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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將許學夷的杜甫律詩批評,放回復古派詩學傳統脈絡中,可發現其最大 特色在於釐出「杜詩」、「唐詩」的分野。前文已曾論及,他正是透過這樣的

「基本觀點」,去回應前行的「七律第一」議題。更深入地考察,許學夷對杜 詩、唐詩之間的「關係」,也有很獨到的論述,且同樣流露濃厚的對話意識。

具體來說,許學夷推賞王世貞《藝苑卮言》「最為宏博」,但認為「古、

律獨推子美而不及李白、盛唐,自是偏見」。101複按王世貞原本的說法:「五 言律、七言歌行,子美神矣,七言律聖矣」,102王世貞五律、歌行、七律尊杜,

確實不夠重視李白和盛唐諸家在這些詩體上的價值。許學夷視為「偏見」,不 算太強烈的批評,可推知他未必貶抑杜詩價值,只是想力求公允。

許學夷《詩源辯體》另曾商榷王說:

盛唐律詩,子美信大,而諸家入聖者,亦是詣極。嚴滄浪云:「詩之大 概有二,曰:優游不迫、沉著痛快。」此正諸家與子美境界也。又云:

「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挂角,無跡可求。」云云,則諸家境界,

寧復有未至耶?元美必欲以子美為極至,諸家為不及,其說本於元微之 及宋朝諸公,開元、大歷(曆)不聞有是論也。103

許學夷將杜甫的詩史地位界定為「大」,盛唐諸家為「入聖」,認為各具價值。

這和王世貞偏尊杜詩,昭然有別。此意屢見《詩源辯體》,可再舉一例:

盛唐諸公律詩,得風人之致,故主興不主意,貴婉不貴深。謂用意深,

非情深也。……子美雖大而有法,要皆主意而尚嚴密,故於「雅」為近,

此與盛唐諸公,各自為勝,未可以優劣論也。104

101 同前註,卷 35,頁 346。

102《藝苑卮言校注》,卷4,頁 166。

103《詩源辯體》,卷17,頁 183。

104 同前註,卷 17,頁 183。

許學夷還在與人問答場合中加以申論:

或問:「子美五、七言律,較盛唐諸公何如?」曰:盛唐諸公,惟在興 趣,故體多渾圓,語多活潑。若子美則以意為主,以獨造為宗,故體多 嚴整,語多沉著耳。此各自為勝,未可以優劣論也。105

這些論述都能拿出更充分的理由去證明杜甫和盛唐諸家「各自為勝」。不過,

在王世貞舊說對比下,尤可發現,他其實更是想摘掉杜甫長久來享有的獨尊冠 冕,刻意拉抬盛唐諸家律詩的價值位階。106

據上引文,杜甫和盛唐諸家律詩的根本差異,乃在「主意」、「主興」的

「創作型態」,分別造就「嚴密」、「嚴整」、「沉著」與「貴婉」、「渾圓」、

「活潑」之類相異的藝術表現。本文稍早論歌行處曾觸及;杜甫歌行「以興御 意」,「興」是創作過程中最具主導性的力量、要素,恰可呼應此處許學夷刻 意拉抬盛唐諸家價值位階的觀點。但我們尚須進一步留心:許學夷之所以提出 這樣的觀點,其實仍是基於「文體規範評價基準」。因為若聚焦到「律詩」一 體來說,盛唐諸家是較符合基準的:

五、七言律,沈、宋為正宗,至盛唐諸公而入於聖。五、七言古,高、

岑為正宗,至李、杜而入於神。……故古詩以才力為主,律詩以造詣為 先。107

文中指出:「古詩」、「律詩」,各有「才力」、「造詣」的不同講究,故在 唐代也有不同的代表作家。所提「造詣」之說,至為緊要,在許學夷所勾勒的 文學史圖像中,這正是由沈、宋進臻於盛唐諸家律詩的關鍵元素:

唐人律詩,沈、宋為正宗,至盛唐諸公則融化無跡而入於聖。沈、宋才 力既大,造詣始純,故體盡整栗,語多雄麗。盛唐諸公,造詣實深,而

105 同前註,卷 19,頁 214。

106 關於杜甫與盛唐諸家各自為勝之說,方錫球認為其目的「在反對後七子師杜『百年 萬里』、『叫呶日甚』的流弊及其對盛唐詩歌和盛唐『氣象』的誤解」。見氏著:《許 學夷詩學思想研究》,頁108。個人意見不同,故以下的討論方式也和方文有別。

107《詩源辯體》,卷18,頁 193。

興趣實遠,故體多渾圓,語多活潑耳。108

沈、宋所以僅為「正宗」,係因過度注重「才力」。參照前文,這是古詩而非 律體之所宜。許學夷論盛唐諸家律詩,則不復強調「才力」。此外,這段文字 還有一段特殊的敘述:沈、宋「造詣始純」,盛唐諸家「造詣實深」,遂能開 展出先前所無的「興趣」,顯現「渾圓」、「活潑」之類的藝術表現。

許學夷《詩源辯體》屢見徵引嚴羽(1195 ? -1245 ?)詩論,標舉「興趣」,

實受沾溉。有關嚴羽所論「興趣」,當代學者研討豐碩,「或從創作過程言,

或從作品的審美構成言,或從作品的藝術效果言,或兼而言之,都有其相對的 合理性,因為興趣涉及到創作過程、表現方式、藝術效果,可以從各方面展開分 析」。109換言之,這個概念,可由不同角度來解釋。許學夷的「興趣」用法,也 隨著不同的行文脈絡而略有差異。前謂盛唐諸家律詩「興趣實遠」,大抵可指一 種悠遠綿長的審美趣味。但在下面這份資料中,「興趣」是指盛唐人的創作型態:

盛唐諸公律詩,形跡俱融,風神超邁,此雖造詣之功,亦是興趣所得 耳。……謝茂秦亦云:「詩有不立意造句,以興為主,漫然成篇,此詩 之入化也。」110

可知「興趣」大抵相通於謝榛《詩家直說》中所提「以興為主」的創作型態。

許學夷的「造詣」,其實也和嚴羽詩論中的「妙悟」有關,《詩源辯體》云:

盛唐諸公律詩,不難於才力,而難於悟入;悟則造詣斯易耳。嚴滄浪云:

「孟襄陽學力孟浩然,襄陽人。下韓退之遠甚,而其詩獨出退之上者,

一味妙悟而已。」111

可知「造詣」的涵義誠然有別於「悟」、「妙悟」,卻有緊密之關連。當代學

108 同前註,卷 17,頁 179。

109 宋•嚴羽著,張健校箋:《滄浪詩話校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年),

頁161。

110 《詩源辯體》,卷 17,頁 181-182。所引謝榛之語,見明•謝榛著,李慶立、孫慎 之箋注:《詩家直說箋注》(濟南:齊魯書社,1987 年),卷 1,頁 142。

111《詩源辯體》,卷17,頁 180。

者已指出:嚴羽的「妙悟」係指覺解正確的詩道,假如詩歌能表現「興趣」,

其創作過程必然是超越了知識,不涉理路、言筌,便可稱之「妙悟」。112在 上引文中,我們必須注意「悟則造詣斯易」,可知「悟」是「造詣」的前提,

「造詣」就是「悟」所達致的某種境界。故《詩源辯體》又云:

盛唐諸公律詩,皆從悟入,而悟入乃自功夫中來。113

可知「悟」其實並不玄虛,而可藉由某種專心致志的功夫達致。因此,許學夷 又曾比較沈、宋和盛唐諸家:

嚴滄浪云:「詩道惟在妙悟。然有透徹之悟,有一知半解之悟。盛唐諸 公,透徹之悟也。」……初唐沈、宋律詩,造詣雖純,而化機尚淺,亦 非透徹之悟。惟盛唐諸公,領會神情,不倣形跡,故忽然而來,渾然而 就,如僚之於丸,秋之於奕,公孫之於劍舞,此方是透徹之悟也。114 據文中所述,嚴羽為「妙悟」劃分出程度之別,就彷如沈、宋雖有「造詣」,

卻還不是「透徹之悟」,至盛唐諸家方能臻於「透徹之悟」。是可印證所謂「造 詣」,涉及「悟」之深淺、精粗的不同境界。

從文學史發展的歷時脈絡來說,許學夷為了凸顯盛唐諸家律詩的可貴成 就,不能不援舉沈、宋對照。但在某種程度上,其論沈、宋彷彿也是在影射杜 甫。許學夷《詩源辯體》記載:

盛唐諸公律詩,多融化無跡而入於聖,血氣方剛時未易窺其妙境。李本 寧云:「弇州先生元美嘗謂杜子美不啻有十王摩詰語,竊謂軒輊太過。

後見先生晚年定論,殊服膺摩詰。」已上本寧語。即此而推,則元美之 主於沈、宋者,亦血氣方剛時見也。115

112 參閱《滄浪詩話校箋》,頁 31-33。

113 引文後更引宋呂本中之說相印證:「悟入之理,正在功夫勤惰間。張長史見公孫大 娘舞劍,頓悟筆法;如張者,專意此事,未嘗少忘胸中,故能遇事有得,遂造神妙。

使他人觀舞劍,有何干涉也?」見《詩源辯體》,卷17,頁 180。

114 同前註,卷 17,頁 181。

115 同前註,卷 17,頁 179。

王世貞《藝苑卮言》大力讚揚沈、宋精研律體,許學夷推測是其年少未臻成熟 的想法。116耐人尋味的是,文中引李維楨(1547-1626)語也說:王世貞年少 時認為杜詩價值高於王維(701-761),晚年則很欣賞王維。117可見沈、宋和 杜甫,都被推定是王世貞年少未臻成熟的偏好。換而言之,盛唐諸家律詩的妙 境,可代表一種更成熟、圓融而可靠的詩歌美學。且不談沈、宋,許學夷此說 儼然反叛了復古派長久來的尊杜傳統,其欲揄揚盛唐的意圖,昭然若揭!118

盛唐諸家,王維以外,孟浩然(689-740)也被許學夷舉出來和杜甫對比。

他強調孟浩然「才力小」、「造詣勝於才力」,119惟詩歌價值毫不遜色:

李、杜二公詩甚多,而浩然詩甚少。蓋二公才力甚大,思無不獲。浩然 造思極深,必待自得,故其五言律皆忽然而來,渾然而就,而圓轉超絕,

多入於聖矣。120

文中對孟浩然的描述,與前述盛唐諸家律詩之特色實合符契,皆屬「聖」境。

此外,許學夷《詩源辯體》還曾舉出崔顥來對比杜甫:

盛唐七言律,多造於自然,而崔顥〈黃鶴〉、〈鴈門〉又皆出於天成。

蓋自然尚有功用可求,而天成則非人力可到也。予嘗謂:浩然五言、崔

116 參閱《藝苑卮言校注》,卷 4,頁 160。胡應麟《詩藪》曾讚揚沈、宋律體精嚴,

也由此角度推賞盛唐詩,遭到許學夷指摘:「元瑞於唐律不貴渾圓,而貴嚴整」,

「元瑞前言興象、風神,未必實有所得也」,《詩源辯體》,卷17,頁 186。又謂 胡氏詩學雖佳,「惟於唐律化境,往往失之」,前揭書,卷35,頁 348。

117李維楨語見氏著:《大泌山房集》(濟南:齊魯書社,1997 年,《四庫全書存 目叢書》集部第153 冊,影印北京師範大學圖書館藏明萬曆三十九年刻本),卷 131,〈黃友上詩跋〉,頁 32 下。李文又見引於明•費經虞:《雅倫》,卷 9,收 入吳文治主編:《明詩話全編》(南京:鳳凰出版社,2006 年),頁 9810。

118 復古派對杜甫和盛唐諸家律詩的評議傳統,誠非本文所能概盡。然而,許學夷所明 確瞄準的對象,明顯是王世貞「必欲以子美為極至」之說。其實,王世貞的觀點正 符合復古派尊杜的傾向,他並不反對盛唐諸家之作,只是認為杜詩價值尤高。本文 稍早曾論及,胡應麟《詩藪》論五七言律詩也有類似的見解。

119 相關說法屢見,參閱《詩源辯體》,卷 16,頁 160、164、165、167。

120 同前註,卷 16,頁 165。

顥七言如走盤之珠,非若子美之律以言解為妙耳。121

顥七言如走盤之珠,非若子美之律以言解為妙耳。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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