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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大觀園」的隱喻與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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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華大學中國語文學系 華文文學系 2014 年 6 月

《紅樓夢》「大觀園」的隱喻與實現

賴芳伶

【摘要】

若以詩學之隱喻象徵考察《紅樓夢》「大觀園」,其歧義性恰似無 窮生長的元素,甚至形成迴環往覆的想像結構。本文希望能捕捉「大觀 園」背後隱藏以取喻的象徵,不僅空間界面與時間向度互為歸依,其蘊 涵也深廣無盡。此一含攝神話宗教、象徵隱喻的完整體系,是為實現藝 術和倫理世界,並因此架構出苦心孤詣的美學場域、抒情旨趨。全文依 次探索「大觀園」之源,及其多重空間,運用神聖儀示中的「通道」經 驗,指出「大觀園」是寶玉與眾生具象藏虛的修行道場,乃為實現更高 次元的生命存在,重回宇宙母源,生發不息。 關鍵詞:紅樓夢、大觀園、象徵、隱喻

國立東華大學中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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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前言

早在1954年,俞平伯就強調了大觀園的理想成分。以想像的境界而 論,大觀園可以是空中樓閣。他根據第18回賈元春「天上人間諸景備」 的詩句,說明大觀園只是作者用筆墨渲染的一個蜃樓樂園。俞平伯的說 法在紅學史上具有典範(paradigm)的意義。1到了1972年宋淇發表〈論 大觀園〉,也認為「大觀園」作為《紅樓夢》主要人物活動的背景和地 點,是作者創造的理想世界。由於園藝學至明清時,已有相當悠久的傳 統,曹雪芹所構設的大觀園雖有所本,然而即便怎麼生動、精細,終究 是「空中樓閣,紙上園林」。2作者藉這個「伊甸園」般的「人間仙境」, 希望保護清淨女兒,永駐青春,不要受到濁世污染。3這就概要地指出了 「大觀園」的託寓所在。 當然,紅學家多知「天上人間諸景備」的大觀園,是曹雪芹的「胸 中丘壑,紙上風光」。不少學者論析大觀園與其中人物、場景、事件的 有機融合,從而彰顯其人文之美。如曾保泉從文學、繪畫與園林的關涉,

1 參見俞平伯,〈大觀園地點問題〉,《俞平伯論〈紅樓夢〉》(上海:上 海古籍出版社、香港:三聯書店聯合出版,1988),頁 651-652。此文原載 《大公報》1954 年 1 月 1 日至 4 月 23 日。 2 宋淇,〈論大觀園〉原載《明報月刊》81 期(1972.9),頁 4,收入余英時、 周策縱等,《曹雪芹與紅樓夢》(臺北:里仁書局,1985),此處參見後 者,頁690-691。 3 參見宋淇,〈論大觀園〉,《曹雪芹與紅樓夢》,頁 693-694。另參胡萬川, 〈失樂園─一個有關樂園神話的探討〉,《真實與想像─神話傳說探 微》(臺北:里仁書局,2010),頁 42。該頁註 11 云:“Paradise”的語源 來自古波斯語,意為圍牆圍起的花園,通常是指有小樹叢的波斯式園林。 而Eden 源自征服蘇美人的阿卡得人(Akkadian)的語言,edinu,原意為平 野或草原(缺少樹木之處)。伊甸之東立園林,大概代表著神能的奇蹟, 因為這有水有樹,美麗怡人的「園」在缺水少樹草原背景的對比下,正是 顯示了奇蹟。……對於Eden,也有認為是本自希伯來用語,意指喜悅或愉 悅之地。……因為伊甸之為「園」的觀念,根深蒂固,一般論西洋園林花 園史者皆以之為眾園之祖。近現代紅學家將「大觀園」比附為「伊甸園」, 應該是援用了基督教《聖經》「創世紀」中的伊甸園特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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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談曹雪芹筆下的大觀園4;戴志昂也說,大觀園是作者以文學語言創 造、反映的古典園林建築。5王功珉指明,存在於《紅樓夢》中的大觀園, 既有北方皇家苑囿的氣象闊大,復具南方私家庭園的精巧幽深,實為集 優秀園林藝術之大成。而這座以文學語言塑成,充滿詩意的「大觀園」, 是曹雪芹依自己的美學理想,想像描述的人間仙境、世外桃源,其迂迴 起落與賈府的興衰輪轉密切關連,在讀者心中「喚起一種逼真的幻覺」, 觸動「此意境就是彼意境的聯想」。經由「大觀園」虛實相生、正反相 成的詩境引領,仍然給人以「可信的真實的美感」。6 從象徵的意義來說,夏志清以為,大觀園「可以看作是為這些惶恐 不安的青少年設計的天堂,以消除他們對即將到來的成年所感到的悲 哀。」7此處即是寶玉與眾女兒自我成長的「樂園」空間。余英時根據庚 辰本脂批:「大觀園係玉兄與十二釵之太虛玄境,豈可草率?」認為「大 觀園便是太虛幻境的人間投影」,這兩個世界本來疊合。8又說:「怡紅 院中特設大鏡子,別處皆無……即所謂『風月寶鑑』也。」9從這些說法 延伸出去,自然生發小說題旨涉連的正反、虛實、真假、情淫等雙重屬 性的討論。

4 參見曾保泉,〈文學、繪畫與園林〉,收入王國維、林語堂等著,《紅樓 夢藝術論》(臺北:里仁書局,1984),頁 366-384。 5 參見戴志昂,〈《紅樓夢》大觀園的園林藝術〉,《紅樓夢藝術論》,頁 389。 6 參見王功岷,〈試論《紅樓夢》大觀園的園林藝術〉,《紅樓夢學刊》1987 年第2 輯(總第 32 輯)(北京: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學刊編輯委員會 編),頁281-296。 7 參見夏志清著,胡益民、石曉林、單坤琴譯,《中國古典小說史論》(江 西:人民出版社 2001),第七章《紅樓夢》,頁 290-291。 8 參見余英時,〈紅樓夢的兩個世界〉,《歷史與思想》(臺北:聯經文化 事業出版有限公司,1976),頁 421-423。文中認為《紅樓夢》第 17 回, 23 回藉著「蓬萊仙境」、「天仙寶鏡」、「玉皇寶殿」,一再點醒我們「大 觀園不在人間,而在天上;不是現實,而是理想。更準確地說,大觀園就 是太虛幻境。」 9 參見余英時,〈紅樓夢的兩個世界〉,頁 4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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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如廖咸浩,雖然同意大觀園是太虛幻境的人間投影,但並不「就 是」太虛幻境本身,因為人世由意淫所營造出來的拜物世界大觀園,反 而是「虛(構)」的(fictional),只是「太虛」(Great Void)的影子 (specular image)而已。他指出,寶玉所追求的是「不變/混同/無知」 的「石」的存在樣態,也就是太虛的「虛/無/空」的狀態。所以「在 本書中,大觀園是人生一場大夢,而人生又是石頭的一場大夢。」10這 樣的看法不出「以情(淫)悟道」的佛道出世旨趣,也沒有離開「虛/ 無/空」的終極指涉。11 對於出現在怡紅院的照面大鏡,庚辰本第17回脂批點出:「于怡紅 總一園之看,是書中大立意。」12若「總一園之看」成立,那麼大觀園 中的一切「境相」,當然皆如「鏡」中所映現的虛幻不實。13此所以余 英時講:「『大觀園』是《紅樓夢》中的理想世界,自然也是作者苦心 經營的虛構世界;它不在人間,而在天上;不是現實,而是理想。」的 原因。而這個理想世界,最後是要在現實世界的各種力量的不斷衝擊下 歸於幻滅的。14只是若進一步思索;那看似對立的「兩個世界」─理 想與現實,真實與虛幻,乾淨與骯髒……,果真徹底對立麼?它們通通 所謂的「幻滅」,之後會是怎樣呢?這是本文想繼續探索的一大重點。

10 參見廖咸浩,〈說淫:《紅樓夢》「悲劇」的後現代沉思〉,《中外文學》 第22 卷第 2 期(1993.7),頁 90-96。 11 廖咸浩,〈說淫:《紅樓夢》「悲劇」的後現代沉思〉,頁 86,曾經提到, 「在欲望體制化成為人格的根本之後,人遂開始以尋回神漾(jouissance) 為人生的終極目標。」此「神漾」即是物我合一之感,頁94 又說:「追根 究底那玉(欲)也是情的根本,也就是大觀園世界能建立的原因:以此有 情樂園找回失去的神漾。」這樣的據點和本論文所想探析的,雖某種程度 相近,但是廖咸浩並未就此「神漾」再續論下去,而是轉向自我/鏡像, 自然(女性)/文明(男性)的研析。 12 參見陳慶浩,《新輯石頭記脂硯齋評語輯校(增訂本)》(臺北:聯經文 化事業出版有限公司,1986),頁 273。陳另註,宋淇先生謂「看」當作「水」 或「首」。余英時前揭文頁433,以為「看」應為「水」,是草書形近之誤。 13 參見陳麗如,〈論古典小說「鏡象書寫」的兩度裂變─《古鏡記》與《紅 樓夢》〉,《興大人文學報》第49 期(2012.9),頁 100。 14 參見余英時,〈紅樓夢的兩個世界〉,頁 423-425、4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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浦安迪研究《中國敘事學》提及,中國傳統陰陽互補的「二元」思 維,總是滲透到文學創作的原理中,很早就形成源遠流長的「對偶美 學」。不僅是閱讀和詮釋古典詩文的關鍵,更是作者架構作品的中心原 則。15他認為,在主賓相從的結構裡: 二者常為一自足整體中互補的兩面……,常見的對偶形式,代表 的不是不同層次的真理,而是一個自足的文學境界裡,相等而相 成的兩面。……有時,人物的互補透過情節的對偶,衍生為更出 色的對比,使貫串整個作品的基本理念也呈現對偶─《紅樓夢》 即是典範。全書的契機是『真假』……同樣,對比的『色空』觀 念……『盈虧』的制衡……觀念,由乍看的對立,逐步化為交融 互補,而達到對於由錯綜對偶架構起來的作品的領悟。16 因此,在這個「錯綜對偶架構」中,小說表面上的種種對立是情節發展 的主要動因,各自呈現的,只是一個異同交織的複雜結構中的半面,最 終還是走向融合。而所有精深的文學作品,其平行的對偶結構總是交會 於無極與太極之間。17準此考索,則「大觀園」與「太虛幻境」之平行 對偶、複雜交織,或許不能只化約為「雙重辯證性」。18 李豐楙嘗以宗教角度看待《紅樓夢》,以為此一刻意複製太虛幻境 的大觀園,乃是為了提供主角在人間修行的空間。整部小說以「謫凡神 話」為深層結構,其中一僧一道以其超越之眼,歷觀此一兼具頑石寶玉 特質的主角,從未生之前到入世之後的種種遭遇,引領其通過美惡並陳 的俗家之路,終於解罪償債,歷幻完劫,轉進成聖之門。19的確,俗/

15 參見美•浦安迪,《中國敘事學》(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頁 48。 16 同前註,頁 51、54。 17 同前註,頁 54。 18 陳麗如,〈論古典小說「鏡象書寫」的兩度裂變─《古鏡記》與《紅樓 夢》〉,頁100,即欲探討與小說題旨有關的「正反,虛實,真假之雙重辯 證性。」 19 參見李豐楙,〈假作真時真亦假─一僧一道眼下的情,慾與理〉,王璦 玲編,《明清文學與思想中之情、理、欲》(臺北:中央研究院文哲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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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雙重世界,是很多寓意作家藉以描述「朝聖」或「追尋」的啟蒙故事, 往往含納塵世與超世,完美與不完美,否定與肯認的對比邏輯。然而, 不管是頓悟或漸悟,這種從無知到獲得真理的「定向歷程」,仍然提供 作者構想出豐富奇異的境界來。20 浦安迪在闡發《紅樓夢》的「真假」寓意時說,如果認為作者只是 工筆細描出大觀園行樂的虛幻,之後便是寶玉出走,尋找人生「真正」 的歸宿,那似乎把問題看得太尋常。他不斷強調,「真假是人生經驗的 互相補充,並非辯證對抗的兩方面」21,太虛幻境的坊聯「假作真時真 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是含蘊此一寓意的。平行對偶於太虛幻境的 大觀園,其要義不是簡單的「人生如夢」,甚至不是有與無的等同,而 是對立二元的互相扶持。小說中繁複的陰陽更替、五行循環、四時輪轉 的「二元補襯」(complementary bipolarity)、「多項周旋」(multiple periodicity)的意象,都或明暗或正反或表裡地,共同成就了《紅樓夢》 的深沉寓意。這種互涵(interrelated)與交迭(overlapping)的觀念, 其實一直是中國古典小說美學關注的重點。22 浦安迪認為,要探討寓意之「意」,首先應該是作者心中的原意, 而不僅僅指作品潛在的或者釋發出來的本義。23他指出寓意作者在設計 較為複雜的敘事格局時,如《紅樓夢》,總是尋求種種循環公式,特別 是與五行理論相連繫的時序與方位,以追求布局整齊、章法均衡的結 構。24而大觀園的佈局,即為小說設定了一個特別的空間環境,怡紅

2009)。又參氏著,〈情與無情:道教出家制與謫凡敘述的情意識─兼 論《紅樓夢》的抒情觀〉,《欲掩彌彰:中國歷史文化中的「私」與「情」 ─私情篇》(臺北:漢學研究中心,2003),頁 199-209。 20 美•浦安迪,《中國敘事學》,頁 130-131。 21 同前註,頁 160。 22 同前註,頁 60,95。「二元補襯」指的是中國文化裡「盈虛」、「漲退」 等概念的對立,亦即萬物在兩極之間不斷地交替循環。「多項周旋」指的 是各種源自於四時循環順序的現象,所推演成的多項平方的演化模式。 23 同前註,頁 128。這個「重視作者原意」的觀點,很值得拿來參照當今的解 構學。 24 同前註,頁 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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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瀟湘館、梨香院、稻香村、櫳翠庵……的佈置,隨著時間的流動, 在小說的每一步發展中都有空間上的意義,使讀者不至於在情節中迷失 方向。且書中人物的五行屬性,也為他們各自在大觀園中的居住和活動 的位置,留下了意味深長的線索。25因此,細讀寓意文學,最終還要看 作者的意圖,亦即作者在組織題材時是否想構築一個預先準備好的思想 模式。 雖 然 有 人 將 《 紅 樓 夢 》 歸 納 為 一 部 愛 情 小 說 或 是 成 長 小 說 (bildungsroman),但應該不純粹是如此。陳炳良認為,在「大觀園」 的建設和荒廢中,我們看到「人類墮落」(Fall of Man)的重演。曹雪 芹的失樂園(lost paradise)就是大觀園,是他幻想世界中的神話世界 ─太虛幻境─的縮影(見第十七回)。26他指出: 在這花園裏,寶玉……度過了少年時代,這園子是俗世中的一個 安樂窩,是純真的人的理想住所。園裏的少年天真而無所挫礙, 但園外的人就被金錢和情慾深深地糾纏著,園內外的尖銳對比是

25 美•浦安迪,《中國敘事學》,頁 87。 26 參見陳炳良,〈《紅樓夢》中的神話和心理〉,頁 315。李豐楙,〈情與無 情:道教出家制與謫凡敘述的情意識─兼論《紅樓夢》的抒情觀〉,頁 186 有云,謫凡、下凡神話在道教創始期已出現,但尚少觸及「情」的問題。 等唐代確立出家修道的制度後,筆記小說就開始出現男女之情為謫凡緣由 或修道的歷煉,仙凡二界的世界觀,初步確立了「情、愛」是觸犯天律的 理由,而謫降下界則是在紅塵、塵濁生活裡遭受罪罰,這是中國文學中新 出現的宗教「墮落」主題。由此可以連結到許多宗教中「罪與罰」的主題。 胡萬川,〈撈泥造陸─鯀、禹神話新探〉一文,曾引湯普遜(Stith Thompson) 的觀點說,不含神魔對立的神話為原型,強調「神魔對立」是人類產生二 元對立的認知體系後才有的;「罪與罰」的觀念,也是在神話的流傳過程 中,因應新的文化觀念所產生的新的要素。在比較不受基督教或佛教及其 他體系化宗教影響的地區,像西伯利亞地方的一些原住民的神話,就有不 少接近原型的神話。參《真實與想像─神話傳說探微》,頁8-11。當然, 如何與何時產生二元對立的認知,與「神/魔」「罪/罰」……觀念很難 確指。「女媧煉石補天」的神話,在本文的討論脈絡裡,重點放在其整理 失序的宇宙,為的是重建(返)宇宙創世之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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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內心中要保持純真的企圖的外表化(externalization),為了 保持純真,他創造出寶玉是大荒山的石頭托生這個神話。27 顯然此處有關「失樂園」和「石頭托生」的神話觀點,已將「大觀園」 的特質,推向人類普世性的鄉愁源頭。陳炳良說,曹雪芹創造出無古無 今(timelessness)的幻覺的原因,可用伊里亞德(Mircea Eliade)的講 法,那就是人們不時要回歸到原始的情況(即失樂園)去,這情況是非 歷史性(即非時間性)的。28這樣的論點,當然會讓我們對「大觀園」 的「失樂園」特質與時間屬性,產生警覺。只是陳炳良沒有就此再續論 下去,而轉向小說人物心理方面的分析。 誠如前賢研究所共識的,書中的「大觀園」即是「太虛幻境」的人 間投影,「大觀園」是理想「樂園」,當它因種種因素崩毀了,主要人 物寶玉終於悟道出家。然而,我們不免要繼續追問,此一悟道「出家」, 與雜糅神話宗教的「重返樂園獲得永生」,「往生極樂世界」,其間有 無關聯?如何關聯?小說開篇的女媧煉石補天神話,是否遙遙指涉了渺 遠的太樸之世、創世之初的「神聖時間與神聖空間」?此一神聖時間與 神聖空間,有何象徵隱喻?作者對「大觀園」精心想像,有情書寫,實 現了怎樣的藝術倫理和美學境界? 歌德說:「所有的事物都是譬喻,一切消逝者只是一象徵。」29太 虛幻境、大觀園滿佈隱喻象徵,空間界面與時間向度互為歸依,人物事 件參差對照,處處暗藏反諷密碼,它們又是如何交會於無極與太極之 間?體察作者創造的原意,開掘語言文字的多義性,從意象湧出的譬喻

27 陳炳良,〈《紅樓夢》中的神話和心理〉,頁 315-316。陳文中提及莊信正 指出,在神話世界中時間是不重要的。於此可互相參照。 28 同前註,頁 316。又,李豐楙,〈情與無情:道教出家制與謫凡敘述的情意 識─兼論《紅樓夢》的抒情觀〉,頁186 云,仙人被謫降人間是緣於「慾 望」,在人間所歷之情不管幸福與否,都被視為一種懲罰與救贖,結局均 需割捨下世情、欲,始能成就回返仙界的願望。以上雖然是道教的論點, 但對本論文是很重要的論述參照。 29 美•坎伯(Joseph Campbell)著,朱侃如譯,《神話》(臺北:立緒文化 出版有限公司,1995),頁 3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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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徵中,尋繹綿延不已的深意,與之相遇交融,本來就是有心讀者的閱 讀責任。

二、「大觀園」之源

─宇宙創世樂園的詩意模仿、此生此在的回顧凝望

據說人類對起源的懷舊之情,與宗教的鄉愁(religious nostalgia) 有關。人渴望恢復諸神臨在時的活動,也渴望活在來自創造者之手的這 個世界上,是直接、純淨、穩固的。這種對「創始圓滿」的懷舊之情, 即是對「天堂樂園」「伊甸園」的情境鄉愁。想要回歸起源的神聖時空, 未必就是拒絕真實世界及遁入夢幻與想像中。而一切對神聖的渴望,同 時是對存在的鄉愁。30 人類真正渴望擁有的住所,是一個與神聖世界共融的開放空間,藉 由象徵性地參與世界的毀滅與再造種種儀式,人也重新受造,獲得一個 更新的生命。例如每逢新年,人與宇宙的創生成為同一時代,人在宇宙 創造的同時,被呈現出來。透過神秘的彼時記憶,於此時重覆彰顯創造 主豐盈,充滿生機的偉大力量,人象徵性地融合在其中,因諸神的臨在 而轉化生命,從罪惡與沉淪中被拯救出來,感到更自由、更潔淨。就是 這種渴望,使人類想盡辦法要活在最元始真實的根源裡。31 《紅樓夢》以女媧煉石補天的神話開篇,凝縮了最完美神聖的世界 創造意象。造物神女媧所煉之石,其存在價值建立於補天志業。惟其用 剩之一塊頑石(也是靈石),因自嘆「無材可補蒼天」,因緣際會受癩 僧跛道攜入人世,經歷諸多歡樂與困厄之後,終被僧道點化攜歸原初, 故又名《石頭記》。從書中不難看出,作者以石頭自況,兼象喻坎坷眾 生;以及石頭從降生入世,自始至終銘刻著,剛由創世者(造物主女媧)

30 參見羅馬尼亞•伊利亞德(Mircea Eliade)著,楊素娥譯,《聖與俗─宗 教的本質》,(臺北:桂冠圖書公司,2001),頁 114、137。 31 同前註,頁 126、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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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手創造出來的宇宙記憶,與渴望回歸的鄉愁。以超越的觀點來看,這 種鄉愁就是希望轉化此在的生命,從塵世的罪惡與沉淪中被拯救出來, 獲得自由、潔淨,重生於最元始真實的根源裡。此一元始真實的根源, 含融了一體兩面的神聖時間與神聖空間。32 受造物石頭如同天地萬物之受造,其特性為力量、堅硬與恆久不 變。伊利亞德(Mircea Eliade)曾指出,石頭是宇宙聖顯現象之一,是 「最卓越的一種本體顯現(ontophany);最重要的是,石頭一直維持著 自己原來的樣子,不會改變;它對人類的衝擊在於,它所具有的不可還 原性(irreducibility)以及絕對性,……石頭的個別存在模式,顯示給人 類某種『絕對存有』,超越時間,讓變化(becoming)無懈可擊」。33由 於這樣的屬性,自古至今普世都存有「石頭信仰」,含藏豐饒、誓約、 恆久的象徵。石頭所稟賦的屬性,當然會讓我們思及《紅樓夢》中的寶 玉特質,與「大觀園」的建構之源。 建造「大觀園」,小說的表層因素是元妃省親,但深層根源是作者 想像的「太虛幻境」,將其移植在繁華人世─賈府。惟其表裡互為關 聯。「太虛幻境」、「大觀園」的底層義,實指涉宇宙創世的模仿再現。 此一根植於作者(也是人類)潛意識的精神原鄉,即「樂園」原型。小 說中據此想像而成的「大觀園」,歷歷在目,盡態極妍。34「大觀園」 具東方園林藝術之美,從中可見中華文化的縱深,復涵納原始自然生 機。其「天上人間」之修辭當非泛稱,實飽涵象徵譬喻。 美麗林園在全世界各民族的文化裡,幾乎都擁有一段悠久的歷史, 它們顯示了某種對這世界的宗教感。林園裡的山水溪流、屋舍洞穴、動 植飛潛……均帶有宇宙性的結構。如果連結到古老的宗教思維,林園通 常具有「圓滿」(山、水)與「隱居」(solitude)的概念,成為至福仙

32 羅馬尼亞•伊利亞德著,楊素娥譯,《聖與俗─宗教的本質》,頁 36。 33 同前註,頁 198-199。 34 可參看馮其庸以庚辰本程甲本為底本校注的《紅樓夢校注》(臺北:里仁 書局,1984)(三),書後附錄徐恭時、曾保泉等想像繪製的多幅【大觀 園平面示意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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境的象喻符號。只是這個完美的福地洞天,卻是個古老而難以追憶的聖 界,只能流傳在神話、傳說和某些典籍裡,被描繪成遠古時代的一個遺 世獨立,被聖化了的世界;在那裡,年輕男女定期相會,以參與生命及 宇宙化育的玄妙。35 這個原始神聖世界的人間拓影,就是小說中寶玉和眾女兒徜徉留連 的「大觀園」林,與所有的林園一樣,充滿美感(esthetic emotion), 深具宗教幅度。藉著和庸碌世界的分離,園林暗含修養心性的氛圍,以 及聖化的可能。以「大觀園」為輻射核心,小說裡描寫寶玉與諸美共議 肇建海棠詩社,於園中吟詠詩詞,相互唱和,乃至於全書起承轉合的迂 迴敘事,前後點滴的幽邃抒情,莫不潛藏雋永的詩情美感。可以說, 「大觀園」實為作者模仿宇宙創世,所精心勾繪的詩意樂園。36這個書 中曾有但最後已不再的「大觀園」,和「樂園/失樂園」的神話相似相 關,37它一再觸動作者的深情回顧,緬懷凝思,也導引讀者此生此在的 回顧凝望。 直到今天,不只宗教人,幾乎每個人的內心深處,都仍存留著「伊 甸園鄉愁」的痕跡,渴望重建、回歸墮落前的樂園狀態。38所謂「邃古 之初,太樸之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於 我何有的「安逸」狀態。以及,苦心構思的理想國、烏托邦。此一關乎 存在鄉愁所設定的時間、空間,總是存在於渺遠的過去伊甸樂園,和不 可知的未來天堂、極樂世界。

35 羅馬尼亞•伊利亞德著,楊素娥譯,《聖與俗─宗教的本質》,頁 196。 36 廖咸浩,〈說淫:《紅樓夢》「悲劇」的後現代沉思〉,頁 93 述及,詩的 語言是「樂園的語言」(prelapsarian language),建立大觀園也就是以「詩 樂園」取代(再造)「失樂園」。同樣注意到其原初「真實」的體現,但 未續論。 37 關於「樂園/失樂園」的神話,可參胡萬川,〈失樂園─一個有樂園神 話的探討〉,頁35-49。 38 羅馬尼亞•伊利亞德著,楊素娥譯,《聖與俗─宗教的本質》,頁 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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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園仙鄉及其失落、重建的主題,淵遠流長於世界各地的神話傳 說、宗教體系裡。39宋淇的研究指出,《紅樓夢》中堪比為人間仙境的 「大觀園」,是「諸豔聚居的伊甸園」,又是她們的堡壘。一般狀況除 寶玉外,其他男人是不能入內的,為的是保護清淨女兒,免受污染。40大 觀園確實是個「女兒國」,41這個「女兒國」是多維空間的。 主導「太虛幻境」的警幻仙姑是一位女神,由她代表掌理諸豔的命 運。作為「諸豔之冠」、別號絳洞花主,總領「大觀園」純淨女兒的寶 玉,雖世間身分是男子,卻總帶著濃郁的陰性氣質。作者寫從他嬰孩時 期「抓周」,42專抓釵環玉器的舉止,已經舉重若輕地告訴讀者這點, 往後的情節也都是在強化它。如果以寶玉(石頭)是眾生受造的原型來 看,恰好是陰陽男女都在其中。榮格論男女,提及各自含融對方的性別 屬性。43坎伯也曾謂「你和我都有男女性的特質」。44中國古老的「太極 圖」,亦統括陰中有陽、陽中有陰。 就根源察考,太虛幻境、大觀園原本就是一個女性、母性聖地的象 徵。小說安排寶玉前後兩度太虛幻境之旅,除「入-出」的啟蒙意義外, 還得注意,太虛幻境是可卿、黛玉、晴雯……等人的歸所,同時也是寶 玉的終極依歸。而此一最終歸宿,是以母性特質來展現象喻的。

39 可參高莉芬,《蓬萊神話─神山高山與洲島的神聖敘事》(臺北:里仁 書局,2008),頁 155-161。又,胡萬川,〈失樂園─一個有樂園神話的 探討〉,頁43。 40 宋淇,〈論大觀園〉,頁 696。 41 參見余英時,〈紅樓夢的兩個世界〉,頁 433。很多紅學家都這麼認為。 42 「抓周」參見《紅樓夢校注》(一)第二回,頁 30。第 37 回眾姐妹結海棠 詩社之前,討論每個人的字號,李紈提起寶玉的舊號是「絳洞花主」,寶 釵則說他是「富貴閒人,無事忙」。前者暗含寶玉有情但疏於事功,後者 看似揶揄寶玉,實有作者托寓人生徒勞之感。 43 柏拉圖的「靈魂」是兩性同體,榮格的集體無意識也是兩性同體。榮格用 阿尼瑪(anima)阿尼姆斯(animus)這兩個概念來表示男性的女性心象和 女性的男性心象,而心象實際上也就是「靈魂象」(somnnage),阿尼瑪 和阿尼姆斯作為最重要的原型存在於集體無意識中,正如男性和女性的靈 魂作為同一個靈魂的兩半,存在於柏拉圖所說的「靈魂」之中。網路相關 資料http://site.douban.com/141726/widget/works/6767923/chapter/22255443/。 44 美•坎伯著,朱侃如譯,《神話》,頁 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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坎伯說: 神話是母性意象的昇華,……她代表整個天堂的範圍。……當女 神成為造物者時,她的身體就是宇宙。……紀元前1750年左右, 母系社會就結束了。……(但)在羅馬天主教傳統中,再度以聖 母瑪麗亞的身份出現。……由偉大女神、宇宙,與人類母親所啟 示的,是教導眾生慈悲。……由於慈悲,你也會開始欣賞大地本 身的聖潔,因為她就是女神的自身。……女神是同時在內也在外 的。你的身體是由她的身體而來。在這樣的神話裏,你會體認到 一種宇宙的認同感。45 這段話意味深長,坎伯以抽象意義的圓周,連結起宇宙母親與萬有眾 生,讓我們聯想到《紅樓夢》開篇源起的女媧神話。梅新林從大母神的 原型,指出警幻即女媧的亞形、變形,甚至分化為無窮的女性、母親, 而這些都與老子道家陰性哲學、周易陰陽兩極並生的思維密切相關。46 《紅樓夢》中警幻及其掌理的太虛幻境,與寶玉諸美共居的大觀 園,都是尊重女性的。其中傳承了原始社會對大地母神的崇敬。人類很 早就觀察到,女人的生育就好像大地孕育植物一樣,女人滋養孩子也像 植物一樣,所以女人與大地一樣神奇,兩者相關。因此,賦予並滋養生 命形體的能量,一旦在神話中被人格化,便會以女性的形象出現。在許 多古老的文化中,神話的主要形象都是女神。47坎伯就此進一步談到: 以康德哲學的術語來說,女性代表了所謂的「敏感形式」。她是 時空本身,超越她的奧秘是超越所有對待名言的。所以這個奧秘 既非男性,亦非女性。既非是,也非不是。但是一切都在女性之

45 美•坎伯著,朱侃如譯,《神話》,頁 284、287、292、310-311。 46 可參梅新林,《紅樓夢哲學精神》(上海:華東師範大學出版,2007)第 一章、第四章、第五章。書中頁 5 有云:「賈寶玉上游太虛幻境下居大觀 園,最後回歸於神界母體與本源,……是一個以主體之『游』為途徑,向 『道』之母體逐步接近的過程。……」,的確是精闢的考察,惟梅新林較 傾向強調道體哲學層次的論述。 47 參見美•坎伯著,朱侃如譯,《神話》,頁 287。中國民間的女媧、無生老 母、無極地母、(西)王母娘娘信仰……都存留此深刻之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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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所以神就是她的孩子。你所能想到、所能看到的每件事物, 都是造物女神的產物。……她賦予萬物生命,來自超越男性與女 性、有與無的世界,超越一切思想與心識的名相。48 如果將上面這段話,參照老子《道德經》說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的「玄 牝」,以及大量破絕對為相對的話語,即不難匯通其中要義。49基督教 新約《聖經》說:「在耶穌中,沒有男女」,50佛教信仰裡的觀世音菩 薩,可幻生萬千形相,莫不與此核心概念相關。古代巫術、神話傳說、 宗教信仰,以至於哲學體系,提及宇宙創造之源,都認為「祂」超越性 別、有無,和一切思想與心識的名相。這個奧秘動能,化顯為大千世界 往覆迴環的萬象,看似流變不已,其根源和歸宿則是永恆唯一。即使在 當下的科技世界,「祂」依舊存在,只是有不同的稱謂。 以此檢視小說中寶玉終需回歸的「太虛幻境」,其實原來就是母性 的總體象徵─神聖空間與神聖時間互融為一的宇宙之源。此宇宙之源 的「她」─「祂」,超越男性與女性、有與無的世界,超越一切思想 與心識的名相,讓人體認到一種宇宙的認同感。實與中國神話中的創世 神、造物主「盤古女媧」,精神本質完全一致。51 據此深思,《紅樓夢》作者想像構建的「大觀園」,在看似沿著人 世時間往前流動,展演出層疊錯綜的紅塵世情,應該一直潛藏著對宇宙 母親的認同依戀,成為眾生此在最深層的回顧凝望。樂蘅軍以為,小說 第5回寫寶玉第一次太虛幻境之旅,夢中初覽「十二金釵」命運簿,以

48 美•坎伯著,朱侃如譯,《神話》,頁 288。 49 例如《老子》第一章:「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 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 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第六章:「谷神不 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第五十 二章:「天下有始,以為天下母。既知其母,復知其子;既知其子,復守 其母,沒身不殆。」參見嚴靈峰,《老子達解》(臺北:華正書局,1979), 頁1-3、33、34、275-276。 50 美•坎伯著,朱侃如譯,《神話》,頁 308。 51 中國民間之盤古、女媧信仰由來已久,台灣花蓮有女媧廟,高雄有盤古公 信仰……莫不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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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與「兼美」可卿的聲色經驗,終於在夢境尾聲被萬丈迷津、惡鬼夜叉 嚇醒過來,年稚的寶玉當下雖未能領會「警(驚)幻」象喻之意,卻已 埋下日後參悟的契機。此一源自太虛幻境,預開寶玉茅塞之微機,遂逐 步顯隱於往後相互扣連的人物、情節、事件當中,彷彿是太虛幻境不斷 向人間拍出的密碼。52就是這一波波忽隱忽現、若即若離的宇宙密碼, 觸動寶玉的內心深處,在流連聲色,執著陷溺的同時,不由自已地回顧 凝望,那存在之源的母性原鄉。 作為太虛幻境人間拓影的大觀園,被作者裹覆在古老的創世神話架 構裏,敘事兼抒情,倫理兼藝術,深度演繹「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 非常名」的自然奧妙,與「生老病死、愛恨貪痴」的人事秘辛。「大觀 園」藉時間流轉下的物象變易、情愛虛空,輻射出重疊複沓的隱喻象徵, 讓寶玉為己為人尋找一條歸鄉的路。

三、文學園林的多重空間

─輪轉的成住壞空、具象藏虛的修行道場

陳慶浩研究《紅樓夢》版本,認為從《風月寶鑑》(初稿)到《紅 樓夢》(某次增刪稿),再到《石頭記》(未完成定稿),代表這本書 形成的三個階段。指出舊稿沒有大觀園也沒有元春,沒有大觀園的舊稿 就是《風月寶鑑》時期。今本《石頭記》存著不同的年齡系統,《石頭 記》中寶玉年齡較小,舊稿中年齡較大。因此設想,初稿《風月寶鑑》 時期黛玉是十三歲入都,增刪稿《紅樓夢》(永忠、明義所讀者)時期 黛玉是九歲入都,未完成定稿《石頭記》時期黛玉是六歲入都。新稿既

52 樂蘅軍,〈從荒謬到超越─論古典小說中神話情節的基本意涵〉,《古 典小說散論》(臺北:大安出版社,2004),頁 273-2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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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黛玉入京事提前,連帶亦推早了薛寶釵的入京時間。可以說人物年齡 普遍降低,是本書新舊稿間一項規律性的變化。53 陳慶浩觀察到,作者每次增刪,不只是書中所說的,「分出章回, 纂成目錄」而已,隨著書中人物年齡降低,描述重點改易,也引起結構 上的變化。是以初稿《風月寶鑑》應是一本描寫青年人世界的書,經過 作者多次刪增剪裁,才變成《石頭記》。明顯的例子如舊稿中「秦可卿 淫喪天香樓」一節被刪去,新稿將可卿改為病死。他以今本《石頭記》 第11回詠會芳園為例,說明其中「小橋通若耶之溪,曲徑接天臺之路」, 乃是暗示此園是一個適合可卿、鳳姐、賈璉、賈瑞等青年男女玩風弄月 的所在,可見仍然留著《風月寶鑑》勸戒妄動男女之情的痕跡。而最後 未完成定稿的《石頭記》,重點已從原先描寫青年人的世界,轉為敘寫 「少年時期成長中『失樂園』的悲劇。」作者從寫青年人的風月之情為 主的故事,轉到以寫少年男女的兒女真情,藉以追憶失去少年樂園的時 代和伙伴,特別是閨閣少女們。因此,新稿當然會淡化舊稿較濃厚的風 月氣氛。54 而作者將書中主要人物的年紀降低,為的是使他們能夠住進人世間 的「伊甸園」─大觀園。書中的大觀園有二重空間,一是成年人的實 際空間,一是少年人的回憶空間。前者是賈政遊園、賈妃省親以及賈母、 劉姥姥在園中宴賞的空間。賈政走了大半日還沒有走完全園,賈妃遊園 是車船具備,賈母也常要坐船坐轎的。後者則是寶玉和眾姐妹、丫鬟日 常生活的所在。無論是園中各人間的來往,以及寶玉和眾釵一日三餐在 賈母處用飯,都沒有距離的問題。作者寫的是他兒童少年時期回憶的空 間,才可能有這種既有充分的空間可容下「天上人間諸景備」,卻又沒 有距離限制的特性。但歲月不居,隨著年齡日漸增長,各人需走各人的

53 參見賴芳伶,〈海外學人專訪─陳慶浩博士的紅學研究〉,《東華漢學》 第8 期(2008.12),頁 263-264。張愛玲,《紅樓夢魘》(臺北:皇冠出版 社,2010)亦觀察到此一規律性的變化。 54 賴芳伶,〈海外學人專訪─陳慶浩博士的紅學研究〉,頁 270-2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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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不論是內因或外緣,大觀園終於步向頹敗荒涼,「落得一片白茫茫 大地真乾淨」。55 從陳慶浩的論點中,可以看出他也是以「伊甸園」、「樂園」、「失 樂園」,指稱書中前後期的大觀園。小說第16回寫寧府的會芳園和榮府 的花園合併建造為大觀園,一方面擬真敘寫這座「秘密花園」的緣起, 一方面象喻生命源頭的創世「伊甸」本質。余英時說: 《紅樓夢》主要是描寫一個理想世界的興起,發展及其最後的幻 滅。但這個理想世界自始就和現實世界分不開:「大觀園」的乾 淨本來就建築在會芳園的骯髒基礎之上,並且在大觀園的整個發 展和破敗的過程之中,它也不時承受著一切骯髒力量的衝擊。乾 淨既從骯髒而來,最後又無可奈何地要回到骯髒去。……這是《紅 樓夢》的中心意義,也是曹雪芹所見到的人間世的最大悲劇。56 由此看來,余英時基本上認為《紅樓夢》的兩個世界是乾淨和骯髒的對 照,重點在於「最乾淨的其實也是在骯髒的裏面出來的。而且,最乾淨 的最後仍舊要回到最骯髒的地方去的。」57文中舉諸多事例,以證成理 想和現實總是有對立有落差,卻又一體難分。他指出,《紅樓夢》的理 想世界,最後要在現實世界的各種力量的不斷衝擊下歸於幻滅,繡春囊 出現在大觀園,正是外面力量入侵的結果。但外面力量之所以能夠打進 園子,又顯然有內在的因素,亦即由理想世界中的「情」招惹出來的。 理想世界的「情」誠然乾淨,但它也像大觀園的水一樣,無可避免地要 流到外面的世界去。所以,曹雪芹創造的兩個世界之間,存在著一種動 態的關係,那就是建立在「情既相逢必主淫」的基礎之上。58 緣此思索,顯然其關鍵還是在於,曾經有過的理想大觀園,最終還 是必須崩毀於現實的悲劇性上。這樣似乎不免於直線發展的看法。不

55 賴芳伶,〈海外學人專訪─陳慶浩博士的紅學研究〉,頁 272-273。 56 參見余英時,〈紅樓夢的兩個世界〉,頁 433-437。 57 同前註,頁 427、433。 58 同前註,頁 4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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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情既相逢必主淫」的強調,畢竟觸及解讀詮釋的要點。亦即其中 所隱喻的,聖潔與猥褻乃一線之隔,或者根本同源。書中這座仿自太虛 幻境的大觀園,是一座承載多重空間的文學園林,一方面是成年人的實 際生活空間,一方面又是少年人的樂園回憶空間。脂硯齊以為《風月寶 鑑》是「深得金瓶壺奧之書」,明示此書在《風月寶鑑》時期,仍然籠 罩在《金瓶梅》的影響下。等到作者逐步改稿至《紅樓夢》、《石頭記》 的階段,《金瓶梅》的影響雖還不能完全脫離,但是已經起了「質的變 化」。59 這個「質的變化」頗富深意。小說中區隔大觀園內外,當然設有門 禁關卡,意在保護園裡的少年男女,免於外界污濁勢力的入侵,惟保護 的同時,必也夾帶管控的力量。只是生命原慾的流淌,還是隨處可到, 其間的拉扯足堪玩味。當寶玉與諸美進住「大觀園」後,這道禁令表面 上以實線的方式存在。按照規定,一般時候不許男性入園,但偶有例外。 例如第24回,賈芸等種花人入園,第51回晴雯生病胡太醫進來診治,第 60回賈環、賈琮來探寶玉的病,第62回賈環、賈蘭為寶玉祝壽入園,第 83回賈璉陪王大夫到瀟湘館為黛玉看病,第75回賈母在凸碧山莊敞廳賞 月,所有榮寧二府男人都進了大觀園。60林林總總的男性入園原由,看 起來都合乎情理,不過這些「例外」,恐怕不只是單純的例外。因為書 中處理真實和虛假,理想與現實,兩個看似分殊的世界,往往平行並存, 對偶相生。是以,「大觀園」的內、外之隔,應該也是實線虛線互涵、 交迭。 只要稍微思量賈芸為種花植樹進園,無意間勾動府裡ㄚ鬟紅玉的春 心,意外造成兩人羅帕傳情,其餘即可思過半。往往人生看似偶然的意 外,還是成為最後的必然。王國維就是這麼看《紅樓夢》的悲劇性的。61

59 賴芳伶,〈海外學人專訪─陳慶浩博士的紅學研究〉,頁 272-273。 60 文中所述回目內容,依里仁版《紅樓夢校注》。 61 參見王國維,《紅樓夢評論》第三章〈紅樓夢之美學上之價值〉,《紅樓 夢藝術論》,頁15 云:「此種悲劇,其感人賢於前者遠甚,何則?彼示人 生最大之不幸,非例外之事,而人生之所固有故也。」蘇格拉底也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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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想75回賈母在凸碧山莊敞廳賞月,所有榮寧二府男人都進了大觀 園……;作者這樣敘寫,其中不會毫無玄機。書中許多語字回目的表層 義和深層義,自有餘裕供讀者用心尋索。既然第75回這樣表過,那之前、 之後可有什麼蛛絲馬跡?齡官畫薔,賈薔贈鳥,為的是哪樁?(第30, 36回)婢女司棋不是很早就被看見從園裏山洞走出來,正在繫裙子?(第 27回)如果不是像這些微密的佈樁,怎會在73回出現「繡春囊」? 另者,精力旺沛的賈璉,所到之處難保無事。(第21回)再看寶玉 承父撻笞的緣由,回目中有「不肖種」三字,值得細思。(第33回)此 事之前,薛蟠等人曾用計找寶玉出園吃花酒(第26回),否則寶玉哪有 機會與唱小旦的蔣玉菡,交換貼身汗巾、互表愛慕?(第28回)就算賈 環向父親賈政胡亂告狀,污損寶玉,想想賈環藉故生端的兩件事,也不 完全是空穴來風。其一是說寶玉調戲金釧兒,意圖強暴,後來被王夫人 斥逐,金釧兒羞憤自殺。(第32回)其二是說外邊傳聞寶玉窩藏順王府 寵幸的戲子蔣玉菡,導致對方派人找上門來要人,賈政聽後當然震怒。 從小說的細膩描寫,可以看出寶玉沒有意圖強暴金釧兒,他只是受 了黛玉等人的氣,甚覺無聊,不覺間轉移跟金釧兒調笑,惹到王夫人怒 責逐出。(第30回)至於第二件事,寶玉也沒有窩藏蔣玉菡,可是他畢 竟嚇得供出蔣玉菡的住處。這兩件事都深刻勾連了脂批說寶玉的「情不 情」,深契《石頭記》全書要旨。62

「悲劇,不過是喜劇加時間」。 62 陳萬益,〈說賈寶玉的「意淫」和「情不情」─脂評探微之一〉文中歸 納脂評,認為「情不情」大概有兩層意思。其一是「多情而不情」,也就 是「多情之心不能不流於無情之地」(陳慶浩,《新輯石頭記脂硯齋評語 輯校(增訂本)》,頁488)。這個詞義可以涵概寶玉由「天生情癡」到最 終「懸崖撒手」的生命歷程;第二層意思是「凡世間之無知無識,彼俱有 一癡情去體貼。」(陳慶浩,《新輯石頭記脂硯齋評語輯校(增訂本)》, 頁166)除此以外,雖然脂評使用「情情」多指黛玉,但寶玉的「情不情」 是以「情情」為基礎的,兩者有其依存的關係。又,脂批說「按寶玉一生 心性只不過是體貼二字,故曰『意淫』。」(陳慶浩,《新輯石頭記脂硯 齋評語輯校(增訂本)》,頁112)寶玉對女孩子們的愛,是出於「無私」 「忘我」的關懷尊重,這也是小說中「意淫」的真精神。見《曹雪芹與〈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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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書中描述,寶玉自第5回於夢中太虛幻境與可卿繾綣之後,醒來 回家,確與貼身襲人模擬過一次(第6回)。但也只是一次而已,並沒 有濫及周遭的人,如身邊絕美的晴雯,臨終前尚且喟嘆「枉擔了虛名」 (第77回),遑論其他。作者這樣寫,應該是為了突出寶玉「非不能」 而是「不為也」的清明靈質。然而入世走一遭,「粉漬脂痕污寶光」, 白玉難免有瑕,賈璉者流就更是「房櫳晝夜困鴛鴦」(第25回),也正 因為玉有了瑕,才興發尋找生命純粹本真的需求。 寶玉之所以為「寶」,乃出於對世間眾生的悲憫不忍,對自己心儀 的黛玉及諸姐妹們,總是疼惜憐愛。書中透過一樁樁日用瑣事、尋常細 節,將時移事往的人情變遷,給形象化、具象化出來,遂見作者深刻之 悲愴感懷。除了對黛玉無時的溫柔呵護,於寶釵敬重守禮外,如香菱解 裙(第62回)平兒理妝(第44回)事件,寶玉憂心急切恍如局中人;自 己燙著了手,倒先關心起別人(第35回)。混在脂粉堆裏甘願作小伏低 (第31回),與園中游魚喃喃細語,碰見賈蘭在園子裡奔跑射鹿,但說 「好好的你射牠作什麼?」(第26回)即使遷怒誤踹襲人(第30回), 亦能衷心悔過。這些枝微末節的言行,看在世人眼中,不免嘲諷他呆痴、 不肖、無能。連黛玉都說過他像「銀樣臘槍頭」(第23回),中看不中 用,寶釵也明諷他是「富貴閒人」,無事忙(第37回)。當然釵黛並非 完全不懂寶玉的心性,但仍不免如此,何況咫尺千里之眾人? 而賈環陷害寶玉的種種惡行(第25回、33回),恰恰代表俗世對「真 善美」最不留情的毀棄污蔑。饒是如此,寶玉依舊不願賈母得知是賈環 所為,寧可自己承擔。即使賈環如此惡毒,作者仍懷藏慈憫,婉轉地告 訴我們,其來有自─環境加個性,他的母親趙姨娘也一樣,都是因為 良善的心性得不到開展的機會。因愛戀王熙鳳被整得悽慘死去的賈瑞, 雖然看似咎由自取,作者還是把他塑造為一個從小沒了父母的可憐孤

樓夢〉》,頁 218,219,222,229。又,可參《〈紅樓夢〉校注》(一) 第 9 回正文云:「寶玉又是天生成慣能作小伏低,賠身下氣,性情體貼, 話語纏綿。」可見作者也用「體貼」來指稱寶玉。頁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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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直到青春期,還受制於祖父嚴苛的管教,終於大誤亡身。讀「風月 寶鑒」前後一節(第11回、12回),讀者似乎更能領略作者對「風月」 情色的哀憫深意。 住在園裡的寶玉,出外上學交朋友買東西,是有某種程度的自由 的,所以探春喜歡他帶回來的小物件,相信寶玉的審美鑑賞力,還託付 他幫忙買。(第27回)這些也說明了住在大觀園內的女子,不能輕易出 園。而身居櫳翠庵,心卻游移於檻內、檻外的「妙玉」,更象喻了所有 純潔少女的雙面性。妙玉貌美如花,帶髮修行茹素還願,她對待寶玉愈 是表裡不一,讀者就愈會心莞爾。(第41回)寶玉旁觀她與惜春下棋, 對答之間臉紅心跳,回去後還得坐禪床壓一壓(第87回),那自然賦予 少女的盪漾春情,豈能壓得住?此所以妙玉者,少女的總象喻。妙玉、 妙慾、妙喻也。其實何嘗不是象喻眾生的情愛僵局、存在困境。書中這 些瑣碎的細節,彷彿意味著大觀園裡、外的那道分界線,基本上是實虛 並生的。 這個被作者隱喻為人間仙境的大觀園,原具淳淨聖潔、無憂無慮的 特質,就像創世之初的「伊甸園」,無怪乎寶玉入園後,「心滿意足, 再無別項可生貪求之心」(第23回)。但是,這個美好的「伊甸花園」 裡,不僅住著純潔人類的始祖亞當、夏娃和生命樹,也住著象徵慾望與 知識的蛇。暫且不談墮落的意義為何,沿著書中的敘述脈絡看,原來「墮 落」是生發自樂園的內部,確切一點說,它存在生命的內部,與生俱來。 脂評在第73回說:「大觀園又何等嚴肅清幽之地」63,如果參酌全書的 二元補襯、反諷深意,那麼「嚴肅清幽」的內裏,應該也存在著另一面。 在少不更事的小兒女間,生命本能的情事只是一時尚未彰顯,原本 就隱蘊在青春活力當中,惟待時間的催發而已。此所以第73回傻大姐於 園中拾得繡春囊,被夏志清喻為伊甸園出現了蛇。64繡春囊是婢女司棋

63 參見陳慶浩,《新輯石頭記脂硯齋評語輯校(增訂本)》,頁 601。 64 夏志清著,胡益民、石曉林、單坤琴譯,《中國古典小說史論》,第七章 《紅樓夢》。又見余英時,〈紅樓夢的兩個世界〉轉引,頁4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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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表哥潘又安,在園子裡幽會時不小心留下的,但卻因此引起可怕的抄 檢大觀園,不僅晴雯被逐病亡、司棋自殺的不幸事件接踵而至(第77 回),更連結了日後賈府的抄家論罪(第105回)。抄檢大觀園後不多 久,潘又安再度回來想迎娶司棋,可惜愛人已含憤而亡,他誓不相負以 死相酬。(第92回)情節發展至此,正好揭開了當初那個被虛偽禮教痛 斥的繡春囊、蛇,向世人反諷地證明,它其實是真情摯愛的信物,也是 生殖慾望的本能,神聖與猥褻本為一體。 基督教《聖經》「創世紀」伊甸園中的亞當、夏娃受蛇的誘惑,違 反神的告誡,偷吃樂園中一棵生命樹(另說分別善惡之樹、死亡之樹) 上的果子,才發現彼此裸身,始有男女之別(→男女之事?)耶和華乃 將蛇和他倆逐出伊甸落入人間,從此失去原初樂園,遂有世間老病死亡 諸苦。有關樂園失落的議題,學者別有專論。65前提通常是,太古之初 人神和諧共處於樂園,原沒有死亡這回事,後來人因犯過受罰,貶降人 間,遂有生死。其中犯過內容雖因族群文化差異有別,其為犯過則一。 宗教信仰成立後,多以「動情」為謫貶緣由,應是反向投射世間各種情 慾纏縛之苦。基督教的亞當、夏娃自樂園被逐後,帶著原罪下降人間, 從此勞苦不盡,迨完成悔過贖罪,通過死亡的幽谷,始能重返樂園,是 謂永生。66其它宗教譬如佛道,大體上也是如此,都將人間當成歷幻完 劫、解罪償債的場所。追本溯源,此一進程的底層原義,或許是宗教以 逆推方式解釋「人為何有死」的事實。萬物因情慾本能孕育生命,遂爾 流轉於貪嗔愛痴之中,以至於病老死亡。若以宗教超越的眼光來看,俗 世的繁華痛苦,都只是一捧沙。 《老子》說:「何謂貴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 吾無身,吾有何患。」67簡要道出此生大患所在,就是繫於肉身的執念、

65 參見胡萬川,〈失樂園─一個有樂園神話的探討〉,頁 45。 66 同前註,頁 44。可與李豐楙,〈情與無情:道教出家制與謫凡敘述的情意 識─兼論《紅樓夢》的抒情觀〉,頁186 並看。 67 《老子》第十三章,參嚴靈峰,《老子達解》,頁 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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慾望。曹雪芹自述《紅樓夢》「大旨言情」,而支撐情的主要力量就是 慾─生之慾。王國維指出《紅樓夢》中的玉,乃欲也。68寶玉,頑石, 實一體兩面,如浦安迪所說的,平行對偶各居半面。模仿宇宙創世之初 的大觀園,一旦進入自然造化「成→住→壞→空」的輪迴圈,即註定不 能長保清幽淨土,這是一開始就鑄下的命運規則。作者藉太虛幻境預 (寓)言,嘔心瀝血勾繪此一既實又虛的淨土樂土(成、住),內心實 已了然(壞、空)。如果將伊甸樂園與失樂園當作神話原型來看,則書 中美好富麗的園林想像─大觀園,都因虛抱實,煉實還虛,總夾帶著 作者回顧凝視的淚影,不斷映照「曾有但已不再」的樂園鄉愁。 如果以「圓」象喻這趟旅程,則一切人事和大化的流動,必然在終 點和起點相遇,同時啟動另一輪「成住壞空」。《老子》說「道」,「周 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為大。大 曰逝,逝曰遠,遠曰反。」(第二十五章)又說「反者,道之動。」(第 四十章)講明道體反複運動,所有萬物也都反複作用,最終返回最初, 最初朝向最終,周而復始。69不妨說,「圓」的奧義當然也顯現於大觀 園本身。 關於大觀園的崩毀癥兆,小說似乎暗繫於第73回,這是繡春囊與蛇 的並置連結。王夫人「抄檢」大觀園(第74回),和朝廷「抄家」賈府 (第105回)也是並置連結、平行對偶。學者嘗指出,「時間」才是大 觀園破敗、賈家中落的要因。70繡春囊與蛇就含藏於時間、生命之中,

68 王國維,〈紅樓夢之精神〉,《紅樓夢評論》第二章,頁 9 云:「所謂玉 者,不過生活之欲之代表而已。」此章主要在談欲望帶來的痛苦及解脫之 道。 69 參見嚴靈峰,《老子達解》,第二十五章,頁 124-125,第四十章,頁 221。 此處的「反」,應為「返」的假借,這兩章可以合觀,相互發明,第二十 五章那三句,幾乎即是《老子》哲學最精要的所在。學界將《紅樓夢》與 道家哲學貫連討論者,前有胡菊人,《紅樓水滸與小說藝術》(香港:百 葉書店,1977),近有梅新林,《紅樓夢哲學精神》等,當然儒、釋也在 其中,只是比重不一。 70 宋淇,〈論大觀園〉頁 701。另,可參胡菊人,〈論《紅樓夢》〉,《紅樓 水滸與小說藝術》,頁107-112,講得更精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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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是生命的緣起。只有時間的流轉,才是大觀園不可能永遠繼續存在的 最重要的因素。寶玉就算回得了空間,也回不去時間。更何況時空兩失 遲早會來到。 書中第74回抄檢大觀園時,探春對鳳姐說:「可知這樣大族人家, 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是古人曾說的:『百足之蟲,死而 不僵。』必須先從家裏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呢。」緊接著第77 回,司棋、晴雯、四兒、芳官被趕出大觀園,王夫人警告怡紅院諸人和 寶玉明年搬出去,蕊官、藕官、芳官決定一同出家,還有官媒來為探春 說親。第78回寶釵、入畫遷出園子。回中有一段文字如是敘述: 寶玉又到蘅蕪苑中,只是寂靜無人,房內搬的空空落落的,不覺 大吃一驚。忽見個老婆子走來,寶玉忙問這是什麼緣故。老婆子 說:『寶姑娘出去了。這裏交給我們看着,還沒有搬清楚呢。我 們幫着送了些東西去,這也就完了,你老人家請出去罷,讓我們 掃掃灰塵也好。從此你老人家也省跑這一處的腿子了。』寶玉聽 了,怔了半天,因看着那院中的香藤異蔓,仍是翠翠青青,忽比 昨日好似改作淒涼了一般,更又添了傷感。默默出來,又見門外 的一條翠樾堤上,也半日無人來往,不似當日各處房中丫鬟不約 而來者絡繹不絕;又俯身看那堤下之水,仍是溶溶脈脈的流將出 去,心下因想天地間竟有這樣無情的事!71 這段描寫很動人,景猶如昨,而人已非。園中流水似無情的時間,一刻 不肯稍留,此番景象在寶玉的心中產生可怖的悲劇感。 到了第79回,迎春已許配給「中山狼」孫紹祖。同回中寶玉言語不 慎唐突了香菱,香菱怒責他親近不得,從此香菱也不輕易入園。就在這 一回裡,黛玉已經病入膏肓。由此觀察,園中的女兒,嫁的嫁,病的病,

71 宋淇,〈論大觀園〉頁 707,提到這段文字極佳,卻往往被讀者忽略,程高 本也將其刪除。可參看里仁版《紅樓夢校注》(二)第78 回,頁 1235,仍 保有此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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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的死,遷出的遷出,「大觀園」當然無法繼續存在了。第79回寫迎春 出嫁前後, 寶玉每日癡癡呆呆的,……聽說陪四個丫頭過去,更又跌足自嘆: 「從今後這世上又少了五個清潔人了。」因此天天到紫菱洲一帶 地方徘徊觀望,見其軒窗寂寞,屏帳悲然,不過有幾個該班上夜 的老嫗。再看那岸上的寥花葦葉,池內的翠荇香菱,也都覺搖搖 落落。似有人追憶故人之態,迥非素常逞妍鬥色之可比。……72 那種深沉的幻滅感連同寶釵出園的悲劇感,並不是普通的人去樓空,所 引觸的傷感惆悵。而是深情和無情的連環過招,死亡陰影與萬境歸空的 纏繞示現,在成、住、壞、空的文學演繹下,成為人類失去樂園的總體 象徵。 大觀園的園裡、園外是這樣息息相關,「女孩子大了總要嫁人的」, 多麼舉重若輕。寶玉必須甘心穿越人間有形無形的聚散哀歡,俯首認取 浮世一瞬,而後才能尋索,回歸遙遠的過去,墮落之前的「太虛幻境」; 或許也可以說是,朝渺遠的未來天堂前去。即使充滿悔悟,作者可是這 樣緬懷地上人間的大觀園歲月,他的、也是人類共通的大觀園歲月,那 秘密樂園的時光。園中人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愛癡貪嗔一一在作者的 語字中復活重生,隨著時間流逝,少年男女成長,純真不能永在,樂園 必須失落。園裡園外影影綽綽,迴環著無盡的怨憎會、求不得、愛別離 苦,同時也匯通成作者和讀者的修行道場。

四、出生、成年、婚姻與死亡的神聖啟示

─眾生一再入出的「通道」經驗。

以廣義的宗教觀點看,從樂園受逐流落到人間的人類,藉由許多儀 式性的行為,希望能夠從虛無與死亡中被拯救出來,回到神聖與真實的

72 《紅樓夢校注》(二)第 79 回,頁 12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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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頭。神聖的力量就是「實體」,是永恆,有效力的。聖與俗的二極性, 常被表達為真實與虛幻之間的對立映照。人類渴望重回起源的神聖時 間,就是渴望回歸到諸神的臨在,那穩固、直接、純淨的「彼時」世 界。73「大觀園」自「太虛幻境」複製而來,是二而一,也一而二。如 果小說中的大觀園是短暫的人間仙境,那麼太虛幻境乃是相對的永恆聖 界,兩相映照複疊勾連。太虛幻境代表宇宙創世的原初聖境,含融了人 渴望回歸的神聖時空。H.C.Puech說: 時間─被天體運轉所決定和計算的時間─是不變之永恆的 可變形象,是不變之永恆仿效運轉於一個圓之中。因此所有宇宙 的形成,及同樣的方式,在我們現存此世界的生成與毀滅的期 間,都將進入一個圓之中,或者根據循環的無限連續,進入同一 個實體所遵循不變的定律與不變的交替法則,而使同一實體進入 受造、毀滅與再造的過程中。……每一個周期循環,……同樣的 情境被複製,都已被製於先前的循環中,並且也被製於隨後的循 環中─如此永無止盡。沒有任何事件是只出現一次的,發生一 次即永遠……,而且曾經發生、現在發生、還將發生,如此永遠 地下去;同樣的人曾經出現、現在出現,還將在每一次循環於自 身的回復中再次出現。74 上述永恆回復的時間觀念,自古即被許多宗教哲學所吸收。所有的 神話故事,無不宣告一個新宇宙情境的出現,或一則原始事件的出現。 因而它總是重述著創造,述說著某物如何被完成,如何出現。基於這個 緣故,神話故事與本體論(ontology)有極密切的關係。75宇宙創生的時 刻,成了所有神聖時間的典範模式,76緣此,我們可以想及《紅樓夢》

73 參見羅馬尼亞•伊利亞德著,楊素娥譯,《聖與俗─宗教的本質》,頁 63、139、151。

74 原註 Hemri Charles Puech: ‘La gnose et le temps’, Eranos-Jahrbuch, XX, 1952, pp.60-61.此處轉引自同前註,頁 154-155。

75 同前註,頁 140。 76 同前註,頁 127。

(27)

的女媧創世神話,寶玉的頑石前生。而任何一個宇宙的片斷都顯而易 明,它自身存在的模式,已顯示出一種存在的獨特結構─神聖。宇宙 的神聖性顯示,就是原初的啟示,77太虛幻境即具此神聖的原初特質, 當然往復循環為有情生命的最終歸宿。 人渴望回歸原始神聖,有如重返母親子宮,象徵性地受造,重生。78 以人世而言,第一次的生命是生理、物理性的生命,第二次的生命則屬 靈的再生。而靈的再生,包含了知識、精神,或信仰上的再生。79對宗 教人而言,死亡不是最終的盡頭,只不過是另一種人類存在的模式;80 死亡之後總是伴隨著新生。或者可以說,通過「門檻經驗」,從某種存 在模態穿越到另一個模態中,亦即從一個受限制的存在,穿越到不受限 制的存在模式。81 「大觀園」作為原初聖境的人間拓本,也是宇宙性形成的一環,它 的第一層象喻是「伊甸樂園」鄉愁,第二層象喻是曾經發生、現在發生、 還將發生,如此永遠地下去。在每一次循環於自身的回復中,再次出現。 作者以「情」作為貫穿其中的主軸,由其分化為出生、成年、婚姻,和 死亡的生命關卡。這些重要的關卡,包含了實質上與形式上的儀式,象 徵。書中的寶玉降生人世時,就像所有眾生,還尚未完全,必須經過第 二次靈性上的出生,從不完美的狀態通向完美的狀態,如此才能成為一 個完全的人。可以這麼說,「人的存在通過一系列的『通道儀式』,也 就是一連串的「入門禮」,而達到圓滿。而「門檻」,不只是專指外頭 與裡面的邊界而已,還有從一區域到另一區域之通道的可能性。這種從 「凡俗」存在模式進入到「神聖」存在模式的通道經驗,含有突破及超 越界的象徵意義。82

77 羅馬尼亞•伊利亞德著,楊素娥譯,《聖與俗─宗教的本質》,頁 82。 78 同前註,頁 129。 79 同前註,頁 55。 80 同前註,頁 192。 81 同前註,頁 200、215。 82 同前註,頁 220-221。215。「入門禮」、「通道儀式」可參同書,頁 231。

(28)

入門禮相當於靈性的成熟,通常包含出生、成年,婚姻(性愛)、 死亡的神聖啟示。在人類的宗教歷史中,不斷出現這個主題:「入門者」 是一個經驗過奧秘的人,是曉事者(he who knows)。亦即,要真正成 為一個人,必須向第一次(自然)的生命死去,並且向更高的生命重生, 而這更高的生命同時是宗教性的,也是文化性的。83 愛情或許是一種肯定人生痛苦的偉大方式,應該也是對自身生命及 行為的肯定。愛情是生命中的最高點,自此生長出源源不絕的生命意義 與價值,84但在不少宗教哲學裡卻被視為「墮落」的開始,稱之為「原 罪」。《紅樓夢》也有「情慾乃痛苦之源」的覺知,這是帶有宗教性的, 因此,昇華之道自需於其中索解。作者並沒有將情愛簡單化約,反而頌 揚出自本心的真情摯愛,書中有許多例子以生命為代價,來彰顯愛情的 純潔神聖,無關乎身分、性別、階級的分殊與否。85曹雪芹傳承了自魏 晉以至明清,淵遠流長的「情」文化,開出驚人的新意。這點主要可歸 源於周易思想、道家陰性哲學,以及他個人的情性才華。 「大觀園」是某種意義的秘密花園、情愛淵藪。從書中細密的空間 造景與人物事件的往返梭織裏,作者彷彿告訴讀者:人必須有一顆溫柔 的愛心,而不是只充滿慾望的心。這顆心的主人沒有絕對的性別階級之 分,它來自宇宙母神的神聖恩賜,模仿創世的雌雄同體,陰陽和合。86索 解「大觀園」,不妨參照西方的「聖杯」傳奇,「聖杯」代表人類在人 世的恐懼與慾望中,善惡之間的一條通道。聖杯傳奇的主題是講土地、

人的存在需通過出生、成年、婚姻、死亡的重要關卡,《紅樓夢》裏寶玉 的通道儀式,凝縮為出生、性愛(婚姻)、出家。若大觀園的時光約五, 六年,則推算寶玉出家時約十九歲,並未經歷世俗定義的成年禮,或暗寓 其抗拒「成年」禮俗入世。惟從「大觀園」的時空設計,寶玉雖迴避「成 年禮」,仍得以穿過情愛婚姻的體驗關卡,「以情悟道」重返純真太虛。 83 羅馬尼亞•伊利亞德著,楊素娥譯,《聖與俗─宗教的本質》,頁 226-228。 84 參照美•坎伯著,朱侃如譯,《神話》,頁 323-325。 85 如黛玉(以及作為分身的「晴雯」)/寶玉、秦鍾/智能兒、司棋/潘又 安、尤三姐/柳湘蓮……等,都以生命本真詮釋愛情的無怨無悔,無關身 分、性別、階級的界限。 86 可參照美•坎伯著,朱侃如譯,《神話》,頁 329。

(29)

國家,及整個人類關懷的領域都已被廢置一旁,被稱之為荒原。生活在 荒原上的人,過著不真實的生活,別人怎麼做你就怎麼做,卻沒有勇氣 過自己要過的生活,那就是荒原。在荒原中,事物的表象無法取代內在 真實。聖杯意指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的人,所了解和達到的真實,也就 是人類實踐其意識狀態的最高精神潛能。87寶玉與眾姐妹早先在「大觀 園」過著充滿靈性詩意的生活,本是生命菁華展現的一場盛宴,也是人 性生活的開花結果與真善美的實踐。可以說,賦予生命真實性的,主要 源自宇宙大自然的脈動,而不是來自一種人類威權的社會規範。這就是 初始「大觀園」與「聖杯」傳奇的相似所在。 聖杯象徵能以自身意志力及脈動為依歸的真實生活。它使我們在好 壞、光明暗的對立生活中,找到平衡。發自於願意和別人一起承擔受苦 的慈悲心,盡力傾向光明和諧的關係,這是因為了解、體貼別人才能有 的。這種慈悲不是出於社會禮教規範,而是一個人的心很自然的開放給 另一個人。88我們在寶玉的身上就看到這樣的「聖杯精神」─一種自 然流露的慈悲。書中敘寫寶玉從跟黛玉晴雯、寶釵襲人等之間的情愛體 驗中,流露出莫大的耐力與慈悲心。夏志清說,在《紅樓夢》哲理性的 構思設計中,寶玉那種女性的敏感和馴從的痛苦,正是他精神覺醒的必 要條件,慈悲心使他同時具備悲劇性的洞察能力。小說發展到搜查「大 觀園」之後,突如其來的一幕幕悲劇,使寶玉受到極度的震驚,不久便 病倒了。百日禁閉後的寶玉,顯得精神不振,缺乏生氣。賈母王夫人鳳 姐開始鄭重討論他的婚事時,他重拾經書,但精神狀態很快落到最低 點,這象徵性地表現在他所佩的玉石的神秘失蹤上。當悲劇性的高潮事 件─黛玉病死,他聽命與寶釵成婚(即使誤認婚姻對象是黛玉)─ 發生時,他只有任人驅使了。89此時的寶玉事實上已經進入生命的荒原。

87 可參照美•坎伯著,朱侃如譯,《神話》,頁 333-335。 88 同前註,頁 335。 89 夏志清著,胡益民、石曉林、單坤琴譯,《中國古典小說史論》第七章《紅 樓夢》,頁297-298。

(30)

原始神聖的性愛、婚姻,已經介入社會禮教、人倫規範,扭曲了生活在 荒原上的寶玉,他過著不真實的生活,別人告訴他怎麼做,他就怎麼做, 即使這些「別人」是出於善意的長輩。寶玉看起來似乎沒有勇氣過自己 想要的生活,不過,這些性愛、婚姻的「門檻」體驗,當然給他帶來轉 化生命的契機。 數月之後,失去的玉被神秘的癩僧送回,寶玉掙扎著要還玉。夏志 清以為這舉止象徵著寶玉的「大澈大悟」和「返樸歸真」。重新獲得玉 石後,緊接著第二次「太虛幻境」之旅(第116回)。寶玉又一次見到 晴雯、黛玉、可卿、鳳姐……,儘管他熱切盼望她們念起往日舊情,可 是她們已經完全不與他相認了。這讓寶玉憶起初次太虛幻境之旅讀到的 十二金釵命運簿,現在才澈底領悟過來,什麼是「聚散浮生」。(第118 回)寶玉從夢境中出來已決心割斷情緣,尋求一條遁入空門的路。為了 對父母寶釵等人的不忍,只好勉強履行人世的義務。婚後寶玉與寶釵有 過一場爭論,明確地顯示出同情心和自我拯救兩者之間的不可調和性。 (第118回)這場爭論其實在中華文化裡一直爭執不休,寶釵以為「愛 和同情」是人類生活的基本事實,而寶玉在覺悟之前也是這麼看的。夏 志清說: 如果「不忍」不是對於人性的檢驗,那什麼才是呢?如果一個人 拒絕接受他內心最本能的驅使,人性怎麼能在他身上繼續存在 呢?寶釵不能夠理解這個問題,寶玉也不能在人類推理能力的一 般水平上回答這個問題。只有將人類生活置於渴望和痛苦的宇宙 論的體系中,人們才能明白拯救自我的需要。90 的確是的,小說寫到這個階段,由愛與同情聚匯而成的大觀園,已經變 成充滿痛苦的荒原。寶玉心中了然它只是個擬樂園,而這個擬樂園就要 失落了,好比創世之初人從無憂無愁的伊甸樂園墜落苦難的人間,大觀 園一旦質變為人世,就只能緬懷回歸的鄉愁。整部書中來自原型「母性

90 夏志清著,胡益民、石曉林、單坤琴譯,《中國古典小說史論》第七章《紅 樓夢》,頁298-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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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園」的神聖召喚,始終潛伏於寶玉和眾生的內心深處。無論它被作者 命名為大荒山、無稽崖、情根峰……或者其它,總是象徵著能以自身意 志力及自然脈動為歸依的生命之源。 在「大觀園」中,寶玉經歷了切身的性愛婚姻,和晴雯黛玉的死亡。 從宇宙論的觀點看,寶玉通過神聖儀式的性愛婚姻關卡,也從最深愛的 黛玉那裡,領受了死亡的智慧。但人子的責任尚未完全了結,所以他離 開怡紅院大觀園這個擬「仙境」,走到園外「人間」履行人子最後的責 任,拜別恍惚夢中的父親賈政,而後出家。(第119-120回)神聖使者 警幻(儒)、一僧、一道,引導寶玉進入園中,逐步揭示給他各種真實 的存在向度,經由「出家」,從凡俗情境死去,朝向最純淨的回歸,並 獲取更新的生命,在宇宙的「圓」裡輪轉不息。 入門禮的儀式呈現了宇宙創生的意義,在剔除神聖的現代社會中, 它還是以各種變形的方式繼續存在我們的生活中。91通向屬靈的生命, 總是需要向凡俗的情境(象徵性地)死去,而後才能更新。92《紅樓夢》 中的寶玉,通過入門禮的儀式,向普世及宇宙生命開放,成為靈性價值 的自己,具有創造力的最深度的存在。

五、結語

「大觀園」一詞在中國傳統作品裡屢見不鮮,通常被用來表示一種 擴大的(即使不是全部的)視野。脂硯齋的名言:「玉原非大觀者也」, 是饒富深意的。清代晶三蘆月草舍居士對大觀園的解釋更妙: 又顯寓萬物所歸之義,要知其盈萬物者乃其空萬物者也。93

91 羅馬尼亞•伊利亞德著,楊素娥譯,《聖與俗─宗教的本質》,頁 236、 243。 92 同前註,頁 53。 93 清代晶三蘆月草舍居士此語出自其《紅樓夢偶說》「浮生若夢」段落,參 見一粟編,《紅樓夢資料彙編•上》,(北京:中華書局,1964),卷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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