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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學夷討論杜甫七言歌行的資料,多和五古並提;他之推崇杜甫歌行,

恰如其對五古詩史的考察,展現濃厚的對話意識。對歌行之體,何景明貶杜甫 而褒初唐四傑,其著名的說法正是許學夷提出對話的基礎。謹先回顧何景明之 說,藉以突出許學夷的對話意義。何景明〈明月篇并序〉云:

僕始讀杜子七言詩歌,愛其陳事切實,布辭沉著,鄙心竊效之,以為長 篇聖於子美矣。既而讀漢魏以來歌詩及唐初四子者之所為,而反復之,

則知漢魏固承《三百篇》之後,流風猶可徵焉;而四子者雖工富麗,去 古遠甚,至其音節往往可歌。乃知子美辭固沉著,而調失流轉,雖成一 家語,實則詩歌之變體也。85

文中顯示何景明對杜甫七言歌行的評價,有一個轉變的過程:他原初讚賞杜詩 達到了「聖」的境界,後來將杜詩貶為「變體」。對比之下,文中的「漢魏」、

「唐初四子」,應是被推許為「正」。何景明此文針對漢魏「七言詩」處不多,

當因漢魏七言詩創作原即甚少,故在商榷杜甫七言歌行的脈絡中,此文實際重 心實在於標舉初唐歌行,尤著重其「可歌」的音樂性特質。86許學夷標舉杜甫 七言歌行之觀念,與此迥然有別。

許學夷曾具體徵引〈明月篇并序〉,同時抨擊:「非但不知有神境在,且

85 《何大復集》,卷14,頁 210。許學夷曾片段徵引,可參閱《詩源辯體》,卷 18,

頁192。

86 許學夷云:「仲默後作〈袁海叟集序〉,歌行又欲取法李、杜」,認為何景明爾後 又作〈海叟集序〉,於歌行一體主張取法李、杜;與〈明月篇并序〉比較,顯示何 氏批評立場出現變化,又重新回到尊杜傳統。見《詩源辯體》,卷18,頁 192。其 實〈海叟集序〉作於〈明月篇并序〉之前;〈海叟集序〉作於正德元年與陸深、李 夢陽共同重編《海叟集》時,〈明月篇并序〉作於正德十一至十三年間與楊慎、薛 蕙論詩時。故許學夷謂為「後作」,實有疏誤;但這並不妨礙他對〈明月篇并序〉

的商榷。

不識正變之體」。87兩點質疑,實屬一體,許學夷無法苟同何景明將杜甫歌行 貶為「變體」,更認為杜詩不僅是「聖」,而是更高的「神境」。具體來看,

他對何景明的商榷,仍是通過文學史脈絡來展開:

七言古,正變與五言相類。張衡〈四愁〉、子桓〈燕歌〉,調出渾成,

語皆淳古,其體為正;梁陳而下,調皆不純,語多綺豔,其體為變。蓋 古詩調貴渾成,不貴諧切,但漢魏篇什不多,而體未宏大,學之者不足 以盡變,故直以高、岑為正宗,李、杜為神品耳。88

據文中描繪的七言詩史,漢魏為「正」,南朝梁陳以下為「變」,至盛唐高、

岑又回到「正宗」,李、杜進一步臻於「神品」。當中,漢魏七言詩較少,語 言表現也尚欠宏大,許學夷最標舉的七言歌行,其實是指盛唐高、岑、李、杜。

依此,杜甫歌行便不再是何景明貶抑的「詩歌之變體」。我們尚可發現,所云

「古詩調貴渾成,不貴諧切」,這其實也是勾消了何景明對於歌行之體所看重 的音樂性價值。換言之,梁陳至初唐歌行之作,雖有和諧的音樂性,卻非許學 夷所重視者,他更介意的乃是「調皆不純」的問題,故又云:

自梁陳以至初唐,聲俱諧切,故其句多入律而可歌。然所謂不純者,蓋 句既入律,則偶對宜諧,轉韻宜平仄相間,雖不合古聲,庶成俳調;今 句則純乎律矣,而偶對復有不諧,轉韻又多平仄疊用,故其調為不純 耳。89

依此,梁陳至初唐歌行縱使「可歌」,整體價值卻欠理想,原因有二:一是偶 對失諧,二是轉韻平仄疊用,未能平仄相間。因此,其詩滲入聲律避忌,已非 純粹的「古聲」;偶對失諧,特別是轉韻平仄疊用,非純粹的「俳調」,堪稱 古今兩失。

從唐詩史角度來審視,初唐歌行還有其他缺陷,據《詩源辯體》云:

87 同前註,卷 18,頁 193。

88 同前註,卷 18,頁 192-193。

89 同前註,卷 18,頁 193。

七言古,……三子偶儷極工,綺豔變為富麗;然調猶未純,詳見李、杜 論中。語猶未暢,其風格雖優,七言古至此始言風格。而氣象不足。90 案:《詩源辯體》常以「語」之「綺豔」,概括梁陳詩風。可知上引文說初唐 王勃(650 ? -676 ?)等人「語猶未暢」,當指尚未完全褪去梁陳綺豔之風。

再者,「調猶未純」的問題外,王勃等人也有「氣象不足」之病。對於沈佺期

(656 ? -719 ?)、宋之問(656 ? -712)的歌行,許學夷批評:

調雖漸純,語雖漸暢,而舊習未除。91

沈、宋未能褪去的「舊習」,當仍是「氣象不足」之病。這種弊病,恰是要到 盛唐方能消弭。稍早曾引許學夷說高、岑七古「氣象、風格始備」,逮及李、

杜「氣象、風格大備」,可知「氣象」是盛唐歌行之能超越初唐,最重要的特徵。

進一步聚焦到杜詩學的脈絡來看,許學夷在盛唐中又特別突出李、杜:

變化不測,而入於神矣。92

李、杜、高、岑的「氣象」,超越了初唐;李、杜的「變化不測」,又進一步 超越了高、岑,這何嘗不也是對初唐的再度超越。換言之,李、杜歌行的價值,

一取決於「氣象」,二取決於「變化不測」。後者才是李、杜獨步盛唐之特質。

我們實可理解:許學夷不滿何景明早年僅以「聖」來定位杜甫歌行,批評「不 知有神境在」,實欲揭露杜詩擁有「變化不測」的藝術表現。

許學夷曾徵引胡應麟《詩藪》語:李、杜歌行「變化靈異,遂為大家」。93 可知他應意會到揭露杜詩「變化不測」的特色,不算是自己的創見。個人認為,

許學夷最為獨到之處,乃是深入探究杜詩此一特色所因依的「創作型態」。請 注意許學夷如何描述盛唐詩的層次性差異,其論高、岑:

才力既大,而造詣實高,興趣實遠。94

90 同前註,卷 12,頁 141。

91 同前註,卷 13,頁 145。

92 同前註,卷 18,頁 189。

93 同前註,卷 18,頁 193。

94 同前註,卷 15,頁 155。

這段文字原本的脈絡,係在綜論古、近體詩,但無礙於此處的討論。試對照到 李、杜古體:

才力甚大,而造詣極高,意興極遠。李主興,杜主意。95

從高、岑到李、杜的發展,最顯著的轉換是「興趣」變成「意興」。「意興」

一詞複合了「意」、「興」兩個概念。李白「主興」,和高、岑「興趣極遠」

型態實為類近,可知「意興」之說,主要乃是為凸顯杜甫歌行「主意」的特殊 創作型態。這種型態暗含墮入「變體」的危險因子,許學夷因而代杜甫進一步 提出解釋:

五言古、七言歌行,太白以興為主,子美以意為主。然子美能以興御意,

故見興不見意。元和諸公,則以巧飾意,故意愈切而理愈周。此正、變 之所由分也。96

許學夷不喜「元和」,認為元和詩的癥結正是「以巧飾意」。這和杜甫有別,

杜甫雖然「主意」,但更重要的是「以興御意」。所謂「意」,指刻意求新造 巧的創作意念;「興」是偶然之際感物起情的心靈狀態,在此也被視為杜甫歌 行創作過程中最具主導性的元素,其效果是「見興不見意」。換言之,「意」

在其實際作品中融化無跡矣,不致顯得刻意或造作。

王世貞認為杜甫歌行「以意為主」、「以獨造為宗」、「以奇拔沉雄為貴」,

其原文許學夷曾予徵引,97前謂杜詩「主意」,可謂直承其說而來。但王世貞 沒有討論到「以興御意」,自然也無法解釋杜詩和元和變體之間的差異,而這 正是許學夷的創發之處。《詩源辯體》另文又云:

子美語雖獨造,而天機自融。……苟得其獨造而不得其天機,則失之重 而板。98

95 同前註,卷 18,頁 189。

96 同前註,卷 18,頁 194。

97 同前註,卷 18,頁 194。

98 同前註,卷 18,頁 194。

許學夷說杜詩「獨造」,參照前揭王世貞「以獨造為宗」之說,可循線推知這 也正是杜詩「以意為主」之型態的顯現。但許學夷特別指出,最能左右杜詩價 值的關鍵要素,尚非「主意」,而乃是「天機自融」,亦即杜詩自然渾融之藝 術境界。「天機」之「機」,意指「機趣」,許學夷論杜甫七律有云:「子美 七言以歌行入律,豪曠磊落,乃才大而失之於放,其機趣無不靈活。……滄浪 論詩以『興趣』為先,誠為有見」,99可知他強調杜詩「天機自融」,實非得 自「主意」,而乃是「興」的發用結果。

總括來說,「以興御意」的觀念,不僅是在深入解釋杜甫歌行的價值,對 當代學杜者而言,何啻也是提醒「興」的重要。據《詩源辯體》記載,時人學 杜,或出於「強致」,其實是和杜詩背道而馳:

盛唐七言歌行,李、杜而下,惟高、岑、李頎得其正宗,王維、崔顥抑 又次之。然今人才力未必能勝高、岑而馳騁每過之者,蓋歌行自李、杜 縱橫軼蕩、窮極筆力,後來往往慕李、杜而薄高、岑,故多不免於強致,

非若高、岑諸公出於才力之自然也。試以全集觀之,高、岑諸公雖未極 縱橫,而眾作可觀;今人雖或縱橫,而他不免於失故步矣!100

所述應是當時復古派的一種迷思:時人驚嘆於李、杜歌行變化不測之境,遂輕 看高、岑諸家;但時人「強致」擬效之,其創作成果竟反而遜於高、岑諸家「出 於才力之自然」。這麼看來,當時復古派對於李、杜代表歌行最高典範,雖有 共識且能付諸模習實踐,卻也不禁令人滋生迷惑:究竟該勉強一己有限之才去 追攀李、杜?抑或如高、岑諸家純任自然之才?許學夷並未給出解答,但細味 上文,他彷彿有意稍微平復高、岑諸家應有的價值。依前所述,高、岑出於「自 然」,而非勉強的創作,正可理解為「興」的發用。

這個傾向在其論杜甫與盛唐律詩處可看得更清楚――

99 同前註,卷 30,頁 286。

100 同前註,卷 17,頁 1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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