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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觀園」一詞在中國傳統作品裡屢見不鮮,通常被用來表示一種 擴大的(即使不是全部的)視野。脂硯齋的名言:「玉原非大觀者也」,

是饒富深意的。清代晶三蘆月草舍居士對大觀園的解釋更妙:

又顯寓萬物所歸之義,要知其盈萬物者乃其空萬物者也。93

91 羅馬尼亞•伊利亞德著,楊素娥譯,《聖與俗─宗教的本質》,頁 236、

243。

92 同前註,頁 53。

93 清代晶三蘆月草舍居士此語出自其《紅樓夢偶說》「浮生若夢」段落,參 見一粟編,《紅樓夢資料彙編•上》,(北京:中華書局,1964),卷 3,

浦安迪說:「須臾人生的表面衝突,正是在這包羅萬物的系統內,才能 說是達到了一種中庸之美(起碼是平衡)的狀態。結果,驟現之下,釵 黛之間,社會責任和個人修身之間,那種幾近辯證對立的東西,宛如兩 個互補共濟的投梭,在單一的人生觀基礎上,往復不停地擺動着,也正 是在這裡,大觀園才有寓意可言。」94這個論點點出了寶玉不僅在「有 情」與「事功」之間拉扯,也在深情和無情之間迴環掙扎,而有情與事 功,深情和無情,都必須置於整體的歷史語境中,其意義才能豁顯。尤 其在宗教義理上,私「情」的斷捨,不惟自救也是濟渡眾生的必行之道。

沈從文曾以《史記》為例,談中國歷史的兩條線索─「事功」與

「有情」:

兩者有時合而為一,居多卻相對存在,形成一種矛盾對峙。對人 生「有情」,就常和在社會中「事功」相背斥,以顧此失彼。管 晏為事功,屈賈則為有情。因之有情也常是「無能」。……事功 為可學,有情則難知!……換言之,作者生命是有分量的,是成 熟的。這分量或成熟,又都是和痛苦憂患相關,不僅僅是積學而 來的……年表諸書說是事功,可因掌握材料而完成。列傳卻需要 作者生命中一些特別東西……即必須由痛苦方能成熟積聚的情

─這個情即深入體會,深至的愛,以及透過事功以上的理解與 認識。95

王德威據以申論說,「沈從文強調在史傳敘述的核心,無非『有情』,

而『有情』的結晶是藝術的創造,抽象的抒情。但抒情的代價是巨大的,

竟與痛苦憂患息息相關。」96這段內容雖主要談的是司馬遷、沈從文,

頁125。又參美•浦安迪,《中國敘事學》,頁 163。

94 美•浦安迪,《中國敘事學》,頁 164。

95 王德威,〈「有情」的歷史〉,《現代抒情傳統四論》(臺北:台灣大學 出版中心,2011)第一章,頁 11-12。引文內容出自沈從文 1952 年 1 月 25 日寄自四川的家書,見沈從文、張兆和,《沈從文家書:1930-1966 從文、

兆和書信選》(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98)。

96 王德威,《現代抒情傳統四論》,頁 12。王氏說沈從文所呼應的不僅是司 馬遷(約145-86B.C.),更是兩千年前同樣來自楚地的屈原(340-277 B.C.)

其實還是可以運用到《紅樓夢》作者身上,甚至他所創造的賈寶玉身上。

從中或可掌握到作者、寶玉和眾生深切的痛苦憂患。「事功可學,有情 難知」。對於《紅樓夢》作者生命中一些由痛苦方能成熟積聚的情愛,

讀者是必須透過事功以上的理解與認識的。曹雪芹寫《紅樓夢》自謙之 至,有心讀者當知其有抱負存乎其間。人類歷史會席捲一切繁華事功,

但文學作者的「有情」聲音,卻能夠縈繞在讀者心中,恆久長青,成為 每個時代的啟示,以及人生最美的譬喻程式。

「大觀園」的樂園本質既富含萬物富足之義,同時也暗喻人生的無 常住。從它所看到的哲理,恰似四時輪轉必有秋冬,生命更代必有衰亡 一樣。我們所目睹的,不只是小說表層寫的賈府興衰榮枯,和寶玉黛玉 寶釵等人情愛聚散的直線過程,而是超越其上的交錯互涵、循環往復的 變化。後四十回為小說套上大團圓的結局,符合整個情節的發展趨勢,

是循環圈的最後一個組成部分,但也重啟源頭。以全書「二元補襯」、

「多項周旋」的敘事原則來看,它的情性互補,與佛家的色空共濟是雷 同的。97

楊牧說:「若是意象的指涉掌握不到,我們怎麼能體會那感慨?怎 麼能理解那單一,以及其他,事件的底層,中央,和外緣?」98「大觀 園」是《紅樓夢》全書的總體意象,園中一切花草植物、山水庭閣、人 物動靜,以至於與之並舉的園外世相,都被絲絲環扣為自然情性、藝術 美學的實現。小說把宇宙人生的虛實規範到一個特定的位置─大觀 園,讓作者與讀者可以敞開慧心與想像,以接受「大觀園」、「太虛幻 境」、「創世太初」、「死亡與再生」……既渺茫如夢,又真實。在這 個位置裏,虛與實平行漸揭,交叉互補,兩極並生,作者以藝術的神功,

架構一個陌生又熟悉的世界,使我們進入,被感動說服。小說藝術的「美」

的心聲:「惜誦以致愍兮,發憤以抒情。」

97 參見美•浦安迪,《中國敘事學》頁 164-165。我們不妨想想,「因空見色,

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此一迴環線路。

98 參見楊牧,《隱喻與實現》(臺北:洪範書店,2001)頁 139、172。

洗滌了大觀園、太虛幻境的荒誕,同時也為宇宙造化的「真」重新下定 義。曹雪芹藝術的真,所寄寓的哲學與倫理,就是人性長期嚮往追求的 境界。

情愛是生命的原動力,太初神話的核心,宗教朝聖的祭禮,饗宴。

寶玉穿過情愛的風雨雷電,在萬境歸空的領悟裏,尋找歸鄉之路。如果 時間之流有過去未來,也有現在,那麼樂世淨土也一樣,不只存在於已 逝的過去和可能的未來,也可能存在於現在,甚或是超越時間空間的永 恆存在。坎伯即說:「伊甸園現在就是。」99

99 美•坎伯著,朱侃如譯,《神話》,頁 3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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