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晚清民初的譯本 1900 ── 1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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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晚清民初的譯本 1900 ── 1918

本章將深入分析凡爾納晚清民初時期的科幻譯本，第一節先討論晚清民初時期翻譯文學在中文多元文學系統中的位置，及其對譯者所引致的影響。第二節說明此一時期凡爾納科幻小說的整體翻譯情況。第三節則以魯迅的《地底旅行》為例，詳細整理譯者的操縱與其所使用的翻譯策略。第四節為結論。

第一節翻譯、科幻與多元系統

依據埃文•佐哈爾的多元系統論，翻譯文學在多元系統中所處的位置，會影響譯者採用的翻譯策略。因此，要深究譯者何以選擇某種翻譯策略，必須考慮到社會歷史因素的影響，不能單從忠實與否來評判。

晚清時期，雖然中國處處比不上西洋人，但是傳統讀書人仍把本國文學捧的極高，忽視域外文學的存在。直到1899 年林紓翻譯了《巴黎茶花女遺事》轟動文壇之後，才引起各方的注意，並掀起了翻譯外國說部的風潮。不過林紓等人初引進外國文學之時，對於外國文學實際上並沒有十分重視。而對於後來推動「小說界革命」的新小說家而言，從事「翻譯」的目的是要啟蒙大眾、讓讀者能夠吸收外來資訊，讀者的接受度成為首要考量，因此儘管口頭上說要以外國小說來更新中國的文學，但是實際上作法仍然非常保守，深怕會壞了讀者的文學胃口，所以對於翻譯依然有許多主觀的改造。綜觀這個時期，整個翻譯文學是處在邊緣的位置，因此譯者常常採用不「嚴謹」¹的方式來翻譯，絕大多數翻譯都屬於不充分譯作，常會套用中文裡已經建立的規範，或就近尋找最佳的現成二級模式

（secondary model）。而在當時，譯者對於這樣的自由操縱，並沒有覺得任何不

1 王德威：「我們對彼時文人「翻譯」的定義，卻須稍作釐清：他至少包括意譯、重寫、刪改、

合譯等方式。」參見《被壓抑的現代性》，頁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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妥，也很大方地承認。梁啟超在〈《十五小豪傑》²譯後語〉中如此說道：

（第一回）此書為法國人焦士威爾奴所著，原名《兩年間學校暑假》，英人某譯為英文，日本大文家森田思軒，又由英文譯為日本文，名曰《十五少年》，此編由日本文重譯者也。

英譯自序云：用英人體裁，譯意不譯詞，惟自信於原文無毫釐之誤。日本森田氏自序亦云：易以日本格調，然絲毫不失原意。今吾此譯，又純以中國說部體段代之，然自信不負森田。果爾，則此編令焦士威爾奴復讀之，當不謂其唐突西子耶！

（第四回）本書原擬依《水滸》、《紅樓》等書體裁，純用俗話，但翻譯之時甚為困難。參用文言勞半功倍……（陳平原、夏曉虹，64）

所謂的「中國說部體段」，以及「《水滸》、《紅樓》等書體裁」，也就是「現成二級模式」，為了能夠使中國的讀書人接受，自然就把域外的作品塞到傳統小說的框架之中。不過這樣的做法，並不是梁啟超一人的專利，徐念慈在翻譯《海外天》一書時，也說道：「前歲少年中國之少年³譯《十五小豪傑》，云以中國說部體代之，自信不負作者，吾於此書亦然……此書原文十六回，悉仍舊貫，惟起迄處，稍微裁補，取其機勢也。」⁴儘管已經動過手腳，然而譯者卻絲毫沒有察覺不妥，翻譯的工作實際上是十分地隨性。

科幻翻譯作為文學翻譯的一環，也同樣受到邊緣位置的影響。從當初所留下來的文獻當中，我們可以看到科幻小說的譯者是如何操縱譯本以迎合讀者的需求。海天獨嘯子的〈空中飛艇弁言〉裡記載了他的「譯述之方法」：

是書原本為二厚帙，本卷名曰《空中飛艇》，續卷名曰《續空中飛艇》。今易之為三卷：一上卷、二中卷、三下卷。卷中多日本俗語，今代以我國文話。凡刪者刪之，益者益之，竄易者竄易之，務使合於我國民之思想習慣，大致則仍其舊。至其體例，因日本小說與我國大異，今勉以傳記體代之。若夫謬誤之處，則俟我國達者勉賜裨正，所厚幸也。（陳平原、夏曉虹，108）

2 即凡爾納之 Deux Ans de vacances。

3 即梁啟超。

4 轉引自楊世驥，頁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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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的兩大冊變成了三冊，而且想刪就刪、想加就加、想改就改，用中文的說法代替日本俗語，用中文的傳記體代替原本的小說格式，完全沒有保留原作精髓的打算。而在《電術奇談》的「附記」當中，吳趼人說他是這麼「衍義」⁵的：

此書原譯僅得六回，且是文言，茲剖為二十四回，改用俗話，冀免翻譯痕跡。原書人名地名，皆系以和文諧西音，經譯者一律改過，凡人名皆改為中國習見之人名字眼，地名皆借用中國地名，俾讀者可省腦力，以免艱於記憶之苦。好在小說重關目，

不重名詞也。書中間有議論諧謔等，均為衍義者插入，為原譯所無。衍義者擬借此以助閱者之興味，勿譏為蛇足也。（陳平原、夏曉虹，163）

原來吳趼人是把別人的譯本拿來加工，回數變多，人名、地名通通中國化，而且還加入了譯者自己的見解，目的是希望免去「翻譯痕跡」，增加讀者的閱讀樂趣。

凡爾納的翻譯在這樣的背景之下也同樣受到影響，譯者之一、日後新文學運動的泰斗魯迅先生，在＜月界旅行辨言＞的最後一段，也如此說：

《月界旅行》原書，為日本井上勤氏譯本，凡二十八章，例若雜記。今截長補短，

得十四回。初擬譯以俗語，稍逸讀者之思索，然純用俗語，復嫌冗繁，因參用文言，

以省篇頁。其措辭無味，不適於我國人者，刪易少許。體雜言龐之譏，知難倖免。

書名原屬《自地球至月球在九十七小時二十分間》意，今亦簡略之曰《月界旅行》。

（魯迅，4-5）

之所以「截長補短」、「其措辭無味，不適於我國人者，刪易少許」目的都是為了

「稍逸讀者之思索」。由以上這三個例子看來，晚清時期的譯者多以讀者的接受度為最高考量，翻譯的精確與否並不是譯者最重視的規範⁶，也因此譯者對於譯本的諸多操縱不能用單用「不忠實」來評判。

5 吳趼人的《電術奇談》，是由方慶周的譯本「衍義」而來，樽本照雄曾加以比對，發現吳趼人的作品雖有添改，但是仍然大體忠實於菊池幽芳的原著。參見馬祖毅，頁 711-712。

6 陳平原認為：「『直譯』在晚清沒有市場，翻譯界基本上是『意譯』一面倒，常出現的策略包含下列四種：一、改用中國人名、地名，便於閱讀記憶。二、改變小說體例、割襲回數，甚至重擬回目，以適應章回小說讀者口味。三、刪去『無關緊要』的閒文和『不合國情』的情節。四、譯者大加增補，譯出好多原作中沒有的情節和議論來。」參見，《二十世紀中國小說史》，頁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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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凡爾納的科幻譯本

受到時代風尚的影響，凡爾納的科幻小說在這個時期的譯本，絕大多數都偏向可接受性，就筆者所掌握的七個（含重譯本）譯本當中⁷，幾乎都經過大幅的改動，唯一充分性較高的是薛紹徽的《八十日環遊記》。

《八十日環遊記》在晚清民初時期，除薛氏譯本⁸以外，尚有叔子譯的《八十日》⁹；孫毓修譯的《兩萬鎊之奇賭》（節譯）；未知譯者姓名的《周遊世界》¹⁰； 1906 有正書局也發行了一個版本，標為雨譯，題《環球旅行記》。總計下來，《八十日環遊記》應是此一時期出版次數最多（包含再版與重譯）的凡爾納作品。不過這些譯本大部分都已經佚失，目前僅存的只有薛紹徽與叔子的版本。

薛紹徽版的譯文在晚清時期算是充分性相當高的譯本，譯文中除了有大量的譯者註釋之外，譯文的刪節也極少，比較明顯的操縱之處是薛紹徽把各章冠上了傳統小說的回目，且原文書中的詩句，也套用五言與七言絕句的格式來翻譯。

至於叔子版的譯文，則與魯迅的《月界旅行》、《地底旅行》，盧籍東的《海底旅行》，以及商務印書館的《環遊月球》一樣，都經過譯者刻意的改動¹¹。總體來講，凡爾納的晚清科幻譯本有三個共通的特色：一、符合傳統小說的框架。二、

為政治目的服務。三、省略或簡化科學的描述。以下筆者將以魯迅所譯之《地底旅行》為例，以深究彼時的翻譯策略。

7 分別是薛紹徽版的《八十日環遊記》、叔子版的《八十日》、《海底旅行》、《地底旅行》、《月界旅行》、《秘密海島》與《環遊月球》，其中除了《八十日環遊記》與《秘密海島》以外，都是轉譯自日文本。

8 1906 年有另一個版本，由小說林社刊行，譯者標為陳澤如，題目改為《寰球旅行記》，實際上是同一個譯本。

9 上海商務印書館 1914 年 11 月 24 日，說部叢書 2=50，原標為「冒險小說」。

10 連載於《少年雜誌》，後出單行本。

11 本文僅詳細分析《地底旅行》，其他譯本大致上的分析，請參見 Pollar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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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魯迅《地底旅行》譯本分析

《地底旅行》譯自凡爾納的

Voyage au centre de la terre （A Journey to the Center of the Earth）。當年魯迅化名「之江索士」，於 1903 年 12 月在留學生刊物

《浙江潮》上發表了譯文前兩章，後來的十章則連同前兩章於1906 年由南京啟新書局以單行本發行¹²。凡爾納的原作寫成於 1864 年，魯迅這個譯本是由日文本轉譯而來，而日文本又是從英文譯本轉譯而來¹³。日文譯者三木愛花（Miki Aiwa）與高須治助（Takasu Bokuho）以意譯的方式來翻譯這一部作品，而魯迅則是以「譯演」的方式來進行，但是經過這三層的轉譯，最後的成品依然足堪辨認¹⁴，算是頗為難得。根據卜立德的研究，日文譯者在譯本當中補充了一份 86 頁的附錄「地球的起源與演化」¹⁵，而且日文譯文開頭也不是按照凡爾納的原文來進行，而是逕自大談地心理論與地殼厚度，同時還不忘盛讚歐洲人對於知識的渴望與「與天為戰」的大無畏精神¹⁶。整體來說，魯迅的譯文在主體故事情節上與原文一致，但是相較於凡爾納的原著尚有許多的不同點。

魯迅的譯本雖然經過重重轉譯，其間有日文本和英文本的影響，但本論文只把重心放在中文譯文上，觀察魯迅的最終譯文是以如何的方式呈現。而這樣的立足點也符合多元系統論以譯入語／文化（target-language/ culture）為著重面向、

以譯文為主體的思維。

A. 摘要

故事的起點是1863 年的德國，漢堡市，故事的主角是一位礦物與地質學教授，名為列曼（Otto Lidenbrock），他的姪子兼學生亞蘺士（Axel）與他同住。

12 周桂笙也譯了另一個譯本，名為《地心旅行》又稱《地球遂》，請參見附錄一。

13 從度量衡可以看出，日文譯者是從英文譯本轉譯而來，參見 Pollard，頁 193。

14 同上註。

15 “The Origin and Evolution of the Earth” ，參見 Pollard，頁 190。

16 同上註，頁 1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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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xel 人生裡最大的興趣是美麗的洛因（Gräuben），教授的教女兼學生，也是Axel 渴望結婚的對象。Lidenbrock 在無意中發現了一份用古冰島文所寫的密碼函，寫下該文件的是十六世紀探險家亞倫薩力耨山（Arne Saknussemm），他聲稱曾經到過地球的中心，而地心的入口正是在冰島的Snæffels 火山，該火山從 1229 年之後就不曾再活動過。於是Lidenbrock 決定要追隨 Arne Saknussemm 的腳步，到地底去探勘。

Lidenbrock 想帶 Axel 同去，但是 Axel 心繫愛人，萬般不願冒著生命風險去走這一趟，但無奈拗不過教授一再堅持，只好勉強上路。一路上卻又想盡辦法找理由希望能勸教授放棄這種不切實際的想法。（故事到此作者的筆調都十分幽默）

拉著不情願的 Axel 到了冰島之後，Lidenbrock 雇用了當地的綿鳧（eider）

獵人梗斯（Hans Bjelke）做為嚮導，自火山口進入地底進行了一連串的冒險，發現了許多奇觀，包括了巨大的地底海，各種古老植物森林，並目睹了蛇頸龍與魚龍大戰。三人渡過地底海之後，遇到一處死路，Lidenbrock 用炸藥炸開阻塞的通道。爆炸的威力引起了火山爆發，同時引進了海水，三人坐在筏上被這股力量送到了西西里的一座火山島嶼上，重回地面。返國之後，Lidenbrock 與 Axel 的旅程流傳開來，兩人也因此成為全球的名人。

B. 譯文分析

筆者將《地底旅行》裡所採用的翻譯策略依照上面所提的三大項來分析：一、

符合傳統小說的框架。二、為政治目的服務。三、省略或簡化科學描述。晚清時期為了降低引進外國文學可能的反感，諸多譯者都努力用章回小說格式來「調整」

原文，而這個時代引進科幻文本的基本動機是希望能夠開啟國人智識，引領國家走向富強之路，選擇科幻作品來翻譯本身就帶有政治目的，在文本當中我們也會看到許多政治性的「調整」。但是，作為引介科學知識的媒介，科幻小說中的科學成分卻沒有真正反映出來，魯迅所說「故苟欲彌今日譯界之缺點，導中國人群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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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行，必自科學小說始」（3）的主張並沒有落實¹⁷。

一、符合傳統小說的框架

《地底旅行》採用章回小說格式，每一章的開頭有回目，例如第七回的回目是「泛巨海垂釣獲盲魚入戰場飛波現古獸」，這些回目都是原著所沒有的。凡爾納的原著中一共有45 章，每章開頭有數字編號，魯迅的譯文在大量刪節合併之後之後只剩下12 章¹⁸。而為了讓外國的小說看起來更「對味」，魯迅添加了許多成分，並且引用大量中國的典故與意象。

（1）補原文之不足

譯文在開頭有一段導言，成分有點像是今天的譯者序，同時還兼為讀者補充地球科學的背景知識：

【地底旅行】魯迅譯文集，魯迅譯，頁97

溯學術初胎，文明肇辟以來，那歐洲人士，皆瀝血剖心，凝神竭智，與天為戰，

無有已時；漸而得萬彙之秘機，窺宇宙之大法，人間品位，日以益尊。所惜天下地上，人類所居，而地球內部情形，卻至今猶聚訟盈庭，究不知誰非誰是。從前有個學者工石力子曾說：「地球中心，全為液體。」一般學子，翕然從之。迨波靈氏出，竟駁擊不留餘地，其說道：「設地球中心，是沸熱的液體，則其強大之力必將膨脹，地殼難免有破裂之患。猶氣罐然，蒸汽既達極度，則訇然作聲，忽至龜坼。然我等所居的地球，為甚至今還是完全的呢？」波氏之說出，這班隨聲附和的學士先生，也只得閉口攢眉，逡巡退去了。今且不說，單說地殼厚薄，仍然是學說紛紜，莫衷一是。有的說是十萬尺，有的說是三十七萬尺，有的說是十六萬尺，而有名的英國碩儒迦布庚，則說是自百七十至二百十五萬尺。唉，好了好了，

不必說了！理想難憑，貴在實行。終至假電氣之光輝，探地府之秘密者，其勢有

17 魯迅的《月界旅行》是筆者掌握的作品當中，科學成分譯出較多的作品，不過，依然有許多科學的段落沒有譯出。

18 鮑卓賢的英譯本一共有 A4 尺寸 217 頁，而魯迅的中文譯本只有 A4 尺寸 24 頁。由於魯迅的刪節太多，因此很多細節都沒有反應出來，比方說漢斯說丹麥話的問題就完全沒有處理，直接讓漢斯跟另外兩位主角對話如流，這與後來的譯本有些差距，參見第六章第三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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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容已者歟。

魯迅這一段文字與原本的開場有很大的不同，氣勢倒頗像《三國演義》。不過雖不是出自原文，卻是整個譯文中少數僅存的科學描述。接下來的第二段開頭，魯迅還不打算進入原文，而是仿照章回小說的慣例，對人物來個背景介紹：

【地底旅行】魯迅譯文集，魯迅譯，頁97-98

卻說開明之歐土中，有技術秀出，學問淵深，大為歐、美人士所欽仰之國曰德意志。鴻儒碩士，蔚若牛毛。而中有一畸人焉，名亞蘺士，幼即居其叔父列曼家，

研究礦山及測地之學。列曼為博物學士，甚有盛名，礦物、地質兩科，尤為生平得意之學；故常屏絕家事，蟄居書齋，几上羅列著無數光怪陸離的金石，窮日比較研究，視為至樂。

而原文的故事一開始是由Axel 自述故事發生的時間、地點：

【Journey to the Center of the Earth】William Butcher 譯，頁 3

On 24 May 1863, a Sunday, my uncle, Professor Lidenbrock, came rushing back towards his little house at No. 19 Königstrasse, one of the oldest streets in the historic part of Hamburg.

承襲傳統章回小說的特點，譯文把原先的第一人稱敘述，換成了方便操作的第三人稱敘述，相較於凡爾納的小說中人物性格是藉由對話與 Axel 的描述逐漸呈現出來，中文譯文就顯得平淡無奇。另外，譯文在每一回的開頭，還會多出一個前情提要，以第三回為例，魯迅是這麼說的：

前回說亞蘺士自得了法國朋友觀劇探幽，頗免羈旅之苦……

除了前情提要，必要時還會製造懸疑效果，在章節結尾之處，刻意捏造緊張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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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增加讀者的閱讀動力，例如第四回的結尾：

忽聽得梗斯大呼道：「不要進來！諸君不要進來！！」

譯本當中的亞蘺士偶爾會高興地唱起歌來，這也是原文之中所沒有的，而且這位德國人唱的還是英國大文豪的《失樂園》：

亞蘺士危坐筏首，仰視晴昊，俯聽波聲，歡喜不盡。遂又拍手高歌起來，其歌道：

「進兮、進兮，偉丈夫！日居月諸浩遷徂！曷弗大嘯上征途，努力不為天所奴！

瀝血奮鬥紅模糊，迅雷震首，我心驚粟乎？迷阳棘足，我行卻曲乎？戰天而敗神不庯，義氣須學撒但麤！吁嗟乎！爾曹胡為徬徨而踟躕！嗚呼！」（撒但與天帝戰，不勝，遁於九地，說見彌兒敦《失樂園》。）

這段文字可以突顯出晚清譯者的另一個問題，亦即對外國文學認識不足，因此鬧了笑話，五四時期的大文豪原來也有生澀懵懂的時候。

（2）引用中文典故與中國化

除了形式上的變化，譯文中也不知不覺滲進了許多中國的色彩，魯迅在許多地方都加進了中國的典故、意象與思維，取用一些最佳的現成二級模式。例如，

亞蘺士一行三人從雷克雅維克（Reykjavik）出發之後途中休息了兩次，第一次是一處民家：

【Journey to the Center of the Earth】William Butcher譯，頁66

When we came in, our host, as if seeing us for the first time, greeted us with the word ‘sællvertu’, which means ‘be happy’, and came and kissed us on t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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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eek.

His wife pronounced the same word in turn, accompanied by the same greeting; then the two of them, putting their right hands on their hearts, bowed deeply.

I hasten to add that the Icelandic woman was the mother of nineteen children, some small and some big and and all chaotically teeming in the spirals of smoke filling the room from the hearth. At each moment, I caught sight of another little blond head of some melancholy emerging from the cloud. It was exactly like a line of angels who had forgotten to wash their faces.

……silence fell across the whole community when the soup was served, and the natural Icelandic taciturnity, even amongst the youngsters, came back. Our host served us a lichen soup which was not unpleasant, then an enormous portion of dried fish swimming in some butter that had been soured for twenty years, and was consequently much to be prefered to fresh butter according to the gastronomic ideas of Iceland. With it was ‘skyr’, a sort of soured milk, served with biscuits and sweetened with the juice of juniper berries; and finally as a drink, whey mixed with water, called ‘blanda’ in this country.

譯文當中把這個場景比擬做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而且還添加了一句原文所無的

「文明之歐洲，此風墜地久矣！」，似乎隱約之中也透露出對歐洲文明的批判：

少時，抵一古村，向民家借了宿。村中民情純樸，古道猶存。款客者雖無非蔬食菜羹，而其意卻十分周摯。小兒繞膝，馴不避人。女子行觴，嫣然勸客。亞蘺士賭此情景，疑入桃源，歡喜無量。嘆道：「文明之歐洲，此風墜地久矣！」

這樣的比喻現今看來其實頗為突兀，一個德國人如何識得桃花源？只不知當時的讀書人是否意識到此處的怪異。而第二個休息處是個牧師公館，但是這個教會的住所卻成了佛教的寺廟，牧師也變成了住持：

The guest-room seemed to me the worst in the vicarage, narrow, dirty, and foul-smelling. But we had no choice. The Rector apparently didn’t practice t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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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raditional hospitality. Far from it. Before the day was out, I could see that we were dealing with a blacksmith, a fisherman, a hunter, a carpenter, and not at all with a minister of the Lord. We were in mid-week, it has to be admitted. Perhaps he made up for it on Sundays.

I do not wish to criticize these poor priests who are, after all, perfectly wretched: they get a ludicrous income from the Danish Government and receive a quarter of a tithe from their parish, which does not even add up to 60 marks at present-day values. Hence the need to work for a living. But by fishing, hunting, and shoeing horses, one ends up adopting the manners, tone, and habits of hunters, fishermen, and other slightly rustic people.

既而懷黎吉留寺院已在目前。寺中住持，衣垢衣，履敝舄，扶仗出迓，蓋此寺中僧侶，皆或獵或佃，自食其力；與自稱持齋念佛之混帳行子不同，故衣履亦不遑修飾。

這樣的內容，自然是出自魯迅的筆下，不會是日文或英文譯者的改動，而除此之外還有其他的例子，亞蘺士在故事當中常常為了抒發情緒而出口成詩，類似詩經、楚詞之類的句子都出現過。比如亞蘺士、列曼兩人從家中坐上馬車，準備出發到車站的時候，亞蘺士便發出這樣的感嘆：

I held Gräuben briefly in arms, then got into the carriage. She and Martha waved us a last goodbye from the front door. Then the two horses, urged on by the whistling of the driver, galloped off towards Altona.

亞蘺士眼中，惟彷彿見亭亭倩影，遙望車塵；而馬車一轉，正被列曼遮著，暗忖道：「予欲望洛兮，叔父蔽之」。

類似的例子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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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蘺士大呼道：「壯士一去不復還，毀了筏罷！」

當三人費盡千辛萬苦渡過地底海之後，卻突然發現自己被暴風雨吹回原點，眾人沮喪之餘，教授不禁氣得大罵：

Fate plays me such tricks! The elements are conspiring against me. Air, fire, and water are combining to stop me getting through. Well, they are going to see what my willpower can do. I shall not yield, I shall not retreat a tenth of an inch. We shall see who wins: man or nature!

（列曼）憤火驟熾，把磁針一擲，大叫道：「天地五行，共設奸謀，寧能傷我！

我惟鼓我的勇，何難克天！從此照直線進行，怕他作甚！天人決戰，就在此時了！」又嘆了一口氣，突然起立說道：「天地五行，我與儞戰一合吧！……」

西方人相信，人間界的基本元素是earth, air, fire, and water四種，概念上跟中國的金、木、水、火、土五行很像，所以魯迅就這麼順其自然地用「天地五行」來取代四元素。另外，還有中國的「匾額」、佛經裡的「牛首阿旁」等：

……奇哉！奇哉！壁上竟掛著一方石造的匾額。石液浸漬，古色斑斕……

頁140

時而聞雷音大震，時而見石液狂飛，幾疑有牛首阿旁，將扇煽火，火化無量蛇舌，

圍著木筏，伸縮嚇人。

這許多的例子，說明了魯迅明顯採用歸化的翻譯策略，相當努力要消除中國傳統讀書人對域外小說可能產生的抗拒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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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為政治目的服務

晚清的域外小說引介以政治小說、科學小說與偵探小說為最熱門，姑且不論時人對於偵探小說亦能開發民智這種十分牽強附會的說法，科學小說與政治小說一樣，都帶有濃濃的政治意圖，希望能夠透過譯本影響讀者，實現改變思維、振衰起弊的大夢。在《地底旅行》當中，魯迅對譯文的「政治性調整」分為兩類，

一個是人物性格，另一個則是對話與情節，其中我們可以看到許多彼此互相矛盾的描述。

（1）人物性格的改變

故事中對四位主要人物的客觀描述都有所變更，而且改動幅度不小，其中亞蘺士、列曼與梗斯三位主角的共有現象是他們的行為都「小丑化」了：

‘What’s wrong?’ she said, taking my hand.

‘Wrong!’ I cried.

In two seconds and three sentences my pretty Virland girl was up to date on everything.

【地底旅行】魯迅譯文集，魯迅譯，頁99 頁

洛因道：「究因何事呢？」說畢雙眸灼灼，促其速答。亞蘺士便從蝦蟆似的跳躍說起，自頭至尾，細細講了一遍。

不知為何，亞蘺士會像蟾蜍一樣跳起，而且會跳的還不只他：

一日，（列曼）獨居書齋，涉獵古籍，不知有何得意，忽然大笑幾聲，蝦蟇似的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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處亂跳……

像這樣的例子，在譯文中到處都是，例如：

103 頁

亞蘺士招呼行李畢，急到船塢。見這老叔父，已面紅耳赤，在汽船上亂跳……

135 頁

亞蘺士笑道……：「叔父，儞看，還有他的遺跡在這裡呢！」於是手舞足蹈，向前便跑……又跳了幾跳，向四方亂指道：「此後到瑞典，至俄羅斯西伯利亞，又至亞非利加，更到那裡，到那裡，……一直至地底。」

141 頁

亞蘺士喜極，頓忘勞苦，亂跑亂嚷道：「這畢竟是什麼所在！樂土！樂土！不是夢嗎？」列曼、梗斯皆不知所對。亞蘺士又獨自跑了一個圈子，才見梗斯開口道……

144 頁

三人聽得「色輪不離」四字，便想起古事，欣喜不勝，口中亂嚷，沒命的向山下奔去，義大利人見了，疑從九幽地獄飛出來的魔鬼，便也大嚷起來。

不僅亂跳，還沒命地四處亂跑，這樣的文字常常讓人一陣錯愕，不知所以。不過有的時候，倒也讓人不禁會心一笑：

137 頁

亞蘺士道：「豈有此理！儞說是哪裡呢？叔父！」一面說，一面伸手向石壁上去摩，

忽呀的一聲，指上早受了火創。忙縮回手，浸入海水，豈知海水亦熱如沸油。又是呀的一聲，忙把兩指啣謝入口中，呼痛不止。

我們現今很難去揣測魯迅這翻改動有什麼目的，可能是為了增強戲劇效果，也可能如卜立德所說，心中依然淺藏著一份對西方人的不滿，想刻意捉弄一番（191）。不過另一方面，對於這三個人物基本性格的變更，便比較容易察覺出他的用意。

凡爾納筆下的亞蘺士是個好安逸、怕危險的平凡人物，而這樣的懦弱形象顯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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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於晚清知識份子對於歐美人士「與天為戰」的期待，畢竟打敗中國的強權豈有懦弱人士？更何況如果照實翻譯，將如何以小說來「振國民精神，開國民智識」？

於是原本貪生怕死，只想留在未婚妻身邊安穩過生活的亞蘺士，變成了「勇往直前」的學者：

‘No!’ I cried indignantly. ‘No! I’m not going to tell my uncle. It would be terrible if he got to know about such a journey. He’d just want to have a go himself. Nothing would stop a geologist of such determination. He would leave anyway, against all obstacles, whatever the cost. And he’d take me with him, and we wouldn’t come back. Never. Not no-how!’

這亞蘺士，本有獻身學術的犧牲之志，今聞列曼言（去地心旅行），也不覺手舞足蹈，不待說完，便拍手大呼道：「贊成！贊成！願從願從！」……為學術的犧牲，

故當爾爾。

而當列曼教授把旅途所需的器具通通整備完成，只待隔日出發，亞蘺士也受到感召，開始「神氣發皇，奮力理事」：

蓋自趨絕地，壯士或為逡巡，然死迫目前，懦夫亦能強項。亞蘺士之奮迅雄毅，

一變故態者，如是乎？亦非如是乎？

原來的亞蘺士實際上是百般不願，沒有「奮力理事」，更加沒有從懦夫變成「強項」，魯迅這般寫法，希望鼓勵中國讀者的成分很高。

第二位主要角色列曼（Lidenbrock）也一樣經歷了性格的變化，原本的列曼只是個執著於學術的學者，脾氣雖不是大好，但其實是個十分單純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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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tto Lidenbrock was not a bad man, I will gladly concede. But unless changes happen to him, which is highly unlikely, he will die a terrible eccentric.

He was professor at the Johanneum, and gave a course on mineralogy, during which he normally got angry at least once or twice. Not that he was worried whether his students were assiduous at his lectures, or whether they paid attention, or whether they were successful later; he hardly bothered about these details. He lectured ‘subjectively’, to use the expression from German philosophy, for himself and not for others. He was a learned egoist and a selfish scholar, a well of science whose handle groaned whenever someone wanted to draw something out of it; in a word, a miser.

而譯文裡的列曼，卻常常對亞蘺士的懦弱行為表示不屑，最常出現的是「冷笑」：

亞蘺士失聲道：「呀，遲了，這位老叔父，不知又要嘮叨多少話哩！」便匆匆出房，

這列老先生，果然大有嘲笑之色。冷笑道：「哼！儞真勤極，睡至此時，儞是做什麼的呢？」

像這樣的對話場景常常出現，一再刻意凸顯亞蘺士的畏縮與列曼的大無畏精神，

而且對話的內容通常都是譯者添加，下有另一例：

三人如不倒翁一般，只在筏上亂滾，亞蘺士怕極，匍匐而行。正摸著列曼。列曼故意道：「如此風景，好看極了！」。

原文故事中的女主角洛因（Gräuben）登場的機會不多，到了譯文之中更少出現，亞蘺士於旅途中思念她的部分全部遭到刪除¹⁹。魯迅對於洛因的描述少了

19 或許在魯迅眼中，這些是兒女情長的小事，無關國家大運，畢竟他曾經說過：「至小說家積習，

多借女性之魔力，以增讀者之美感，此書獨借三雄，自成組織，絕無一女子廁足其間，而仍光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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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有的柔情，卻多了「敵天的豪氣」：

Gräuben was a charming girl, blonde with blue eyes, of a slightly serious character;

but she did not love me any the less for all that. For my part, I adored her ― if, that is , the word exists in the Teutonic language. As a result of all this, the picture of my little Virland girl immediately switched me from the world of reality to that of daydreams, that of memories.

原來這洛因，是列曼的親戚。生得蕙心蘭質，楚楚可憐，與亞蘺士極相契合。然洛因雖是女子，卻具有冒險的精神，敵天的豪氣。所以得知此番地底旅行，卻比亞蘺士更為歡喜。

想來救亡圖存人人有責，所以若有女性讀者在內，也要一併激勵，共同為改良群治而努力。

最後一個角色是擔任嚮導的 Hans，當然他也脫不了被改造的命運，初登場的時候，亞蘺士對他有這樣的描述：

He (Lidenbrock) was speaking Danish with a tall man, robustly built. This great strapping figure was clearly of unusual strength. His eyes, in a head of very considerable size and a certain naïveté, appeared intelligent to me. They were of a dreamy blue colour. Long hair, which would have passed for red even in Britain, fell on athletic shoulders. This native was supple in his movements, but moved his arms little, like a man who didn’t know the language of gestures or didn’t bother to use it. Everything about him revealed a perfectly calm nature, not lazy, but composed. You felt that he didn’t require anything from anyone, that he worked as it suited him, that his philosophy of life couldn’t be astonished or disturbed by anything in this world……This serious, phlegmatic, silent type was called Hans

陸離，不感寂寞，尤為超俗。」一流的小說，是不該有女人存在的，能夠沒有最好，就算有也要與眾不同。參見魯迅，《魯迅譯文集》，〈月界旅行辨言〉，頁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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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jelke.

原來的Hans 沈著冷靜，不為危難所動，幾乎可以說是「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

的典範，因為本身所具備的獵人性格，讓他處理各項危機時面不改色，也多次救了亞蘺士與列曼的性命，然而魯迅筆下的梗斯卻未免太過英明神武：

亞蘺士沒法，定睛偷覷梗斯，則黑暗中，橫篙屹立。暴風吹面，虯髯蓬飛，其勇猛奇詭之形，宛若與魚鼉蛇頸鼉同時代的怪物。

譯文裡的梗斯也比原文來得情緒化，甚至還會引用白居易的「長恨歌」²⁰來抒發情感：

【地底旅行】魯迅譯文集，魯迅譯，頁109 列曼笑問道：「君能從我遊乎？」

梗斯大笑道：「上窮碧落下黃泉，無猶不懼！況區區火山口乎？吾往矣！」

有時候也會大驚小怪：

列曼不語，正欲取出望遠鏡，則梗斯已攀上檣頭，昂首遠眺。忽大叫道：「不好！

龍！！龍頭！！！那邊龍吸水了。」亞蘺士忙道：「快轉舵避難罷！」列曼冷笑道：

「又來胡說。地球上有龍的嗎？」

所以統觀整篇譯文，每個角色都變了樣，雖然偶有前後矛盾之處，但是刻意強化冒險無畏精神的操作手法當是十分明顯，其用心之深由此可見一般。

20 參見，D.E. Pollard，頁 1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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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對話、情節的竄改

人物性格改變之後，對話當然也就加油添醋，以強化劇情張力，不斷宣揚

「不怕死」的精神，譏笑與教訓常常合併而來：

‘So, Uncle,’ I said. ‘Are you really determined to go?’

‘What, aren’t you convinced?’

‘Of course I am,’ I said to pacify him. ‘But I’m just wondering what all the hurry is.’

‘Time is the hurry!’ Time fleeing with a speed nothing can alter!’

‘But it is only 26 May, and the end of June is…’

列曼道：「儞還不曉得嗎？我等是明天要動身的！」亞蘺士聞言，驚其過速，問了一句，「為甚明天就要動身？」而列老先生又發起恨來了，他說道：「我等是優遊卒歲的人嗎？儞怕死嗎？如此推託，儞惜別嗎？同那洛因，有長圖大念的人，是可以惜別的嗎？」列曼絮絮叨叨，說個不了，亞蘺士沒法，只得裝著悠然的樣子強辯道：「我是一無所懼的，有誰說我是怕事的，諒必未有吧。我的意思，

不過以為從容辦事，才能完善，後面又沒催促的，何必像逃難一般汲汲如是呢？」

列曼道：「沒有催促的嗎？這光陰不是嗎？」

依照這樣的思維，連思鄉都是不允許的舉動，有時甚至也出現過份誇張的比喻：

‘You seem uneasy, Uncle?’ I say, seeing him often putting the telescope to his eye.

‘Uneasy? No.’

‘Impatient then.’

‘With good reason!’

‘And yet we are advancing at a rate…’

‘I do not care! It is not our speed that is too small, but the sea that is too big!’

I remember then that the professor, before our departure, estimated the length o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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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is subterranean ocean to be about 70 miles. We have already done at least three times that distance, but haven’t discovered the slightest sign of the southern shores.

‘We are not going down,’ continued the professor. ‘All this is lost time. I did not come so far for a boat-trip on a pond!’

He calls this voyage a boat-trip, and this ocean a pond!

‘But’, I argue, ‘since we have been following the route indicated by Saknussemm…’

列曼亦有不悅之色。取出望遠鏡，向四方眺望了良久。忽把望遠鏡向額上一推，

問道：「儞想什麼？」亞蘺士道：「我沒有想。」列曼道：「否！否！儞頗有不悅之色！必定又動鄉思了……」說罷，面有怒色。亞蘺士暗想，不知他有何不悅，

卻來拿我出氣？遂索性反問道：「當離岸時，叔父說至地底不過三十『密黎』，今已經走了兩倍的路，……」列曼大聲道：「走這小海，如在沼中做滑冰之戰一樣，

又何必怕呢！」亞蘺士只得低頭不語。

到了故事結尾，列曼三人平安返回，魯迅為了再給讀者正增強，不免又「調整」

一番：

於是有許多人說：「列曼是偉人。」又說：「是空前的豪傑！」其他奇士、英雄、

冒險家等徽號，尚不一而足。德意志人，也從此都把兩顆眼球，移上額角。說什麼惟我德人，是環遊地底的始祖！榮光赫赫，全球皆知！

除了前面一句，其他都是譯者添加的，原文只有短短的一句：

Eventually my uncle became a great man, and myself the nephew of a great man, already something to be.

在當時的中國知識份子眼中，歐洲人大抵都成就過了不起的功業，相對之下，中國人就是因為沒有「偉人」、「奇士」，才喪失了把眼球移到額角的機會，晚清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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識份子渴強望治之心不言可喻²¹。

三、省略或簡化科學的描述

既是科學小說，當然關於科學的描述應該才是主角。日文譯者在日譯本中附了86 頁的科學補充說明，所以故事中的科學敘述絕大部分都被刪掉了，然而因為魯迅沒有譯出那 86 頁的補充說明，使得整個故事只剩下冒險情節（Pollard，

192）。魯迅的譯本中科學描寫保留下來的極少，這與翻譯的初衷應該是背道而馳。原本晚清文人看中凡爾納的科幻小說，原因之一便是他的小說中堆砌了大量的現代科學與地理知識，在這部小說中又以古生物學與地質學最為重要，但是這些敘述不是完全消失，就是三言兩語匆匆帶過。科學小說原本應該帶有更明顯的教育色彩，卻在政治現實的影響下，退居其次。例如凡爾納用了三章（3、4、5）

來描寫列曼發現、並解譯密碼函的過程，但是這麼重要的科學推論，卻沒有機會呈現在晚清讀者面前，其他被刪除的還有許多，像是這一段談論煤礦如何形成的過程：

There were few trees, only herbaceous plants, huge grassy areas, ferns, club-mosses, and Sigillarias and Asterophyllites, rare families whose species were then numbered in thousands.

It was this exuberant vegetation which produced the coal. The Earth’s crust, still elastic, followed the movements of the liquid mass it encased. Hence a large amount of cracking and subsiding. The plants, dragged under water, gradually built up considerable piles of matter.

Next came the action of nature’s chemistry: on the bottom of the seas, the vegetable masses became peat. Then, thanks to the effect of the gases, and in the heat from the fermentation, they underwent a complete mineralization.

In this way were formed the huge layers of coal……

21 魯迅的《月界旅行》譯本，對於原文的結局也作了更動，讓原本似乎是失敗的收場，變成了成功的行動。參見Pollard，頁 1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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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段地底的古生物墳場：

……I remained dumbfounded. My uncle had raised his long arms towards the impenetrable vault which was our sky. His mouth was gaping tremendously, his eyes were flaring behind the lenses of his glasses, his head was moving up and down, to the left and right ―― his whole expression indicated utter astonishment.

He was presented with a priceless assortment of Leptotheria, Mericotheria, Lophiodia, Anoplotheres, Megatheres, Mastodons, Protopithecae, Pterodactyls

―― of every monster from before the Flood, all in a pile there just for his gratification.

這些文字到了譯本當中都不復存在，其他留存下來的也多是聊勝於無：

‘Do you see all that steam, Axel?’ Well, it proves that we have nothing to fear from the fury of the Volcano!’

‘I don’t believe it!’

‘Listen carefully. When an eruption is on the way, the steam increases considerably; but then disappears completely when the phenomenon is actually happening, for the expanding gas no longer has the required pressure, and heads for the craters instead of escaping through the cracks of the globe. If therefore this steam stays in its normal state, if its force does not increase, if you add to such an observation that the wind and the rain are not replaced by a heavy, calm atmosphere, you can safely say that there will not be an immediate eruption.’

‘But…’

‘Enough. When science has spoken, one can only remain silent thereafter!’

（亞蘺士）只得又問道：「火山噴火之前，是呈如何徵候，須問明土人才是。」

列曼怒叱道：「儞平日的學問都忘了嗎？不信我的話嗎？我已說過，不會錯的。」

兩人且語且行，已至一峽。火山飛灰，漫山皆是。余氣勃勃，蒸成白雲。列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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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已經噴火過的憑據嗎？絕無危險的！」

另一個例子：

Iceland, which has no sedimentary terrain at all, is composed uniquely of volcanic tuff, that is of an agglomeration of stones and rocks of a porous texture.

Before the volcanoes appeared, it consisted of a trappean massif, slowly lifted above the waves by the pressure of the forces in the center. The central fires had not ye burst out.

But later a wide slit cut its way diagonally from the southwest to the northeast of the island, and the whole trachytic magma gradually poured out. At that time the phenomenon happened without violence, for the exit was very large, and the molten matter, thrown up by the vitals of the globe, spread quietly out in vast sheets or mammary bulges. The feldspars, syenites, and porphyries appeared during this period……

（第四回）亞蘺士至此，始將物理及測地學之原則，參照所見，獲益甚多。又察地質，知衣蘭岬島往古必潛海底，火力郁盤，一激而上，遂為陸地。

這一段也差不多：

I could not think what geological event might explain the existence of such a hollow. Could the cooling down of the globe have produced it? I was acquainted, through the tales of travellers, with several famous caverns, but none had such dimensions as this.

Althouth the grotto of Guachara, in Colombia, visited by the learned Humboldt, had not divulged the secret of its depth to him, although he explored it for 2,500 feet, its extent could not in all plausibility have been much more than that. The vast Mammoth Cave in Kentucky was an example of gigantic proportions, since its ceiling rose 500 feet above an unfathomable lake, and travellers had explor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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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re than 25 miles inside without ever reaching the end. But what were these holes compared to the one I was now admiring, with its sky of clouds, its electric illumination, and a vast ocean imprisoned in its breast? My imagination felt powerless before this immensity.

亞蘺士及列曼兩人，談論了許多湖水成因的道理，及推測這大海之廣狹，造船之方法。

這些科學上的知識是凡爾納最引以為傲的文體特色，也是科幻小說的必備條件，

但是我們所看見的譯本卻只剩下一個故事的枝幹，而這樣的譯作當然無法勝任引導讀者認識現代科學的重責大任。所謂「開國民智識」云云的目標，在翻譯策略的運作之下竟然成了最大的犧牲品。

第四節小結

晚清時期，域外文學初來乍到，文人對於彼邦的認識仍待補足，整個翻譯文學仍在邊緣徘徊，進行翻譯工作之時免不了都以可接受性為依歸。「小說界革命」

發動之後，雖然口頭上希望以域外小說來更新傳統小說，並以之作為「啟發民智」

的工具，冀望達成「改良群治」的目的，但實際上翻譯文學並沒有向中心靠攏，

譯本所遭遇的加工程度十分劇烈。

凡爾納的科學小說譯本受到了這些社會歷史因素影響，在這個時期顯現出三個共通的色特：一、符合傳統小說的框架。二、為政治目的服務。三、省略或簡化科學描述。科幻小說的引進本身就帶有政治目的，而引進之後當然也受到彼時流行的翻譯規範影響，然而最值得注意的是，作為引介科學知識的媒介，科幻小說中的科學成分幾乎全數遭到刪除，為了達成政治上的目的，譯者無暇顧及真正的科學內涵，「啟發民智」的目標並沒有落實。此外，這時候的譯本都是轉譯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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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者若不是透過日譯本，就是經由英譯本轉譯，譯自法文原文的譯本未曾現身。

第五章 晚清民初的譯本 1900 ── 19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