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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河間傳〉的「淫穢」筆法有無必要?

由上所述可知,子厚〈河間傳〉對淫慾之書寫,較《漢書•原涉傳》、《史 記•呂不韋傳》之簡敘,或元結〈時化〉之直斥筆法,更加露骨,更為大膽,

也更能深入人的內心,挖掘隱藏的慾念。倪豪士曰:

柳宗元在行文間,更進一步地讓我們看到河間從誘惑勾引中所體悟出的 愉悅,……這必然足以令任何一位唐代時的讀者感到震驚,但柳宗元仍 未覺滿意,更……羅列了河間殘忍凶狠的陰謀以及不被社會認可的性飢 渴。55

55 (美)倪豪士:〈唐人載籍中之女性性事及性別雙重標準初探〉,頁 47。

〈河間傳〉這樣的筆法是否令唐人震驚?未見唐人道及,56卻著實使後人震 驚,紛紛加以痛斥,如李季可曰:

柳宗元作〈河間傳〉,足以諷一而勸百。其言淫污之甚,吁可怪也。豈 夫子自道乎?黔驢、永鼠,輕薄子常藉以罵曰:「技止此爾」,則其言 豈有益哉!察其悍傑之資,徒不碌碌爾,固不稟中和矣。鳴呼!渾渾灝 灝之書,陵夷乃至於此邪!57

李氏謂此傳不但不足以勸止淫邪,反而會鼓動淫念,又因敘寫「淫污」甚詳,

似若親歷,而譏其有「夫子自道」之嫌。方鵬亦曰:

其鄙褻不足傳者,〈河間傳〉是也。傳中數語,雖稍知義理者猶恥言之,

而謂宗工碩儒為之乎?讀之汙齒頰,書之累毫楮,刪而去之可也。胡氏 曰:〈河間傳〉寓言耳,蓋以譏憲宗也,則其罪益大矣。58

方氏謂〈河間傳〉「鄙褻」,「讀之汙齒頰」,並取胡氏「譏憲宗」之說,以為大罪。

可見,這「傳中數語」,使子厚的人品、操守屢被抨擊。他如俞文豹、孫能傳曰:

如涉所云,自足以勸戒,何必極狀其淫蕩之醜?59

子厚〈河間傳〉文亦近穢,雖借以寄刺,何乃為此淫醜之詞!……道人 法秀謂以筆墨勸淫,於我法中當犁舌之獄,文士宜以為戒。60

俞氏以為不必以此淫穢筆法勸戒,孫氏甚至以「犁舌之獄」為戒。至於錢大昕 曰:「詞太穢褻,此等文不作可也。」61馬位曰:「託辭比喻何苦?持論至此,

56 現存評論〈河間傳〉語,皆出於宋以後。唐人對性事的描寫往往相當露骨,如張文 成〈游仙窟〉、白行簡〈天地陰陽交歡大樂賦〉等,即其著例,但,很少書寫女性 從性事所獲快感,故倪豪士有此言。

57 宋•李季可撰:《松窗百說》,引自《柳宗元資料彙編》,頁 126。

58 明•方鵬撰:《責備餘談》(北京:中國書店,2000 年 12 月),《明清筆記史料叢刊》

明100 冊,〈韓柳文章大家〉,卷下,頁 63。

59 宋•俞文豹撰:《吹劍錄》,引自《柳宗元資料彙編》,頁 145。

60 明•孫能傳撰:〈文字穢媟〉,《剡溪漫筆》(北京:中國書店,1987 年 4 月),

卷5,頁 20。

61 清•錢大昕撰:《十駕齋養新錄》,卷 16,引自《柳宗元資料彙編》,頁 462。

傷忠厚之道。編之集外,宜矣。恐是後人偽作。」62可見,不論是否痛斥子厚 人品,皆對此種筆法不以為然,乃至疑為偽作。

但,筆者以為,如此「穢褻」之書寫,不僅有其必要,而且至為關鍵。「飲 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63性慾一旦受到挑動,很難克制得住。所以,原 本謹守禮教大防的河間,才會在剎那之間轉而放縱自己的情慾。只是,讀者往 往擔憂這樣的書寫會挑動性慾,使人把持不住自己,故而紛紛斥其「淫穢」。

但,斥者愈多,愈見傳統士大夫不敢正視情慾,一味逃避、壓抑的心態相當普 遍,正如河間初時閉關自守,躲在家的保護之下,確然是個謹守禮教的賢婦,

一旦在長輩、同儕的壓力之下走出家門,面對突如其來的威脅、利誘時,能否 抗拒內在忽焉蠢動的強大慾念的驅力?才是真正艱鉅的考驗。羅大經曰:

全州士人滕處厚貽書魏鶴山云:「漢人謂『士修於家而壞於天子之庭』,

夫能壞於天子之庭者,必其未嘗修之於家者也。」可謂至論。然余觀柳 子厚〈河間傳〉,非不修於家也;及竊視持己者甚美,左右為不善者,

已更得適意,鼻息咈然,則雖欲不壞於天子之庭得乎?要之,不壞於天 子之庭,乃特立獨行者也。若夫中人,雖修於家,其不壞於天子之庭者,

鮮矣。64

案漢人語見賈山〈至言〉,65滕氏不以其言為然,謂能壞之於天子之廷者,必 是未嘗修之於家者;羅氏則由〈河間傳〉體悟到:並非不修於家,但,在關鍵 時刻,只有極少數特立獨行者才能不壞於天子之庭,似較滕氏所言更近人情、

更加中肯。可見,子厚著意書寫河間在關鍵時刻如何動慾,確能給讀者帶來 震撼,而留下極為深刻的印象,若僅「如涉所言」,必不能予讀者如此強烈 之印象,也就未必「足以勸戒」。故儘管多數論者皆斥其詞「淫穢」,但,

62 清•馬位撰:《秋窗隨筆》,引自《柳宗元資料彙編》,頁 393。

63 語見《禮記•禮運》(臺北:藝文印書館,1965 年 6 月,《十三經注疏》本),

卷22,頁 431。

64 宋•羅大經撰:《鶴林玉露》,卷 6,引自《柳宗元資料彙編》,頁 147。

65 《漢書•賈山傳》,卷 51,頁 2336。

既受此衝擊,焉知不會因此正視內心的慾念,而促成更為深切有效的反省?海 瑞曰:

昔人謂士非不脩之家也,至應舉入官,耽利禄,慕榮途,患得患失,靡 所不至,不能不壞焉。夫如柳子〈河間傳〉,則士脩之始,壞之終,間 亦有之。然大槩不美之士,不必獻身天子之庭,然後人可得而知之。講 之不明,守之不固,窮居之所以自脩自養,有彰彰然著者。……今凡事 有與於秀才者,不論是非可否,輒羣起而曰:「護我類焉」。習戰國背 公死黨之風,更不知孔門不比不同之義。小人學道則易使,秀才學道,

今人顧以極難管目之,然則入官之後,其徇私,其植黨,更有利焉,將 無胥朋比以壞國事乎?……議者比秀才為閨女,孟子「人有不為,後可 有為」意也。今之秀才不為處女而為淫婦亦多矣,以若所為,求若所欲,

負天地生人之義,孤朝廷作養之恩,非生員也。66

瑞自幼……竊有執焉,紛紛世態,其不當予心有日矣。……其纎節所係,

尚無能特然拔鄙俗,以超入於賢聖之域,清夜揣較,猶天地間不才子也,

而人或以固疾之。夫瑞之所守,豈偶然哉?其不能以恟恟而易,决矣。

然人非聖人,幾微之不能自省,一時之昏以怠者有之,正須諸賢者提掇 之力也。顧無能以正道旁格,方舉世俗之說,居不疑而進焉。嘻!薰蕕 冰炭之不相能,固矣。……有終鮮克,雖瑞,寧無一日若柳子所云河間 婦耶?用是惴惕,以箴規磨切之道為諸賢者望。67

海瑞謂河間尚能脩之於始,當時秀才卻多不為處女而為淫婦,故他自幼謹於脩 身,不斷反省,唯恐不能超拔鄙俗,染上惡習,而變成河間婦。可見,愈能面 對情慾,承認自己「寧無一日若柳子所云河間婦耶?」而惴惕以脩,就愈能免 於陷溺其中,「病髓竭而死」的悲慘下場。《明史》謂海瑞「可希風漢汲黯、

66 明•海瑞撰:《備忘集》(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 年),《文津閣四庫全書》,

冊1290,〈生員參評〉,卷 6,頁 37-38,總頁 172-173。

67 同前注,〈客位告辭〉,卷 7,頁 2-3,總頁 1290-179。

宋包拯,苦節自厲,誠為人所難能」,68足證〈河間傳〉對慾念的書寫,確能 促成更為深切的反省與自制,使所謂「婦人之道,以貞順靜專為禮」,真能得 到實踐,而不只是口頭教條而已。只可惜,敢像海瑞一樣自承「寧無一日若河 間者」少,而自以為有道、守禮,恥言情慾者多,故敢於正視情慾、書寫情慾,

不惜「極狀其淫蕩之醜」的子厚,也就難免要和他筆下的河間一起挨罵了。但,

罵歸罵,千年以來,〈河間傳〉依舊是眾所矚目的焦點,各種版本《柳集》也 都收錄其文,未嘗剔除。可見,此文雖被斥為「淫穢」,卻仍以其「淫穢」筆 法成功挑動了社會禁忌的話題,逼使讀者不得不對情慾問題有所省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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