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言
何以藝術哲學在古德曼身上轉向認識方法與知識理論呢？這個由前一章所 起頭，但卻仍舊尚未回答的問題，是引發此章的主要引信。促使本章必須從美學，
這個主要戰場迂迴的往過去回溯與朝未來想像：往過去回溯古德曼早期的文本，
尤其關於對實體或系統基本單位的設想，這個部份涉及古德曼的本體論與形上學 論點；朝未來想像作為象徵的藝術如何執行世界的建構，這個部分涉及古德曼的 藝術哲學與認識論。在這種雙向的奔馳之中，卻得以發現到它們並非完全不同 的、互為排斥的走向，而是一體的兩面。換句話說，藝術哲學的重要根源無法排 除古德曼在本體論與形上學方面的設定，所以藝術作品不是世界的化妝師，而就 是現實本身；反過來說，他對世界或實體的基本觀點也反映在藝術問題上。
因此古德曼所提出的「製造世界」概念在他整個思想中的地位，恐怕不能僅 僅當作有趣的觀點來看待，類似於其他概念的操作一樣，「製造世界」同時承擔 古德曼在形上學、本體論、認識論與美學上的承諾。亦即古德曼的藝術主張，同 時也就是他在形上學、本體論與認識論上的變奏曲。
其實古德曼如何看待「世界」的觀點與方式就是他整個思想方法論的根基，
當中最為關鍵的而且同時涉及藝術哲學的，就是象徵及其象徵系統的操作問題。
對古德曼而言，世界不是天空、地球或宇宙等等所謂的客觀實在所構成的，也不 是由無數已發生或正在發生的事件所組成的，世界就是象徵語言建構出來的，而 他整個藝術命題就是在處理象徵語言的問題。
了解古德曼思想中世界議題的來龍去脈，方能進一步理解其整個思想上的方 法操作，術語的佈置、功能與運作目的。尤其是藝術如何與哲學或科學等其他思 想的零件組裝起來，成為一套多元的認識系統與運作策略。進一步來說，也唯有 這樣的途徑則古德曼的藝術哲學方能被透析出其他層次的味道。
本章首先處理世界議題在古德曼思想中的基本根源與設定，進而延伸到他哲 學其他面向的討論，包括關於唯名論對實體的基本設定或本體論的主要看法，以 便勾勒其藝術哲學的形貌。
二、關於世界的奧秘
關於世界與版本的問題，以及藝術如何參與製造世界的問題等等，主要出現
於一九七八年的《製造世界的方法》。該書的重要性在於激起《藝術的語言》之 後重要的思想問題，並將《藝術的語言》在最終章中似乎僅開其端，但未能完全 清楚說明的藝術與理解之間的問題接續下去，進而延伸到本體論、認識論與哲學 設定的面向上。因而《製造世界的方法》重新凝聚了當代藝術哲學的目光，尤其
是當中的「什麼時候是藝術？」（When is art?）此一另類的發問，成為古德曼在 當代美學與藝術理論界中一個特殊的簽名。因此，世界與版本問題在整個古德曼 思想中的位置則勢必同時必須涉及其認識論看法、核心哲學議題與藝術範例的說 明；反之，古德曼的世界觀實際上就是從藝術與哲學等其他面向所混雜交織而 成，因此關於哲學命題的討論也可以轉換成藝術問題的回應，它們在古德曼思想 中彼此互相貫穿也相互支持。
關於《製造世界的方法》在古德曼思想中的定位，可以跟《藝術的語言》來 做個比較：如果說後者可視為古德曼藝術思想的扛鼎之作，甚至是分析哲學轉向 美學範疇的一個代表性著作的話，那麼前者不僅可說微型化古德曼整個思想的重 要議題，而且更具體化其思想操作：哲學與藝術雙向勾勒。其方式如下：一方面 將早期複雜的哲學基本命題，與帶有專門的邏輯學術語轉換成清晰與易懂的論 述，另一方面延伸到藝術範疇，擅用藝術範例說明認識論問題的變遷。整體來說，
顯示出古德曼中後期將藝術＋哲學融為一體的思想階段，可見《製造世界的方法》
在古德曼思想中的重要地位自是不言而喻。
（一）「世界」概念的發展
或許應該先從一個簡單的哲學疑問來開始這個世界的旅程：「人與世界的關 係是什麼？」這對古德曼來說並非無關緊要的發問，他認為哲學史的發展就是世 界的演變過程，人的思想與世界想像從一開始就脣齒相依。初始世界被認為能夠 透過客觀觀察而發現，例如對自然或天體運行過程的縝密觀察，或甚至認為是神 的用意賦予世界其秩序，整個古希臘哲學便環繞在這個世界觀念上，之後這個客 觀宇宙中心論漸漸轉為主體性的思考，此一轉變在於康德對人類認知能力的考 察，由此世界結構被心識（the mind）結構給取代。康德的重要性非比尋常，原 因在於他確立人類心識的研究，此舉決定之後認識論的發展關鍵，而且古德曼認 為此後世界便一去不返地朝向主觀世界。
關於康德在心識與世界的看法，古德曼說：
秩序被發現只在我們經驗之中，而且是我們與生俱來的而非那些來到面前之 物所固更的。秩序來自於知道者對原料的加工處理；而且藉由決定什麼樣的形式 與範疇是理解（藉由其本性）所必頇強加的便可發現秩序。經驗中的秩序如同面 前世界的秩序，端賴於其製造者；但是經驗秩序的製造者是人類的心識。232（PP 416）
康德之後世界的演變，古德曼提及他的老師路易士。路易士將康德的心識推
232 （Order is to be found only in our experience, and is innate in us rather than inherent in what comes to us. Order results from the processing of raw material by the knower; and can be discovered by determining what forms and categories the understanding, by its very nature, must impose. The order in experience, like order in the world beyond, depends upon its maker; but the maker of the order of experience is the human mind.）（PP 416）
向範疇圖式集（定言式基模組）（Categorial schemata），即用概念結構來取代康 德的心識結構。關於路易士的重要貢獻，「範疇圖式集正是知道者所用來處理所 面對事物的工具。他發明它們，改變它們，在不同選擇之中挑出，排除，取代或 恢復它們。它們服務於他而非限制他。」233（Ibid.）儘管主體範疇圖式集是人類 心識所發明，並用來處理所面對的事物或決定世界樣貌的工具，但人類卻容易誤 以為它們就是客體樣貌，或者認為世界應該與之相符。
古德曼用雪花與垃圾桶的例子來說明路易士的範疇圖式概念。
外在事物之所以總是能符合人類所發明的秩序，這是因為事物是以如同檔案 系統模式一般的圖式來處理的234，亦即路易士的概念結構如同一種對事物加以分 類、歸檔的系統工具。就像假設有四個檔案夾來處理不同信件，其中一個標名為
「其他」（Miscellaneous）（417）的檔案夾是放雜物的，那麼就可能將「其他」
改名為「已收」並將原初「其他」檔案夾當中的東西都放到垃圾桶。藉由增加一 個垃圾桶到既有的工作系統中，則不僅能擴增系統的運用範圍，同時也能處理迎 面而來的可能變化。（cf. Ibid.）於是「不管我們遇到什麼東西將會符合我們的圖 式，這件事並非端賴於我們遇到什麼事物的假設上，而僅僅端賴於合理關注於設 想我們的圖式──特別是藉由提供一個垃圾桶。」235（Ibid.）因此，看似世界自 動符合特定法則的歷程，但卻是人類主動進行分類與組織的結果。
進一步來說，人類也可依據特定目的與興趣來調整範疇，路易士就舉例雪花 沒有任兩片的形狀是一模一樣的，這樣一來就無法分類。但是人類會援引一個更 廣泛的分類圖式（scheme of classification）（418），例如分成幾何形與非幾何形的 雪花，於是就能再度發現雪花的統一性。（cf. 416-9）古德曼要說明的是，人類 心識是自由的，它可以藉由製造、發明或設想出不同的範疇圖式集來達到所要的 結果，因此重點是主體如何認識的問題，而不是客體是什麼的問題，因為後者取 決於前者如何認定。
從這個發展歷程中可以發現，路易士的範疇圖式顯然影響了古德曼，並進一 步被後者改造成象徵系統，《製造世界的方法》中清楚交代這個轉變：
然而，我認為這本書（按：《製造世界的方法》）可歸屬於現代哲學的主流，
此主流起自康德用心識結構來取代世界結構，繼之以路易士用概念結構來取代心 識結構，而現在則由科學、哲學、藝術、感知與日常論述等等這幾種象徵系統來 取代概念結構來繼續。這個運動起於獨一無二的真理以及一個固定與被發現的世
233 （Categorial schemata are rather tools the knower uses in coping with what comes to him. He invents them, alters them, chooses among alternatives, rejects, and replaces or reinstates them. They serve, rather than constrain, him.）（PP 416）
234 當被問到說，如何能確定所遇到的東西會服從於我們所發明的秩序呢？路易士的回答是：「大
概就像我能確定我的檔案系統一樣。」（PP 417）
235 （That whatever we encounter will fit our scheme depends upon no assumption about what we shall encounter but only upon reasonable care in devising our scheme—especially by providing a
wastebasket.）（PP 417）
界，而達至正確的甚至衝突的版本或製造中的不同世界的多樣性。236（WW x） structure of the mind, cognitive faculty）
概念相對主義：概念 結構、範疇圖式集（the structure of concepts, categorial schemata）
世界的多元主義：版 本、象徵與象徵系 統。
（cf. WW Foreword; PP 416-9）
因此從哲學上來看，《製造世界的方法》至少有兩點值得關注的重點：其一， 接近的說法，則是古德曼自詡的「相對主義」（relativism），或「非現實主義」237
（irrealism）：「書中（按：《製造世界的方法》）的觀點或許可被形容為一種在嚴 格限制之下的激進相對主義，而它最終導致某種類似於非現實主義的東西。」238
（irrealism）：「書中（按：《製造世界的方法》）的觀點或許可被形容為一種在嚴 格限制之下的激進相對主義，而它最終導致某種類似於非現實主義的東西。」2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