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治時期府城士紳王開運的憂世情懷
及其化解之道
施懿琳
國立成功大學中國文學系教授 shyyilin@gmail.com陳曉怡
崑山科技大學通識教育中心講師 mayfennel@gmail.com摘 要
王開運是日治至戰後台南地區重要士紳。少時除接受日本新式教育,也受到父親王 棟的漢學薰陶,是一位跨越新、舊世代的台灣知識分子。國語學校畢業後,曾任公學校 訓導,其後轉進工商業界,進而跨足政壇。王氏一生雖得意於政商兩界,卻未曾中斷對 文藝的喜好;特別是漢詩方面,留下近四百首作品,其中有為數不少屬感憤諷刺,憂時 憫己,或托情寓物的言志之作。此外,王開運還是府城重要刊物《三六九小報》的創辦 人之一。在其擔任《三六九小報》理事兼編輯期間,不僅為小報撰寫專欄文章,更發表 了小說、短劇、滑稽短文等創作,文學表現相當豐富而多元。本文以 2009 年出版的《王 開運全集》為依據,嘗試透過其漢詩和雜文的書寫,觀察這位府城士紳在殖民統治下的 自處之道,並且從中拈出憂世情懷及其化解之道,作為本文論述分析的主軸,期望能呈 現王開運在士紳名流的光環之下,隱而未顯的生命情調,及其對時代社會的深刻反思與 關懷。 關鍵字:日治時期、台南、王開運、漢詩、三六九小報 ◎ 收稿日期︰2010 年 4 月 23 日;審查通過日期︰2010 年 6 月 23 日。一、 生平概述與寫作緣起
王開運(1889-1969),字笑岩,號杏庵,筆名有幸盦、笑岩、王棄人、花仙等。1生 於高雄州岡山郡路竹庄,乃前清例貢王棟之子,自幼受到深厚的漢學陶養。日治時期就 讀於台北國語學校,畢業後(1910)任路竹公學校訓導,1914 年離職,轉向政商以及藝 文界發展。先後擔任台南市西區役場首席書記(1915)、台灣銀行台南支店書記 (1917-1927)、大東信託公司台南支店長(1927-1930)、台南商工協會長(1928)、路竹 庄庄長(1930-1934)、台南市議員及州評議員(1932)、海南島海口市瓊崖銀行總經理 (1944-1945)等職,此外又籌組成立南郡運送株式會社(1932)與永森記木材株式會社 (1933),在台南工商業界及政界十分活躍。尤其他所領導組織的台南商工業協會,是當 時相當有活動力的商會組織,一直到 1938 年台南商工會議所成立,該會才告解散(謝國 興,2000:31)。除積極拓展商工業務外,王開運對民眾的福祉也相當關注,如 1930 年 代表台南商工協會赴日爭取台南安平改為商港、爭取降低台民的稅金,並將這些意見發 表在《台灣新民報》,引起不小的迴響。2同時,他對慈善事業的推展亦不遺餘力,因不 忍看到地方百姓生活困苦,於是募集友人成立專門收容乞丐的「愛護寮」,3並於 1929 年 擔任副會長。在文化事業方面,除了平日寫漢詩並參加詩會活動外,更於 1930 年與一群 府城文人共同創立《三六九小報》,並擔任理事兼編輯(1930-1935),此時期也是王開運 創作最為旺盛的階段。 戰後,於台南創玉豐行,經營進口布料。1947 年二二八事件發生,王開運無故被捕, 直至 3 月 25 日始在鹽務局長帥雲風的保釋下出獄。1950 年應黃朝琴之邀,擔任台灣第 一商業銀行常務董事兼協理,對一銀業務助益頗多。1951 年膺選台灣省臨時省議會第一 屆議員,對普及教育與發展台南都會皆提出積極建言。1957 年組織「台灣詩會」,擔任 副社長;1961 年被選為「中華民國詩會」副會長,與中國來台人士于右任、賈景德,以 及台灣本地詩人陳逢源、陳皆興、陳文石諸先生時相唱和。1969 年因腦溢血去世,享年 81。其哲嗣王神嶽於 1988 年為紀念先生百歲冥誕,蒐羅王氏詩作三百餘首,交由王紹齋 先生輯為《杏庵詩集》付梓。20 年後(2008),有感於王氏家族對先人作品與生平事跡 1 王開運在《三六九小報》上的筆名另有:花道人、花外仙、花哥哥、花探偵、花曼倩、花散仙、花債生、 棄人王、棄人大王、變態偉人。 2 參考〈就安平港築港問題而言〉,《王開運全集.雜文卷》,頁 12,原發表於《台灣新民報》,1930 年 7 月 16 日;〈減稅問題與消費經濟的改善〉,《王開運全集.雜文卷》,頁 28,原發表於《台灣新民報》,1930 年 9 月 13 日。 3 參考王開運曾孫輩為阿嬤吳淑美(適王開運次子王崧嶽)所做網站:〈美世紀:阿嬤的口述歷史〉 (http://www.meicentury.com/)。的重視,國立台灣文學館復委託學者進行《王開運全集》的編纂。希望藉此將這位歷經 三代政權的台南士紳在文學、文化、政治、經濟上的貢獻,做更細膩而多面向的呈現。4 綜觀王開運一生,雖得意於政商界,卻未曾中斷對文藝的喜好,尤其在漢詩方面的 表現最為出色。黃可軒(1940:317)謂其「漢詩造詣頗深,興到筆隨,其所吟詠每為人 傳誦焉。」儘管王開運留下不少詩文作品,但在戰後纂修的《台南市志稿‧文教志》5、 《台南市志‧學藝志文學篇》6,卻找不到他的相關介紹,這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或許 是一般人看待這位府城士紳,主要著眼於他活躍的社會參與和商工業活動,卻忽略了他 在文學創作上的表現所致。本文以《王開運全集》為對象,試圖就王氏詩文作品的內容 特色做初步探討;從中掌握「憂世情懷」及其「化解之道」兩大主軸,與其漢詩文作品 做勾連,藉此探索王開運所關心的時代課題是什麼?深隱在他生命底層的憂傷愁鬱緣何 而生?他又試圖用什麼途徑予以化解?由於篇幅的限制,加上戰後王開運只有漢詩而無 漢文的寫作,本文只討論王開運日治時期的詩文,戰後作品之探討則有待來日。
二、憂從中來,不可斷絕
從幾部重要的名人錄,如日治時期的《台灣人物評》(1929)、《台灣官紳年鑑》 (1932)、《台灣人士鑑》(1937),以及戰後的《台灣地方自治人物誌》(1951)、《自由中 國工業要覽》(1957)的介紹,都可以看出王開運在政商界的名望(王開運著,施懿琳、 陳曉怡主編,2009:130-139)。他曾多次前往日本、中國,1933 年在《三六九小報》連 載的〈東游日記〉7就詳細記載了他赴日考察工商業的發展概況:參觀全日本最先進的磷 寸(按:即火柴)工場、川崎明治製果工場、白鹿銘酒釀造工場、辰馬汽船會社、大阪 商船本社,日記中也記錄了王開運東遊時頗為優渥的消費享受,如多次到三越百貨或松 阪屋購物,並訂製洋服。這些活動顯示了王開運在當時所具有的社會位階及經濟能力, 是遠遠超過一般台灣人的。據研究者指出,日治時期統治者對台人出國頗多嚴格限制, 除了留學以外,一般人若想出國,不只要有能力負擔高額旅費,還要通過官方重重審核, 因此若非稍具權勢或家境較為富裕者,不可能輕易遊旅(黃慧貞,2007:172)。由此看 來,王開運以他雄厚的經濟、社會、文化資本,已然躋身日治時期台灣社會的上流階層, 理當是一位世人眼中「功成名就」的實業家和政治人物,生命應該充滿了喜樂與歡愉, 不致有太多的缺憾甚至愁鬱才是。 4 《王開運全集》,分為《詩詞卷》、《雜文卷》、《文獻資料卷》三卷,施懿琳、陳曉怡主編,2009 年 7 月由 國立台灣文學館出版。 5 葉廷珪、辛文炳監修,黃典權主修,趙阿南、羅旭升、許丙丁、韓石爐纂修,台南市文獻委員會編印。 6 蘇南成、陳癸淼監修,蘇文鳳、劉阿蘇、郭春合主修,賴建銘纂修,台南市政府編印。 7 〈東游日記〉收於《王開運全集.雜文卷》,頁 340-395。不過,當我們實際閱讀他的漢詩作品時,卻發現其中滿溢著濃厚的憂煩苦悶;特別 是在某些閒適悠然的片刻,在他筆下卻往往帶有迷離難解的愁緒,如〈春日遊開元寺作〉: 不為登高賦遠遊,開元彳亍小勾留。隨緣拾到青鴛舍,弔古雅尋翡翠樓。 蒼狗白雲情變幻,長松貝葉徑通幽。誰能參透三摩地,不管人間萬斛愁。 (詩 p.14)8 一行童冠共嬉遊,春日遲遲為我留。滌慮同參歡喜地,騁懷不止望春樓。 舞雩風流熙熙樂,科斗龍文字字幽。最好聽鶯攜斗酒,此間日日遣閒愁。 (詩 p.14) 為愛春光作快遊,北園勝跡暫勾留。曇花此日沿空砌,貝葉當年對綺樓。 佛最聰明能解脫,人來香積共探幽。徘徊不覺歸途晚,互答行歌一散愁。 (詩 p.75) 在春日遲遲的美好時光,青年王開運與友人「為愛春光作快遊」,前往具有歷史記 憶的昔日北園探幽。藉著開元寺的清寧「滌慮騁懷」,試圖讓身心獲得安頓與紓解。但理 應是歡快的青春之歌,三首詩的末句,卻同樣都出現了「愁」:「誰能參透三摩地,不管 人間萬斛愁」、「最好聽鶯攜斗酒,此間日日遣閒愁」、「徘徊不覺歸途晚,互答行歌一散 愁」;這種愁緒憂思,不只出現於此,還繼續漫衍到往後的作品中: 年來恥學杞人愁,消盡英雄壯士憂。到處已成歌舞地,陸沉誰唱古涼州。 (〈柏園以詩索和倏忽數日茲值小報有停刊之議乃率成三絕聊以塞責〉,詩 p.57) 欲憑一醉散千憂,統制時潮似水流。最是關心烽火地,不堪搔首鬢蓬秋。 移山漫笑愚公計,覓食難期巧婦謀。矯首風雲多變態,無言靜看夕陽收。 (〈遣懷疊用芳園即事瑤韻〉,詩 p.97) 敢將健腳惜殘年,乘興何妨且破慳。時事莫談心恐碎,倦遊歸去學耕田。 (〈和柯子祿君游大陸瑤韻〉,詩 p.92) 在狂風暴雨的秋夜,他感受的是「跋扈飛廉肆,天愁地亦愁」(詩 p.17);在安平賞 8 引文主要參考《王開運全集》,以下引文若出自《詩詞卷》,則於詩後標示:詩 p.□;若為文,則於文末標 示:文 p.□,不再以當頁註說明。
月時,他想到的是「十年繁華等逝波,一生惆悵我居多」(詩 p.39)。1935 年 5 月 19 日 他更在「靜室小言」專欄裡提到:「予數年來,命途多舛,厄運相連,以致夢境迷離,夜 不成寐」。讓人不禁好奇,究竟王開運的憂愁與不安緣何而生?在看似得意風光的人生歲 月中,究竟有哪些事情讓他牽掛繫念,以致紛擾生百憂? 1895年日本接收台灣之時,王開運雖年僅 7 歲,對政權轉移之際所帶來的殺戮與戰 爭,已有一定的體會。1914 年父親王棟過世,標示著舊時代的逝去;這同時也是王開運 辭去公學校教職,遷居台南,開啟另一個生命歷程之年。1915 年 6 月次子鐘嶽出生,7 日旋即夭折;1918 年母親王黃菜逝世……面對至親的父母乃至小兒的逝去,甫才而立之 年的王開運,實感極大憂傷。1923 年因傷寒住進台南土城醫院,治療一個月後出院。從 他留存下來的兩張瘦削臉容的照片看來,這病對他的摧磨應該是相當嚴重的。這些事雖 未見諸現存王氏詩文,不過我們可以從他 1914 年寫的〈病耳〉詩,以及往後他在詩作中 提及有關「病」的感受,相互對照得到理解: 累日橫床上,呻吟歲月窮。肌寒頭怪濕,股栗耳偏紅。觸耳疑無籟,掀簾訝有風。 神前空拜禱,佛力渺無功。(〈病耳〉,詩 p.6) 其他如「一病深驚百念灰,誰教作孽自招災」(〈病職〉,詩 p.95)、「一病愁古今,無 心問陸沉」(〈遣懷〉,詩 p.102)……親人的逝去,身體的病痛,都使得王開運無法以開 朗的心情面對未來。在其雜文中,更可清楚的感受到王氏對有限生命變異遷移的深刻感 受:所有的繁華榮耀,無論賢愚貴賤,到頭來終究歸於黃土一坏,豈不哀哉?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二語詠盡宇宙間一切事跡。古往今來,星移物換, 幾許賢愚,同歸坏土;儘多榮辱,幻作蜃樓。不悟者,是誠堪憫;不空者,猶屬 可嗤。然而悟得來,空得去,又將如何?反復思維,不禁茫然自失。(文 p.104) 人生苦樂,均一瞬爾。世人不悟,每多執著,殊不知吾人最執著者,莫如生命, 乃一旦大限臨頭,無論賢愚貴賤,亦莫不同歸於盡,性命如是,遑論其他。可見 人生之窮通得失,特一幻境耳。吾人能得執著念頭放鬆,則苦盡甘來,迷惘盡退。 不然,雖處極樂世界,而利慾焚心,精神困頓,生機胥為所奪矣。(文 p.160) 與古來智者一樣,王開運在困阨的人生中,嘗試開啟巨視之眼,俯瞰滾滾紅塵,以 明淨之心,了知生命的真相:是非成敗、窮通得失,轉眼皆將成為不復存在的蜃樓幻境。 因此,對於世俗榮辱,可以不用太過介意。此理雖人人能懂,但能看透、參透,當下豁 然開解者並不多見。因此,「憂生之嗟」自古以來一直是文人面對生命個體存在的感嘆。
即使衣食飽足無缺,即使事業一帆風順,即使有嬌妻美眷,賢肖子孫,生命還是不免有 憾。所有的人事物,都不能逃離「成、住、壞、空」的必然軌則。因此,面對生命的有 限,有人求仙修道、有人放浪形骸、有人透過書寫延續心魂……試圖藉由種種所能表現 的方式,在迫仄的時空中,衝撞出些許生命的火花來。王開運在 1944 年所寫的〈甲申元 旦〉,即是試圖以文字記下生命的印跡: 老至頻驚歲月奔,春風容易又登門。百年元日餘無幾,累代遺經尚半存。 梅下自憐寒骨瘦,眼中誰見布衣尊。紛紛世事原如夢,滄海桑田未足論。 (詩 p.78) 死生疲勞,繁華如夢的驚怵、無奈,不管在哪個時代,只要心靈敏銳者皆有同慨。 這是一個巨大的生命課題,畢竟凡人皆難以逃離既定的生之枷鎖。但在王開運所處的 19 世紀末到 20 世紀中,由於台灣歷史處境的特殊性,國族認同的矛盾,成為多數島民共有 的錐心之痛。在被殖民的命運之下,不僅傳統漢文化的逐漸隳頹,讓自小接受儒家教育 的王開運憂心不已;當時知識分子的黨同伐異、政壇以至民間充斥的劣習惡俗,更促使 他不時要以文字書寫來表達緣此而生的煩憂苦悶。以下即嘗試透過王開運的生命經驗及 漢詩、文,分析其作品中所透顯出的「憂世情懷」。 (一) 日治下台灣知識分子的故國情懷 王開運早年接受的主要是日本新式教育,但由於父親為清代科舉中人,從小受到漢 文化熏染之故,成年之後還是具有強烈的漢族意識,屬於與傳統中國儒教文化關係較為 密切的知識分子。面對被殖民的命運,性格穩健保守的王開運,並不贊成採取激進抗爭 的左派路線,而以溫和的「介入社會」的方式,保有為民眾發聲的機會。除了任職較久 的工商業協會會長、信託公司主事等工作外,王開運曾任公學校教師、區役場書記、台 南市協議會議員、路竹庄庄長等職,與日本當局維持一個看似和諧穩定的關係。對於這 段生命歷程,他在戰後 1949 年〈己丑九月十一日為予六一誕辰,回思往事無任感慨。因 成紀事詩一首,錄呈諸親友郢政並乞賜和〉云: ……回首卅年前,壯懷鬱不申。擊壺時縱飲,沔酒或佯瞋。議會曾爭鬥,辭嚴氣 益振。倭夷籠絡善,待我以儒紳。盛氣參文化,膽嘗更臥薪。婆娑春夢醒,掩淚 暗牽巾。由是學韜晦,樂天9寄此身。當時誇盛會,轉眼忽成塵。啟釁蘆溝畔,翻 成大戰因。癯夫難避免,遠謫海之濱。一旦逢光復,廬山面目真……(詩 p.120) 9 作者註:「諸友好共組一生日會彥曰:『樂天』,每值誕辰,相與歡飲達旦,亘十餘年始風流雲散。」(詩 p.120)
這雖是戰後政權轉移之後寫的詩,不過從詩人的「現身說法」,似乎較能清楚地看 出王開運在日治時期那種莫名愁鬱之所由生,也比較可以理解此時期王開運的縱酒佯狂 與每言及「中國」時,筆下為何總是飽蘸深情與憂思: 誰識前朝舊井田,滄桑轉瞬恨難蠲。荒村弔古城南路,野廟尋詩海外天。 鴻爪惟存摩詰畫,琴心空負伯牙絃。乘槎我欲從君去,五岳逍遙作散仙。 (〈再次亞南宗兄瑤韻〉,詩 p.19) 黑雲淨盡晚晴新,泥滑沙平草似茵。挾勢雨風強萬弩,徹天兵火照邊塵。 虛窗怕讀前朝史,大地難容一酒人。自笑班超空○10相,菜根長啖葆吾真。 (〈夏日雨後感賦〉,詩 p.80) 梨園絃管五音紛,台上清歌響入雲。轉眼興亡猶短夢,前朝盛事不堪問。 (〈羊城雜詠〉,詩 p.83) 敢將健腳惜殘年,乘興何妨且破慳。時事莫談心恐碎,倦遊歸去學耕田。 (〈和柯子祿君游大陸瑤韻〉,詩 p.92) 天荒地老未堪憂,大海回瀾孰挽流。一飯難期漂母惠,中原怕見楚江秋。 連橫樞軸誇良策,攘奪資源競遠謀。滿地瘡痍仍在目,欃槍何日始全收。 (〈次南都即事韻〉,詩 p.97) 王開運往往以「故國」、「前朝」、「大陸」、「中原」指稱「中國」,而談及時也總有 許多的情難以堪與遺憾痛苦。儘管必須面對被殖民的命運,儘管已能坦然地面對作為「日 本國民」必須承擔的責任,王開運對中國仍然有著血緣與文化上的眷戀與牽掛,他「怕 讀前朝史」,因為「前朝盛事不堪問」;而漫天烽煙、遍地瘡痍的中原,更令他害怕談及 中國的現況。「中原怕見楚江秋」、「時事莫談心恐碎」,中國──就像王開運不敢碰觸的 脆弱瘡疤,只要一撩揭,便觸處成傷。 (二) 對文化教育界變質的憂心 王開運畢業於國語學校師範部,又曾擔任大湖公學校訓導,對教育問題頗為關切, 10 此字《王開運全集‧詩詞卷》標示為「胾」,疑誤;筆者查閱原刊於《興南新聞》上之字跡亦無法辨識, 故以○標示。
但他卻只在學校任職 4 年後便離開(1910-1914)。離職前他在《台灣日日新報》發表了 〈將辭職偶作〉說明離開的心情: 人情世味總淡,苜蓿縱甘何良。果否為人為己,奚堪多惱多忙。嬌花窗下欲語, 疏竹庭前奏簧。鶯叫枝頭聲急,行行歸勿徬徨。(詩 p.4) 何以教學竟使王開運多惱多忙,感覺如食苜蓿般淡而無味?在 1932 年 4 月的「幸 盫隨筆」專欄中,他曾多次撰文,道出當時學校師生關係的淡漠以及教育界的沉痾:11 古人一日受業,則終身執弟子禮甚恭。改隸後,師弟風義日淪廢墜,徒之視師幾 等傭奴。稍拂其意,則同盟罷課,群起而噪逐之。予少時,亦嘗為教師數年,雖 僥倖未遭噪逐,終覺苜蓿無味。猶記棄職時,戲詠六言一首「果否為人為己,悉 堪多惱多忙」蓋實寫當時心事,後讀東坡句云:「採得黃花成蜜後,為誰辛苦為 誰甘。」益重此感。(文 p.154) 台灣自數年以來,學校林立,教育勃興,有進有文之士,殆如雨後春筍,簇出無 窮。台人莫不望其施所學,出其蘊蓄,以實行利用厚生之道。誰知間有一輩,徒 知囂躁傲岸,白眼驕人,則數薰蕕莫辨,頑鈍無恥之儔,同志相仇,利權是競。 棄社會於不顧,獨汲汲乎機緣利祿。此輩予無以名之,名之曰「主義職業化」, 其庶幾乎?(文 p.157-158) 不只傲慢驕人,汲汲於利祿,當時許多教育界人士的學識和語文涵養在王開運看 來,也大有問題: 或謂台灣教育,雖有駸駸日上之勢,但其所得學問,還是梁啟超所說:「裝罐頭 的者居多」,且多養成一個半啞人物,每欲著一長篇議論,必要用幾句國語、幾 句台語或幾句英語,拉雜湊合,方得暢達其意。若要他單用國語或台語,多難暢 所欲言,至于英語,苟非專家,雖扯破喉嗓子,益說不成話矣。言雖過于刻薄, 然今日之青年,其可無所反省也耶?(文 p.335) 11 當時公學校教師的處境與師生關係的淡薄,亦可從最近出版的第一部公學校教諭日記《黃旺成先生日記》 略知概貌,除了同事相處緊有緊張關係外,學生學習的態度也不甚佳,黃旺城多次記錄到「學生很少,沒有 活氣,教得比較困難」(頁 74)、「鄭氏三女的言語不像學生的樣子,傷感情」(頁 123)、「由於學生懶惰,所 以無趣」(頁 124)。總之,日本統治下的台灣公學校,並不是一個具有元氣,令人教學感到快樂的地方。參 考許雪姬主編,2008,《黃旺成先生日記》,台北:中研院台史所。目前只出版第一冊(1912 年)與第二冊 (1913 年)。
這是日本殖民統下,難以避免的必然現象。不過,就能寫流暢漢文的王開運而言, 這種非驢非馬的表達方式,實在無法為他所接受!由此,他對當時漢學與傳統文化的淪 喪備感憂心。 日本的殖民教育,旨在植入日本文化,使台灣原本根深蒂固的傳統漢文化產生動 搖,最後目的是要根本拔除之,這是大多數台灣知識分子共同關心的問題。王開運亦屢 於報端,表達對漢學日墜的不安,並強調重振漢學的重要: 古人謂欲讀書,必先求識字,蓋知識字之難也,然不善讀書者,多病此。吾台自 改隸以來,漢學日墜,一輩莘莘學子,亦多效古人,讀書不求甚解。而於字之音 義,益覺傳誤不疑,如「出納」、「會計」等日常時用之字音,尚多不能辨正,以 訛傳訛,殊可慨也。(文 p.138) 間有一輩青年,在平日直視漢文為無用長物。迨至近日,欲到海外覓職,而苦不 識之無,乃深悔當時見識之淺狹,于是生擒活捉,冀可速成。殊不知臨渴掘井, 萬來不及,且徒招世人之譏耳。(文 p.321) 為了重振漢學,挽狂瀾於既倒,王開運於 1930 年 9 月 9 日與志同道合的台南文友 共組《三六九小報》。小報表面上雖標榜以遣愁腸、開懷抱為主,真正的目的卻是在振興 並延續漢文(詳後文)。然而,報刊發行之後,竟遭不少攻詰批評,擔任理事兼編輯的王 開運感慨道: 予自與諸同人,從事小報之編輯,原思荊天棘地,藉遣愁腸;風雨晦明,聊開懷 抱。豈知自發刊以來,笑啼皆罪,動輒得咎於人。文字無靈,偏招不期之怨,鉛 槧事業,烏可不慎乎哉……(文 p.170) 不只在內容上惹人非議,在文字語言的使用與參與成員方面,亦受到批評: 評小報者,非曰失之難解,則曰過於淺白。莫論如何,茍知漢學有提倡之必要, 而又以讀書種子自命者,豈無匡正周全之一念?(文 p.320) ……或譏本報之刊行,為幾個舊式文人之高雅工作,謬承獎許,實不敢當。然對 本報惠稿者,實不少青年有為之士。不細察其內容而遽下斷語,誠可謂暴君之論。 (文 p.333)
然而,不管《三六九小報》如何殫精竭慮投入編輯,不管在文人士紳眼中,漢文具 有什麼樣的重要性,在時代巨大洪流的沖刷下,《三六九小報》曾經因經濟問題左支右 絀,停刊半年,12直至 1934 年 2 月 23 日才又繼續發行,此後一直到 1935 年 9 月 6 日正 式結束運作,共維持了 5 年之久。這是日治時期,以府城為中心的文人群所共同營運的 重要文化事業,其成果不容忽視。1935 年 5 月以北台灣文人為主的《風月》創刊,王開 運以無比歡喜的心情,向讀者介紹了這個刊物: 台北風月俱樂部,者回創辦《風月報》,經自本月九號始刊矣。其體裁與內容, 殆與本報大同小異,純以漢文為主。當此斯文不振、漢學淪亡之秋,本報雖力排 萬難,砥柱中流,究不免有獨力難支之憾。今得是報之出現,何殊萬里沙漠中獲 一知己,諸同人甚祝該報前途之發展,以誘掖後進於無窮也。(文 p.397) 而北台灣的「風月報系」確實也不負島內文士所託,一直到 1944 年始以《南方詩 集》之名結束編輯,在日本嚴格管制台人思想的的戰爭期,為台灣漢文界留存一縷命脈。 《風月報》發刊,王開運的歡喜之情主要來自:維繫漢文艱難萬端之際,能另有北 台藝文機關,願意共同承擔延續漢文化的使命,實甚難得。但是,文人之間由於理念差 異或私人恩怨所產生的兩相攻擊,甚至非理性的謾罵,卻也出現在不同陣營的報刊上。 過去較為人知,刊佈於報端的筆戰有:1907 年《台南新報》的連雅堂與《台灣新聞》的 陳瑚,就「詩界革命」議題引發兩端「筆戰旬日,震動騷壇」;1924 年由張我軍引發對 台灣舊文學的激烈攻擊,以及舊文人的回應(施懿琳,2000:256-257)。此外,還有 1925 年由儒、釋知識社群所引發,且披露於報端的「中教事件」(江燦騰,2001:367-487) 皆屬之。而在王開運的雜文中,又可看到 1931 年《台南新報》記者林本元、《台灣新聞》 張淑子與《三六九小報》之間的筆戰: 日來予不知有何開罪於《南報》漢文記者先生,竟三番五次,必欲尋予鬧脾氣, 而其所作文字,又極鄙不堪,讀之令人作三日嘔,如此愚蠢,何苦偏要滋事。 《南報》漢文記事,自林本元入社以來,則五花十色,光彩陸離,奇文怪文,別 字啞字,連篇累牘,堆滿紙上,久為島內能文具眼之士所共賞矣。又何須格外炫 能,牛皮力吹乎?嗚呼!無是非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汝曹既不 知羞惡之為何物,予又何必多費一片婆心。(文 p.60) 12 1933 年 1 月 3 日,王開運刊於《三六九小報》的「亂彈」專欄云:「學堂欲廢漢文,則群議囂然,是知漢 學之寶重也。使有人于斯,欲犧牲其精神物質,出為提倡是學,其必如聲響應,翕然從之也必矣!乃竟出人 意外,事有大不然者,則如小報之支絀,實令吾人百思莫得其故。」收於《王開運全集‧雜文卷》,頁 321。
當年「中教事件」的主角之一,台中的張淑子亦捲入這場論戰: 聞淑子在中報時,已屢次與人啟無謂之筆戰,其無自知之能力也明矣。明知故犯 之狂徒,予又何暇與汝淘氣……如必欲與予玩笑,請以實際問題,或文學上之事, 來相勗勉。予雖不文,儘可與爾輩周旋。不然,江淹才盡,徒作悍婦之謾罵,於 文學上,既無毫厘價值;於文字上,亦增許多孽障。予當一切置之不理,莫怪予 之不汝誨也。(文 p.60) 雖然一再的聲明與勸說,但《南報》的林本元與《中報》的張淑子對《三六九小報》 仍舊持續抨擊(柯喬文,2003:50),王開運於是在《三六九小報》發表了一篇仿駱賓王 〈為徐敬業討武曌檄〉而作的〈為小報討假名檄〉: 偽居士章氏者,獐頭蛇目,骨相寒酸。昔充白沙訓導,曾以賭博去職。迨被逐歸, 穢亂鄉閭,潛行亂倫之私,陰耽不義之樂,鑽穴踰牆,甘心不齒於人;脅肩諂笑, 媚容偏能惑眾。冒記者於濫報,掃斯文以塗地。加以狡詐為心,貪婪成性,聯絡 群小,貽毒社會。背親不子,賣友求榮。戚屬之所共嫉,閭里之所不容。又復包 藏野心,窺竊館地。東家愛女,誘之於桑間。鄰居孀婦,要之於橋下。嗚呼!大 蘭王甘冒認, 膏鼠可為朋。斯人操觚,知漢學之將墜;吾儕棒喝,恐文風之遽 衰。 小報編輯同人,讀書種子。奉先之名教,延一線之墜緒。《三六九》之創刊,良 有以也。不通桶之攻擊,豈徒然哉。是用驅逐敗類,志安良善,因民眾之失望, 順島內之輿情,爰舉毛錐,以清妖孽。南連瑯嶠,北盡三貂。鐵筆成林,墨彈相 接。海內同人,經笥之積靡窮;江湖名宿,吐屬之辭不凡!硯聲動而北風起,筆 氣沖而南斗平。喑鳴則俗子崩角,叱咤則愚童變色。以此致敵,何敵不摧?以此 圖功,何功不克? 君等或居本地,或為同志,或著妙於寸縑,或構傑作於尺素。言能逆耳,筆可誅 心,一壺之墨未乾,三日之刊可託。倘能斥曲援直,辨香識臭,共扶大雅之輪, 不作違心之論,凡諸碩彥,共立戰線。若輩眷戀記席,濫竽報界,坐昧先幾之兆, 必貽尸位之羞。請看今日之筆戰,竟是誰家之勝利!(文 p.62) 這篇文章的〈後記〉裡,王開運提及撰寫此文的緣由:
假名章居士者,為文警戒狗報黨,然狗報固為俗子所自命,假名何異於林道乾鑄 銃打自己,豈不怕俗子大展雌威乎?顧其運筆,似欲倣討武曌檄,而未能者,因 文中涉及小報,故率成檄體,為小報以討假名焉。(文 p.62) 此乃因張淑子以假名批評「狗報」(《三六九小報》)語氣過激,引起王開運大不滿 而有的反擊。其後,王開運又仿劉伶〈酒德頌〉寫了一篇〈惡德頌〉以批評此等「惡德 記者」是「行任指摘,居無室廬,談天說地,真空空如。」(文 p.64)由於資料欠缺,13 對於彼此間的紛爭,目前無從進一步理解。不過,當時本應負有同樣使命的新聞界反而 互相攻詰,忘卻拯救漢文的初衷,這才使王開運極為憤慨而加入了這場筆戰吧! (三) 殷憂社會風氣敗壞、倫理失序 改隸以後,台灣社會風氣的轉變是王開運十分在意的問題,他認為由於殖民者帶來 的新視野與新思潮,使得台人競相推崇新說,炫才示奇,視傳統道德為冥頑不靈、腐敗 無用之物,因此「父不父、子不子」,家庭倫理嚴重失序。此外,老派人士往往痛詆新人, 凡事一知半解;有心者稍露頭角,又遭權勢家之忌,遂使社會意識混亂不堪,是非莫辨, 有如群魔亂舞,令人憂心: 我台自改隸以還,競尚新說以炫奇,群目道德為腐敗,社會意識,混沌難明,碩 學鴻才,盡作鳴高隱遯之思;迂儒駔儈,反逞橫行得志之勢。而一輩附羶逐臭, 附和雷同,或乞憐昏夜,驕人白日者,又幾乎滔滔皆是。同人狙公,戲編新平鬼 傳,或仍有慨乎此。憤時疾世,藉遣牢騷,如東坡學士,所謂一肚皮不合時宜, 發洩而成文章者耶。(文 p.157) 作為傳統士紳,王開運對左派人物的思想有許多意見。1931 年 2 月 23 日《三六九 小報》「幸盦隨筆」專欄即批評無產運動者雖力倡階級鬥爭、攻詰富豪;但是,到頭來自 身反而趨附權貴之門,頗為不堪: 昔一宦,於王荊石家,逢陳眉公問曰:「此位何人?」荊石代答曰:「山人。」宦 笑曰:「既是山人,何不到山裡去?」蓋譏其奔走權門也。如今之自稱無產運動 者中,有一輩,力倡階級鬥爭,攻訐富豪,而自身則反為富家所用,或日趨權貴 之門,其氣骨之壞,視眉公不更下十萬倍乎?(文 p.111) 13 筆者曾據此資料翻查目前可見的《台南新報》,可惜缺 1931 年的部份。《台南新報》覆刻本,於 2009 年 6 月由台灣歷史博物館出版,主要根據典藏於台南市立圖書館藏的《台南新報》覆刻重刊。
懷抱人道主義思想的左派,每批評右派人士的保守、妥協;新派指摘舊派亦然;但 是,真正細查這些新派的左翼人士,是否真的就恪守其理想?王開運頗不以為然: 吾人每見左之排右,新之訾舊,莫不議論堂皇,侃諤可聽。然一觀其私行之壞, 人品之卑,每有更甚焉者,俗有「賊喊賊」一語,實可謂彼輩恰切之短評……(文 p.169) 彷彿有足以透視人心的明鏡,王開運經常以豐富的人生歷練,切中要害地點出時人 的虛妄浮誇。1932 年 7 月 19 日在「幸盫隨筆」中,王開運以過來人的經驗,強烈地指 摘當代思想界(連同實業界)「口是心非」之惡劣習性,不管左右兩派皆然。行事之初, 信誓旦旦,為謀全民之福利;一旦稍得實際利益,則孜孜地位,貪戀權勢,全然忘卻原 初的理想和主張,令人扼腕: 黨同伐異,幾成為現代風潮,新舊排擠,左右紛爭。然究其所爭內容,總不出名 利兩途而已,實業家既然,主義者亦然。君不見我台青年中,昔時奉主義為金科 玉條,滿口馬克斯、牛克斯,說得天花亂墜,口沫橫飛者,一旦榮昇顯職,亦不 過死守官規,孜孜地位而已。欲求真能為台人造福,朝斯夕斯,念念不忘者,曾 幾何人哉?方之實業方面,當其事業組織伊始,莫不開嘴同胞,合嘴同胞,洎乎 大權在握,則發揮其資本主義之貪戾性,所有同胞幸福,主義主張,已盡拋諸九 霄雲外矣。有詢之者,則曰:「予忠實其業耳。」噫!忠實其業,與忠實同胞, 不知其輕重如何,使彼輩稍具人心,中夜捫心自問,亦應當汗流浹背。可知世之 大言不慚者,非盡有宗教的之信念,隨口胡謅,不過作一時的瞞騙世人之招牌而 已。今而後,縱有再作是語者,雖喊破喉嚨,人當掩耳疾走,掉頭不顧矣。(文 p.170-171) 由此可知,王開運是一個重實際且言行力求一致者,生平關心的是台灣社會的進步 改革,認為不能因立場差異而兩相攻詰,更強烈反對兩造間互相惡意詆毀。他曾有文章 舉耶教與佛教之差異為例,說明應先深明其理,然後剔抉其非,不應徒作黃口之言,否 則對社會全無助益。 在另一篇雜文中,他也曾以蘇東坡「桃符」、「艾人」之喻點出當時官場中有一輩僥 倖獲官,依傍門戶,卻驕其鄉人者: 我台青年中,每僥倖獲得一官半職,則驕其同胞,不可一世。昔東坡謂桃符仰視 艾人而罵曰:「汝何等草芥,輒居我上?」艾人俯而應曰:「汝已半截入土,猶爭
高下乎?」桃符怒,往復紛紛不已。門神解之曰:「吾輩不肖,傍人門戶,何暇 爭閒氣乎?」當頭棒喝,安得盡書門神此語,各使若輩作特效藥服之耶?(文 p.98) 更直言批評當時的「政界大員」貪愛錢財,勒索賄賂因而醜態畢露,如同中國古代 的宦官劉瑾、魏忠賢: 世人為惡,或本無心,或出有意,間有一念之差,而至累及妻孥,留污名於千載 下者,如輓近之政界大員,每因納賄株連,畢呈醜態,雖曰政黨之弊,而本人亦 可謂不思之甚矣。但自古以來,竊權舞弊,賄賂公行者,幾乎無代無之,一旦發 覺,舉家籍沒,愚莫甚焉;考古來被籍之最巨者,當首推劉瑾之銀七千萬兩、朱 綜之銀五千萬兩、魏忠賢之銀三千萬兩,若最近在內地鞠訊中之某顯宦所受者, 則不過其戔戔者耳。(文 p.106) 除了批判從政者因品格與操守問題所導致的惡質風氣之外,王開運對台灣社會的風 俗民情也十分關注,如普渡時的鋪張浪費,喪禮的崇奢繁瑣,都曾為文提出強烈批評, 並積極提倡風俗之改善。1921 年 11 月 15 日,王開運發表〈就普渡而言〉一文於《台灣 青年》: 夫普渡云者,原欲救孤魂之饑、解倒懸之苦,意亦良善;第以宇宙之大,其受飢 餓倒懸之厄者,豈獨率萃台灣?不然自古迄今,孤魂惡鬼,悉啻恆河沙數,雖罄 全台所有,尚恐不足以供一餐之用,夫何普施之有?況施之者,果為憐念無依孤 魂而然乎?抑為冀邀分外福利而然乎?十手所指,十目所視,吾知彼輩雖能欺 人,總不能自欺也。先哲云:「非其鬼而祭之,諂也」。祭之猶不可,況有所要求 而祭之耶?是普渡之為迷信也明矣!……既知其非,雖為害不烈,亦當早除擯 去。況其為習尚之害也,使子孫多長一迷信,一不利也;由個人經濟而言,際此 金融困迫,糜費無謂之財,二不利也;由衛生言,珍饈羅列,須至魚餒肉敗而後 食,三不利也。有此種種不利,禁之猶恐不遑,況敢因循而尤效乎?(文 p.8) 強調普渡將使子孫長養迷信,而且浪費錢財,更不符合衛生之要求,亟須毅然痛改, 力挽頹風。但「台人普渡,已盡忘卻解倒懸之意義,但恐鬼之為厲,諂之媚之而已。或 云:台人欺善怕惡,徵此益信。」(文 p.413)王開運憂慮普渡之俗難以改變,或許與台 人對生死問題的不夠理解與欺善怕惡有關吧! 另外,對於台灣的喪葬儀式,王開運早在 1929 年就於《台灣日日新報》上發表〈喪 禮宜改善〉一文,提出強烈批評:
顧台灣風俗,亟宜改革者,其惟冠婚喪祭乎?四者之中,如文明結婚、神前結婚、 聘金廢止之事,已有見諸傳聞,行諸事實,惟喪葬一途,則刪簡就繁,崇奢黜樸…… 每見貴顯土豪喪葬,則大鑼執事,點主香亭、祀后土、司銘旌,逶迤街中,炫耀 閭里。導師必邀內台,鼓樂猶須洋漢,又況生花放鳥,輓軸花環,參之以獅鑼鼓、 南北管、孝男會、子弟班,名曰維新,其實俗化……雖至易簀,親友鮮為存問, 迨聞訃至,則群往舉哀,競獻冥鏹,喪家耗財費時,慘怛多時。其對於死人,或 可稱為盡禮,然家計前途、家人發展,多因是而阻礙。甚望有心人出而提唱,以 簡素中禮為宗,節哀順變為本,省喪葬費為子女教育費,光大門楣,即慎終追遠 之意也。當此物競天擇,經濟國難之秋,台民發軔,多有俟於習俗之改善也。(文 p.10) 日後在《三六九小報》的「幸盦隨筆」專欄中,王開運也感慨道:「故年來各地喪 事,日見奢侈,藝棚鼓樂,幾如賽會迎神,噫!喪與其奢也寧儉,如此惡風澆俗,竟無 一有心人,出為善導指正耶?」(文 p.131)希望有心人能起而善加指導,使社會風氣歸 於純正。王氏曾有詩記載當時喪事情景: 鶴步蛇行穿五方,往來馳逐類迷藏。亡魂喝采誰曾見,世博喪家喜氣揚。 鑼鼓聲喧雜穢辭,壇前撲朔又迷離。道家誆鬼多奇計,鬼計誆人孰得知。 陰間路渺怕長征,借得龍駒○力輕。最好捉他同伴去,免教異地陌生生。 (詩 p.71) 為喪家經營法事的道士,在超渡亡靈儀式時,往來馳逐的景象竟似兒童的捉迷藏; 而在喧天鑼鼓中夾雜穢辭,更使得喪禮哀傷莊重的氣氛盡失,幾如辦喜事般熱鬧喧騰。 此詩以戲謔之筆描述當時民間眩奇鬥麗、踵事增華的喪葬習俗,透露出王開運對於治喪 奢靡鋪排,深不以為然的態度。 由於殷切期望社會風氣能歸於純正,因此當王開運的妻子董阿柳過世時,其喪禮就 特意朝革除陋習的方向舉行,果然獲得眾人肯定,主編《三六九小報》的趙雅福即對此 事賦予很高之評價,認為王開運「破除習俗之功可謂大矣」: 杏庵夫人日前舉行葬式,廢止途中行列,其式場之嚴肅與排設,故實罕見。…… 杏庵斯舉,於破除習俗之功可謂大矣!14 14 趙雅福(筆名頑)撰,文見於《三六九小報》,1935 年 3 月 23 日,頁 2「墨餘」欄。
不管是在看似散漫的閒談隨筆中,或是抒發感慨的詩作中,都可一再地看到王開運 對社會習俗、世道人情變化的憂心與批評。1932 年 9 月的「幸盦隨筆」中寫道: 如心曰「恕」,而台語則謂人心亂曰「如心」。嗚呼,恕乎?如心乎?予每思及台 人之民族性,則不禁掩卷愀然,輒作如心之病。(文 p.173) 在王開運許多作品中,對於台人的民族性,有時是點到為止的批評,有時則發出激 昂憂憤之語:「掩卷愀然,輒作如心之病」,這種隱抑在看似得意風光,縱橫商界與政壇 的府城士紳內心深處的惆悵、愀然、愁慮、憂思究竟要如何化解呢?
三、 何以解憂,惟有遨遊
面對生命諸多無解的難題以及環境的迫厄,或許只有不斷地透過空間的轉換──亦 即身體的行動,心靈的自在遨遊,來抒緩身心的壓力與煎熬吧!因而,「遊」是充滿空間 感與身體感的行動體驗(李紫琳,2007:2)。這種「遊」,同時也是一種「逃避」。文化 地理學者段義孚(2006)認為,所有生靈中,只有人類在殘酷的現實面前,會選擇退卻。 面對自然、文化、混沌以及人類的動物本性逼臨壓迫時,「空間移動」、「改造自然」、「建 造有特定意義的物質世界」、「創造精神世界」,是人們選擇逃避的四種途徑。15王開運的 「以遨以遊」,在本質上與這種「逃避主義」確實有若干合節之處。 (一) 島內外旅遊 日本統治下,王開運或為「生之困厄」而憂,或為眼前現實的「殖民地命運與處境」 而憂,如漢文化失根的危機、故國多烽煙的懸念、思想界的混亂、社會價值觀與人倫秩 序的扭曲……在在使他有著「難尋乾淨土,暫寄苦吟身」(詩 p.92)、「插足可無乾淨土, 舉頭徒喚奈何天」(詩 p.105)的深慨。那麼這位「閒來心事如潮湧」(詩 p.80)的台灣士 紳,究竟如何化解自己內在鬱結呢?閒暇時候,他與友人四處遊賞佳妙風景,〈星期日同 諸友遊舊港口作〉、〈春日遊開元寺作〉、〈遊台南公園作〉、〈同亞南宗兄遊法華寺賦呈斧 正〉、〈安平泛月〉、〈遊崗山超峰寺詠〉、〈上巳日遊翠屏岩〉、〈遊超峰寺擬作似少雲韻〉、 〈遊圓山公園〉、〈(台北)晴園觀梅〉等詩所描寫的就是這一類的遊賞活動。表現在詩裡 15 「空間移動」,比如遷居到自己認為理想的地方。「改造自然」,人類許多生產活動所導致的結果,都是對 於自然的改造。「建造有特定意義的物質世界」,用於滿足某種精神訴求。例如神殿、廟宇的建築。「創造精 神世界」,例如美麗的傳說和動人的童話能指引人們「逃入」快樂和幸福的天界(參見段義孚著,周尚義、 張春梅譯,2006)。的美好景色固然令人愉悅,字裡行間亦是一派悠閒自得:「盡日逍遙過,澹然慮不生」(〈遊 崗山超峰寺詠〉,詩 p.5)、「天然一幅郊原景,付與吾儕豁醉眸」(〈遊圓山公園〉,詩 p.4)、 「路繞曇花堪玩賞,堂參貝葉自忘情」(〈偕友人遊崗山超峰寺〉,詩 p.7)。然而,如本文 一開頭所說的,這樣看似開懷的遊賞之事,其中仍然有著文人隱抑的憂愁。自云「一生 惆悵我居多」的王開運,本質上是多情易感而且不易開懷的人。他從雨後遊台南公園, 領悟到「等閒消一日,似覺炎涼情」,人情的冷暖就如同天候的晴雨,如此令人捉摸難定; 他在參觀充滿歷史印記的開元寺、法華寺之後,筆下映現的還是心中的千般愁與萬斛憂 (詳前)。 如果遊賞島內的名山勝水,仍無法消解千憂百結。那就搭乘輪船,遠遊他鄉吧!1933 年王開運前往殖民母國日本,其後在《三六九小報》上發表了〈東遊日記〉,詳載旅行所 見所聞。在日記中他將日本若干現象與台地作對照,如「京都士女類多溫文爾雅,恰如 我台赤崁舊都」(文 p.372),「寺在天王寺區,中祀四大天王,寺中不少高樓傑閣,唯荒 廢不堪,且任諸小賣店,隨處搭架零賣,一如我南之媽祖宮廟口,殊覺褻凟神威」(文 p.366),然而〈東游日記〉裡,經過對照比較之後的觀察與思考,結果卻是台人(或中 國人)多不如日人: (到寶塚觀覽少女歌劇)其所搬演劇目,亦皆含有社會教訓,或諷刺滑稽等意。 較之我台所演唱之依樣葫蘆,千古不變者,相去實有天淵之別……(文 p.348) 參觀各國公使館,莫不結構堂皇,備極華麗。唯南京街之中國公使館則未免湫隘 短陋,相形見絀,然一般僑民卻似無何等感覺。夫對外神經之遲鈍如是,國家觀 念之稀薄又如是,何怪其國威不振,屢受到列強欺藐也耶。(文 p.384) 往觀神戶中華會館,結構純用華式,頗壯觀瞻,惜近來華商歸國太多,維持似覺 困難,張君曰:「中國人士頗具建設佈置之才,唯建設後不能十分管顧,半付自 然,以致荒廢不堪,殊為可惜。」予曰:「中國人誠如是,然我台人,似亦不脫 此病。嘗觀南部某富豪邸宅,外貌維極冠冕堂皇,一登其堂,則庭除積穢,窗几 堆埃。令人一入其室,便想見其主人之人品如何,此猶為我等台人之不可不警惕 自省者也。」(文 p.388) 這些旅行中的慨嘆,讓王開運的東遊之旅似乎背負著略嫌沉重的擔子;讓他「如心」 (心亂)的台灣人特有的「民族性」,使王開運對島民的未來更加憂煩。緣此,藉東渡旅 行以消解憂愁,成效似未盡理想。那麼,往西前往自己的文化母國──中國旅行如何? 甫剛啟程之時,王開運確實充滿了乘長風破萬里浪的勃勃雄心:
破浪乘風學遠行,暫拋作嫁覺身輕。遊蹤到處留鴻爪,有句愧無擲地聲。 (〈將遊大陸留別諸君子〉,詩 p.18) 但是,幾次前往中國所累積的見聞,卻是令人傷痛不堪: 輕舟一葉片帆斜,瀲灩波光映晚霞。夾岸群岡成險陣,擺風叢竹亂如麻。 長期抗戰癡人夢,午夜驚傳隴上笳。錦繡江山仍舊在,可憐黎庶已無家。 (〈舟下江門〉,詩 p.82) 滄海揚塵已有年,哀鴻遍地淚潸然。功成一將悲枯骨,淒絕無辜盡壑填。 禹域沉沉烽火頻,與誰忍淚話艱辛。試看水秀山明裡,儘有山村少見人。 (〈赴佛山車中口占〉,詩 p.87) 侈說皇陵舊北園,銷沉王氣野花繁。我來欲問前朝事,石馬銅駝兩不言。 (〈謁瀋陽北陵〉,詩 p.91) 匝月分攜恍隔年,武林回首渺如煙。船唇馬首催前路,欲別河山意惘然。 (〈將別滬江寄懷諸友〉,詩 p.92) 連緜不絕的烽火,屍填溝壑的百姓,讓王開運忍不住潸然落淚。山河依舊明秀,前 清王氣卻已消沉,而中國新的領導者要將民眾帶到什麼地方去呢?「長期抗戰癡人夢」 應是針對當時政策的批評。然而若非親身前往中國遊歷,親眼目睹山河破碎,王開運心 中對故國的眷戀恐怕更是難以消解吧! (二) 遊於藝文 據 1937 年《台灣人士鑑》的資料所載,王開運的興趣在「漢詩、書畫」(台灣新民 報社編,1937:33),這種「遊於藝文」的取向,與當時部份台灣上流階層承繼漢人傳統 文化而來的興趣頗為一致。據黃慧貞(2007:145、180)的研究,讀書、漢詩創作、書 畫、園藝、旅行、棋藝等項目,明顯地為傳統漢文化的延續。其中,漢詩是多數上流階 層所喜好的項目,尤其是 1930 年代,50 歲以上的人士,接受啟蒙教育在清領時期,獲 得知識與文化涵養的來源,主要是私塾與書房,因此選擇以漢詩文表現的比例最高。當 時屬於 50 歲年齡層的王開運,基本上較傾向老派的文人。雖然接受過新式的國語學校教 育,而且在政治、工商業界都有優異的表現,但是他骨子底還是屬於舊式人物的興趣取 向。1927 年江陰畫家詩人王亞南(1881-1932)因養病到台灣,王開運與他一見如故,
對其所繪花卉山水甚為激賞,他在其後為《王亞南詩畫集》所寫的序文裡說到: 王亞南先生,江蘇江陰人也。工南畫善詩文,為人風雅,倜儻謙和,所謂「大傲 若折,大瘁若息,居之無形,捕之杳冥」者。嘗任北京女子大學教授,無何棄職 而去,遂隱於詩畫之間,一琴一劍,枕高林,藉豐草,泛一葉之孤舟,矚之州之 靈岳,瀟灑如也。丁卯年(1927)橐筆來遊台島,偶與余竹馬友張君振樑訂交於 北投無名庵,余乃得獲親芝宇,一見如故,氣味相投,亦夙緣也。爾後君三渡蓬 萊,過從甚數,滯台中所作花卉山水之畫甚多,而對於台灣風物如芭蕉、蝴蝶蘭 等之寫生,尤多力作,雖寸縑尺素,莫不不翼而飛,迄今都人士什襲藏之。(文 p.68) 不只是畫藝的交流,兩人還多次以詩歌相互酬唱,王開運在在表現了對王亞南的推 崇與傾心:「鴻爪惟存摩詰畫,琴心空負伯牙絃」(〈再次亞南宗兄瑤韻〉,詩 p.19)、「知 君摩詰舊前身,活法生機妙入神……琴彈流水工詩畫,酒引如澠迭主賓」(〈席上呈亞南 畫伯〉,詩 p.19)。將其繪畫比若王摩詰,譽其撫絃如俞伯牙,對於這位來自故國的同 宗,王開運摒除俗務,暫時忘卻現實的種種煩憂,以閒適的心情與「新相知」飲酒賦詩, 彈琴說畫。這種心靈的交流與志趣的投合,確是人間一大樂事,也是王開運試圖在陰鬱 的時代中尋找的生命之微光。 日治時期台灣各地詩社林立,王開運雖然未曾加入其中任一詩社,還是經常參加詩 會活動,比如詩集裡收錄的〈秋海棠〉、〈觀奕〉、〈倦鶴〉、〈腹稿〉、〈荷蓋〉、〈問柳〉、〈採 蓮艇〉、〈線蘭〉為台南「酉山吟社」的擊缽吟作品,〈金美人〉為酉山、留青吟社聯吟之 作,〈門神〉為「錦文吟社」擊缽之作,〈春娃〉作於「曾北春季聯吟大會」,〈看劍〉、〈菊 夢〉、〈秋扇〉、〈墨痕〉作於「台南秋季聯吟」,〈江上月〉、〈臘鼓〉、〈凍筆〉為「崁南詩 學會」之課題,〈筆山〉、〈硯田〉、〈介子推〉為「桐城詩鐘會」擊缽之作,〈文輝閣周年 雅集〉則作於台南「文輝閣擊缽集會」。這些詩社擊缽,大多是文人遊戲騁才之作,與自 己生命相扣合者甚少,或者較不那麼直接,比如以下作品: 壁隅簷際千縈繫,滿腹經綸世所希。太昊當時師妙法,于今還頌爾玄機。 吐盡經綸千萬縷,來將八卦佈玄機。伏羲若不師君法,今日漁權安悉歸。 (〈蛛網〉,酉山吟社擊缽錄,1931 年 7 月 15 日) 盼到龍泉舞入神,淒淒風雨起埃塵。光凌牛斗寒凌水,只見霜花不見人。 萬丈鋒芒迷醉眼,一團氣焰繞間身。新磨巨闕雄心在,直向權門弒亂臣。 (〈看劍〉,崁南詩學會擊缽錄,1933 年 10 月 15 日)
這種屬於定時、定題、定韻、定體的擊缽詩,本來就不容易讓作者抒發真性情。但 是,就苦悶心情的解脫,或段義孚所說的「創造精神世界」的角度而言,文人的擊缽遊 戲之作,還是有其消憂解愁的正向意義。在純淨的文字世界裡,現實的喧囂或許得以暫 時排遣吧! 除了擊缽或應酬之作外,王開運的漢詩還是以內心真正有感而發的抒情言志之作居 多。因此,讀其詩不能單純視為文人風雅的賞心樂事,而要嘗試探索潛藏在詩文底層, 更深徹的思想、情感。針對王開運的詩觀,我們可以從他為台南文人《謝籟軒詩集》寫 的序文裡,嘗試掌握一點訊息: ……時因言論不得自由,乃肆力於詩,感憤諷刺,憂時憫己,或托情寓物,鼓勵 後進,冀得維持漢學之墜緒……未幾,先生以台灣非久居之地,遂決意棄儒就賈, 遷寓於日本神戶市,時作娛憂紓之吟詠,山巔水涯之優游,絕口不談政治而超然 乎事物之外。(文 p.70) 這段文字,有幾分王開運夫子自道的成分。日治時期的傳統漢文人在面對時代的憂 患與生命的無可如何之時,往往「肆力於詩」,這不只是愉情悅性,表現風雅,更重要的 想藉這種含蓄的文學「感憤諷刺,憂時憫己,或托情寓物」,並試圖維持漢學之墜緒。尤 其面對時代的巨變時,更會藉由集結文藝社團,與同好互通聲氣,串聯彼此情誼。因此 這類詩文作品,或是文友間的往來酬唱,大多是「憤時疾世,藉遣牢騷,如東坡學士, 所謂一肚皮不合時宜,發洩而成文章者。」(文 p.157)頗值得注意。 日治時期王開運參與的文藝活動,除了上述的吟詩酬唱之外,主要還是表現在他擔 任《三六九小報》編輯的文化事業之上。《三六九小報》乃 1930 年由一群以府城地區為 主的傳統文人與新興知識分子共同結集而創設的小報,報刊的性質與名稱之由來,王開 運曾在創刊號中說明: 不言大報,而稱小報,何哉?曰:無他。現我台灣言論界,自三日刊新聞以外, 或月刊,或旬刊,或週刊,諸大報社,到處林立,觀其內容,莫不議論堂皇,體 裁冠冕。本報側身其間,初舉呱呱墜地之聲,陣容未整,語或不文,所謂大巫在 前,小巫氣沮,故不敢傚世人之妄自尊大,特以「小」標榜,而致力托意乎詼諧 語中,諷刺于荒唐言外。按:「小」字,從字義言為微細,從台音言,則與「狂」 字同意,讀者以雕蟲小技視之可,以瑣屑微言視之亦可,以荒唐無稽之譫言狂語 視之,亦無不可。至所謂「三六九」者,明示刊行日耳,每月于三六九日,計共
發行九次……蓋九三均為陽數,六則為陰數,陰陽接濟,上下融和,加以諸同人, 乾乾惕若,庶可收本報有終之美,而三六九數之功用以明……(文 p.18) 該報的組織成員包括:前清獲得科舉功名的傳統文士,如趙雲石、羅秀惠等;也有 同時接受傳統漢文化陶養和公學校教育的新世代,如南社少壯派成員趙雅福、洪鐵濤等。 王開運雖非詩社成員,但卻又與南社16,以及後來的春鶯17、桐侶吟社18數位社員頗為親 近。《三六九小報》的組織如下:19 發行人 趙劍泉 編輯員 趙劍泉、洪鐵濤、陳圖南、譚瑞貞 顧問 趙雲石 理事兼編輯 王開運、蔡培楚 理事 蘇錦墩、張振樑、鄧燦琳 這些是發刊時最初的成員,後來雖漸有調整20,但是仍以上述幾位為該報的核心人 物。他們大多是南社的前後期社員,或是王開運與同好組織的「樂天會」的成員。21王 開運與趙雅福(劍泉、少雲、亞雲、頑)、洪鐵濤(野狐禪室主、刀水、懺紅)、蔡培楚 (植歷、倩影)、譚瑞貞(恤紅、浚南生)、張振樑(柳軒)等人,運用不同的筆名積極 地在《三六九小報》發表專欄文章或各種文類。此外,還有在此編制之外的鄭坤五、蕭 永東等友人持續供稿,使得每逢三、六、九日發刊的小報,得以維持 5 年之久 (1930-1935),著實不易。而難能可貴的是,無論是由編輯同人採訪撰寫的文章或是外 來的投稿多是不支領稿費的,22因此要維持報刊的發行,除了報費之外,很重要的是來 自廣告的收入;王開運以其豐沛的政商資源和關係,對《三六九小報》的業務推展應是 有相當程度的幫助(江昆峰,2003:158-159)。 16 「南社」於 1906 年,由台南蔡國琳、胡殿鵬、趙鍾麒、謝維嚴、陳渭川、連橫、鄒小奇、楊宜綠、羅秀 惠、王則修等人創立。 17 「春鶯吟社」於 1915 年 3 月,由台南南社少壯社員洪鐵濤、王芷香、陳逢源、吳子宏、趙劍泉、陳圖南、 高懷清、郭加我、白壁甫、陳清澤等人創立。 18 「桐侶吟社」於 1923 年成立,公推吳子宏為社長,以王芷香、洪鐵濤、白壁甫及趙雅福為顧問,趙雅祐、 許丙丁皆為社員。 19 參考《三六九小報》第 5 號,1930 年 9 月 23 日。 20 詳見柯喬文,2003,〈《三六九小報》古典小說研究〉,南華大學文學所碩士論文,頁 50。 21 1933 年王開運與台南友人組成樂天會,發會式上的成員有洪鐵濤、趙劍泉、張振樑、蔡培楚、蘇錦墩、 王開泰、黃振耀、柯子祿、鄧堯山、蔡朝聘、李兆奇、李兆偉、張阿生、林泉生。其中《三六九小報》的重 要成員都在其中;另外,王開泰為其三哥,黃振耀是負責印刷《三六九小報》的「鴻文活版社」的創辦人, 與王開運亦有姻親關係;柯子祿、鄧堯山、蔡朝聘則是王開運友人。 22 《三六九小報》於 1932 年 2 月 23 日復刊時,於〈本報復刊一言〉中提及「筆者之獻身效勞,筆無資潤, 且勿論矣。」
王開運除了負責《三六九小報》的編輯與採訪工作,最重要的是,於此期間他發表 了大量的作品,包括傳統漢詩、小說、滑稽短文、東遊日記以及專欄文章:「幸盦隨筆」、 「亂彈」、「靜室小言」,另外就是與同人輪流撰寫的「花叢小記」。王開運當時的身份, 除了台南市協議會議員、路竹庄庄長外,還同時是台南商工業協會會長,在繁忙的政商 事務與活動中,卻仍然積極參與《三六九小報》的編輯工作,23並撰寫文章,可以想見 他對於文學創作的熱情,和對文化事業的看重。藉由這個「文化空間」的建構,讓王開 運乃至其他文人漂泊苦悶的心靈得到了棲止之處;雖面對時代與環境的諸多變化,卻仍 得以在這個自我構築的精神空間裡,試圖透過各種形式與題材的創作,與志同道合的友 人間串聯起心靈的共鳴。 (三) 遊於溫柔鄉 日治時期的台灣文人的消閒活動,除了吟詩、繪畫、園藝、旅行之外,其實還有一 個重要的活動面向,雖未曾公開在士紳錄中呈現,卻可能是與士紳關係最深者,此即酒 樓旗亭的風月冶遊。 在漢文化的歷史脈絡裡,文人與娼妓之間一直有著密切的關係。尤其到了唐以後, 由於道教的普遍及世俗化,女冠往往成為男性詩人歌詠的對象;而女冠在宮觀中的諸多 戀情傳聞,也成為這些文人想像書寫的重要題材(李豐楙,1996:18)。當時社會習慣以 「仙」擬「妓」,使得魏晉以來藉遊仙詩寫不遇之懷的正統文學產生歧岔;「夢仙、會真、 夢遊春」幾已成為娼妓文學的象徵符號,而這些隱語與當時教坊謠曲的音樂結合之後, 遂成為晚唐五代,仙、妓、洞窟三位一體的娼妓文學(李豐楙,1996:89)。唐宋以降, 由於教坊製曲的勃興,透過一定的藝文養成教育,造就出一群能歌善彈,亦能吟詠詩賦 且才藝出眾的「藝妓」;「妓」緣此成為文人士子生活中的一部份,而這樣的風氣也影響 到了日本文化而有所謂「藝妓」的產生。 20 世紀 30 年代的台灣風月文化,主要仍承繼漢人邀妓侑觴的傳統而來,另一方面 也同時受到日本「藝妓」文化的影響。王開運的友人許丙丁(1954:19)曾撰〈台南教 坊記〉,將台南地區的風月場所分為:清朝時期的娼寮、日治時期的貸座敷以及當時的酒 家,若再加上日治中晚期以後大量出現的咖啡座,可看出當時冶遊之風的普遍。這種風 氣的蓬勃,除了因日本的殖民現代性,使台灣進入消費型的社會有關之外,另一個隱存 而不易察覺的原因則與當時台灣島民的苦悶有關。日本統治下的台灣知識分子在殖民地 23 在 1931 年 1 月 3 日的《三六九小報》「編輯餘滴」中有云「雙丸跳擲,歲月催人。諸同人於除夕百忙中, 編完迎春稿事,遂各橐筆滌硯而去。」1933 年東遊日本時還不忘託人帶來《三六九小報》(1933 年 6 月 1 日),得以見出其對實際編務的投入程度(文 p.378)。
社會中遭逢種種困境,雖嘗試透過各種途徑尋求出路,卻又處處碰壁,這種困窘與身世 坎坷的煙花女子有若干心靈會通之處。就如同唐代白居易聽完琵琶女的傾訴後,發出「同 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感慨一樣,失意文人與落魄歌女的情境原來竟如此 相似。邱旭伶(1999:174)在〈文人對藝旦的感時借喻〉一文裡說到:藝旦貧苦的出身, 特殊的才藝與不染污泥的風骨,多受到文人的肯定與疼惜;因此,不同時期的文人往往 會對藝旦歌詠讚嘆,乃至透過各種不同的文學形式(詩、文、小說、戲劇、電影)來描 述藝旦身上那種無法言傳的悲哀,以達到「借影自憐」的功能。王開運嘗試解脫困境與 煩憂之道,也同樣採取沉醉於溫柔鄉的方式,借由醇酒美人安撫苦悶的心靈。而這樣的 歷程,我們可以從他發表在《三六九小報》上與風月相關的詩文,獲得若干重要訊息。 王開運與風月相關的作品,最特別的要屬「花叢小記」了,這是《三六九小報》上 的固定專欄,每期報導一位藝旦的相關新聞,除了介紹藝妓的容貌、才藝、身世遭遇, 還有動態訊息的報導,文後則通常會以一首漢詩作為結語。此專欄的撰寫者經常出入藝 旦間或酒樓旗亭,在杯觥交錯之際,藉著藝旦傾吐心情的機會,探訪其身世並將之記錄 下來,足以撰寫一部充滿辛酸血淚的《台灣煙花史》。專欄的撰稿人除王開運外,還有洪 鐵濤(鴛囚、花頭陀)、張振樑(柳軒)、許丙丁(綠珊盦主)等。根據江昆峰(2003: 158-159)的研究指出,同時作為台南市商界領袖,王開運的交際應酬頗多,經常出入秦 樓楚館,因此「花叢小記」的主要撰稿人非他莫屬,此說甚是。 觀察 1930 至 1935 年間王開運所發表的漢詩作品(詩 p.21-73),多是附於「花叢小 記」之後,其中有描寫藝旦的姿態容貌、性情才華者: 相逢月下更傳神,髣髴瑤台一美人。安得乞將周昉筆,圖攜篋底喚仙真。 (〈贈潮州日春樓月桂校書〉,詩 p.27) 薄施脂粉勝文君,坐向筵前花氣薰。第一樓中推第一,閒情逸態擬秋雲。 (〈贈秋篁校書〉,詩 p.67) 輕軀細骨最條苗,醉眼朦朧媚態饒。如此容光如此色,美人端合署名嬌。 (〈贈天國女給政江〉,詩 p.65) 有貼近藝旦生平遭遇,感嘆其紅顏薄命、身世飄零者: 敢誇半載作良妻,未嫁時迷嫁亦迷。始信紅顏原薄命,隨風柳絮尚沾泥。 (〈贈寶蓮校書〉,詩 p.41)
留得梅花骨尚存,霜繁露重總銷魂。傷心怕撿纏頭錦,半漬平生血淚痕。 (〈贈小罔市〉,詩 p.24) 兩字情癡誤到今,蘭因絮果恨難禁。歌衫多少哀鶻血,盡是當年點染深。 (〈為阿玉校書賦詩一首〉,詩 p.62) 也有寫文人與藝旦間的纏綿情意、深情互動者: 故人相對更含羞,半晌無言怕舉頭。應為前情忘未得,平添舊恨與新愁。 (〈口占一絕紀盧生麗香重逢〉,詩 p.46) 一曲琵琶韻繞梁,可人碧玉冠歌場。春風喜得曾相識,真個魂消一段香。 (〈即席書一絕以贈四宜生與玉葉校書〉,詩 p.50) 廢吟香豔已多年,強向芳園一拂箋。舊夢迷離鶯侶渺,新歌宛轉鳳情牽。 煙花不遣隨春散,裙履何妨笑我顛。浪跡稻江歸思懶,同君且作醉中仙。 (〈席上率成一律示芳園與鳳英校書〉,詩 p.64) 這些風月冶遊的詩作,由於應專欄需要而寫,在內容上容易流於千篇一律,以致較 乏藝術價值,但卻也具體印證了日治時期,文人熱衷邀妓侑觴,以及家庭生活之外的另 一個情意世界。 那麼王開運又是如何看待自己涉足酒樓妓館之舉?對所謂「風月」之事作何解讀 呢?他在《三六九小報》的「靜室小言」裡寫道: 山間明月,河上清風,雖則取之無盡,用之不竭。然欲談風說月者,正在吾輩。 茍非文人墨客、風雅之士,總覺俗惡難堪;若市井中人,或胸無點墨,或略識之 無,偶爾登樓買醉,擁幾個俗妓,談幾句穢語,亦詡詡然以暢談風月自負,則未 免冤殺風月多矣。(文 p.400) 妓院中之行事,最風雅者,莫如品茶。弄煙品茗,輕彈低唱,幾為往昔妓院中一 定之方程式。雖墜鞭公子,走馬王孫,猶不越此軌。(文 p.408) 在此,王開運以多層意義來看「風月」,它當然與歡場中的男女情愛有關,但,並 不純粹只是情慾的消解,在杯觥交錯、輕彈低唱之餘,同時還要有文人墨客的清雅蘊藉,
或吟詩品茗,或戲謔諧趣。王開運曾描述綠珊盦主(即許丙丁)在天國茶店小飲的逗趣 表現: ……綠珊盦主,更擅口技,其翻蓮妙舌,能令憂者為喜,哭者破顏。日前偶相攜 到天國茶店小飲,到面紅耳熱時,君遂再開其懸河之口,使一輩女招待,盡為抱 腹絕倒。中一號政江者,猶覺笑不可抑,歡極不覺顫聲俏罵曰:「廢人。」舉坐 又為譁然,同人中有口占一絕,代為解嘲曰:「應是東方謫降身,偶從游戲悟前 因。美人倘解相憐意,名士何妨作廢人。」讀是詩,則君之風流放誕處,自可想 見。(文 p.400) 王開運其實也坦承自己少有「好色之疾」,但是,他卻和賈寶玉一樣憐香惜玉,珍 愛女性的柔情: 蓋如寶玉所言,女性屬水,其質溫柔時與周旋,頗足陶冶吾人性情,變魯莽為閒 逸,故雖好而無害也。耿直之友,或以為予病,時作苦口之諫,然數十年於茲, 冶遊之事,竟終不能屏絕,有負于良友好意多矣。(文 p.402) 台灣文人和藝旦之間,多是逢場作戲,罕有真感情者;24但或許是因撰寫「花叢小 記」之故,王開運在採訪報導之際反而深切感受到這些藝旦的真實情感,因此與某些藝 旦間已建立了深厚的友誼,不再只是娼妓與恩客之間的關係: 寶惜滯南時,予嘗徵其局,鎮日作晉人之清談,而終不及于亂,蓋亦如程氏之所 謂,目中有妓,心中無妓也。者回以事上北,因張君希進之邀飲,得再訪其香巢, 相見之歡,有逾他鄉故知,乃信膩友之勝於淫朋萬萬也。(文 p.402) 「目中有妓,心中無妓」,確實是上乘的「修行」境界。由於能以平常心或體貼之 心看待與自己同樣有困阨遭逢的風月女子,故而當一般人對娼妓極力詆毀時,王開運也 頗願為妓申冤: 近日新聞紙上,恆見有論妓女之害者,極力醜詆,不留餘地。夫妓女之貽害社會, 固不待言,然予以妓女之為害,當歸罪於惡鴇與社會,不宜專責彼輩弱者之妓女 24 據邱旭伶於 1998 年 9 月 5 日訪吳漫沙的訪談記錄,收在氏著,1999,《台灣藝妲風華》,台北:玉山社, 頁 221。
也。昔袁子才云:「妖姬從古說叢台,一曲琵琶一酒杯。若使桑麻真遍野,肯行 多露夜深來。」如此評論,纔不失風人溫厚之旨。(文 p.409) 1935年夏季,跨越新舊文學且為台灣政治社會運動的兩位健將──陳逢源(芳園) 與葉榮鐘和王開運邂逅於江山樓畔,王開運作了如是記錄: ……一夕,(芳園)君偕葉君榮鐘出游,與予邂逅於江山樓畔,遂相將至奎府治 處小坐。繼登江山樓,徵歌買醉,同坐尚有台中張、林二生,芳園審知諸人,俱 為小彩鳳坐上客,乃暗召彩鳳侑酒。鳳至,殊覺左右難為位置坐上,唯予年齒最 長,乃就予坐。而予則故命其轉坐於葉君右側,鳳不覺紅暈兩頰,蓋同人中,以 葉君最為年少故也。葉君,工詩文,青年倜儻,英氣勃勃,唯平生頗謹厚。此夜 則酒興大發,豪飲如澠,予老興亦為挑撥,遂相與縱飲高談。大有百杯狂李白, 一醉老劉伶之概。歸時,予已酩酊,遽登彩鳳樓上,偃臥於其養父床中。見予登 樓者,遍燭床下不得,而疑終不釋。翌日芳園猶以名士匿床下相訕笑,予因笑成 一絕,以自解嘲曰:「浸潤居然老是鄉,熱腸銷盡換柔腸。應知杜牧狂仍舊,一 醉何分上下床。」(文 p.405) 從中可以約略了解那個時代的風月概貌,幾乎所有的新舊文人都不能免於與藝旦的 互動關係。而在這樣看似歡愉而開懷的場景中,心裡隱藏著時代家國之憂的文人士子, 只能遁逃到溫柔鄉,在一次又一次的歌樓買醉中,銷磨了壯志。文中所提及的芳園(陳 逢源,字南都)為台南人,曾參加南社組織,移家台北後仍經常與府城人士有密切互動, 王開運便是其一。試看以下這組〈春日遣懷寄呈南都〉,頗能抒發兩人共同的心聲: 利鈍無心意自如,半庭花影晚光舒。纔聞舉國頒新制,鑿地誰人欲穴居。米珠敢 望九年儲,暗祝禾生慶有餘。雨過滿庭喧鳥雀,詩書不補腹空虛。未慣逢迎笑老 迂,安貧差免吏催租。消愁滿擬花間去,欲醉難期五日酺。好將傀儡付雲煙,名 士由來不值錢。但得鶯花娛晚景,暫忘大地海成田。小櫻時節憶南都,白雪25陽 春不可摹。真箇萬金堪買笑,同君沉醉酒家胡。(文 p.405) 日治晚期,殖民者頒發新制度,雷厲風行地推行皇民化運動,要求全民奉公報國, 意圖拔除台灣人的漢文化根苗,由於戰爭期物資的困窘,殖民者對台民錙銖必計,極盡 剝削之能事。看到民眾物資困乏的窘況,想起歷經滄桑之變的傷痛,進而想「鑿地穴居」 的王開運,雖嘗試讀書寫詩,卻無法消除心中的塊壘,最後只好選擇另一個逃避的方式, 25 作者註:「葉山敏子藝名『白雪』。」(文 p.405)
此即向花間買醉,暫時忘卻無所遁逃的煩憂。「但得鶯花娛晚景,暫忘大地海成田」、「真 箇萬金堪買笑,同君沉醉酒家胡」,寫此詩時王開運約五十歲,已邁入前老年期的他,奮 鬥了大半輩子,仍無法在日本殖民下真正開懷。無可奈何之餘,只能逃於酒、逃於溫柔 鄉,暫時忘卻滄桑之痛與作為「傀儡」,任人驅遣、操弄的無奈和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