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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移事往,往事成史,或沉埋?視乎史學。然史學亦不離世變,史學與 世變實相因相成也。社會史研究的發展也與社會發展相互感應,也是社會的 歷史發展環節之一。

何謂社會?社會史何為?具體而言,社會如何構成?如何演變?性質如 何?動力何在?其體貌情狀如何描模塑造?如何建構或解析?觸面不同,臆 想有異,則全象形塑迥然。站在什麼立場,視角投向何處,斯屬社會圖像建 構之關鍵。中國社會史的建構本身就是一部史學與世變的發展史,其背後之 史學理念,及其所建構出來的圖像,都因時而異,四十年來臺灣的明清社會 研究史,也相應於臺灣社會大環境及學術生態與潮流的轉換而經歷不同階段 的發展,每個階段有不同的關注要點,立場與視角不同,社會圖像的建立方 式也有所不同。

「中國社會是什麼社會」,這是中國近代史學發展的關鍵問題,也是世 變的重要根由,兩者且相互牽制。中國社會史大論戰,是政治意識形態的鬥 爭,也導致史學的分道,史料派與史觀派各有立場與作為。從陶希聖退出社 會史論戰,至1980 年復出提倡社會史研究來看,史語所領導臺灣史學堅守 史料學陣營,超過半個世紀,在史料即史學,反對疏通的立場下,社會史緊

83  他發表的〈在田野中找歷史:三十年來的中國華南社會史研究與人類學〉,顯示他對華南 學派有相當深入的了解,能入乎其中,考察其研究方法的發展,解析其關懷的核心問題 及重要概念,並且能出乎其外,溯本追源,考察這些問題概念的人類學理論根由。這也 可以說是他自己研究方法的省思。見《考古人類學刊》88 (2018.6): 109-139。

纏小腳,僅能碎步寸行,餖飣考證。「我們反對疏通,我們只是要把材料整 理好,則事實自然顯明了。」84幾如社會史研究的緊箍咒,直到1980 年代才 逐漸解除。在歐美學潮,尤其年鑑學派的吹拂啟發下,社會圖像之建構重新 摸索設想。然而,80 年代初期,社會史基本上置於政治經濟史脈絡下,尤其 在量化史學風潮下,多以數據考察形式性問題,如以個人或群體之社會位階

(階級)的確認或流動情勢為關注要點,可謂於外在架構上發揮議論,尚未 進入社會內部做實體的探索。

1980 年代中期,杜正勝反思自己過去的研究只見到骨架,而未能觸及血 肉或精神,因此登高一呼提倡「新社會史」,期盼社會史研究能進入生活層 面,以至於精神心態。臺灣自1980 年代後期社會史研究漸有新局面,學者 將視野轉向社會基層、邊緣,而多所關注日常生活層面,藉由食、衣、住、

行、遊樂生活的差異來見證社會風氣的變遷。1990 年以後,消費生活、物質 文化成熱門研究議題,從物質消費來透視社會人群的互動與分際,同時,從 醫療與救濟、情欲與身體等方面來看社會秩序的治理。如此社會之觀察不再 只重外在骨架,而重視內部之生活品相、人群關係乃至個人之身心管控。這 種社會生活史的研究可以說已見及歷史的「血肉」部分。

社會史漸受重視的趨勢下,思想史、藝術史的研究也都隨之注重社會脈 絡,著重思想觀念與社會現實之互動關係的解析,因此思想、藝術、情感之 探討都可匯通於社會文化史研究之中。由是社會史之研究亦可連結進入「精 神」層次。再者,2010 年以來,城市或鄉村的研究也都不再侷限於社會經濟 脈絡中,而更著重其生活與文化面向,或者說在社會文化史的脈絡下,城市 史的研究呈顯出更為多采多姿的面貌,而對地方社會的研究也有更多層次的 理解。要之,臺灣四十年來明清社會史的研究,在視野與關注面上經歷相當 大的轉折,基本上走向更廣闊與多層的探索取徑,開拓出許多有趣的議題,

有相當多樣的考察與論述,因而讓明清的社會圖像呈顯出豐富的體相,乃至 可謂這個歷史上的社會不是徒具骨架,而有身體,有質感,有溫度。然則,

此中是否仍有畸重畸輕之處呢?未來可為之處安在哉?

84  傅斯年,〈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1.1 (1928):

3-10。

四十年來明清社會史的長足發展,固可謂乃出於國際學術思潮的流通與 諸多學者的學術興趣取向交相感應,以致風起雲湧,漸成潮流趨勢。不過,

電子科技的發展也是一個重要的外緣助因,然助力亦隱藏陷阱。中研院史語 所1984 年史籍自動化工作,建置「漢籍全文資料庫計畫」,逐漸將各種文獻 電子化,以便搜尋。後來各個不同機構,以至坊間文化商業力量,積極建立 各種方便搜尋的資料庫:漢學研究中心自1999 年開始建置「明人文集聯合 目錄與篇目索引資料庫」,尤其中國大陸也產學合作建立收錄極廣的「中國 基本古籍庫」,2006 年左右推出銷售,臺灣各大研究機構也陸續購買。這些 資料庫改造整個史學研究生態,知識之生產方式與價值評斷,亦為之改變。

昔日史學工夫強調上天入地,動手動腳找材料,如今只在彈指間,電子資料 庫即自動集合大量相關史料。

對明清社會史研究而言,此方便法門更影響研究選題與取徑,蓋社會史 的研究本就包含極廣,甚至難以界定,尤其社會生活史的考察更包羅萬象,

以往因為資料零散分布,搜羅不易,一鱗半爪點滴累積,一旦集成即有功博 聞,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然而在電子資料庫的神助下,諸多生活瑣事之相關 史料已不難搜羅,涉入生活史研究也因此相對容易而熱門,明代社會生活史 研究的先行者徐泓卻警告道:「今日歷史研究朝向注重衣食住行日常生活的 社會文化史研究,……造成歷史研究零碎化,與現實脫節,寫出來的學報論 文沒什麼人要看,『聞見雖多,辨證雖詳』,也不過是王夫之批判的『玩物 喪志』之學。」85且不論史學是否仍應以經世致用為目標,此所謂史學「零碎 化」問題,確須有所省思,尤其須要慎重考慮,沒有思考架構或組織系統,

而一昧堆疊各種生活細節之相關資料,恐無法建立具有系統性的歷史圖像。

提倡「新社會史」的杜正勝當年宣示:「新社會史研究要從切近生活的課題 出發,尋繹其關聯的多種層面,進而塑造複雜歷史的整體性。……新社會史 雖然標榜全史,但不是百科全書,……。『全史』的意義毋寧是探求這些問 題間的關係,並且提出一個貫通各個問題的概念,以說明某一社會與文化 的特質,那是整體而且是聯繫的。」86這種提示在三十年後,仍然值得多加

85  徐泓,〈代序 研究明清史的學與思〉,頁 40。

86  杜正勝,〈什麼是新社會史〉,頁 113、115。

體會。

另一方面,隨著電子科技的不斷發展,史籍自動化的規模也不斷擴大 和升級。2010 年之後,數位人文研究工具的發展,已和知識庫的建立比肩 並立,近來人工智能快速成長,前端人文學者亦設法善加利用,以致有人積 極嘗試讓電腦自己找資料、閱讀、分析資料,乃至建立解釋模式。87果真如 此,史家何為?何以自存?或者可以不存?傅斯年曾經主張史學就是史料 學,強調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材料是史家真工夫,而臺灣史學龍 頭,也是帶頭史籍自動化的史語所,如今更有提倡數位人文研究者,如斯演 進不斷,史料的搜集整理與閱讀分析,大多倚賴電腦,乃至託付人工智能,

然則史家尚有何作為?史家之苦勞可為電腦所代,功勞亦將歸其所有乎?史 學,以至於整個人文學,根本問題應該還是在於詮釋人的存在,思索其意 義。史無定法,然終究需要人為疏通,設法對不同史料加以辨析,思索其間 之關聯,進行有機的組織,提煉概念,賦予解釋,這應該還是史學的根本。

就此而言,史料與史觀都不可偏廢,實則相互為用,而社會史之骨骼、血肉 與精神,也應該通貫一體,不該形神分異乖離,偏重其一而致畸形發展,終 非健全之道。

87  關於此請參考:林富士,〈數位考證:人文學者的新素養〉,《數位典藏與數位人文》5,

2020.4,http://tadh.org.tw/2021/04/20/jodadh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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