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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子厚對「人欲」的省思與書寫

由上所述可知,子厚是在嗜慾橫流、上下交征利的社會背景下創作〈河間 傳〉,他對情慾的書寫,其實是對人心深處、來自本能的、欲望黑洞的刺探,

是把光照進黑洞之中,逼使讀者看清自己的慾念是否潔淨。他曾作〈貞符〉曰:

惟人之初……飢渴牝牡之欲驅其内,於是乃知噬禽獸,咀果穀,合偶而 居,交焉而爭,睽焉而鬭。……披披藉藉,草野塗血。69

「飢渴牝牡之欲」的驅力很大,為了滿足這樣的欲望,會使人相爭、流血,害 人害己。然而,人卻往往陷溺其中,不覺其危,遑論自拔。因此,子厚不僅作

〈河間傳〉極狀其「淫蕩之醜」與「病髓竭而死」以警讀者,又作〈李赤傳〉曰:

李赤,江湖浪人也。嘗曰:吾善為歌詩,詩類李白,故自號曰李赤。遊 宣州,州人舘之。其友與俱遊者有姻焉,間累日,乃從之館。赤方與婦 人言,其友戲之,赤曰:「是媒我也,吾將娶乎是。」友大駭曰:「足 下妻固無恙,太夫人在堂,安得有是?豈狂易病惑耶?」取絳雪餌之,

赤不肯。有間,婦人至,又與赤言,即取巾經其脰,赤兩手助之,舌盡

68 清•張廷玉等撰:《明史》(臺北:鼎文書局,1975 年 6 月),〈海瑞傳•贊〉,

卷226,頁 5949。

69 《柳宗元集》,卷 1,頁 31。

出。其友號而救之,婦人解其巾走去。赤怒曰:「汝無道,吾將從吾妻,

汝何為者?」赤乃就牖間為書,輾而圓封之。又為書,博封之。訖,如 厠。久,其友從之,見赤軒厠抱甕,詭笑而側視,勢且下。入,乃倒曳 得之。又大怒曰:「吾已升堂面吾妻,吾妻之容世固無有,堂之飾,宏 大富麗,椒蘭之氣,油然而起。顧視汝之世猶溷厠也,而吾妻之居與帝 居鈞天清都無以異,若何苦余至此哉?」然後其友知赤之所遭乃厠鬼 也。聚僕謀曰:「亟去是厠。」遂行宿三十里。夜,赤又如厠,久,從之,

且復入矣。持出,洗其汚,衆環之以至旦。去抵他縣,縣之吏方宴,赤 拜揖跪起無異者。酒行,友未及言,已飲而顧赤,則已去矣。走從之,

赤入厠,舉其牀捍門,門堅不可入。其友叫且言之。衆發牆以入,赤之 面陷不潔者半矣。又出洗之,縣之吏更召師巫善呪術者守赤,赤自若 也。夜半,守者怠,皆睡。及覺,更呼而求之,見其足於厠外,赤死久 矣,獨得尸歸其家。取其所為書讀之,蓋與其妻母訣,其言辭猶人也。

柳先生曰:李赤之傳不誣矣。是其病心而為是耶?抑固有厠鬼耶?赤之 名聞江湖間,其始為士,無以異於人也。一惑於怪,而所為若是,乃反 以世為溷,溷為帝居清都,其屬意明白。今世皆知笑赤之惑也,及至是 非取與向背决不為赤者,幾何人耶?反修而身,無以欲利好惡遷其神而 不返,則幸矣,又何暇赤之笑哉?70

李赤本為正常士人,不料偶遇一婦,欲娶為妻,屢次追隨入廁,最後溺死廁中。

當時傳說他是遇到廁鬼誘惑,子厚則懷疑他是「病心」,才會「一惑於怪」,

成了逐臭之夫。更可怕的是,不管友人、眾人如何提醒他、守護他,竟都救不 了他,只能看他墮落而死。可見,不論有無廁鬼,有無外來的脅迫、誘惑、或 救拔,真正的關鍵仍在自「心」,自心陷溺於欲望的黑洞中,病不能覺,不願 自救,就像李赤陷在溷廁之中,任誰也救不了。故傳末提醒讀者:不必取笑李 赤,說不定自己也像李赤一樣,「病心」而不自知,還是趕緊「反修而身」,

70 《柳宗元集》,卷 17,頁 481-483。

時時自省,不要被「欲利好惡」牽引,以致「遷其神而不返」,成了喪心病狂 之徒,就值慶幸了。文章寓意明白,實與〈河間傳〉命意相近,皆籲讀者慎防

「邪利猾其中」、「遷其神」。

他如〈蝜蝂傳〉曰:

蝜蝂者,善負小蟲也。行遇物,輒持取,卬其首負之。背愈重,雖困劇 不止也。其背甚澀,物積因不散,卒躓仆不能起。人或憐之,為去其負,

茍能行,又持取如故。又好上髙,極其力不已,至墜地死。今世之嗜取 者,遇貨不避,以厚其室,不知為己累也,唯恐其不積。及其怠而躓也,

黜棄之,遷徙之,亦以病矣。茍能起,又不艾。日思髙其位,大其祿,

而貪取滋甚,以近於危墜。觀前之死亡者,曽不知戒。雖其形魁然大者 也,其名人也,而智則小蟲也,亦足哀夫!71

蝜蝂蟲喜負物,遇物輒取,以致累垮自己。即或有人為去其負,也改變不了牠 貪取物、好爬高的本性,故終墜地而死。就像「今世之嗜取者」,天天想著升 官發財、累積財富,「不知為己累也」,「貪取滋甚」,亦將危墜而亡。這樣 的人,形體雖大,卻只有小蟲之智,實甚可悲。由蝜蝂之喻可知,貪慾會使人 陷溺其中,無法自拔,更可怕的是,迷了心智,「不知為己累」,更不知已「近 於危墜」,別人想救也救不了。〈哀溺文〉亦曰:

永之氓咸善游。一日水暴甚,有五六氓乘小船絶湘水。中濟,船破,皆 游。其一氓盡力而不能尋常。其侶曰:「汝善游最也,今何後為?」曰:

「吾腰千錢,重,是以後。」曰:「何不去之?」不應,搖其首。有頃,

益怠。已濟者立岸上,呼且號曰:「汝愚之甚!蔽之甚!身且死,何以 貨為?」又搖其首,遂溺死。吾哀之。且若是,得不有大貨之溺大氓者 乎?於是作〈哀溺〉:吾哀溺者之死貨兮,惟大氓之為憂。洪濤鼓以風 涌兮,浩滉蕩而無舟。不讓禄以辭富兮,又旁窺而詭求。手足亂而無如 兮,負重踰乎崇丘。既浮頤而滅膂兮,不忍釋利而離尤。呼號者之莫救

71 《柳宗元集》,卷 17,頁 484。

兮,愈搖首以沉流。髮披鬤以舞瀾兮,魂倀倀而焉游?龜黿互進以爭食 兮,魚鮪族而為羞。始貪贏以嗇厚兮,終負禍而懷讎。前既没而後不知 懲兮,更攬取而無時休。哀兹氓之蔽愚兮,反賊己而從仇。不量多以自 諫兮,姑指幸者而為謀。夫人固靈於鳥魚兮,胡昧罻而蒙鈎?大者死大 兮,小者死小,善游雖最兮,卒以道夭。與害偕行兮,以死自繞。推今 而鑒古兮,鮮克以保其生。衣寶焚紂兮,專利滅榮。豺狼死而猶餓兮,

牛腹尸而不盈。民既 而無知兮,故與彼咸諡為氓。死者不足哀兮,

冀中人之為余再更。噫!72

船破落水,眼看就要溺死,卻捨不得腰上千錢,以致滅頂。可見,慾海無邊,

無論岸上人如何呼喊、提醒,身陷其中的人,就是聽不進、想不通。像是有一 種極為可怕、難以抗拒、有如波濤、漩渦般的力量,拖著人的身體,蒙蔽人的 心靈,使人不但不肯「辭祿」、「讓富」,而且「旁窺」、「詭求」,就像河 間「且合且窺,恐失一男子」。而當他在水中掙扎,手足亂揮,無法游向岸邊 時,身上所負的錢財,比山還重,仍不忍「釋利」,就是蝜蝂的行徑。最終成 了龜黿、魚鮪的食物,正是貪吝所致。「人固靈於鳥魚」,本不該被網、鉤困 住,卻為貪財而死,實在愚昧,故「民」被稱為「氓」。但,商紂王穿著寶衣 赴火而死,周厲王的大臣榮公好利而亡,可見,貪婪、愚昧的不只是氓,君王、

公卿也往往被貪慾蒙蔽,至死仍不滿足。故子厚不僅以散文為序,書寫其事,

更以騷體仔細描摹溺者在水中掙扎、沒頂、以至葬身魚腹的情狀,冀「中人」

能以此為戒,不再陷溺於慾海而亡身。

他如〈招海賈文〉曰:

咨海賈兮,君胡以利易生而卒離其形?大海盪泊兮,顛倒日月。龍魚傾 側兮,神怪隳突。……天吴九首兮,更笑迭怒。垂涎閃舌兮,揮霍旁午。

君不返兮終為虜。……怪石森立涵重淵,髙下迾置滔危顛。崩濤搜疏剡 戈鋋,君不返兮砉沉顛……海若嗇貨號風雷,巨鼇頷首丘山頹,猖狂震

72 《柳宗元集》,卷 18,頁 506-507。

虩翻九垓,君不返兮糜以摧。咨海賈兮,君胡樂出幽險而疾平夷?恟駭 愁苦而以忘其歸。上黨易野恬以舒,蹈蹂厚土堅無虞。……君不反兮欲 誰須?膠鬲得聖捐鹽魚,范子去相安陶朱。呂氏行賈南面孤,弘羊心計 登謀謨。煮鹽大冶九卿居,祿秩山委收國租。賢智走諾爭下車,逍遥縱 傲世所趨,君不返兮諡為愚。咨海賈兮,賈尚不可為,而又海是圖,死 為險魄兮,生為貪夫。亦獨何樂哉?歸來兮,寧君軀。73

商賈為貪財利,渡海遠行,究竟會有多少災難臨頭?子厚以極大篇幅舖敘渡海 時的各樣險境,呼籲海賈安居陸地,不要涉海行險,當亦有感於當時上下交征 利之風氣而作,而這隨時可以噬人的大海,其實也就隱喻著慾海。篇末所舉諸 人,或棄商從政,或棄官從商,看似皆比海賈聰明,值得效法,然而,細究諸 例便知,膠鬲、范蠡經商,是為了全身遠害,從政則皆賢臣、功臣;74呂不韋、

桑弘羊、東郭咸陽、孔僅諸人出身商賈,入仕之後,卻仍以商賈之心態算計取 利,故雖能享榮華於一時,卻或不得善終,或為禍天下。75可見,篇末所謂「賈

73 《柳宗元集》,頁 508-510。

74 《孟子•告子下》:「膠鬲舉於魚鹽之中」漢•趙歧注:「膠鬲,殷之賢臣,遭紂之亂,

隱遁為商,文王於鬻販魚鹽之中得其人,舉之以為臣也。」《孟子注疏》,卷12 下,

頁223。《史記•越王勾踐世家》:「范蠡喟然嘆曰:『居家則致千金,居官則至卿相,

此布衣之極也,久受尊名不祥。』乃歸相印,盡散其財,……間行以去,止于陶……

自謂陶朱公……逐什一之利,居無何,則致貲累巨萬。」卷41,頁 1752-1753。

75 《史記•呂不韋傳》:「呂不韋者,陽翟大賈人也。……子楚為秦質子於趙,……

呂不韋賈邯鄲,見而憐之,曰:『此奇貨可居。』……始皇九年,有告嫪毐實非宦者,

常與太后私亂……事連相國呂不韋……與家屬徙處蜀,呂不韋自度稍侵,恐誅,乃 飲酖而死。」卷85,頁 2505-2506、2512-2513。《史記•平準書》:「以東郭咸陽、

孔僅為大農丞,領鹽鐵事。桑弘羊以計算用事侍中。咸陽,齊之大煑鹽。孔僅,南 陽大冶,……弘羊,雒陽賈人子,以心計,年十三侍中,故三人言利事析秋毫矣。

法既益嚴,吏多廢免。……使孔僅、東郭咸陽乘傳舉行天下鹽鐵,作官府,除故鹽 鐵家富者為吏,吏道益雜不選,而多賈人矣。……是歲小旱,上令官求雨。卜式言 曰:「縣官當食租衣稅而已,今弘羊令吏坐市,列肆販物求利。烹弘羊,天乃雨。」

卷30,頁 1428、1429、1442。《漢書•昭帝紀》:「元鳳元年……燕王旦……上 官傑……桑弘羊皆謀反,伏誅。」卷7,頁 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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