺、雪後之戶外景 觀、清晨之雪光映照、半夜之寒聲落雪,而以「未埋有尖」作雪後之形象強調。 集聽覺、視覺、溫度觸覺,對雪後之場景作形象化之描繪,所謂「狀難寫之景, 如在目前」。宋費袞《梁谿漫志》卷七,獨稱「五更曉色來書幌」之創意,以為 「此語初若平易,而實新奇,前人未嘗道也。」高步瀛《唐宋詩舉要》卷六引吳 汝綸評本詩,以為「得雪之神」。〈雪後書北臺壁二首〉其二,分別就戶外天地 寫雪後場景,就人身觸覺視覺寫雪後感受,復就瑞雪滅蝗宜麥,遙想來年豐收, 妙在就天、地、人三層面作「雪後」之鋪寫,烹煉生新,借代以生色,偏言以顯 正,亦禁體之清腴可愛者。 25 張高評:〈白戰體與宋詩之創意造語:禁體物詠雪詩及其因難見巧〉,香港中文 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學報》第49 期(2009 年),頁 173-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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苕溪漁隱論宋詩宋調之形成──以歐、王、蘇、黃詩風為例 〈畫鶻行〉,其中自有優劣,如: 《漫叟詩話》云:「荊公嘗在歐公坐上賦〈虎圖〉,眾客未落筆, 而荊公章已就,歐公亟取讀之,為之擊節稱歎,坐客閣筆不敢作。」 苕溪漁隱曰:「《西清詩話》中亦載此事,云此乃體杜甫〈畫鶻 行〉,以紓急解紛耳。吾今具載二詩,讀者當有以辨之。荊公〈虎 圖詩〉云:『壯哉非羆亦非貙,目光夾鏡當坐隅。橫行妥尾不畏 逐,顧盼欲去仍躊躇。卒然一見心欲動,熟視稍稍摩其鬚。固知 畫者巧為此,此物安肯來庭除?想當盤礡欲畫時,睥睨眾史如庸 奴。神閑意定始一掃,功與造化論錙銖。悲風颯颯吹黃蘆,上有 寒雀驚相呼。槎牙死樹鳴老烏,向之俛噣如哺雛。山牆野壁黃昏 後,馮婦遙看亦下車。』杜甫〈畫鶻行〉云:『高堂見老鶻,颯 爽動秋骨。初驚無拘攣,何得立突兀。乃知畫師妙,功刮造化窟。 寫此神俊姿,充君眼中物。烏鵲滿樛技,軒然恐其出。側腦看青 霄,寧為眾禽設。長翮如刀劍,人寰可超越,乾坤空崢嶸,粉墨 且蕭瑟。緬思雲沙際,自有煙霧質。吾今意何傷,顧步獨紆鬱。』」 (《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三十四,「半山老人二」,頁230) 《漫叟詩話》述王安石賦〈虎圖〉詩,謂贏得歐公「擊節稱歎,坐客閣 筆不敢作」,儼然為傑作奇作矣,此就圖寫氣勢神態言之,已自虎虎生 風。老虎之神閑意定,雍容調度,真寫生之極筆,亦〈虎圖〉之佳詠。 然胡仔援引《西清詩話》所載「云此乃體杜甫〈畫鶻行〉,以紓急解紛 耳」,可見只是救急應酬之作而已。荊公所賦為猛獸,杜甫所題為猛禽, 兇猛一也,故容易移花接木,進行創造性模仿,可以赴急應酬。胡仔於 二詩,未明言軒輊,但云「吾今具載二詩,讀者當有以辨之」,據事直 書,是非自見,此《春秋》書法亦不妨運化以品詩。由此觀之,胡仔之 推崇創新始造可以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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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自出機杼,古人不到

模擬與創造,永遠是文學與藝術作品的雙重模態。其中分野,只在 離合多少而已:「以今作與古作,或己作與他作相較,而第其心貌之離 合:合多離少,則曰模擬;合少離多,則曰創造。」26文家學古,起於 描摹規法,唯恐不似;終則陶冶陶鑄,變古自得,患在太似。太似則流 於因襲剽掠,要在似與不似間,方能超脫自在,直造古人不到處。 「自出機杼」、「古人不到」、「自出新意,可以名家」云云,《叢 話》於「苕溪漁隱曰」中三致其意,不憚其煩。宋陳巖肖《庚溪詩話》 評價唐宋詩,以為「所得不同,而俱自有妙處」;尤其推崇黃庭堅詩風 之清新奇峭,稱許「頗造前人未嘗道處,自為一家」之詩風。嚴羽《滄 浪詩話.詩辨》亦云:「國初之詩尚沿襲唐人,……至東坡山谷始自出 己意以為詩,唐人之風變矣。」宋詩無不學唐,所師所法雖有殊異,然 以學唐為手段,而以變唐、新唐,乃至拓唐為目標,是其所同。其中, 追求「不經人道,古所未有」之詩材、詩思、詩格、詩法,往往為宋詩 大家名家之共識。宋詩宋調之追求,從中可以考見,如: 苕溪漁隱曰:「呂居仁近時以詩得名,自言傳衣江西,嘗作〈宗 派圖〉,自豫章以降,列陳師道、潘大臨、謝逸、洪芻、饒節、 僧祖可、徐俯、洪朋、林敏修、洪炎、汪革、李錞、韓駒、李彭、 晁沖之、江端本、楊符、謝薖、夏倪、林敏功、潘大觀、何覬、 王直方、僧善權、高荷,合二十五人以為法嗣,謂其源流皆出豫 章也。其〈宗派圖序〉數百言,大略云:『唐自李杜之出,焜耀 一世,後之言詩者,皆莫能及。至韓、柳、孟郊、張籍諸人,激 昂奮厲,終不能與前作者並。元和以後至國朝,歌詩之作或傳者, 26 程千帆:《文論十箋》下輯,〈模擬(論模擬與創造)〉,莫礪鋒編:《程千帆全集》 第六卷,(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頁 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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苕溪漁隱論宋詩宋調之形成──以歐、王、蘇、黃詩風為例 多依效舊文,未盡所越。惟豫章始大出而力振之,抑揚反復,盡 兼眾體,而後學者同作並和,雖體制或異,要皆所傳者一,予故 錄其名字,以遺來者。』余竊謂豫章自出機杼,別成一家,清新 奇巧,是其所長,若言『抑揚反復,盡兼眾體』,則非也。元和 至今,騷翁墨客,代不乏人,觀其英詞傑句,真能發明古人不到 處,卓然成立者甚眾,若言『多依效舊文,未盡所趣』,又非也。…… 居仁此圖之作,選擇弗精,議論不公,余是以辨之。」(《苕溪 漁隱叢話》前集,卷四十八,「山谷中」,頁327-328) 呂本中〈江西詩社宗派圖序〉稱元和至宋初詩人,因襲模仿者多,未能 超越古人。自黃庭堅「出而力振之」、「抑揚反復,盡兼眾體」,學唐 而又變唐,出入眾作而又集大成,故卓然自成一家。胡仔所論,側重「自 出機杼」,與呂氏所言「盡兼眾體」略有異同:一就獨到言,一就集成 言;前者就開拓言,後者就傳承言。「苕溪漁隱曰」評論呂本中〈江西 詩社宗派圖序〉之得失,而後稱揚「豫章自出機杼,別成一家,清新奇 巧,是其所長」;此猶黃山谷論書道所謂「擺落規摹,自成一家」之說。 「清新奇巧」四字,即《六一詩話》所謂「意新語工」。至於胡仔所謂 「發明古人不到處,卓然成立者」,亦別闢谿徑,自出胸臆,非創意與 造語不能為功。其中標舉所謂「英詞傑句」,要以「發明古人不到處, 卓然成立」為判準,此胡仔之詩學觀。清方東樹《昭昧詹言》主宋詩, 提倡學詩之法,在追求創意與造語,「避凡俗、淺近、習熟、迂腐、常 談,凡人意中所有」;宋詩宋調追求之變異與創造性,脈絡源流可見。 所謂「涪翁以驚創為奇」;「韓、黃之學古人,皆求與之遠,故欲離而 去之以自立」27云云,皆可以相互發明。又如: 27 清‧方東樹撰,汪紹楹校點:《昭昧詹言》(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 卷一,第52 則;卷十,第 1 則、第 3 則,頁 19、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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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學術年刊 第三十三期(春季號) 民國一○○年三月 《呂氏童蒙訓》云:「學古人文字,須得其短處。如杜子美詩, 頗有近質野處,如〈封主簿親事不合詩〉之類是也。東坡詩有汗 漫處,魯直詩有太尖新太巧處,皆不可不知。東坡詩如『成都畫 手開十眉』,『楚山固多猿,青者黠而壽』,皆窮極思致,出新 意於法度,表前賢所未到;然學者專力于此,則亦失古人作詩之 意。」苕溪漁隱曰:「《童蒙訓》乃居仁所撰,譏魯直詩有太尖 新太巧處,無乃與〈江西宗派圖〉所云『抑揚反復,盡兼眾體』 之語背馳乎?」(《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四十八,「山谷中」, 頁328) 「苕溪漁隱曰」引述《呂氏童蒙訓》,揭示杜甫詩短處近質野,東坡詩 有汗漫處,此固杜、蘇詩與諸家疏離處,不必然有絕對之得失優劣。而 批評「譏魯直詩太尖新太巧處」,卻與〈宗派圖〉所云背道而馳。〈宗 派圖〉稱「豫章自出機杼,別成一家,清新奇巧,是其所長」;《童蒙 訓》卻以「太尖新太巧處」為魯直詩之短處。「新」與「巧」,二書 標舉不異,關鍵在「太」字,所謂過猶不及者歟?金人元好問〈論詩絕 句〉之二十六:「蘇門果有忠臣在,肯放坡詩百態新。」或以新奇為 詩病;其實,「新」乃元好問論定好詩之標準之一,有所謂萬古新、佳 句新、天機新、詩境新之語。28清趙翼《甌北詩話》曾反駁之,云:「新 豈易言?意未經人說過則新,書未經人用過則新。詩家之能新,正以此 耳。」29清新變異,即所謂陌生化之美感,有難能可貴處。見仁見智, 得失亦互見。至於《童蒙訓》推崇東坡詩「出新意於法度,表前賢所未 到」,以為「失古人作詩之意」,此以尊體論、本色論說詩,亦有失公 允。蕭子顯《南齊書.文學傳論》曰:「若無新變,不能代雄」,宋人 28 周益忠: 《論詩絕句》(臺北:金楓出版社,1987.5),〈元遺山論詩絕句〉,頁264。 29 清‧趙翼:《甌北詩話》,郭紹虞編:《清詩話續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 1983),卷五,頁 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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苕溪漁隱論宋詩宋調之形成──以歐、王、蘇、黃詩風為例 變體之文學觀,大抵準此。蘇軾〈書吳道子畫後〉提出:「出新意于法 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跋吳道子地獄變相〉亦有相似之論。 30 夷考其實,蘇、黃論詩,多有兩重性,此規則與自由之辯證,學界已有 論述。31「出新意」、「表未到」,前述胡仔詩學亦已揭示標榜,想必 默許首肯才是。 胡仔論宋詩,標榜推陳出新,自名一家,最為明確揭示者,莫過於 下列「宋子京《筆記》」條: 宋子京《筆記》云:「文章必自名一家,然後可以傳不朽;若體 規畫圖,準方作矩,終為人之臣僕。古人譏屋下架屋,信然。陸 機曰:『謝朝花於已披,啟夕秀於未振。』韓愈曰:『惟陳言之 務去。』此乃為文之要。」苕溪漁隱曰:「學詩亦然。若循習陳 言,規摹舊作,不能變化,自出新意,亦何以名家。魯直詩云: 『隨人作計終後人。』又云:『文章最忌隨人後。』誠至論也。」 (《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四十九,「山谷下」,頁333) 宋詩之發展,深受韓愈之影響,尤其是歐陽脩與蘇軾。韓愈論文,稱「陳 言務去」、「詞必己出」,本是一而二,二而一之一體兩面論述。32然 宋人說詩,多側重「務去陳言」之消極工夫,較少暢論「詞必己出」之 創意造語詩法。胡仔《苕溪漁隱叢話》標榜「自出機杼,古人不到」, 較重視創意造語,堪稱異數。宋祁《筆記》所謂「體規畫圓,準方作矩」, 30 蘇軾著,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北京:中華書局,1986.3),卷七十〈書吳道 子畫後〉、〈跋吳道子地獄變相〉,頁2210、2213。 31 黃寶華等:《中國詩學史》(廈門:鷺江出版社,2002),第五章第二節〈黃庭堅詩 學的兩重境界〉,頁117-128。 32 晚清‧沈曾植稱「宋詩導源於韓」;「歐蘇悟入從韓,證出者不在韓,亦不背韓也, 如是而後有宋詩。」黃濬:《花隨人聖盦摭憶》,〈沈子培以詩喻禪〉,(上海:上海 書店,1998),頁 3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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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學術年刊 第三十三期(春季號) 民國一○○年三月 即是法度規摹;在謝朝華、去陳言之氛圍中,必須加以擺落與揚棄。故 胡仔據此強調,必須「自出新意」,方足以名家。假如循習陳言、規摹 舊作、不能變化,即是「隨人作計終後人」,將難以成大器。黃山谷所 謂「文章最忌隨人後,自成一家始逼真」,最為切實明白。 胡仔論東坡傑出佳詞,推崇「絕去筆墨谿徑間,直造古人不到處」 之作品,已見上述。至於品藻詩人詩作,亦褒揚「他人道不到」、「前 人未之有」之創意,欣賞生、新、離、異、奇、遠諸範疇之詩風,如: 苕溪漁隱曰:「李太白〈潯陽紫極宮感秋〉云:『何處聞秋聲, 翛翛北窗竹。回薄萬古心,攬之不盈掬。』東坡和韻云:『寄臥 虛寂堂,月明浸疏竹。冷然洗我心,欲飲不可掬。』予謂東坡此 語似優於太白矣。大率東坡每題詠景物,於長篇中只篇首四句, 便能寫盡,語仍快健。如〈廬山開元漱玉亭〉首句云:『高岩下 赤日,深谷來悲風。劈開青玉峽,飛出兩白龍。』〈谷林堂〉首 句云:『深谷下窈窕,高林合扶疏。美哉新堂成,及此秋風初。』 〈行瓊儋間〉首句云:『四州環一島,百洞蟠其中。我行西北隅, 如度月半弓。』〈藤州江上夜起對月〉首句云:『江月照我心, 江水洗我肝。端如徑寸珠,墮此白玉盤。』此聊舉四詩,其他甚 眾。又〈棲賢三峽橋詩〉,有『清寒入山骨,草木盡堅瘦』之句, 此等語精研絕韻,真他人道不到也。」(《苕溪漁隱叢話》後集, 卷二十九,「東坡四」,頁215) 「苕溪漁隱曰」稱美東坡和韻詩,以為後來居上,優於李白。李白窗竹 聞秋聲,「攬之不盈掬」;東坡月明洗我心,「欲飲不可掬」。李白用 賦法感秋,東坡則託物寄情,興象超妙。因舉東坡所作題詠景物之詩五 首,謂皆「精研絕韻,真他人道不到」。論者以為:宋人追求「不經人 道,古所未有」之言與意,形成「陌生」、「新奇」之美感,往往蔚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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苕溪漁隱論宋詩宋調之形成──以歐、王、蘇、黃詩風為例 宋詩特色之因子。33胡仔所論東坡題詠景物之精絕者,信有生新獨創之 風格。詠物詩能巧構形似而臻其妙,已屬難得;蘇軾、黃庭堅又長於寫 作詠花詩,胡仔亦推崇有加,實因「前人未之有也」,如: 苕溪漁隱曰:「詩人詠物形容之妙,近世為最。如梅聖俞:『蝟 毛蒼蒼磔不死,銅盤矗矗釘頭生,吳雞鬥敗絳幘碎,海蚌扶出真 珠明。』誦此,則知其詠芡也。東坡:『海山仙人絳羅襦,紅紗 中單白玉膚,不須更待妃子笑,風骨自是傾城姝。』誦此,則知 其詠荔支也。張文潛:『平池碧玉秋波瑩,綠雲擁扇青搖柄,水 宮仙女鬥新妝,輕步凌波踏明鏡。』誦此,則知其詠蓮花也。如 唐彥謙〈詠牡丹〉詩云:『為雲為雨徒虛語,傾國傾城不在人。』 羅隱〈詠牡丹〉詩云:『若教解語應傾國,任是無情也動人。』 非不形容,但不能臻其妙處耳。蘇黃又有詠花詩,皆託物以寓意, 此格尤新奇,前人未之有也。東坡〈謝杜沂遊武昌以酴醾見惠詩〉 云:『淒涼吳宮闕,紅粉埋故苑。至今微月夜,笙簫來絕巘。餘 妍入此花,千載尚清婉。』山谷〈詠水仙花〉詩云:『凌波仙子 生塵襪,水面盈盈步微月,是誰招此斷腸魂,種作寒花寄愁絕。』 〈詠桃花絕句〉云:『九疑山中萼綠華,黃雲承襪到羊家,真筌 蟲蝕詩句斷,猶託餘情開此花。』余嘗因庭下黃白菊花相間開, 遂效此格作詩詠之,曰:『何處金錢與玉錢,化為蝴蝶夜翩翩, 青絲網住芳叢上,開作秋花取意妍。』金玉錢事見《杜陽雜編》: 『唐穆宗時,禁中花開,夜有蛺蝶數萬,飛集花間,宮人以羅巾 撲之,無有獲者。上令張網空中,得數百。遲明視之,皆庫中金 玉錢也。』古人有〈詠玉簪花〉詩云:『燕罷瑤池阿母家,飛瓊 33 張高評:《宋詩之新變與代雄》,貳、〈自成一家與宋詩特色〉,(臺北:洪葉文化出 版公司,1995),頁 79-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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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學術年刊 第三十三期(春季號) 民國一○○年三月 扶上紫雲車,玉簪墜地無人拾,化作東南第一花。』稱此格也。」 (《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四十七,「山谷上」,頁325) 「詠物形容之妙」,近世詩人稱雄,因舉梅聖俞、東坡、張耒、唐彥謙、 羅隱等詠物之作,無論詠芡、詠荔支、詠蓮花、詠牡丹,「非不形容, 但不能臻其妙處耳。」恨彼等詠物未臻其妙,蓋巧構形似有餘,離形得 似則或不足。於是推崇蘇軾、黃庭堅詠花詩之妙,以為在「託物以寓意」, 謂「此格尤新奇,前人未之有也」,亦從新奇化、陌生化之審美趣味品 評諸家。案:託物以寓意,宋代詩話或作「以物為人」、寓物說理,蓋 寓物言志,比興寄託,往往「不犯正位,切忌死語」,故理趣盎然,意 味深長,34此亦宋詩特色之一。《王直方詩話》云:「作詩貴雕琢,又 畏有斧鑿痕;貴破的,又畏粘皮骨,此所以為難。」此雖通論詩法,移 為詠物詩之典則,將更恰適。呂本中《童蒙詩訓》亦云:「作詠物詩, 不待分明說盡,只髣髴形容,便見妙處。」35所謂「賦詩必此詩,定非 知詩人」者是。清王士禛《帶經堂詩話》說詠物詩,比況尤見切實明白: 詠物之作,須如禪家所謂「不粘不脫,不即不離,乃為上乘。」斯言得 之。36 胡仔之詩學,標榜新奇、陌生之美感,於「他人道不到」、「前人 未之有」之詩作,十分褒美。因此,對於詩人「自以為得意」之作,「惟 吾能之」之「自負」詩篇,往往不憚其煩,津津樂道,如: 王直方《詩話》云:「郭功父少時喜誦文忠公詩。一日,過梅聖 34 同上,捌、〈不犯正位與宋詩特色〉,四、以物為人;九、寓物說理,頁 459-464、 483-488。 35 《王直方詩話》、呂本中《童蒙詩訓》,郭紹虞編:《宋詩話輯佚》本(臺北: 文泉閣出版社,1972.4),第 272 則,頁 103;第 18 則,頁 241。 36 清‧王士禛著,戴鴻森校點:《帶經堂詩話》(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 卷十二〈賦物類〉,第二則,頁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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苕溪漁隱論宋詩宋調之形成──以歐、王、蘇、黃詩風為例 俞,曰:『近得永叔書,方作〈廬山高〉詩,送劉同年,自以為 得意。恨未見此詩。』功父為誦之。聖俞擊節歎賞,曰:『使吾 更作詩三十年,亦不能道其中一句。』功父再誦,不覺心醉,遂 置酒,又再誦,酒數行,凡誦十數遍,不交一談而罷。明日,聖 俞贈功父詩,其略曰:『一誦〈廬山高〉,萬景不得藏,設令古 畫師,極意未能詳。』」苕溪漁隱曰:「余閱《宛陵集》,聖俞 於此詩自注云:『郭來誦歐陽永叔〈廬山高〉。』」(《苕溪漁 隱叢話》前集,卷二十九,「六一居士上」,頁200) 苕溪漁隱曰:「《石林詩話》云:『歐公一日被酒,語其子棐云: 吾詩〈廬山高〉,今人莫能為,惟李太白能之;〈明妃曲〉後篇, 太白不能為,惟杜子美能之;至於前篇,則子美亦不能,惟吾能 之也。』近觀《本朝名臣傳》,乃云:『歐陽修為詩,謂人曰: 〈廬山高〉惟韓愈可及;〈琵琶前引〉,韓愈不可及,杜甫可及; 〈後引〉,李白可及,杜甫不可及。其自負如此。』則與《石林》 所記全不同。〈琵琶引〉即〈明妃曲〉也。此三詩並錄於此。〈廬 山高贈同年劉凝之歸南康〉,其詩云……〈明妃曲和王介甫作〉, 其一云……其二云……。余觀介甫〈明妃曲〉二首,辭格超逸, 誠不下永叔,不可遺也,因附益之。其一云……其二云……。(《苕 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二十三,「六一居士」,頁166-167) 胡仔曾云:「歐公作詩,蓋欲自出胸臆,不肯蹈襲前人」,有此自覺, 故歐公之詩於創意造語體現獨多。《王直方詩話》稱歐陽脩作〈廬山高〉, 「自以為得意」;梅堯臣甚至以為:「使吾更作詩三十年,亦不能道其 中一句」,極言其難能與殊勝。「苕溪漁隱曰」又引《石林詩話》述歐 陽脩自評〈廬山高〉,稱「今人莫能為,惟李太白能之」;〈明妃曲〉 後篇,「惟杜子美能之」;前篇,則「惟吾能之」而已,其自許、自重 為何如也?再觀《本朝名臣傳》所載,亦謂〈廬山高〉:「惟韓愈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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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學術年刊 第三十三期(春季號) 民國一○○年三月 〈明妃曲〉前篇,「杜甫可及」,而〈明妃曲〉後篇,唯「李白可及」 云云,目空一切,高自標榜,其自負如此,其中必有可觀者焉。蓋歐公 〈廬山高〉,以賦為詩,創意十足,自以為得意。〈廬山高〉之意境筆 法,師法李白〈蜀道難〉、〈廬山謠〉、〈夢遊天姥吟留別〉,得其神 韻,又多所恢弘與開拓,所謂善繼善述,亦堪稱「自成一家」之作者。 王安石〈明妃曲(琵琶引)〉為和作,能別闢谿徑,新變自得,故能蔚 為唱和之風潮。所作古今人「莫能為」、「不可及」,自成一家是關鍵。 雖然,胡仔或不以為然,於是文末附益王安石〈明妃曲二首〉原唱,且 稱:「辭格超逸,誠不下永叔」。所謂「超逸」、「不下」,殆指系列 昭君題詠中,〈明妃曲二首〉為獨闢谿徑,後出轉精,意新語妙,自得 自到。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觀其得意、自負、吾能云云,亦多就 創意造語視角解讀文本。 詩人深造自得,難能而可貴,故自負自重如此;胡仔編著《苕溪漁 隱叢話》,著錄奇文以供欣賞,標榜創意以供追求,其中自有宋詩宋調 之典範在。

三、結 語

「苕溪漁隱曰」對於北宋歐、王、蘇、黃四大詩人之品藻,除可代 表胡仔一家之詩學外,「宋人生唐後,開闢真難為」之困境,「不創前 未有,焉傳後無窮」之自覺,多有具體而微之呈現。胡仔對於模擬與創 造之辯證,認知十分明確:「自出胸臆,不肯蹈襲前人」,為文藝創作 之箴言,必先「脫去流俗」,方有「雅麗精絕」之可能。山谷品評宋人 書道所謂「擺落規模,自成一家」,自可移以類推宋人之文藝創作觀。 胡仔批評《後山詩話》所云「子瞻以詩為詞」,亦與品詩之氣脈相通。 「苕溪漁隱曰」論證東坡所作〈赤壁詞〉等十二闋詞,「皆絕去筆墨谿 徑間,直造古人不到處,真可使人一唱而三歎」;以此批駁《後山詩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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苕溪漁隱論宋詩宋調之形成──以歐、王、蘇、黃詩風為例 評破體之言過與謬誤,可謂有理有據。要之,宋人運用破體為文,促成 宋代文學之生存發展,此固窮變通久之道。 陳言務去,乃作文之消極作為;詞必己出,方為創作之積極進路。 「推陳」為追求「出新」之手段,「模擬」為進階「創造」之過程,此 文學擺落規摹,自成一家之道。其間,創造性模仿乃其中介。「苕溪漁 隱曰」,頗褒揚創始之功,而稍稍抑損繼起之作。六一居士於汝陰所作 〈雪〉詩,乃詠物禁體之創始,胡仔抄錄全詩徵信,以示表彰。「苕溪 漁隱曰」亦全錄東坡〈聚星堂雪〉一詩,可見其典範意義。蓋坡詩雖為 繼起之和作,然能於前修未密處,多作發揮,或偏言以顯正,或遣非以 見是,視角匪夷所思,超脫常態,又能出入縱橫,於艱難中特出奇麗, 故詩清意新,其中創意造語尤耐觀玩。王安石賦〈虎圖〉詩,師法杜甫 〈畫鶻行〉,屬創造性模仿,可以赴急應酬,亦頗有可觀。胡仔於二詩, 雖未明言軒輊,然推崇創新始造可以知之。 「自出機杼」、「古人不到」、「自出新意,可以名家」云云,《叢 話》於「苕溪漁隱曰」中三致其意,不憚其煩,宋詩宋調之追求,可以 考見。「苕溪漁隱曰」引述呂本中〈江西詩社宗派圖序〉,而後稱揚「豫 章自出機杼,別成一家,清新奇巧,是其所長」;此猶黃山谷論書道所 謂「擺落規摹,自成一家」之說。「清新奇巧」四字,即《六一詩話》 所謂「意新語工」。至於胡仔所謂「發明古人不到處,卓然成立者」, 亦別闢谿徑,自出胸臆,非創意與造語不可。「苕溪漁隱曰」引述《呂 氏童蒙訓》,想必亦有推崇東坡詩「出新意於法度,表前賢所未到」之 意。 胡仔論宋詩,標榜推陳出新,自名一家,明確揭示於「宋子京《筆 記》」一條。宋人說詩,多側重「務去陳言」之消極工夫,較少暢論「詞 必己出」之創意造語詩法。胡仔《苕溪漁隱叢話》標榜「自出機杼,古 人不到」,較重視創意造語,堪稱異數。宋祁《筆記》所謂「體規畫圓, 準方作矩」,即是法度規摹;在謝朝華、去陳言之氛圍中,必須加以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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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學術年刊 第三十三期(春季號) 民國一○○年三月 落與揚棄。故胡仔據此強調,必須「自出新意」,方足以成為名家。假 如循習陳言、規摹舊作、不能變化,即是「隨人作計終後人」,將難以 成大器。 胡仔論東坡傑出佳詞,推崇「絕去筆墨谿徑間,直造古人不到處」 之作品。至於品藻詩人詩作,亦褒揚「他人道不到」、「前人未之有」 之創意。宋人追求「不經人道,古所未有」之言與意,形成「陌生」、 「新奇」之美感,往往蔚為宋詩特色之因子。胡仔所論東坡題詠景物之 精絕者,信有生新獨創之風格。蘇軾、黃庭堅長於寫作詠花詩,胡仔亦 推崇有加。以為妙在「託物以寓意」,謂「此格尤新奇,前人未之有也」, 亦從新奇化、陌生化之審美趣味品評諸家,此亦宋詩特色之一。 胡仔之詩學,標榜新奇、陌生之美感,於「他人道不到」、「前人 未之有」之詩作,十分褒美。因此,對於詩人「自以為得意」之作,「惟 吾能之」之「自負」詩篇,往往不憚其煩,津津樂道。胡仔曾云:「歐 公作詩,蓋欲自出胸臆,不肯蹈襲前人」,有此自覺,故歐詩於創意造 語體現獨多。歐陽脩自評〈廬山高〉,〈明妃曲〉可以想見。詩人深造 自得,難能而可貴,故自負自重如此;胡仔編著《叢話》,著錄奇文以 供欣賞,標榜創意以供追求,其中自有宋詩宋調之特色在。 《苕溪漁隱叢話》集北宋詩話之大成,開南宋詩話之門徑。既居南 北宋詩學之分水嶺,又位於宋詩宋調形成之中介樞紐。強調謝朝華、去 陳言;不肯蹈襲、忌隨人後;脫去流俗,擺落規摹,為宋人之學唐、變 唐,提供張本,預留地步。進而強調自出胸臆、自成一家、自出機杼、 自出新意;標榜他人道不到、前人未之有之詩思、詩材、詩法、詩格, 為宋人之新唐、拓唐,指出向上一路,為詩者知所自振。於是唐宋詩風 逐漸分道揚鑣,所謂「唐宋詩異同」、「詩分唐宋」,乃成為文學發展 之歷史事實。胡仔《苕溪漁隱叢話》之推助與促成,其功足多。 學界有關宋詩特色之成果,綜要言之,研究策略大抵不離「唐宋詩 異同」與「詩分唐宋」兩大視點。筆者考察胡仔之別識心裁,選取宋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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苕溪漁隱論宋詩宋調之形成──以歐、王、蘇、黃詩風為例 特色最具體而微之歐陽脩、王安石、蘇軾、黃庭堅,鉤稽《叢話》中之 「苕溪漁隱曰」,世所謂宋詩宋調特色,此中已不疑而具。今梳理「苕 溪漁隱曰」,歸納胡仔闡述之宋詩宋調特色,大抵有六大端:一、擺落 規摹,絕去谿徑;二、自出機杼,古人不到;三、意新語工,因難見巧; 四、詩格詩法,不拘繩墨;五、欣賞奇語,追求韻勝:六、以文字為詩, 以書卷為詩。為篇幅所限,今只論述前二者,其餘四端,他日再議。

徵引文獻

(一)古籍

(按朝代排列) 〔唐〕 韓愈著,屈守元、常思春校注:《韓愈全集校注》,成都:四川大學 出版社,1996。 〔宋〕 王直方:《王直方詩話》,郭紹虞編《宋詩話輯佚》本,臺北:文泉 閣出版社,1972。 〔宋〕 王灼:《碧雞漫志》,唐圭璋編:《詞話叢編》,北京:中華書局, 1986。 〔宋〕 呂本中:《童蒙詩訓》,郭紹虞編:《宋詩話輯佚》本,臺北:文泉 閣出版社,1972。 〔宋〕 胡仔著,廖德明校點:《苕溪漁隱叢話》(前後集),臺北:長安出 版社 ,1978。 〔宋〕 蘇軾著,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北京:中華書局,1986。 〔宋〕 嚴羽著,郭紹虞校釋:《滄浪詩話校釋》,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 2005。 〔清〕 王士禛著,戴鴻森校點:《帶經堂詩話》,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 1982。 〔清〕 方東樹著,汪紹楹校點:《昭昧詹言》,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 〔清〕 紀昀等主纂:《四庫全書總目》,臺北:藝文印書館,1973。 〔清〕 趙翼:《甌北詩話》,郭紹虞編:《清詩話續編》,北京:人民文學 出版社,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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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學術年刊 第三十三期(春季號) 民國一○○年三月

(二)近人論著

(按姓名筆畫排列) 王水照:《鱗爪文輯》,西安:陝西人民出版社,2008。 周益忠:《論詩絕句》,臺北:金楓出版社,1987。 周裕鍇:《宋代詩學通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袁行霈:《中國詩歌藝術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 張高評:《宋詩之新變與代雄》,臺北:洪葉文化出版公司,1995。 張高評:《會通化成與宋代詩學》,臺南:成功大學出版組,2000。 張高評:《創意造語與宋詩特色》,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2008。 張高評:〈宋人詩集選集之刊行與詩分唐宋——兼論印刷傳媒對宋詩體派之推 助〉,國立東華大學中文系《東華漢學》7,2008:87-89。 張高評:〈破體與創造性思維──宋代文體學之新詮釋〉,廣州中山大學《中 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3.49,2009:20-31。 張毅主編:《宋代文學研究》,北京:北京出版社,2001。 梁昆:《宋詩派別論》,臺北:東昇出版事業公司,1980。 黃濬:《花隨人聖庵摭憶》,上海:上海書店,1998。 黃寶華等:《中國詩學史》,廈門:鷺江出版社,2002。 程千帆、張宏生:〈火與雪:從體物到禁體物──論白戰體及杜、韓對它的先 導作用〉,載《被開拓的詩世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頁 80-84。 程千帆:〈韓愈以文為詩說〉,莫礪鋒編《程千帆全集》,石家莊:河北教育 出版社,2001,頁 303-327。 程千帆:《文論十箋》,莫礪鋒編《程千帆全集》,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 2001。 楊海明:《唐宋詞美學》,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98。 蔡鎮楚:《中國詩話史》,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88。 繆鉞:《詩詞散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錢鍾書:《談藝錄》,臺北:書林出版公司,1988。 龔鵬程:〈從杜甫、韓愈到宋詩特色的形成〉,載《宋代文學研究叢刊》第三 期,高雄:麗文文化公司,1997,頁 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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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aoxi Yuyin on the Formation of Song Poetry and

Song Diao: Cases on Poetry Styles of Ouyang

Xiu, Wang Anshi, Su Shi and Huang Tingjian

Chang, Kao-ping

( Received September 30, 2010 ; Accepted November 24, 2010 )

Abstract

Hu Zi’s A Clump of Speech of Tiaoxi Yuyin is a complete work of documents on poetry since Northern Song dynasty. It uses “Tiaoxi Yuyin says” to show the case whenever textual criticism and research appear. It is accomplished in the period of early Southern Song dynasty, while “loving Yuanyou” is in the air. At that time, party prohibitions had ceased. As a result, Hu Zi’s book commends academic achievements during Yuanyou period, admires poetry of Su Shi and Huang Tingjian, improves upon taboos of Wang Zhi's Shi Tsung Wen, confirms and preserves reasons for the formation of Song poetry’s characteristics. Ouyang Xiu, Wang Anshi, Su Shi and Huang Tingjian promotes the formation of Song poetry’s characteristics. I deal with Hu Zi’s comments on the four poets so that we could see how Song poetry’s characteristics are formed. Briefly, first, gets rid of imitation and prohibit shortcuts. This is what Han Yu’s compositional strategy to avoid using cliché. Second, strikes out a new path for oneself that nobody has ever figured out. This is what Han Yu’s creative destination that people should make his own words. Poetics in Song dynasty upholds fresh meaning and advocated words, seeks for creative language, and it presented in Hu Zi’s works full and accurate. These two points are what Song poetry differs from Tang’s. We would suddenly see the light of superiority of Song poetry and Song Diao through Hu Zi’s close reminder.

Keywords: Tiaoxi Yuyin says Ouyang Xiu, Wang Anshi, Su Shi and

Huang Tingjian Song Poetry and Song Diao to Weed Through the Old to Bring Forth the New the Creative Language

中國學術年刊第三十三期(春季號)頁29~58(民國一○○年三月),臺北:國立臺灣師範大學國文學系 Studies in Sinology Vol.33 (Spring), pp.29–58 (2011)

Taipei: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NTNU ISSN:1021-7851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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