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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視擁抱與從容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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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ademic year: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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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S S N : 1 0 1 9 - 6 7 0 6 DOI:10.6239/BOC.201312.08

直視擁抱與從容超越

——論周夢蝶詩的死亡觀照

曾進豐

 (收稿日期:102 年 5 月 8 日;接受刊登日期:102 年 11 月 1 日)

提要

死亡以「懸臨」誘惑著世人,周夢蝶既發現它的堅強,同時萌生難以克制的追求衝動。 深度沉思死亡,偶而邂逅,反覆數說,不斷地與之周旋、對話。透過時間神竊、魂與墳等 意象系列,書寫死亡,理解死亡;在超離現實的夢中世界,與幽靈相視而笑、骷髏擁抱舞 蹈,賦予死亡幻美想像;循老子「復歸」之路徑,回到生命的初始和理想狀態,甚至還原 到陰陽未割、天地未開的洪荒渾沌;同時,遂行藝術拯救,照見永恆,堅信灰燼孕育消息, 必能還魂再來。 本文尋繹周夢蝶的死亡情結,析探詩人由嚮往追尋、直面擁抱而臻於從容超越境地的 斑斑歷程,旨在論證其死亡觀照,絕非自我慰解、故作灑脫,而顯然是通過幽巷仄徑後得 其開闊的大自在與大歡喜。 關鍵詞:周夢蝶、死亡、復歸、再來  本文為國科會補助專題研究計畫 NSC99-2410-H-017-031-成果之一。感謝兩位匿名審查委員的寶貴建 議。 ** 國立高雄師範大學國文學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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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前言

:巨大的死欲

死亡,是生命不可逃避的最後階段:「修短隨化,終期於盡。古人云:『死生亦大矣』, 豈不痛哉!」1死生大事,人情同感共悲。古今詩人對於「那尚無旅人返回的未知之國」,2 始終充滿著厭煩、不安與恐惶、抵拒情緒。余英時(1930-)嘗總結儒、釋、道三家生命 態度與思想,而推論出中國人的生死觀為:「每一個人都可以勇敢地面對小我的死亡而仍 然積極地做人,勤奮地做事。人活一日便盡一日的本分,一旦死去,則此氣散歸天地,並 無遺憾。」3前半指出人生在世,善盡本分力求自我實現,完全是儒家境界;後半逕謂人 死則氣散,灑脫一笑,了無遺憾歸返天地,符合釋、道觀點。整體而言,人同萬物共存於 天地,死後又歸返天地,此即莊子「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4宇宙觀的義諦。 周夢蝶(1921-)詩句: 擺盪著——深深地 流動著——隱隱地 人在船上,船在水上,水在無盡上 無盡在,無盡在我剎那生滅的悲喜上5 闡釋人與天地萬物相互依存,有限與無限,剎那與永恆,有形與無形,悲喜與哀樂,生與 死全都融為一體,頗貼近中國傳統思想,尤其契合佛禪、莊老精神。近代西方存在主義哲 學(Existentialisme)要求人直面死亡,認為正視死亡乃個人必須單獨面對之習題,且強 調死亡之個體性與不可替代性。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 ,1875-1926)就指出,把生與

1 晉‧王羲之:〈蘭亭集序〉,《晉王右軍集》(臺北:臺灣學生書局,1971 年),頁 335-337。 2 (英)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1564-1616)在〈哈姆雷特〉中說,人死後的去處是「從來 不曾有一個旅人回來過的神秘之國」。 3 余英時:〈中國人的生死觀仍是「人與天地萬物為一體」的延伸〉,《從價值系統看中國文化的現代意 義》(臺北:時報文化出版企業公司,1984 年),頁 124。人本是「物」秉受「氣」而生,死後氣散 歸天地,重返「物」的狀態,此觀念源自老莊。 4 周‧莊周著,晉‧郭象註:《莊子‧齊物論》(臺北:藝文印書館,1968 年),卷 1,頁 51。 5 周夢蝶:〈擺渡船上〉,《自由中國》第 22 卷 12 期(1960 年 6 月),頁 26。收錄於《還魂草》,頁 13-14。 周夢蝶詩集單行本有《孤獨國》(臺北:藍星詩社,1959 年)、《還魂草》(臺北:文星書店,1965 年)、《十三朵白菊花》(臺北:洪範書店,2002 年)、《約會》(臺北:九歌出版社,2002 年)、《有一 種鳥或人》(新北:印刻文學出版有限公司,2009 年)及《風耳樓逸稿》(新北:印刻文學出版有限 公司,2009 年)。後文引用詩篇,為行文方便及節省篇幅,皆僅簡標發表刊物、日期或初次發行詩 集名(簡稱)、頁碼,藉以掌握詩人不同時期死亡觀照之變化脈絡。除非必要,否則將不再加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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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結合在一起是詩人的使命,主張詩人必須正確地理解死亡,深入描寫、歌頌死亡,6 藉 以消除對死亡的畏懼、焦慮感。 周夢蝶的死亡觀,除了東方傳統精神之蘊含,且兼具西方「存在」意義的追尋與叩問。 殘酷的命運,使得詩人更敏銳且深刻地體驗生死大事:家庭經歷方面,周夢蝶為一遺腹子, 少年喪母,中年喪妻,老來又喪子,親人相繼亡故,死亡如影隨形出現在生命的每一階段; 時代環境方面,一九四○年代末內戰方殷,周夢蝶被迫離開親人、家園,動盪流離、輾轉 顛沛,死亡多次擦身而過。7 上述個人遭遇與時空環境等因素,對於周夢蝶創作,不論在 表現死亡經驗的感性直觀,或者對死亡展開時代歷史的理性思考方面,均產生一定程度的 影響。8 再者,文化上的斷裂失根,文化虛位的絕望憂懷,驅使詩人思索終極存在的意義 與價值,以致於產生莫名強烈的「死欲」。9 然而,誠如葉維廉(1937-)所說:「這個死的 誘惑不是頹廢、虛無,或病態,而是在文化虛位進入絕境的痛楚中的一種背面的欲求,亦 即是帶著死而後生的準備而進入生之煉獄。」,10 引文末句實即高度張揚自主意志,遂行 藝術拯救的內在驅力之宣示。周夢蝶面對死亡「懸臨」狀態,不僅無畏不煩,甚且表現出 對生命的深情愛戀,雖苦於世情,卻未陷入悲觀主義或虛無主義,而是努力地將「死選擇 我」(命運),翻轉作「我選擇死」,以極度清醒的眼光看待死亡,廣角度多層面地詮解與 探勘,展開以詩征服悲苦的漫漫征程,永不停止地「在路上」11 行走,要以淚鑄成笑,撫 慰人間的不平與傷痕。 6 (德)里爾克《杜伊諾哀歌》和《致奧爾弗斯的十四行詩》兩部詩集,都在冥思生與死、愛與靈的 奧秘。 7 1948 年 3 月共產黨闖入河南,戰況激烈,隨時都有死的可能。死裡逃生到漢口,輾轉至武昌,12 月隨青年軍經南京、上海抵臺,又「因水土不服,頻頻『打擺子』(瘧疾),幾瀕於危。」曾進豐:《聽 取如雷之靜寂——想見詩人周夢蝶》(臺南:漢風出版社,2003 年),頁 14。 8 馬建高說:「前者有助於作家表現死亡意境的經驗的感性直觀,有助於幻覺與想像的拓展和情感的宣 洩;後者有助于作家對死亡意境展開社會歷史觀念的理性思考,並賦予深刻的形而上的哲學意義。」 馬建高:〈生與死的詩性沉思——作家死亡意識的本體論探討〉,《山花》第 12 期(2009 年),頁 149。 9 (奧)佛洛伊德(Sigmund Freud, 1856-1939)認為人有兩種本能,一是愛的本能(或為性本能),二是 死亡本能(death instinct)。並主張生之欲與死之欲在整個生命過程中相互交織、相互攻擊,但只有在 最極端的情況下,死亡的本能才會所向無敵。 10 葉維廉:〈洛夫論〉(上),《中外文學》第 17 卷第 8 期(1989 年 1 月),頁 24。此外,葉氏〈被迫承 受文化的錯位——中國現代文化、文學、詩生變的思索〉和〈雙重的錯位:臺灣五六十年代的詩思〉, 一再強調大陸南渡臺灣的作家們,始終承受著五四以來「文化虛位之痛」。分見《創世紀》100 期(1994 年 9 月),頁 12、140-141 期(2004 年 10 月),頁 56-67。 11 周夢蝶:〈在路上〉:「我用淚鑄成我的笑/又將笑灑在路旁的荊棘上//…………/這條路是一串永 遠數不完的又甜又澀的念珠」。《公論報》第 6 版,《藍星週刊》210 期(1958 年 8 月 24 日)。按:《藍 星週刊》係藍星詩社第一份刊物,借《公論報》發行,自 1954 年 6 月 17 日至 1958 年 8 月 29 日止, 計 211 期。後文再度引用時,僅標註《藍星週刊》期別、日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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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夢蝶堅信凡燃燒的必歸冥滅,而生死圓轉如環、晝夜更迭,死後將可還魂再來;擬 循「復歸」路徑,溯洄生命初始的理想狀態,還原為未出生以前的「一湖溶溶的月色」; 或漫遊於夢中世界,親密地與幽靈交頭接耳、相濡以沫;進而以詩的不老不死不廢不病, 超越肉體的腐朽毀壞。以上種種努力,莫非是自我逃避、慰解,無奈之餘的故作灑脫?抑 或是踐行藝術拯救,通過幽巷仄徑後得其開闊和自由的從容?箇中的真相實情,將是本文 掘發論述之重點。

二、辯證:死之現象

人的必死性,於誕生的一刻已然註定,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1889-1976)強調, 人「總已經在一種向死亡的存在中存在著。」12該來時就會來,周夢蝶謂之「畢竟相遇」 (〈死亡的邂逅〉,見下)。它把人引導到生命的最高峰,使得生命具有充分意義;它是人 類不可剝奪又無法規避的特殊功業。

(一)必然或偶然

死亡作為最後的現實到來,所有的一切都消失在這裡,人無法阻擋它的降臨,對它普 遍關注,卻又一無所悉。英國詩人丁尼生(Lord Alfred Tennyson 1809-1892)、美國女詩人 狄金森(Emily Dickinson,1830-1886),皆在詩歌中設計死亡主題,中國詩人亦著迷於此, 李金髮(1900-1976)、何其芳(1912-1977)、郭沫若(1892-1978)、聞一多(1899-1946) 等,不約而同地抒發對生命短暫性和死亡絕對性的慨嘆感傷,或表現出對死的酷愛,耽溺 於死境,或充滿生死辯證,既不否定死亡的斷滅性,又肯定人在死亡面前的主動性;魯迅 (1881-1936)從死的陰影中窺視到生的意識,冰心(1900-1999)從最初的生命裡看到死 亡的影子,後者恰是海德格所謂:「剛一降生,人就立刻老得足以去死」13 的具象闡釋。 12 (德)馬丁‧海德格著,王慶節、陳嘉映譯:《存在與時間》(臺北:久大文化桂冠圖書聯合出版, 1990 年),頁 342。 13 同前註,頁 3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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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夢蝶顯然接近於魯迅或冰心,常說自己「生下來就是個小老頭」,14一如他所喜愛 的「印度夜鶯」奈都夫人(Sarojini Naidu,1879-1949),窮其一生追究生與死的奧秘,周夢 蝶不僅不怕死,甚至歡迎死、眷戀著死;有如一個老靈魂,審顧人世間的悲喜榮枯,從不 避諱談論死亡。當被問及生死之體悟時,援引徐志摩(1896-1931)日記,15並仿其句式口 吻曰:「我唯一的嚮往和追尋是死。它比我堅強得多,我愛它!」16死比生堅強,神秘地 誘惑著周夢蝶,雖不至於瘋狂地呼喚死亡、讚美死亡,詩中凝視死亡、思索死亡,仍有多 面的書寫與淋漓的展現——《孤獨國》裡的〈烏鴉〉、〈消息〉、〈行者日記〉先肇其端; 《還魂草》時期蔚為大觀,〈六月〉、〈十月〉、〈十三月〉、〈天問〉、〈還魂草〉、 〈囚〉、〈孤峰頂上〉等等,皆圍繞死之主題,衍生、歧出、變異、擴散、轉化……,進 行反覆的數說與理解。 周夢蝶強烈意識死亡的無所不在,隨時都可能與之相遇,〈死亡的邂逅〉一詩寫道: 一步一漣漪。你翩躚著 踏浪花千疊的冷冷來 來赴一個密約 一個淒絕美絕的假期 昨日你是鱈魚 戲嬉於無日亦無風的千噚下 戲嬉於無日亦無風的千噚下 我也是的。在昨日 在偶然與必然的一瞥間 我們相遇,相煦而又相忘 面對著一切網 面對著一切網。雖然網開四面 且閃著比夜還柔的眼 14 詩人自道。同註 7,頁 5。周夢蝶書信〈致高梅兼答陳盈珊〉亦曾提及:「……意味著他鼻前眼下不 才我,這小老頭兒……。」周夢蝶:《風耳樓墜簡》(新北:印刻文學出版有限公司,2009 年),頁 288。又,洛冰贈詩〈那老頭〉,《還魂草‧附錄》(臺北:文星書店,1965 年),頁 153。 15 徐志摩:「我唯一的引誘是佛。它比我大得多,我怕它!」《徐志摩未刊日記(外四種)‧眉軒瑣語》 (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3 年),頁 225。 16 周夢蝶:〈我打今天走過——又題:六花賦〉,六之五〈答遠方友人問三帖‧之三〉。周夢蝶等:《我 是怎樣學起佛來》(臺北:老古文化事業公司,2002 年),頁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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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似疏而密的經緯 以你我底影子織成的—— 在茫茫之上,茫茫之外 我們相忘。相憶而又相尋 我們畢竟相遇。在明日 在文著綠藻與珊瑚樹的盤中 我們畢竟相遇。是的 當你廻過臉來 以恍如隔世的空茫凝睇我(《藍星詩頁》43,1962.6) 昨日還如魚一般地嬉戲於千噚下的江水間,洋溢生之喜悅,明日將與死亡相遇、相煦相忘, 在「盤中」(仿造的場景)默默凝睇。既是無所遁逃的必然(重複「我們畢竟相遇」), 那就迎向前去。詩人浪漫化、淒美化死亡的逼臨感與不可逆性,想像它是奔赴一個隔世再 來的密約,一個只屬於「我們」的淒美假期。 生死相依,人於出生之際,隨即展開邁向死亡的旅程,也可說是生命編織著死亡,死 是生之終點。在周夢蝶眼裡,死亡與生命不存在絲毫的對立,兩者之間沒有明確的界限; 死亡可觸可親可感,可以「摟著」,為我「斟酒」,在我「掌上旋舞」。17 換言之,死亡就 在生命本身之中,它是生命的一部份,也是生命的最高完成、最輝煌的終點。 死神召喚之際,佛家主張必須修持到來去分明,安詳捨報的境界,不能哀傷動情。周 夢蝶一生沉潛內典,早已洞察生命隱微,然而,面對年輕生命萎凋,猶不免驚愕、痛心與 惋惜。〈迴音——焚寄沈慧〉(《文學雙月刊》1,1971.1)詩之開端驚見:「太陽還沒出來 /就落了。」尚未升起先殞墜,來不及明亮已暗黑,無論是戀情或青春的提早幕落,都是 難以承受的悲劇。斷柯、早夭、慘白、離去、陵寢,以及天非、地非、人非等字詞,撲天 蓋地映入眼簾,才十九年華,徒呼「此生已了,餘生未卜」,終至嘶吼「如果從來就沒活 過多好!」命運弄人,不如死去一了百了,或者不曾活過,也就不必遭受折磨煎熬。詩人 悲痛逾常而痴心妄想,實則,前此數年之作〈關著的夜〉18 (《文星》12:1,1963.5),女 17 引號中的語彙皆摘自周夢蝶詩句。分見〈烏鴉〉、〈行者日記〉及〈六月〉,前兩首見《孤獨國》(臺 北:藍星詩社,1959 年),頁 17、28-29,後一首見《還魂草》(臺北:文星書店,1965 年),頁 43-44。 18 〈關著的夜〉係借題發揮,寫人鬼戀:「而我應及時打開那墓門,寒鴉色的/足足囚了你十九年的」; 〈迴音〉:「多屈辱的浪費!/十九年的風月竟為誰而設」,巧合的「十九年」,唯前者困在墓中,設 法重返人世;後者苦於人間,哀生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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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既已香消玉殞、魂飛魄散,詩人卻要去跪求老道,「跪到他肯把那瓣返魂香與我」,盼 能起死回生、還魂復活,以延續再世情緣。 夭亡是生命的偶然,天葬則是殊異的喪葬儀式。西藏喇嘛習俗,人死之後,由其親屬 以刀斧敲碎骸骨,然後置之高臺(天葬台),等待老鷹啄食,「於是,本不知愁不知驚不知 痛的我/遂一身而多身/且不翼而能飛了。」如同對於夭亡的慟,周夢蝶且驚痛於天葬儀 式,不忍見其狀、聞其聲,虔誠祝願:「天若有情,念力若不可思議/願昨死今死後死/ 永不復聞天葬之名——」(〈白雲三願〉,《聯合副刊》1997.7.27),願上天憐憫,死後靈魂 升天,進入輪迴,投胎轉世,而永不再有天葬之習。

(二)無常與日常

凡人皆將瞑目,獨獨死亡是不死的。周夢蝶解悟苦空無常,深刻理解人生唯一真實無 疑的東西,只有死亡:「啊,有目皆瞑;/除了死亡/這不死的黑貓!在在/向你定著兀 鷹的眼睛。」(〈迴音——焚寄沈慧〉,見前)猙獰的死,以兀鷹般的眼睛凌厲地盯視著生。 穿行於周詩字裡行間,類似的沉思並不少見,如〈紅與黑〉詩行: 難道冥冥與冥冥中真有所謂因果? 你若願,你將遇著 你若不,你仍須遇著……(《葡萄園季刊》8,1964.4) 命運無從選擇,冥冥中早有安排,任誰也無法抗拒,只是人們一向不願意接受這種無奈的 事實。「過來的人們說,命運是一疊牌/一葉葉地穿插著快樂與悲哀/你若願,你將遇著 /你若不,你仍須遇著」(〈十月〉,《聯合副刊》1959.10.23)、「你若願,你自有你 底;/你若不,你仍有你底。」(〈六月〉,《藍星詩頁》22,1960.9)有如老道娓娓說 法,先知殷殷諭示;明知因果天定,即便到了古稀之年,猶「幾度瀕於絕續的邊緣/卻又 無端為命運/為楊枝之水所滴醒——」(〈花,總得開一次——七十自壽〉,《藍星詩刊》 23,1990.4),慨嘆無法從心所欲,徹底擺落情緣。 人生無常,老病死卻又極為日常。那麼,該用什麼態度面對它的到來?林語堂 (1895-1976)說:「自然韻律有一道法則,由童年、青年到衰老和死亡,一直支配我們 的身體,優雅的老化含有一份美感。」19 又表露其理想的生命道別姿勢:「說聲『這是一 19 林語堂:《八十自敘》(臺北:遠景出版事業公司,1985 年再版),頁 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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齣好戲』」而離開人世。20周夢蝶喜以蝸牛自比,奉行「慢」的哲學,21生活簡單,生命 悠然寧靜,稱得上最具老化美感,面對生死大事,依然好整以暇、慢條斯理地說:「我喜 歡慢。我要張著眼睛,看它一分一寸一點一滴地逼近我,將我淹沒……。」22沒有焦灼不 安,不作無謂抵抗,反而要仔細地看清死神的臉孔,看它是如何將我吞噬、淹沒。 周夢蝶認為死亡不是滅絕,而是再一次的完成、延續與出發。〈終站〉如是說: 夜以柔而涼的靜寂孵我 我吸吮著黑色:這濃甜如乳的祭酒 我已歸來。我仍須出發! 悲哀在前路,正向我招手含笑 任一步一個悲哀鑄成我底前路 我仍須出發! 灼熱在我已涸的脈管裡蠕動 雪層下,一個意念掙扎著 欲破土而出,矍然!(《聯合副刊》1959.12.2) 開篇即以夜、黑、歸來指涉死亡,此作收錄於《還魂草》題〈十三月〉。四個月後,又發 表一首〈十三月〉(《藍星詩頁》17,1960.4),描寫希臘神話美少年那西賽斯,喜臨流 照影,顧盼自憐,後竟憔悴而死。同為死靈魂的獨白,前詩以「一個意念掙扎著/欲破土 而出,矍然!」作結,後作以「蘆葦與十字星以長長的笑照亮/囚禁你的瞳孔底褊黑,指 點你/怎樣無須翅膀也可以越獄」收束,破土意念和越獄可能,在在指向死並不是灰滅, 而是再一次的蠢蠢欲動。要之,死存在於生活中,與生為一體之兩面,它就是「日常」。 20 林語堂:《生活的藝術》(上海:上海書店,1990 年),頁 28。 21 周夢蝶連九詠蝸牛。1954 年初詠,即浮雕「慢且拙」、「負殼緩行」的形象,顯有自我的投射與類 比。其中,最為膾炙人口的當屬 1987 年〈蝸牛與武侯椰〉及 2002 年〈走總有到的時候——以顧昔 處說等仄聲字為韻詠蝸牛〉二詩。 22 周夢蝶:〈致史安妮四首〉,《風耳樓墜簡》(新北:印刻文學出版有限公司,2009 年),第二首之九, 頁 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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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顫慄:死之意象

死亡意象與氛圍,構成周夢蝶詩的宗教感與神秘性。歸納其詩之核心意象,略可分作 「時間神竊」及「墳與鬼魂」兩大系列。

(一)時間神竊

時間是生命的存在形式與象徵,世俗、歷史的時間23 總是如流水,不斷流逝,去不復 返,而時間急雨的盡頭就是死亡。24 周夢蝶對於現實時間一味迷戀,且充滿疑惑,於是展 開永無止盡的探勘:「時間之神微笑著,正按著雙槳隨流盪漾開去/他全身墨黑,我辨認 不清他的面目」(〈川端橋夜坐〉,《孤》33),「黑花追蹤我,以微笑底憂鬱/未來誘 引我,以空白底神秘」(〈行者日記〉,《文學雜誌》5:6,1959.2),時間隨流盪漾開 去,無情洪流吞噬萬物,摧毀一切,甚且訕笑著人類的無知。〈烏鴉〉一詩,見證了時間 的絕對冷酷: 哽咽而愴惻,時間的烏鴉嗚號著: 「人啊,聰明而蠢愚的啊! 我死去了,你悼戀我; 當我偎依在你身旁時,卻又不睬理我—— 你的瞳彩晶燦如月鏡, 唉,卻是盲黑的! 盲黑得更甚於我的斷尾……」 時間的烏鴉嗚號著,哽咽而愴惻! 我摟著死亡在世界末夜跳懺悔舞的盲黑的心 剎那間,給斑斑啄紅了。(《藍星週刊》175,1957.11.22) 23 宗教學者(羅馬尼亞)依里亞德(Mircea Eliade, 1907-1986)將時間區分為「神聖-神話的時間」與 「世俗-歷史的時間」。轉引自劉清虔:〈談理解神話〉,《神學與教會》第 25 卷第 1 期(1999 年 12 月),頁 224。 24 (法)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1884-1962)說:「靜觀水,就是流逝,就是消融,就是死亡。」加 斯東‧巴什拉著,顧家琛譯:《水與夢:論物質的想像》(長沙:岳麓書社,2005 年),頁 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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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詩原題〈聖善的詛咒〉——以象徵黑色絕望的烏鴉為喻。淒厲嗚號聲,催促報時,予人 強烈不安感;何況,「曾經」永遠不能成為「曾未」,死神的陰笑、冷笑,令人不寒而慄。 然而,更更悲哀的是,人類又總自以為是的盲目耗損,直到泣著血、懺悔地死亡。 全身墨黑、面目難辨的時間,詩人賦予它聲響和步伐,它成為可聽可視,甚至具體可 感。「這裡沒有嬲騷的市聲/只有時間嚼著時間的反芻的微響」(〈孤獨國〉,《藍星週 刊》204,1958.7.6)、「萬籟俱寂/只有時間響著:卜卜卜卜」(〈失眠〉,《獅子吼》 3,1962.10),孤獨寂寞、輾轉不眠,始能清晰聽聞時間的聲響;或者因著「等待」的由 暫而久,時間走著「黑貓、蝸牛、駱駝」不同的步子(〈除夜衡陽路雨中候車久不至〉, 《藍星詩刊》5,1985.10),強烈感受到時間的深沉重量。其次,將時間神格化,如前引 〈川端橋夜坐〉,全身烏黑的時間之神,有時又化身蒙面神竊,專以盜夢為生,偷走一切: 「而蒙面人底馬蹄聲已遠了/這個專以盜夢為活的神竊/他底臉是永遠沒有褶紋的」(〈十 月〉,《中外畫報》47,1960.5),既緊密扣合印度時間神卡莉(Kali)女神25 ——漆黑 一片(蒙面、夜裡盜夢),而且,時間如環無端、永不衰老,所以「他底臉永遠沒有褶紋」。 聲遠無痕,形容時間消逝得無聲無息、無跡可尋。26 烏鴉、黑貓27 等作為時間神竊之變形,施其恐怖魔法,竟是使人眉髮斑白。「而在春 雨與翡翠樓外/青山正以白髮數說死亡」(〈孤峰頂上〉,《作品》4:6,1963.6),「自 無量劫前,一揮手/已驚痛到白髮」(〈八行〉,《臺灣詩學季刊》4,1963.9),時序 遷轉,風霜雨露滄桑變化,轉眼間蒼翠青山翻作皤皤霜白;多少離別尤令人黯然銷魂,在 一次又一次的聚散分合、揮手離去間,逐漸步入夕暮黃昏、人間晚景,「乃驚嘆於眉髮白 得如此絕情」(〈人在海棠花下立〉,《人間副刊》2003.1.14),直到被黑色的塵土覆埋。 「風月從這扇門闖進來,/打另一扇門逃出去/也從未跌過跤。因為/時間沒有門檻!」 25 卡莉(Kali)女神係印度教三大可怕神像之一,由濕婆神之妻帕瓦蒂(Parvati)化身,是最具威力的 女神,也同時是最嗜血的女神,既能造福生靈,也能塗炭生靈。她的膚色黝黑,意思是一切都被她 所包括,如同眾色隱於黑色之中。被稱為黑色的地球母親,時間的征服者,形象可怖。梵文 Kala 意為「時間和死亡」,Kali 是其陰性詞。 26 在著名的《咒文吠陀》詩篇中,時間本身卡拉(Kala)像一匹繫著許多繮繩的馬奔跑著:「他的車輪 是整個生物世界。……這個『時間』給我們帶來整個世界:他被尊為至神……他從我們這裡帶走了 所有這些生物世界。他們稱他為身居九天之上的卡拉。他創造了生命的世界,他聚合了生物的世界。 萬物之父的他變成萬物之子:沒有任何一種力量超過他的存在。」轉引自(德)恩斯特‧卡西爾(Ernst Cassirer,1874-1945)著,黃龍保、周振選譯:《神話思維》(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 年), 頁 130-131。 27 將時間具象化為虎視眈眈的「貓科」,尚有:「日,一日長於一日,/夜,一夜暖於一夜,乃至/黑 貓的黑瞳也愈旋愈黑愈圓愈亮/而將十方無邊虛空照徹」,周夢蝶:〈用某種眼神看冬天〉,《約會》 (臺北:九歌出版社,2002 年),頁 54。「我是食魚連頭尾連骨皮肉一口吞的!/時間說:我是貓科」, 周夢蝶:〈靜夜聞落葉聲有所思十則——詠時間〉,《有一種鳥或人》(新北:印刻文學出版有限 公司,2009 年),頁 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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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夜聞落葉聲有所思十則——詠時間〉,《中華副刊》2003.4.25)時間沒有門檻、不 會跌跤,且一向不習慣於等待。人生百年短如一瞬,時間何處可尋、如何捉摸?〈試為俳 句六帖•之四〉: 幾人修到時間? 月可熱日可冷,無量百千萬劫 猶童!(《聯合文學》218,2002.12) 時間創生一個大千世界,起伏興衰,雲月星火;百千萬劫過去了,春去春又回,人們除了 驚訝啞然,對它依然一無所悉。

(二)墳與鬼魂

周夢蝶於一九五○年代初開始發表新詩,1955 年作〈詠蝶〉詩,短短兩節計八行: 你的生命只是一個「癡」, 你的宇宙只有一個「愛」; 你前生定是殉情的羅蜜歐, 錯認百花皆朱麗葉之靈魂。 最後的一瓣冷紅殞落了 你的宇宙也隨著給葬埋; 秋雨秋風做了你的香塚, 可有朵朵花魂為你弔睞?(《青年戰士報》1955.8.11) 除去前兩行聚焦蝶之癡愛本質,後六行接連出現殉情、靈魂、殞落、葬埋、香塚、花魂及 弔睞等與死有關字詞,可見詩人自創作伊始即十分關注此一主題。 周夢蝶詩齡超過半世紀,詩作將近四百首,詩中布列大量的死亡字眼及相關語彙。首 先,死、死亡、亡、死寂、死灰等字眼赫然在目,諸如:「讓蝴蝶死吻夏日最後一瓣玫瑰」 (〈讓〉,《藍星週刊》166,1957.9.13)、「昨日與昨日與昨日之死」(〈水龍頭〉,《藍星詩頁》 5,1959.4)、「面對枯葉般匍匐在你腳下的死亡與死亡」(〈還魂草〉,《中外畫報》60,1961.6)、 「也許有隻紅鶴翩躚/來訪人琴俱亡的故里」(〈聞鐘〉,《文星》12:4,1963.8),以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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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惻惻與死之寂寂」(〈無耳芳一〉,《文學季刊》6,1968.2)、「許是天譴。許是劫餘的死 灰/冒著冷煙」(〈焚〉,《現代文學》42,1970.12)。其次,與死亡相關的語彙,舉凡十字 架、地獄、地下、奈何橋、白骨、輪迴、蛻化、陰陽扇、幽明、劫、誄辭……,信手拈來, 多不勝數。茲摘錄部分詩句,藉窺豹之一斑:「一個地獄的司閽者」(〈司閽者〉,《文藝月 報》2:10,1955.10)、「也許它早已蜕化為一叢蘭葉」(〈輓詩〉,《藍星週刊》179,1957.12.20)、 「想起十字架上血淋淋的耶穌」(〈索〉,《孤》2)、「如陰陽扇的開閤,這無名底鐵鎖!」 (〈守墓者〉,《藍星詩頁》18,1960.5)、「在宿草紛披的地下」(〈一瞥〉,《藍星詩頁》40, 1962.3)、「縱使隔著薄薄的一層幽明諦聽」(〈一瞥〉,《文星》11:4,1963.2)、「在奈何橋 畔。自轉眼已灰的三十三天」(〈天問〉,《還》126),以及「飲十次刃,換百次骨/輪千次 回」(〈疤——詠竹〉,《藍星詩刊》4,1985.7)、「誄辭似的/唯美而詩意的最後一筆」(〈詠 雀五帖〉,《藍星詩刊》29,1991.10)、「多生多劫前,冷暖過的另一回自己」(〈竹枕〉,《藍 星詩刊》32,1992.7)。上面臚列之詩行,皆或顯或隱指涉死亡,尤其大量出現在《孤獨 國》、《還魂草》時期,亦即集中於一九五○、六○年代間所作。六○年代中後期開始,詩 人浸淫佛學義諦,廣讀佛書、聽經、參禪,皈依印順長老、道源長老,28漸知有佛法有禪, 轉而以因緣生滅觀照生死,因此,《十三朵白菊花》中直接言死者已寥寥可數,甚至自《約 會》起,與死亡相關的字詞也幾乎杳不可尋。29早期苦苦思索虛空、存在及生命實相,反 覆探尋而困縛其中;後期則體悟成、住、壞、空,週而復始,生滅循環不已,輪迴永無止 盡,終能放下、走出。由此得以窺知,六○年代以前,深受存在主義影響,人生悲苦色澤 濃郁,之後,濡染佛理禪意,擺脫孤絕,發現人間溫馨而寬廣,詩人的死亡觀起了顯著的 變化。 《還魂草》中〈十月〉一詩,哀悼時間遷逝,掘發死亡本質意義,允為周夢蝶一九五 ○、六○年代死亡觀的完整展現: 就像死亡那樣肯定而真實 你躺在這裡。十字架上漆著 和相思一般蒼白的月色 28 周夢蝶於 1966 年初讀南懷瑾《禪海蠡測》,次年皈依印順,後又皈依道源。沉浸於佛學禪理,陸續 聽印順、道源法師講《金剛經》,聽葉曼居士講《不思議解脫經》,精讀《金剛經》、《大智度論》、《彌 勒日巴尊者傳》、《宗鏡錄》,並圈點《指月錄》、《高僧傳》、《大唐玄奘法師傳》、《維摩精舍叢書》、《八 指頭陀》等。見曾進豐編:《周夢蝶先生年表暨作品、研究資料索引》(新北:印刻文學出版有限公 司,2009 年),頁 14-18。 29 《十三朵白菊花》、《約會》同於 2002 年出版,前者收錄《還魂草》後至 1989 年止,唯有〈胡桃樹 下的過客〉(1962.12)一詩例外;後者收錄 1990 年至 2000 年所有詩作,及 1990 年之前的作品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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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略) 風塵和憂鬱磨折我底眉髮 我猛叩著額角。想著 這是十月。所有美好的都已美好過了 甚至夜夜來弔唁的蝶夢也冷了 是的,至少你還有虛空留存 你說。至少你已懂得什麼是什麼了 是的,沒有一種笑是鐵打的 甚至眼淚也不是……(《中外畫報》47,1960.5) 詩人獨立墳前,凝視墓碑十字架,月色、相思一般蒼白;美好皆已過去(過去的生命已經 死亡),弔唁的蝶夢也冷了(死亡的生命已經朽腐),才明白人生唯一確定無疑的東西只 有死亡,死神青春常在(我藉此知道它還非空虛),末六行彷彿魯迅《野草•題辭》開端 數句之迴響。30 周夢蝶筆下之死亡,往往藉由墳塚(地下)、魂魄(天上)等意象群呈顯。詩中墳塚、 墓誌、墓碑林立,各式各樣的鬼魂、魂魄、靈魂飄閃,因為,在詩人眼中,落葉冰雪、暖 風寒月或流水硬石,都有情有覺,有其魂靈,且各具意蘊特色。詩題有〈守墓者〉二首、 〈在墓穴裡〉、〈還魂草〉、〈斷魂記〉、〈離魂記〉等。相關詩句俯拾即是,僅就「魂」系列 以觀,諸如:「月魄與霜魂已將秘密洩漏給方塘了」(〈十一月〉,《筆匯》革新號 2:2,1960.9)、 「影單魂孤的你」(〈囚〉,《藍星詩頁》56,1964.3)、「當斷魂如敗葉隨風」(〈天問〉,《還》 126)、「除非你不甘的雀魂」(〈詠雀五帖〉,《藍星詩刊》29,1991.10)、「細雪的精魂」(〈細 雪〉,《臺灣詩學季刊》11,1995.6)、「水仙花的鬼魂」(〈詩與創造〉,《創世紀詩刊》115, 1998.6)。另外,〈斷魂記〉一詩,除了以「魂,斷就斷吧!」起首,第三、四節又連兩次 呼告「魂為誰斷?」(《藍星詩學》3,1999.9)、〈門與詩〉有「門的鬼魂是關不住的!」(《人 間副刊》2001.7.18)、〈夏至前一日於紫藤廬遲武宣妃久不至〉有「芭蕉的鬼魂無視於窗玻 璃的阻隔」(《聯合副刊》2006.8.22)、〈病起•樓外乍見一葉墮〉有「魂兮魂兮秋之魂兮/ 嫋嫋」(《人間副刊》2006.8.29)等等。此一系列詩作,又以〈十三朵白菊花〉最具代表 性。因震慄於「無言哀於有言的輓辭」(十三這數字),乃颳起肅肅陰風、飄來游魂: 30 魯迅:「……過去的生命已經死亡。我對於這死亡有大歡喜,因為我藉此知道它曾經存活。死亡的生 命已經朽腐。我對於這朽腐有大歡喜,因為我藉此知道它還非空虛。」《魯迅全集》(北京:北京 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 年),第 2 卷,頁 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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頓覺一陣蕭蕭的訣別意味 白楊似的襲上心來; 頓覺這石柱子是塚, 這書架子,殘破而斑駁的 便是倚在塚前的荒碑了! 是否我的遺骸已消散為 塚中的沙石?而游魂 自數萬里外,如風之馳電之閃 飄然而來——(《聯合副刊》1978.8.19) 輓辭、訣別、白楊,重現告別式場;石塚、荒碑、遺骸,意謂葬埋多年。游魂飄然而至, 低回且尋思「不可不可說劫以前」的重重因緣。

四、復歸:死之想像

周夢蝶顯然有一種美化死亡的傾向,對於死之想像,首先,表現為嚮往非現象界的溫 暖親切,積極構建墓穴中的至樂;其次,透過夢境消泯生死界線,在夢中踏上復歸途徑, 逆溯嬰兒初始的純淨喜悅。以下分從「另類孤獨國」和「嬰兒之未孩」兩方面,論述周夢 蝶對於死之美好想像。

(一)另類孤獨國

墳墓為人死後魂魄聚斂處,而守墓者近距離接觸,直可與墓中鬼魂秘密對話,周夢蝶 有過這樣的特殊經驗。生平最長一夜,以詩四首紀錄,想像死後世界。31 〈守墓者〉劈頭 是成群裸身山鬼嘩嘯著、擲跳著朝我圍攏過來:「千百隻眼睛伈伈俔俔地/繞視著我」, 我不但不覺得可怕,還聆聽地底下「它們」的膚觸交談、暖熱私語,猶如「一篇霹靂般沉 默的說法」: 31 周夢蝶於 1959 年曾擔任守墓職務一夜。四詩包括〈守墓者〉二首、〈朝陽下〉及〈枕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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剎那與剎那灼灼地笑了 「這不是靈山是那兒呢?」 它們以肌膚切切私語著 顫慄於彼此血脈底暖熱(《聯合副刊》1962.3.11) 群鬼肌膚相親、血脈交流,好似靈山拈花,每一個當下、此刻都灼灼地笑了,無比的澄澈 真實。另一首〈守墓者〉,將我、綠草與地下枯骨三者合而為一,一體同根,彼此守護, 「它們」變成了「我們」: 記否?我也是由同一乳穗恩養大的! 在地下,在我纍纍的斷顎與恥骨間 伴著無眠——伴著我底另一些「我」們 花魂與鳥魂,土撥鼠與蚯蚓們 在一起瞑默——直到我從醒中醒來 我又是一番綠!而你是我底綠底守護(《藍星詩頁》18,1960.5) 兩首〈守墓者〉,皆從人之視域觀看墓墳,設想地底下的繽紛,以生視死,死為客體;廿 一世紀新作〈在墓穴裡〉(《中華副刊》2002.7.29),死轉作主體,直接由墳裡亡靈發聲, 淋漓展示墓穴風景,詩化死後世界。在那裡絕對沒有遺憾與抱怨,不見爾虞我詐、勾心鬥 角。詩分七節,茲摘錄部分如下: 在墓穴裡。我可以指著我的白骨之白 起誓。在墓穴裡 再也沒有誰,比一具白骨如我 對另一具白骨 更禮貌而親切的了(第二節) 真的。在墓穴裡 絕絕沒有誰會對誰記恨 絕絕沒有——誰,居然 一邊舉酒,一邊親額,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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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其不意以袖箭,以三色菫 滴向對方的眼皮(第三節) 在墓穴裡。我將以睡為餌 垂釣十方三世的風雨以及靜寂 比風雨復風雨更嘈切的靜寂——(第五節中間三行) 聽!誰在會心不遠處 舉唱我的偈頌? 寒煙外,低回明滅:誰家的牡丹燈籠?(第七節) 一九五○年代詩人嘗預言:「墓地裡有哲人吞吐的解答」(〈繩索〉,《創世紀詩刊》2, 1955.2),相隔半世紀後,此詩成為最佳印證。第二、三節,墓中魂靈喃喃獨白,誇言死 之至好,恰是前引詩〈守墓者〉的擴充;墓穴裡,沒有虛假、記恨與爭競,只有真心相待、 無邪談笑,則儼然〈海葬〉之再製。32 生有人間之勞苦,死能徹底解脫,肉體與精神獲得 雙重自由,頗近於《莊子》書中髑髏申說的「南面王樂」33 之世界,又巧與〈孤獨國〉中 的「三沒有」34 及「我是『現在』的臣僕,也是帝皇」(《藍星週刊》204,1958.7.6)極 其相仿!至此,我們始矍然發覺,墓穴裡、非現象界,竟是詩人的另類「孤獨國」。

(二)嬰兒之未孩

其生如天氣之運行,其死如萬物之變化,面對終極大限,中國傳統思想莫不視為生命 的返與歸。35 莊子將死,弟子欲厚葬之,莊子曰:「吾以天地為棺槨,以日月為連璧,星 32 〈海葬〉一詩,寫人類和蜻蜓精魂的交接:「一個兩足兩手的/天真的靈魂,和九百九十九個/六足 四翅的天真的靈魂/遇面了。而且傾談,而且酣舞、轟飲/以沉默與沉默,以凝視與凝視/以許多 一個,和一個許多微笑……」,天真而無機心,則或動或靜,一片會心喜樂、純淨和諧光景。周夢蝶: 〈海葬〉,《海洋詩刊》第 2 卷第 8 期(1959 年 6 月),頁 231。 33 《莊子‧至樂》篇載:「莊子之楚,見空髑髏,髐然有形。……援髑髏,枕而臥。夜半,髑髏見夢曰: 『子之談者似辯士,視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則無此矣。子欲聞死之說乎?』莊子曰:『然』, 髑髏曰:『死,無君於上,無臣於下;亦無四時之事,從然以天地為春秋,雖南面王樂,不能過也。』 莊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復生子形,為子骨肉肌膚,反子父母、妻子、閭里、知識,子欲之乎?』 髑髏深矉蹙頞曰:『吾安能棄南面王樂而復為人間之勞乎!』」同註 4,卷 6,頁 347。 34 〈孤獨國〉中的「三沒有」即:「這裡沒有嬲騷的市聲」、「這裡沒有眼鏡蛇、貓頭鷹與人面獸」、「這 裡沒有文字、經緯、千手千眼佛」。周夢蝶:《孤獨國》(臺北:藍星詩社,1959 年)頁 25。 35 《莊子‧庚桑楚》:「以生為喪,以死為反」。,同註 4,卷 8,頁 434。《淮南子‧精神訓》:「生, 寄也;死,歸也。」漢‧劉安著,漢‧高誘注:《淮南子》(臺北:臺灣中華書局,1966 年),卷 7,頁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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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為珠璣,萬物為齎送。吾葬具豈不備邪?何以加此!」36把生命置諸天地之間,死不過 是回歸自然的作為,終將與山河宇宙同歸無窮無盡。這些觀念深深影響歷代文人,陶淵明、 李白允稱顯例。37現代詩人周夢蝶亦復如是,嘗作一偈頌,前四句曰:「空手而來,空手 而去。存亦何欣,歿亦何懼?」38逆旅天地間,為客為歸,存歿來去,不喜亦不懼,既是 陶公、青蓮居士超脫生死束縛的瀟灑,也是詩僧周夢蝶的從容姿態。 老子主張:「專氣致柔,能嬰兒乎」、「常德不離,復歸於嬰兒。」39形體將歷生老 病死循環,而內在的心——即生命最純粹的本質,能與氣專一,達到返老還童、如嬰兒般 至純至淨無所欲。嬰兒是生命初始和理想的狀態,也是生命永恆與超越的最佳出路,老子 藉由專氣致柔、常德不離的方式抵達,周夢蝶則透過夢境消泯生死界線,在夢中踏上復歸 途徑:「昨夜,我又夢見我赤裸裸的/沐浴在上帝金燦的光雨裡」,夜夢歷經聖子、聖嬰 受洗儀式,醒來時,朝陽下春意盎然,人群皆如獲新生: 他們髣髴都變成了嬰兒, 臉上飛滿迎春花天真的微笑; 他們的心曝露著, 像一群把胸扉打開酣飲天風暖日的貝殼。 (〈發覺〉,《創世紀詩刊》5,1956.3) 就像是瞬間開啟了給永夜封埋著的天門,心隨之洞開,「新奇簇擁我/我有亞當第一次驚 喜的瞠目//如果每一朵山花都是天國底投影/多少怡悅,多少慈柔/正自我心中秘密地 飛昇。」(〈朝陽下〉,《藍星詩頁》16,1960.3.10),不論是上帝金燦的光雨或天國底 投影,盡是嬰兒天真微笑、亞當驚喜瞠目;當第一瓣雪花與第一聲春雷,點醒渾沌的同時, 洋溢本然、初始的新奇美好,瀰漫著無以名狀的欣喜。 36 《莊子‧列禦寇》,同註 4,卷 10,頁 565。 37 陶淵明:〈歸園田居五首〉其四:「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晉‧陶潛著,梁‧蕭統等輯:《陶 淵明詩文彙評》(臺北:世界書局,1964 年),頁 48。李白:〈擬古十二首〉其九:「生者為過客, 死者為歸人。」唐‧李白著,宋‧楊齊賢注:《李太白全集注》(臺北:世界書局,1962 年),卷 24,頁 7。 38 周夢蝶:〈我打今天走過——又題:六花賦〉六之四〈壬午述偈示苓女弟〉,同註 16,頁 7。 39 周‧李耳著,晉‧王弼注:《老子》(臺北:臺灣中華書局,1967 年),上篇,10 章,頁 5-6、28 章, 頁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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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夢蝶將嬰兒比擬為太陽、落日,40象徵生命的永恆,其笑容如朝陽春花,啼聲似早 春雷鳴,41詩人擬依聲溯源,回歸生命原始起點,要倒退著前進,循著來處回去,42走回 嬰孩時期: 朝回走: 如水西流,後浪推著前浪 自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 一直流向吾十有五以前以前 墜地的呱呱聲從來不斷(〈花,總得開一次〉,《藍星詩刊》23,1990.4) 流向來處,流向破空而出的呱呱聲,再「由呱呱的第一聲哭到陣痛/易折而不及一寸的葉 柄可曾識得/自己的葉脈,源流之所從出?」(〈賦格〉,《聯合副刊》2005.5.18)逆轉 時間,返歸根本源頭,甚至回到還未出生以前: 如果時光真能倒流 就讓我回到未出生時—— 回到不知善之為善,美之為美 回到陰陽猶未判割 七竅猶未洞開時。(〈一瞥〉,《文星》11:4,1963.2) 陰陽未分、七竅未鑿,宇宙一團渾沌、洪荒蒙昧,不知美善也沒有醜惡苦痛,一切都不曾 發生的時候,「仁慈的乳母啊,還原我/還原我為一湖溶溶的月色吧!」(〈集句六帖〉, 《臺灣詩學季刊》1,1992.12),還原至本來面目——原始一片茫茫的乾淨大地,一個潔 淨無暇、圓滿無缺的世界。此一極致狀態,等同老子所謂之「嬰兒之未孩」,43 嬰兒是生 命的初始狀態,未孩之嬰兒則是生命初始的初始。 40 周夢蝶:〈吹劍錄‧之七〉:「太陽這嬰兒」,《十三朵白菊花》(臺北:洪範書店,2002 年),頁 192。 〈淡水河側的落日〉:「落日,嬰兒似的」,《約會》(臺北:九歌出版社,2002 年),頁 99。 41 周夢蝶:〈山外山斷簡六帖——致關雲〉之四:「如早春的雷鳴,誰家/初生的,嬰兒的啼聲」,《有 一種鳥或人》(新北:印刻文學出版有限公司,2009 年),頁 45。 42 周夢蝶渴望溯洄最初,經常流露於詩句間:「久久溯洄不到/來時的路。欲就巍巍之孤光,照亮/遠 行者的面目之最初」周夢蝶:〈蛻——兼謝伊弟〉,《十三朵白菊花》,頁 14。「躡著來時的腳印往回 走/愈走愈遠愈高愈窄愈冷愈窮愈歧愈出」,周夢蝶:〈漫成三十三行〉,《十三朵白菊花》,頁 39。「俱 往矣俱往矣/好想順著來時路往回走/在世界的盡頭」,周夢蝶:〈八十八歲生日自壽〉,《有一種鳥 或人》,同前註,頁 118。 43 同註 39,20 章,頁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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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征服:死之超越

意識到生命終究腐朽的強大威脅,促使人們反覆地思索,在它來到之前,生命該如何 定義本身的價值,或者尋求超越的可能。「無論是莊子的歸於自然、儒家的不朽衝動還是 楊朱的享樂主義,都是在意識到生命有限之後設計出的超越策略。」44周夢蝶超越之道, 首先,在於透過藝術創作征服宿命的悲哀,追求精神不朽;其次,藉由佛理佛法的浸淫修 持,參透因緣究竟,解悟「冷冷之初」也是「冷冷之終」,不斷生滅、滅生,輪迴不已。

(一)照見永恆

周夢蝶傾力抵拒時間的腐蝕,反抗生命的偶然性與有限性,積極實現藝術拯救,通過 詩歌征服「生命的悲哀」,45 對於悲苦命運,施以「形而上的慰藉」。46 從〈在路上〉到〈行 者日記〉,詩人一再為自我生命定調——追尋——化身沙漠與駱駝,背負人間悲苦,艱難 跋涉,即便有無極遠無窮高的寂寞、無盡的空白與憂鬱,絕不改易初衷,直到: 天黑了!死亡斟給我一杯葡萄酒 我在峨默瘋狂而清醒的瞳孔裡 照見永恆,照見隱在永恒背後我底名姓 (〈行者日記〉,《文學雜誌》5:6,1959.2) 穿越死亡,照見永恆以及自己的名姓,藉此方式實現對天堂的想像,見證生命的不朽。這 種根植的內在動能,總是不經意且澎湃地發散於詩中,詩人堅信:「一切都將成為灰燼, /而灰燼又孕育著一切」(〈徘徊〉,《孤》9),寒灰絕境蘊藏生機消息,點點星火絕 不是殞滅,而是埋伏——「是讓更多更多無數無數的兄弟姊妹們/再一度更窈窕更夭矯的 出發!/從另一個新的出發點上/從燃燒著絢爛的冥默/與上帝的心一般浩瀚勇壯的/ 44 陶東風、徐莉萍:《死亡‧情愛‧隱逸‧思鄉》(杭州:杭州大學出版社,1993 年),頁 15。 45 「生命的悲哀」意謂生命本身存在的悲劇意識,是「一種以自我意識渴望永恆(非理性的生命衝動) 與個體生命難以持久(理性的現實存在)之衝突引起的『生存之悲』。」楊經建:《存在與虛無——20 世紀中國存在主義文學論辯》(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 年),頁 266-267。 46 (德)尼采著,周國平編譯:《悲劇的誕生》(北京:三聯書店,1986 年),頁 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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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萬億千萬億火花的灰燼裡。」(〈消息〉之一,《青年戰士報》1959.1.13)有如上帝創 生般的不可思議,灰燼騰焰復燃,再度夭矯出發。〈消息〉之二,直接在死亡中看見永生: 昨夜,我又夢見我死了 而且幽幽地哭泣著,思量著 怕再也難得活了 然而,當我鉤下頭想一看我的屍身有沒有敗壞時 卻發現:我是一叢紅菊花 在死亡的灰燼裡燃燒著十字(《藍星週刊》158,1957.7.19) 「紅菊花」和「十字」結合,象徵犧牲與復活——即從死亡中獲得永恆。於此,不但解消 了死亡的恐懼心理,也使得生命自由獲得無限擴張。題目「消息」二字,出自《易經》中 〈泰卦〉和〈豐卦〉,取其「乾盈坤虛、生滅盛衰」之本義。47 試再予以引伸闡釋,消, 盡也、滅也,不生也;息,生也、長也,不滅也,消息者寓意「不生不滅」。成壞不二, 生滅同時,處出生亦處入滅,沒有迷惑煩惱,是為解脫之道。 生命有代謝而無終盡,唯人生追求的是圓滿,「死亡終止於衰竭,圓滿卻終止於無 窮。」48 身體大限無法避免,但並不可怕,因為風騷可以薪火相傳,聖哲精神事功如潺潺 江水,不死不竭不腐不朽: (前略) 一頭栽進墨汁裡,之後 又一頭撞到宣紙上 醒來時已竹生子,子生孫 孫又生子子復生孫生子了! 自來聖哲如江河不死不老不病不廢 伏羲,衛夫人,蘇髯,米顛 47 蕭蕭:〈現代詩作中禪喜與禪悟的可能——以周夢蝶為主例〉,彰化師範大學第二十二屆詩學會議:「緣 情言志‧終極關懷——詩與宗教」研討會論文(2013 年 5 月 24 日),頁 19-20。 48 (印)泰戈爾語。《飛鳥集》第 111 首:「終止於衰竭的是『死亡』,但『圓滿』卻終止於無窮。」(印) 泰戈爾著,鄭振鐸譯:《泰戈爾全集》(臺北:江南出版社,1968 年),頁 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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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如椽復如林的筆陣之外 一努五千卷書,一捺十萬里路 風騷啊!拭目再拭目: 一波比一波高!後浪與前朝前前朝(〈潑墨〉,《中華副刊》2001.5.23) 周夢蝶用生命寫詩,以詩拯救生命的悲哀,更因此接通了永恆。

(二)還魂再來

死後復生、還魂再來是周夢蝶死亡想像的另一面。有詩集《還魂草》和同題詩,以及 〈關著的夜〉中提及「返魂香」一物,詩之旨趣或「生者迷魂歸返」,或「死者離魂復 位」,49 總是重生、新生、再生的要求。其他與還魂相關的詩句如:「第幾次還魂?那曾燃 亮過/惠特曼、桑德堡底眼睛的眼睛。」(〈朝陽下〉,《藍星詩頁》16,1960.3)、「看誰來 了?/落落的神情,飄飄的素衣/翕然而合﹗一時/昨日之我與今日之我」和「在魂兮歸 來自圓自缺的水之湄/在夜夜月上時」(〈詠野薑花〉,《聯合副刊》1999.3.18),此作又題: 離魂記,本於唐傳奇《離魂記》,50 倩娘魂靈歸與肉身合翕,會王宙以續前緣之事。〈斷魂 記〉始於徬徨歧路,終而覺得風雨多情,感念它的成全賜予,只因為歧路盡處:「早有/ 破空而來,拳拳如舊相識/擎著小宮燈的螢火蟲/在等你。災星即福星:/隔世的另一個 你」(《藍星詩學》3,1999.9),等你的是隔世的你。死亡不是生命的終了,而是抵達再生 的過渡,由生到死再回到生的圓形回歸,週而復始循環不止。51 生死流轉無始無終,歷經幾番輪迴,成就悠悠此生。在永遠走不出自己的路上,懷著 觀世音菩薩的大慈大悲,生生世世為一切有緣為人人,「向劍上取暖,鼎中避熱」,靜默地 等待,如〈再來人〉一詩結尾: 常時像等待驚蟄似的等待著你 深靜的雷音。而且堅信 在轉頭,或無量劫後 49 黃粱說:「和〈關著的夜〉著眼於『死者離魂復位』不同,〈還魂草〉的主題焦點乃『生者迷魂歸返』。」 〈詩中的「還魂」之思——周夢蝶作品二闋試析〉,《臺灣詩學季刊》第 15 期(1996 年 6 月),頁 18。 50 陳玄祐傳奇《離魂記》,經元代鄭光祖改編為雜劇《倩女離魂》,至明代湯顯祖再演變為戲曲《牡丹 亭》(又名《還魂記》),描寫杜麗娘與柳夢梅的愛情故事。 51 王孝廉:「佛教的圓形時間是一個無限的圓」,《中國的神話世界——各民族的創世神話及信仰》(臺 北:時報文化出版公司,1987 年),頁 5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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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你影入三尺的石壁深處,將有 一株含笑的曼陀羅 探首向我:傳遞你的消息 再來的。(《純文學》1:4,1967.4) 等待百千萬億劫,只為傳遞再來的消息。詩末附白:「伊弟贈詩。戲取淵明自輓筆意,為 損益而潤飾之。」兩年後,續寫〈蜕——兼謝伊弟〉(《現代文學》36,1969.1),同樣 自輓開端:「誰知?我已來過多少千千萬萬次/踏著自己:纍纍的白骨。」為了等待另一 個自己,業已輪迴千萬次,期待:「明年髑髏的眼裡,可有/虞美人草再度笑出?」在死 亡的陰影下,想望生之喜悅。 周夢蝶詩中的死亡又常與愛情連結,前文述及之〈十月〉、〈迴音〉、〈關著的夜〉、〈詠 野薑花〉等,皆悼念情逝人杳,後兩首更有還魂再來的祈求。那「曾因羞憤而自殺的香魂 /嬝嬝,自深井中逸出/再世又再世為人」(〈重有感〉之一,《藍星詩刊》25,1990.10), 一縷香魂自深井逸出,象徵千古奇女子善女子的永生不滅。愛情可以穿透時空,上窮碧落 下入黃泉,悼亡詩〈囚〉首節寫道: 那時將有一片杜鵑燃起自你眸中 那時宿草已五十度無聊地青而復枯 枯而復青。那時我將尋訪你 斷翅而怯生的一羽蝴蝶 在紅白掩映的淚香裡 以熟悉的觸撫將隔世訴說…… 蘇東坡(1037-1101)弔亡妻,發出「十年生死兩茫茫」的思念之苦,周夢蝶則哀感「五 十度無聊地青而復枯/枯而復青」;東坡詞結束於「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52 夢蝶詩則轉化為結尾三行:「梅雪都回到冬天去了/千山外,一輪斜月孤明/誰是相識而 猶未誕生的那再來的人呢?」(《藍星詩頁》56,1964.3),同樣以綿綿不絕的情意,延 伸出曠古以來生死懸隔的創痛,唯古人寄深情於邈不可知,今人盼能輪迴重生,隔世再來。 〈六月〉以化蝶翩躚,設想未來:「死亡在我掌上旋舞/一個蹉跌,她流星般落下/ 我欲翻身拾起再拼圓/虹斷霞飛,她已紛紛化為蝴蝶。」(《藍星季刊》1,1961.6)詩中 52 蘇軾(東坡):〈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宋‧蘇軾著,龍榆生校箋:《東坡樂府箋》(臺北: 華正書局,1990 年),頁 64-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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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象明顯源自〈孔雀東南飛〉,53而將焦、劉墳頭樹上相向鳴的鴛鴦,幻化成翩翩飛舞的 蝴蝶。另一首〈六月——又題:雙燈〉:「再回頭時已化為飛灰了/便如來底神咒也喚不醒 的」,似乎死透了,愁慘哀傷,第三節突然翻作樂觀想像:「脫蛹而出。第二度的/一隻不 為睡眠所困的蝴蝶……」(《葡萄園季刊》5,1963.7),明知滅盡還甦不容易,蝴蝶仍不放 棄征服睡眠(作為死亡的象徵),力求破繭脫蛹的可能,這又與「蝴蝶/自新埋的棺蓋下 冉冉飛起的」(〈孤峰頂上〉,見前),同為入死而出生的隱喻。經過死亡來完成生命的更新, 蝴蝶成為再生的契機。 周夢蝶深受佛教影響,苦生苦死,認為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變化 萬千且終會壞滅;處於萬般無常之中,體認由生至死的因緣果報,是最平等、最無可逃避 的無奈。嘗自製輓聯,上半曰:「為愛徬徨,因詩憔悴」,概括一生塵緣行色;下半曰:「隨 緣好去,乘願再來。」54居於利生念切,報恩意重的慈悲心,發誓乘願再來。55唯當其再 來時,已不落眾生界,也非自覺獨善之羅漢,而是渡化眾生的火中蓮:「具大慈悲大方便 大堅毅大勇猛之再來人」。56

六、結語:我選擇不選擇

周夢蝶歷經顛沛流離仍能貞定固窮,豁達而平靜地等待死亡的到來,傾向以詩意眼光 與思維看待死亡、表現死亡。首先,探究死之奧義,對於死之現象開展其理性辯證,強調 死之必然性與不可逆性,且理解到死乃生命的完成。其次,死之意象緊扣全身墨黑的時間 神竊,而擴散為烏鴉、黑貓;復聚焦於墳墓和飄閃的魂靈,交織成令人顫慄的死神微笑。 再次,周夢蝶對於死亡深具幻美想像,既虛擬了墓穴裡的美好圖景,建構出另類孤獨國境, 且以逆溯初始的方式,復歸嬰兒呱呱的無邪,甚至還原至天未開地未闢的渾沌洪荒。最後, 透過藝術拯救的途徑,以詩之不朽,創造生命的圓滿;或者說是藉由佛理了脫生死,相信 生生世世輪轉風發,敗壞的肉體必能還魂再來,以此超越死亡的毀滅性。 53 〈孔雀東南飛〉,宋‧郭茂倩:《樂府詩集》(臺北:里仁書局,1984 年),頁 1034-1038。 54 周夢蝶:《風耳樓墜簡‧致施善繼》,同註 22,頁 67。 55 周夢蝶〈第九種風〉詩前引《大智度論》謂:「菩薩……能護四念而無失,歷八風而不動。惟以利生 念切,報恩意重,恆心心為第九種風所搖撼耳。……第九種風者,慈悲是也。」《藍星季刊》新 4(1975 年 9 月),頁 20-22。 56 周夢蝶:「竊嘗思之,泥中蓮者,眾生境界也;雪中蓮者,自覺獨善之羅漢也;此外,尚有所謂火中 蓮者,則非具大慈悲大方便大堅毅大勇猛之再來人,不足以當之。」《風耳樓墜簡‧致曹惜惜》,同 註 22,頁 1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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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是生命的句號,周夢蝶說:「我偏愛句號。」,在此同時,「更愛/淒迷搖曳,蝌 蚪也似的逗點」(〈九行二首——讀鹿苹詩集扉頁有所思〉之二,《聯合副刊》2006.1.2)。 縱然深信彼岸的存在,且有聖者接引點化,卻又因浪漫本質,難捨世間參差情緣,珍視生 命中的每一程風雨。檢讀〈花,總得開一次——七十自壽〉、〈七十五歲生日一輯〉、〈八 十八歲生日自壽〉到〈止酒二十行——八十九歲生日〉,在在可印證詩人溫柔、悠緩而淡 然的生命情調。詩人選擇「割骨還父割肉還母,割一切憂思怨亂還諸天地」、「選擇最後 一人成究竟覺」,以至於「我選擇不選擇」(〈我選擇〉,《中華副刊》2004.7.21),多 年前已預立〈遺囑〉:「一火了之」,灰飛煙逝,塵歸塵,土歸土。周夢蝶能在平靜中超越 生死,流露出一種生命成熟的深度,其優雅而從容的姿態,絕非故作瀟灑,亦非自我慰解, 而顯然是通過幽巷仄徑後的自由和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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徵引文獻

古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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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人論著

* 王孝廉:《中國的神話世界——各民族的創世神話及信仰》(臺北:時報文化出版企業有限公司, 1987 年)。 * 余英時:《從價值系統看中國文化的現代意義》(臺北:時報文化出版企業有限公司,1984 年)。 吳曉東、謝凌嵐:〈詩人之死〉,《文學評論》1989 年第 4 期,頁 132-134。 * 周夢蝶:《孤獨國》(臺北:藍星詩社,1959 年)。 * 周夢蝶:《還魂草》(臺北:文星書店,1965 年)。 * 周夢蝶:《十三朵白菊花》(臺北:洪範書店有限公司,2002 年)。 * 周夢蝶:《約會》(臺北:九歌出版社有限公司,2002 年)。 周夢蝶等著:《我是怎樣學起佛來》(臺北:老古文化事業有限公司,2002 年)。 * 周夢蝶:《周夢蝶詩文集》(新北:印刻文學生活雜誌出版有限公司,2009 年)。(包括:詩集 《孤獨國》、《還魂草》、《風耳樓逸稿》、《有一種鳥或人》,文集《風耳樓墜簡》) 林語堂:《八十自敘》(臺北:遠景出版事業有限公司,1985 年再版)。 林語堂:《生活的藝術》(上海:上海書店,1990 年)。 馬建高:〈生與死的詩性沉思——作家死亡意識的本體論探討〉,《山花》第 12 期(2009 年), 頁 148-150。 徐志摩:《徐志摩未刊日記(外四種)•眉軒瑣語》(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3 年)。 陶東風、徐莉萍:《死亡•情愛•隱逸•思鄉》(杭州:杭州大學出版社,1993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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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lected Bibliograph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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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S S N : 1 0 1 9 - 6 7 0 6 DOI:10.6239/BOC.201312.08

Look Steadily at Embrace and Transcend Leisurely:

The Analysis of Death Observation in the Poem of

Zhou Meng-die

Tseng, Chin-feng

(Received May 8, 2013; Accepted November 1, 2013)

Abstract

Death seduced earthling with ‘Bevorstand’. The poem Zhou Meng-die discovered its resolute and, at the same time, brought about the irrepressible impulse of pursuit. Contemplating profoundly on death, Zhou Meng-die meets it unexpectedly once in a while, jaws it repeatedly, socializes and interacts with it constantly.

Zhou Meng-die wrote death and made out death through the imagery series of God Thieves of time, souls and tombs. In the dream world of surreality, it smiles into phantoms’ eyes, embraces and dances with skulls, which is endowed with the imagination of illusive beauty of death. Zhou Meng-die follows the trail of Loazi’s ‘Bevorstand’, comes back to the condition of the original and ideal life, and even returns to the condition before the world began, where yin and yang were not yet divided, heaven and earth did not leave apart. Meanwhile, Zhou Meng-die contends that earthling may revive after death if the art rescue ensued, the eternality is irradiated, and the news of gestating ashes is firmly believed.

The paper looks into the death plot of Zhou Meng-die and interprets the detailed progress in which a poet starts from yearning and pursuing, embracing straightforward to transcend leisurely. The present study aims to expound and prove its death observation, which definitely does not result from a self-analysis and the posture of free and easy. Instead, it gains spacious unrestraint and delight by way of tranquil tunnels and narrow paths.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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