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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過是個摸象的瞎子:從農村經濟田野走向知識社會學的費孝通

(1938-1949)

社會學者費孝通的構想,是這股潛流最完整的開展。在 1930 年代與初生的功 能論相遇後,費很快地察覺它的意義,並將之用到新的課題:歷史變遷。在此,

生活各方面被視為一套整體的文化,人們習焉不察,但這套體系卻指導著社會組 織的秩序。這賦予傳統兩個新的定位:傳統並非萬惡而是一套過去能夠完好運作 的體系,同時,當外在條件變遷,只有從認識這套體系來設計新的制度,才能有 效地推動轉變。這使他不同於前面幾位學者。他們察覺到作為整體的現實中國,

卻在分析的最後,仍然以一個外部的架構作為解答,導致格格不入,而走到自身 架構的邊緣。費問的不是「社會應該如何」,而是「社會如何運作」。過去,這套 體系如何能夠長久運轉?現在,什麼因素中斷了它的運作?舊有體制還留下了什 麼,如今不再起作用,卻可以作為社會改造的基礎?

透過在農村的實地田野工作,費建構出一套新的方案。當經濟學者看到中國 的「中古」與「不經濟」,費看到在一片雜亂無序後面,農村生活有自身的規則。

農民不合於經濟理性的作為,其實都合於他們生存的社會中的文化規則,這些習 慣又讓他們得以配合當地的物質條件。問題不在於把非經濟理性的行為變為合於 經濟理性的,而是把前一種社會的秩序,轉變為另一種社會的秩序。費的計畫,

一方面利用舊有的制度,一方面則將之改造以適用社會的變化。(例如,以江南農 村與市鎮間代辦買賣貨物的航船,作為新式農村金融的基礎機構;以昔日的士紳 為中心,引入新的紡織技術,組織合作社,復興遭到破壞的農村工業;將雲南農 村的換工制度,配合縱谷地形收成時間的先後,有意識地安排擴大以因應缺工。)

這樣,費孝通使得過去被認為不理性的種種因素,可以納入一套新的經濟知識與 制度中。他的計畫既注意到種種不屬於經濟理性的因素,又是一個徹底而全面的 理性規劃。

藉此,費似乎回答了在前四章裡出現的困惑,透過將功能論放到歷史變遷之 中,我們終於得以認識、理解、並且回應這個混亂、正在成形而不斷擴展的中國 經濟。但是,當我們透過第四章裡毛澤東與孫冶方的嘗試和失敗回頭看,問題仍 未結束。這一個徹底而全面,包含了整體經濟生活的知識與制度,將由誰的眼睛 來認識?即使試圖以經濟生活的文化機制為根據,徹底而全面的知識治理,如何 不是專制的?而即使有了足夠的機構、資金與技術人才進行,這個知識治理,又

是否真的能夠看到所有的事物?

這些費孝通也曾想過的疑問,將我們帶到他答案的、也是時代課題的核心之 處。不只是將經濟知識放到跨出經濟範疇的整個政治-社會-經濟變遷中,他也將經 濟知識的生產者放到了這個變遷中。在作為後進國家的中國,由上而下的規劃是 必要的,沒有時間等待社會自然形成新的秩序,但是由上而下的方案也必然會遭 遇到社會的複雜而失敗。察覺到政府介入之必要,又感到政府介入的危險,內心 的糾葛,使他發現社會科學研究者並不處在一個客觀的安全位置。知識並不是對 現實完整的再現,並非發現既存在某處的事物,而是一個過程,一個所有被捲入 這個有待理解的新的世界的人們參與的過程。

在此,他區分出規範性知識的時代和新的時代。前者的知識已然確定,後者 則是知識有待共同經驗、分析、討論的時代。「真知識」必須在實踐中形成,由研 究者與被研究者共同創造。這個共同討論形成的、不具備絕對性、有待修正的知 識,才能夠作為社會規劃的基礎。在其中,五四一代學者在學術獨立下,面對價 值與事實分離的內在緊張,轉向了兩者的相輔相成。社會科學工作者的任務是,

打破各種隔閡,與被研究者一起從人們的實際生活中,生產出那尚未被認識的知 識。透過美國之行,費孝通看到西方面臨的政治、經濟、知識重組問題,並展開 他對帝國和民國時期知識社會學的考察。最終,費孝通走向了一個結合經濟治理 與知識生產的政治工程。

在 1947-48 年,費孝通提出了「鄉土重建」的方案。透過對帝國體制的結構功 能分析,他試圖重建三個流通管道:一、經濟上,經由農村手工業生產,維持城 鄉之間資金流動平衡。二、政治上,在帝國行政末端與地方社會之間,官員-士紳 模糊而彈性的雙軌政治平衡。三、知識上,由科舉制度維持的鄉土人才培養與文 化傳播。由於世界體系的經濟衝擊、國家建構向基層行政擴展、現代教育目標與 農村現實的脫節,這些流動遭遇中斷,中國也面臨癱瘓。重建方案指向一個政治-經濟-社會-教育空間。農村工業合作社,既是讓農村走向工業化的規劃,也是挪用 和維持傳統社會倫理的設計,並且作為政治力量的培養地,使地方有所依靠與中 央進行溝通。而這裡也將是引入與生產知識的學校。透過知識份子的協助,民眾 將成為知識生產的合作者乃至於主體。從這裡開始,各地超出了規劃方案的複雜 情況,將被認識、提出、進入公共討論,成為那個尚未完成的整體知識的一部分。

如同費孝通對自己的描述「摸象的瞎子」,瞎子的集合,將讓它變得更豐富與貼近

現實。

知識份子、被生產出來的近代知識、知識所試圖認識與解釋的世界,在這三 者幾乎失去聯繫的時刻,所有的方案都顯得窒礙難行,但也因此,使得費孝通看 到了時代最深的矛盾。五四以來的知識傳統,在此潛流下,展現出另一種可能。

在 1940 年代的尾聲,在三者的脫節中,除了思想的激進化,也孕育著真正思考知 識與世界關係的契機。儘管後者很快地被前者蓋過,但是那些在國家與經濟建構 產生的巨大知識中未能被納入的事物,卻未曾消失,始終在暗處徘徊,對之提出 質疑,等待著回答。在那些聲音裡,我們彷彿仍然是那個時代的一部分。

第一部 看得見與看不見的經濟,1906-1949

第一章 一封要求停止兌現的電報:後傳統時代中國的政治與 經濟關係(1906-1935)

本章將討論以下的歷史現象:從清末到民國,中國政府與民間經濟活動的連 結越來越密切。來自西方的主權國家-世界貿易體系的衝擊,加重了帝國內部行政 體制缺陷的惡化,在兩者的交會處,浮現出一種新的治理型態。此後,量入為出 的財政,轉向量出為入的財政,無為的政治,轉向有為的政治,傳統分層而間接 的統治,將轉向一個全面而直接的治理。從政府到民間,這個過程釋放出巨大的 能量,也造成巨大的混亂,捲入了所有的人們。這使得中國國內的經濟活動作為 一個整體,開始被思考。為了掌握這個充滿能量與混亂的對象,一套新的關於經 濟的整體知識與相伴的權力關係在摸索中逐漸開展。在裡面,由上而下的全面榨 取,與按照經濟領域自身的邏輯來治理,並存著兩種相反而相依的傾向。這套知 識形成了一個空間,吸引各個位置與立場的人們投入其中,尋求著事實的捕捉與 解釋,尋求著自身的利益,也尋求著公共性的藍圖。

長期以來,這個前所未有的歷史變化,尚未得到足夠的研究。原因一方面來 自於,對當時的人們而言,政府的財政工作與民間的經濟活動,多屬於具體業務,

變化漸進而片段,即使是親身經歷者也少有從局外反思整體變化的視野。不像思 想文化領域,從傳統到後傳統時代,思想價值體系的崩潰與衝突猛烈而直接,留 下了許多切身的感受與論辨的火花。另一方面,在日後的研究者,與此相關的各 個主題,包括政治制度與政治思想史、財政史、金融與經濟史、經濟思想與經濟 學史、雖然已經對這段時期的變遷有了深入的認識,但是多半限制在自身學科之 內,少有和其他領域的整體連結。然而,當我們重新回到帝國的黃昏,思考中央 政府如何連結自己與整個國家,便會發現這些近代學科分類與領域建構正是在帝 國的轉型中形成的,並非自然的存在。而在那時,這些正在建構中的領域仍然交 纏在一起,回應著時代提出的課題。

而這便是本章打算進行的工作:回到各個領域開始被建構的時刻,考察它們 之所以出現的歷史條件,考察它們成為社會事實的過程,沿著身在其中人們的目 光,看到他們如何抓住這些浮木,在那片混亂中尋找一種認識事物的方式,尋找

一種新的秩序的可能。

那麼,我們該從哪裡開始?面對近代中國的歷史,我們很難在傳統與後傳統 時代中間畫出清楚的界線。在帝國的末年,許多新的事物已經開始被引進,各種 新奇的名詞與制度被嫁接到傳統體制的邊緣與空隙。在今天,歷史學者已經不像 上個世紀的國族歷史或革命敘事者,執著於清楚劃分出新時代的開始,反而更加 關注那些開始的前前後後,關注正在發芽或是未曾破土的種子。但是,我們還是 可以發現,某些事件打破了那個充滿嫁接與矛盾的狀態,人們在事件帶來的震撼 中發覺,這種一團矛盾的狀態是行不通的,開始用一個新的眼光,評估整個體制 的運作,從此打開了一片思想與行動的真空,尋找一個尚未存在的答案。

在這個角度下,1916年的一封電報或許是個適合的起點。在洪憲帝制運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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