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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形與回歸

第三節 變形與感生:不死再生的象徵

一、 變形與回歸

史料中最早賦予桃以特殊地位的是神話中的「夸父逐日」。關於「夸父逐日」

1 樂蘅軍說,感生神話其實可以看做是一種隱藏的變形。〈中國原始變形神話試探〉,《古典小 說散論》,頁12。

2 《莊子.知北遊》。郭慶藩:《莊子集釋》卷七,頁 733。

3 參見本論文第二章第一節,或《人論》,頁 121。又,樂蘅軍說,在神話學的理論中,變形被 視為是構建神話思想的一個基因,是因為變形在空間上連絡、甚至冥合了生命種類的區別,在 時間上則使生命成為連續的整體。《古典小說散論》,頁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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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深層意蘊,研究者有不盡相同的闡釋,主要有茅盾的「與神爭霸」說、朱芳圃 的「猿猱飲水」說、呂思勉的「水火二神之爭」說、袁珂的「追求光明或征服自 然」說、龔維英的「日食」說4、陸思賢的測量日影說5等等Ą筆者則於前節從禳 日祈雨的角度,肯定夸父的犧牲Ą雖然對於逐日的動機人言言殊,見仁見智,但 神化後的桃林成為一種美好生活、美好幸福的象徵則無異議。由於這個神話使人 感覺死與再生牢固連繫,若從神話的結構來看,夸父逐日無疑是一種變形神話6

「夸父與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飲,飲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飲大澤。未 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為鄧林。」(《山海經.海外北經》,頁239-240)

「弃其杖,化為鄧林」,原來的無生物(夸父棄杖)竟在變形蛻化(桃林)

之後,獲得生命。其中,看似渾沌未分的心理,其實是溶人類個我而投入宇宙的 強烈情感,並使得每一個生命能無限擴大的存在。這就是變形神話的最大特色:

神話用變形來代替生命死亡的這一事實,並試圖解釋生與死。因為死亡是人類的 最大恐懼,是人類生存中的最大危機。然而死亡無可避免,軀體不能長存;變形 神話便是原始人用幻想的手段,超越實際的智窮力竭,在原始心靈中尋求戲劇化 解脫的一個途徑。例如伯鯀化為黃龍(黃熊)、女娃化為精衛、瑤姬化為靈芝(

草),形體雖死,精神卻化而不亡,使物稟我之性而續存。物我移情相通,雖死 猶生,這就是原始人的生命觀。英國神話學家泰勒說:

「古代人認為,為了使一個狀態產生變化,首先必須破壞原有的現狀,由 現狀的破壞而產生和引導出另一個新的狀態,因此對古代人而言,死亡不 是生命的終了,而是到達再生的過渡,在原始宗教原始信仰中常見的是靈 魂轉生的信仰,死去的靈魂轉化為人、動物或者植物而使原來的生命得以

4 以上諸說分別參見茅盾:《神話研究》(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82年),頁117。朱芳圃:

《中國古代神話與史實》(中州書畫社,1982 年),頁 108-110。呂思勉:《呂思勉讀史札記》

(臺北:木鐸出版社,1983 年),頁 59。袁珂:《古神話選釋》(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

1982 年),頁 148。參見羅漫:〈桃、桃花與中國文化〉,《中國社會科學》,1989 年第 4 期,頁153。

5 陸思賢:《神話考古》(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 年 11 月),頁 201-202。

6 《禮記.月令》孔穎達疏:「易乾道變化,謂先有舊形,漸漸改者謂之變;雖有舊形 忽改者 謂之化;及本無舊形非類而改 亦謂之化。」樂蘅軍說,這一個「變」和「化」的定義,恰好 可以用作神話中「變形」的完整注腳。氏著〈中國原始變形神話試探〉,《古典小說散論》,

頁4。浦忠成說:「『變形』(metamorphosis)一詞係指民間文學中,尤其敘事性的神話、傳 說及民間故事情節裏,有意或無意藉著誇大、縮小、移情、擬人、擬物等等方式,改變神、人 與動植物昆蟲原有形態樣貌。其變化之結果,與一般正常的存在或表現方式有極大之差異。」

氏著:〈神話中之變形〉,《花蓮師院學報》,第五期(1995 年),頁 47。

89 -繼續… 。」7

透過變形,神話人物可以超越本已挫敗而死去的軀體,改托形象而再生,補 償人們非願而死的憾恨。所以在夸父逐日神話中,夸父的死是遺憾,是不甘,是 悲劇;但拋出的那根飽浸其膏血的手杖,卻幻化成一片「彌廣數千里」(《列子.

湯問》)的大桃林,無疑又是他悲劇生命中的異彩。因為桃是中國人賦以特殊情 感與美麗想像的絕美佳果,具有高度食用和藥用價值;這一變形再生,也就被賦 予了永恆性,超越夸父原先受制於現實的脆弱的生命,上升成為更堅執的、綿綿 不絕的永生──肉體儘管道渴而死,心志卻移化為花灼葉蓁的桃林,蕡實纍纍,

生生不已Ą不僅把不可逃避的死亡,化成一片生機,更沿續夸父生前遺志,帶給 部族美好的新生;尤其是桃的汁鮮味美,也彌補了夸父渴死的憾恨。夸父的死,

不是結束,反而開展更美好的生存形式。卡西勒說:

「神話教導人們死亡並非生命的結束,它僅意謂生命形式的改變,存在的 一種形式,變成另一種形式,如此而已。生命與死亡之間,並無明確而嚴 格的劃分;兩者的分界線曖昧而含糊,生與死兩個語辭甚至可以互相替 代。… 在神話思想裏,死亡的奧祕『轉變成一種表象』──藉著這種轉 化,死亡不再是無法忍的自然事實;它變得可以理解、可以忍受。」8 原本死亡是一切的終止,是人類最深的恐懼;但在這一生一死相依倚的轉接 中,死亡成了精神的再生,而且還是由俗到聖、取得生命更新的過渡。套用禪宗 的話就是:「必須大死一番,方能悟得正道。」杖化鄧林,桃已聖化成為不死與 再生的表徵,而死亡只是個變形的故事而已。但看夸父堅執不死去的信念,藉著 虛死而實生的行動,反而將死亡鑄成一個不朽的意象。

透過變形,死亡就是再生。從時間線索上看,即古人在「圓形循環的時間信 仰」之下所表現的死與再生的神話主題。所謂圓形回歸的時間觀,「是一種具有 無限恢復的可能性的時間信仰,由這種信仰產生了在圓形週期的時間之中,一切 再生的願望。」9原始人在規則性的自然循環和天體運動的觀察中,早已悟得圓 形循環的時間觀:世界和人類,都是在周期中依創造、存續、破滅的順序而循環;

一個由創造到破滅的周期結束,也是另一個周期的開始。誠如莊子所云:「生也

7 [英]愛德華.泰勒(E. B. Taylor):《原始文化》(Primitive culture),chapxl. p. 417-502。

轉引自王孝廉:〈死與再生──回歸與時間的信仰〉,《中國的神話世界》下冊,頁579-580。

8 [德]恩斯特.卡西勒:〈神話在社會生活裡的功能〉,《國家的神話》(臺北:成均出版社,

黃漢青 譯,1983 年 5 月),頁 58-59。

9 王孝廉:〈死與再生──回歸與時間的信仰〉,《中國的神話世界》下冊,頁 5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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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紀!」10不但個人的生命是不斷的回歸,宇宙的本 身,也是依照「生成、破壞、死亡與再生」的圓形而循環。檢視各民族的創世神 話,也廣泛地出現了這類主題,即學者所稱的「原型回歸」神話類型,又叫「祖 型回歸」11。其結構為「原始(樂園)→歷劫(破壞)→回歸(重建)」,中心 母題不外是天地開闢、宇宙洪水、神造人物、近親神婚、叛神回歸等神話基型12。 不管是圓形時間,或原型回歸,神話的背後,莫不隱喻著人類必須通過死亡而取 得再生,或是宇宙必須經過破壞而始能復舊的深層意蘊。這不是個體自我的思 想,而是集合許多無意識作用而成立的一種群體思想,用榮格的話來說,就是「集 體無意識」。變形神話中克服死亡、取得再生的母題,就是這個集體無意識具體 的外顯形式,也是各民族共有的心理原型13。神話與文學,都是用象喻的手段來 表達人們所感知到的真實,唯有去理解、並發掘這些原型,才能在乍看荒唐無稽 的神話世界裏,把握住神話所含有的原初隱喻和象徵,進而感受古代神話與偉大 的文藝作品打動人心的魅力。

綜上所述,將古代神話賦予人文意義,固然是一種研究課題;然而神話本身 的原始意義卻也不可忽略。所以夸父逐日的神話,除了具備樂蘅軍所說的「通過 失敗死亡,通過憤怒和固執,而將內心的意念無休止地展露在天地之間,成為人 類永遠爭衡宇宙的共同紀念」14這種人文主義的悲劇英雄的意義之外,也隱含了 渴望不死與再生的原型。夸父經歷肉體的道渴而死,借著手中之杖,使他的生命

10 《莊子.知北遊》。[清]郭慶藩 集釋:《莊子集釋》卷七(臺北:貫雅文化事業有限公司,

1991 年 9 月),頁 733。以下本書引文逕標頁碼。

11 王孝廉:《中國的神話世界》(下冊),頁 573。筆者按:這個「原型」即法國宗教學者伊利 亞德(Mircea Eliade, 伊利 1907-1986)所提出關於宗教儀式、神話思維中所呈現的「原型反復」

與「時間再生」的觀念,而不是榮格的「原型」(archetype),而是取其「回歸原始」之意。

但因「原型回歸」主題一再出現在各民族的創世神話中,所以它也是集體無意識的一種「原型」

(archetype)。詳見伊利亞德:《宇宙與歷史──永恆回歸的神話》(楊儒賓 譯,臺北:聯經 出版事業公司,2000 年 6 月)英譯本「前言」,頁 12。

12 同上注,或王孝廉:〈西南民族創世神話研究的綜合結論〉,《中國的神話世界》(上冊),

頁381-382。例如舊約創世紀記載:因為人類的叛神,耶和華發動洪水毀滅大地,再透過誘亞 方舟重建人類地上家園,恢復天地原有的自然秩序。或是《山海經》與〈天問〉裏,伯鯀因為 竊取息壤而被殛於羽山,死後通過「三歲不腐」的過程孕育了另一個再生的生命大禹(一說化 為黃龍、黃熊)。

13 榮格說:集體無意識的內容主要為「原型」。原型是集體無意識內容之可以得到具體的外化 表現基本形式,這種心理活動的基本模式則來自於初民遠古生活的遺跡,是重複了億萬次的那 些典型經驗的積澱和濃縮。分別參見榮格:〈集體無意識的原型〉、〈集體無意識的概念〉,

《榮格分析心理學──集體無意識》,頁28、76Ą

14 樂蘅軍:〈悲劇英雄在中國古神話中的造象〉,《古典小說散論》,頁 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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