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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役被動句的語用功能

我們還應當進一步追問,既然語言中已經有被動句了,為何還要使用使役句 來表被動?縱使有足夠的語義、句法條件促成此項發展,也並不保證這項新用法 便能延續下來。此一用法勢必要和一般被動句競爭,它能夠存留下來,很可能是 因為具有獨特的功能。我們認為,這個句式強調NP1 本該能夠制止某個發生在自 身的事件,但卻任其發生,帶有一種NP1 無能為力的無奈口氣,因而滿足特定的 語用目的。

要充分瞭解這項語用目的,可一併觀察處置式表致使的發展,因為這兩項演 變在這方面有平行表現。處置式指的是「把」字句,在「把」字句的歷史發展 中,曾經形成所謂的「致使義處置式」(吳福祥 1996),或稱「施事式把字句」

(蔣紹愚 1997)。下面是一些典型用例,25 其特性是「把」搭配的是不及物動 詞,「把」字的功能和使役動詞相當。這些例子有些是 NP1 有意為之,見 (56),

但大多數是由特定事件引起的致使結果,見 (57)。(57) 這組例句大都也是表示不 幸事件,表示一種由特定事件所引發的不在預期中的、不幸的結果。

(56) a. 母親,將您孩兒項上首級腐爛,授與國舅,言稱是太子之首。(《元 刊雜劇‧晉文公火燒介子推》)

b. 他把這粉頸舒長。(《元曲選‧魔合羅》三,曲)

(57) a. 遂蹉過仁地位去說,將仁更無安頓處。(《朱子語類》6 卷)

b. 才多欲,便將本心都紛雜了。(《朱子語類》61 卷)

c. (那驢子)忽然的叫了一聲丟了個撅子,把我直跌下來。(《元曲 選‧陳州糶米》三,白)

25 以下例句摘自吳福祥 (1996, 2003)、蔣紹愚 (1997, 1999) 和張麗麗 (2003)。

d. 莫不是雨雪少把這黎民來瘦卻。(《元曲選‧薦福碑》二,曲)

e. 這李逵不省得,倒先把竹笆篾提起了,將那一艙活魚都走了。(《水 滸傳》38 回)

f. 也是這等笑的不了,把周小姐滑下來。(《金瓶梅》25 回)

g. 我前番乞你弄重了些,把奴的小肚子疼起來,這兩日纔好些兒。

(《金瓶梅》27 回)

h. 打的順腿流血,睡了一個月,險不把命花了。(《金瓶梅》38 回)

i. 不想我的命苦,先把個冤家沒了。(《金瓶梅》62 回)

j. 因此鬧起來,把我的新裙子也髒了。(《紅樓夢》62 回)

k. 偏又把鳳丫頭病了。(《紅樓夢》76 回)

l. 想到此處,倒把一片酸熱之心一時冰冷了。(《紅樓夢》113 回)

在處置式的這項發展中,NP1 的操控性也降低了。在一般處置式中,NP1 是 施事者,能對 NP2 直接施加動作,NP2 受到直接的影響;在致使義處置式中,

NP1 不再對 NP2 直接施加動作,僅能夠對 NP2 造成特定影響。因此,這項發展 和使役被動句的發展正好對照如下:

處置式 > 致使義處置式:

施事者+把+受事者+VP > 致使者+把+受致者+VP (NP1 操控性降低)

使役句 > 使役被動句:

使役者+教/讓+受使者+VP > 受事者+教/讓+施事者+VP

(NP1 操控性降低)

這兩項發展有兩點平行處:(一) NP1 的操控性都明顯降低,(二) 所形成的新 用法大都帶有不幸的語義特徵。也就是說,在漢語,當特定句式中主語的操控性 降低時,多半帶有不幸、非樂意見到的意味。為何會如此呢?杉村博文 (1998:62) 提出了一套解釋,他認為處置式此一用法是「變無意為有意」:

一件意想不到的、不如意的事情發生了。如果我們及時採取相應的措 施,本來是完全可以阻止它發生的,但是我們卻沒有那樣去做,是我們 的不明智、無所作為使它發生了,這就等於我們“有意”去做了那件 事。一件事情的實現既是我們有意去做的結果,也是我們沒能阻止它發 生的後果。這種情況我們往往用“處置式”來表達,以便表明自己對事 情的發生負有責任。(杉村博文1998:62)

用同樣的精神來看使役被動句,說話者也是為了凸顯NP1 沒能阻止某件事發 生,而採用使役句這種有意願的句式來表示無意造成的結果,也是變無意為有 意。比較「我被他騙了」和「我教他騙了」這兩個句子:在第一種用法中,

「我」是個單純的受事者,遭受「被他騙」這樣的事件;在第二種用法中,

「我」除了是被動句的主語,還帶有使役句所殘留下來的具操控性的主語特質。

也就是說,「我」既是個受事者,又是個該掌控全局並負起責任的使役者。把這 兩個看似抵觸的概念統合起來,就會被理解成:「我」落入受事者的局面是由於

「我」的不明智使之發生,好像是「我」有意做了這件令自己不幸的事情。因 此,在惋惜自己本該可以阻擋,結果卻任由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這樣的心境中,

說話者便傾向選擇使役被動句來傳達此一抱憾的心情。我們推測,這就是此類被 動句持續受到使用,而沒有被一般被動句壓倒的原因。

以上的分析必須在本文所主張的架構中才能成立。正如緒論所言,本分析的 前提是:從使役到被動,並不是提前受事並省略施事而成,而是施事逐步轉為受 事,中間經歷一個使役者兼受事者的「非自願允讓者」的階段。所以縱使轉為被 動句,這個被動句主語仍帶有使役句所殘留的主語特性,是個本該具有操控性,

卻任之發生的「非自願允讓者」,因而才能傳達特有的無奈口氣。

5. 結論

在語法化的研究中,「範疇化」(categorialization) 是一項重要議題。本文可以 算是一項範疇化的研究。我們在使役句的用法中多區分出一個新的範疇:非自願 允讓,並探討這個新範疇如何形成,又如何聯繫使役和被動這兩個已知範疇。

嚴格說來,「非自願允讓」是個語義上的範疇,而非句法範疇。但,這是個 具有語言普遍性的範疇,能用於解釋各語言的相關發展。文中指出,雖然各語言 兼表使役與被動的結構在句法表現上各有千秋,例如在漢語曾出現不帶主語的使 役句,在英語、法語、韓語等則是帶上反身代名詞的使役句,在通古斯語族則是 帶使役詞綴的動詞搭配與格名詞組,但是在語義上這些歧義句都是表示非自願允 讓,都屬於同一語義範疇。

本文所有的討論都是建立在這個語義範疇之上。以這個新的語義範疇為基 礎,本文重新架構從使役到被動的演變步驟:使役 > 非自願允讓 > 被動,更為 細膩地呈現漢語使役句到被動的轉變(第 2 小節);在這個新範疇的基礎上,本 文得以一窺世界其他語言中常見的兼表使役與被動的句式的共通性(第 3 小 節);由於這個新範疇的建立,文中方能分別推敲從使役到非自願允讓的語義條

件(4.1 小節),以及從非自願允讓到被動的語義聯繫(4.2 小節);也是在含有這 個新範疇的體系中,本文進一步探查漢語使役句的整體虛化趨勢(4.3 小節),以 及漢語句法環境對此演變的牽制(4.4 小節)。最後,文中探討使役被動句和一般 被動句在語用上的差異,也是立基於含有此一語義範疇的架構之上(4.5 小節)。

從語義角度切入,除了凸顯「非自願允讓」此一語義範疇在使役到被動發展 中的關鍵地位外,還能對此項發展的條件提出更細膩的觀察,包括:使役句中 NP2 帶有施事者特性,先天具有和被動句相通的特質;使令和允讓概念的互通,

奠定非自願允讓用法形成的先決條件;與特定動詞或句式搭配,有利於使役句主 語被理解為非自願允讓者;主語操控性下降以及含有語義上的內包關係,使得非 自願允讓用法得以和被動句聯繫起來,等等。本文雖然側重語義層面,但也未忽 略句法條件對此項發展的牽制作用。「從使役到被動」和「從使役到致使」是使 役句兩條虛化路徑,二者都朝往單一操控者的句式發展,可見得使役到被動能夠 順利發展也是由於吻合使役句的整體虛化趨勢。唐以前未出現使役被動句,本文 引用蔣紹愚 (2004) 的意見,認為受事能否自由前提關係到使役到被動的發展。

本文最後討論了使役被動句的語用功能,指出使役被動句和致使義處置式之間的 平行發展,並引用杉村博文 (1998) 針對致使義處置式所提「變無意為有意」的 論點來解釋使役被動句的語用特性。

總之,本研究試圖說明,縱使探討的是句法演變,若能結合語義和語用的層 面,有時候是能多增加一分瞭解的。在語言的歷史發展中,關於句法、語義和語 用之間的交互作用,目前瞭解得還不夠充分,實有進一步探究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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