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永明
(香港大學中文學院)
1. 中國史學的萌芽
1.1) 「歷史」(history)與「歷史學」(historiography):廣義的「歷史」,
泛指一切過去的事;狹義的「歷史」,則專指經由史家編寫而成的著 作。「歷史學」,簡稱「史學」,是指與編寫歷史有關的研究,它所探 討 的 , 包 括 了 史 料 、 史 觀 與 史 法 等 問 題 。( 有 關 定 義 , 參 看 : Encyclopaedia Britannica)
1.2) 金毓黻(1910-1962)認為:
「史學寓乎史籍,史籍撰自史家。語其發生之序,則史家最先,史 籍次之,史學居末。而吾國最古之史家,即為史官。蓋史籍掌於史 官,亦惟史官乃能通乎史學,故考古代之史學,應自史官始。」(《中 國史學史》,頁 5。)
1.3) 中國古代史官記錄歷史的文字,至今乃可見於已出土的龜甲、獸骨 及青銅器之中。這些文字,記錄了當時政治和社會等重要事件,是 今天我們研究古代歷史的重要文獻。(有關介紹,參見:張舜徽﹝1911
-1992﹞:《中國文獻學》)
1.4) 《尚書》是中國現存最早的史書,主要收集了遠古時期歷代政府的 報告、公告、誓詞及命令等文獻。據說,《尚書》曾經由孔子(孔丘,
前551-前 479)刪訂,所傳者又有所謂今、古文之分。
1.5) 《春秋》是現存最早的編年史,記錄了春秋時期(前 770-前 476)
魯國的歷史,上起魯隱公元年(前722),下訖魯哀公十四年(前481)。 據說,此書亦經由孔子筆削整理。
1.6) 春秋、戰國時期(前 476-前 221)的史學作品,還包括《左傳》、《竹 書紀年》、《世本》、《國語》及《戰國策》等等。然而,由於與它們 成書有關的資料十分貧乏,對於這些作品的作者,以及它們確切的 面世日期,史學界目前仍存在不少爭議。
2. 司馬遷與中國史學的確立
2.1) 司馬遷(前 145 或前 135-前 86?)的生平:
‧ 司馬遷,字子長,左馮翊夏陽(今陝西韓城人)。他的祖先世代 為「太史」。由於父親司馬談(約前175-前 110)學識淵博,司 馬遷自勆便接受良好的教育,並曾受業於孔安國(約前150-前 74 在世)及董仲舒(前 179-前 104)。據他自己說,他「年十歲 誦古文」,二十歲開始遍遊天下。
‧ 元封元年(前110),漢武帝(劉徹,前 156-前 87,前 141-前 87 在位)於泰山封禪,司馬談因病「留滯周南,不得與從事,故 發憤且卒」。三年後,司馬遷承襲父職為太史令。
‧ 太初元年(前104)司馬遷曾參與「太初曆」的編修工作。
‧ 天漢二年(前 99),他因李陵(?-前 74)案而觸怒漢武帝,
遭受腐刑。
‧ 他在出獄後發憤寫史,終於完成了中國第一部紀傳體通史《太史 公書》(即後世所稱的《史記》),並為中國傳統史學,奠下了 深厚的基礎。
2.2) 《史記》共分「本紀」、「表」、「書」、「世家」、「列傳」五個部分:
‧ 「本紀」(12 卷):以左右天下大局的代表人物為主線,按時序 記錄了三代至漢武時期的歷史盛衰事件;
‧ 「表」(10 卷):以譜牒形式,詳近略遠,順時序概括了歷代的 要人要事;
‧ 「書」(8 卷):以事為類,記敘禮、樂、律、曆、天官、封禪、
河渠、平準等各種典章制度「承敝通變」的發展和變異;
‧ 「世家」(30 卷):以諸侯、勛貴及對社會事件有重大影響之人 物為重心,記載了歷史上發生的大事;
‧ 「列傳」(70 卷,包括了末卷的〈太史公自序〉):記載了「立功 名於天下」的重要歷史人物、少數民族及鄰國的事跡。
誠如不少史家所見,《史記》之出現,標誌著中國史學已步入了成熟 的階段。
2.3) 金毓黻認為,「《史記》各體雖有所因,非由自創,而遷能整齊條理,
上結前代史官之局,下開私家作史之風,其功侔於左氏,而幾於孔 子爭烈矣。」(《中國史學史》,頁64。)雖謂「本紀」、「表」、「書」、
「世家」、「列傳」等體裁,早在之前已經存在,但它們的有機結合,
卻確實是司馬遷之功。因此,《史記》的面世,在中國史學史上,具 有劃時代的意義。
2.4) 司馬遷亦自云,是書「罔羅天下放失舊聞,王亦所興,原始察終,
見盛觀衰,論考之行事,略推三代,錄秦、漢,上記軒轅,下至於 茲,著十二本紀,既科條之矣。並時異世,年差不明,作十表。禮 樂損益,律曆改易,兵權山川鬼神,天人之際,承敝通變,作八書。
二十八宿環北辰,三十輻共一轂,運行無窮,輔拂股肱之臣配焉,
忠信行道,以奉主上,作三十世家。扶義俶儻,不令己失時,立功 名於天下,作七十列傳。」
3. 司馬遷的史學思想
3.1) 歷史具說明政治盛衰,人事成敗因由之功能。〈報任少卿書〉謂:「人 皆意有鬱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僕竊不遜,近自 託於無能之辭,網羅天下放失舊聞,略考其行事,綜其終始,稽其 成敗興壞之紀,上計軒轅,下至於茲,為十表,本紀十二,書八章,
世家三十,列傳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 變,成一家之言。」《史記》之作,即欲借此以探究古今人事成敗、
朝代盛衰更替之因由。
3.2) 以人作為主體的歷史觀,重視人在歷史中的作用。綜觀《史記》全 書,「列傳」佔130 卷中的 70 卷,「本紀」及「世家」合佔 42 卷,
亦是以人為中心。然而,司馬遷並未忽視經濟社會等條件,對歷史 發展的影響。《史記》八書,即用以介紹禮、樂、河渠、平等制度,
與歷史發展的關係。
3.3) 詳近略遠的敘事原則。三代各有本紀,而秦則有〈秦本紀〉、〈始皇 本紀〉;漢自高祖(劉邦,前256-前 195,前 202-前 195 在位)至 武帝,每朝統治者各為一本紀。三代作世表;十二諸侯、六國作年 表;秦、楚之際作月表。
3.4) 寓論斷於敘事的寫史手法。顧炎武(1613-1682)談到《史記》時 嘗謂:「古人作史,有不待論斷,而于序事之中即見其旨者,惟太史 公能之。〈平準書〉末載卜式語,〈王翦傳〉末載客語,〈荊軻傳〉末 載魯句踐語,〈鼂錯傳〉末載鄧公與景帝語,〈武安侯田蚡傳〉末載 武帝語,皆史家于序事中寓論斷法也。後人知此法者鮮矣」(《原抄 本日知錄》,卷27,〈史記于序事中寓論斷〉,頁 737。)顧氏之見,
至今仍是不少讀史者的共識。
4. 《史記》與中國史學傳統
4.1) 《史記》乃一部劃時代的歷史著作,它開創了中國史書的紀傳體例。
其後歷代的所謂「正史」,無不採用這種體裁寫史。誠如清代(1644
-1912)史家趙翼(1727-1814)所說,「自此例一定,歷代作史者,
遂不能出其範圍,信史家之極則也。」(《廿二史箚記》,卷1,〈各史 例目異同〉,頁3。)
4.2) 司馬遷在史料蒐集、分析和運用上的謹慎態度,以及對歷史真實性 和準確性的追求,繼承了孔子以來中國史家「傳信」的優良寫史傳 統,為後世寫史者,提供了極佳的示範。(Stephen Durrant, “Truth Claims in Shiji.”)
4.3) 《史記》除了是一部成功的歷史著作外,也是一部傑出的文學作品。
金毓黻謂:「《史記》之善敘事理,辨而不華,質而不野,其文直,
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即司馬遷之史學也。」(《中國史學史》, 頁65。)魯迅(1881-1936)更譽之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 騷》」(《漢文學史綱要》,頁435。)
5. 近代史學視野下的司馬遷和《史記》
5.1) 近代中國歷史學者對司馬遷和《史記》推崇備至,齊思和(1907-
1980)甚至認為,「司馬遷是中國史學之父,中國史學的奠基者。」
司馬遷的地位,可與西方史學之父西塞羅(Marcus Tullius Cicero,
前106—前 43)相提並論。(齊:〈《史記》產生的歷史條件和它在世 界史學上的地位〉)。然而,這種提法,也惹來不少認為孔子才是「中 國史學之父」者的反對。引起了中國大陸史學界對「誰是中國史學 之父」的論爭。
5.2) 梁啟超(1873-1929)對司馬遷十分推崇,但他對中國傳統史學卻 批評激烈。簡略而言,他認為中國之舊史有「四蔽」,一曰「知有朝 廷而不知有國家」;二曰「知有個人而不知有群體」;三曰「知有陳 跡而不知有今務」;四曰「知有事實而不知有理想」。緣此四蔽,復 生二病,一為「能鋪敘而不能別裁」;,次為「能因襲而不能創作」。
合此六弊,又生三「惡果」:難讀、難別擇、無感觸。梁氏又譏,國 人所重視的所謂《二十四史》,「不過是二十四姓的家譜」,是「地球 上空前絕後之一大相斫書」。(梁:〈新史學〉,頁737-739)。若據梁 氏對中國傳統史學的批判,則司馬遷及其《史記》所持的歷史觀點,
又會否亦只是一種由上而下的過時帝皇將相英雄史觀?
5.3) 近代法國「年鑑學派」( Annales School) 在 史 學 研 究 工 作 上 , 強 調「 總 體 史 」( histoire totale)、「 長 時 段 」( longue duree),
重 視 社 會 、 地 理 等 因 素 的 歷 史 作 用 。( 參 見 Dosse、Hunt), 司 馬遷以人物為中心的寫史模式,與「年鑑學派」所主張的這種歷史 研 究 方 法 , 是 兩 種 本 質 上 互 相 排 斥 , 還 是 基 本 上 可 以 互 相 補 足 的 模 式 ?
5.4) 懷特(Hayden White)在其《元史學》(Metahistory)一書中,提出 了他的「元歷史」(meta-history,或譯作元史學)理論,認為對歷史 作品的研究,必須認真看待其文學特質,即:史家如何通過「隱喻」
(metaphor)、「轉喻」(metonymy)、「提喻」(synecdoche)和「反諷」
(irony)等文學修辭方法,賦予史事在認知上的意義,以及當中所 蘊含的意識形態前提。(有關討論,參看 Ankersmit, Re-figuring Hayden White)在討論《史記》的文學寫作手法時,是否亦可以利用 懷特的理論予以分析?
5.5) 近代史學理論不斷推陳出新,知識週期也越來越短促。這種知識上 的斷裂情況,借用庫恩(Thomas Kuhn, 1922-1996)的概念,不啻 是連場知識範式(paradigm)的移轉更替。不少史學工作者更注意到,
不同知識型(épistémè)的轉變,背後其實都牽涉到福柯(Michel Foucault, 1926-1984)所說的話語(discourse)權力轉移,值得我們 深思。時至今日,在重新反思中國文化傳統的現代價值時,究竟我 們應如何自處,才可以避免墮入將問題過於簡化的承傳/斷裂、傳 統/現代、現代/後現代等二分法臼窠中?
6. 總結、討論
徵引文獻
張舜徽:《中國文獻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梁啟超:《新史學》,收入氏著:《梁啟超全集》,卷3。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
司遷馬:《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59
金毓黻:《中國史學史》。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原 1944 年重慶版)。
趙翼(著),王樹民(校證):《廿二史箚記校證》。北京:中華書局,1984。
魯迅:《漢文學史綱要》,《魯迅全集》,第9 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蕭統(編)、李善(等)(注):《六臣文選》,《四部叢刊》(初編)。上海:商務印 書館,1922。
顧炎武:《原抄本日知錄》。臺北:文史哲出版社,1979。
齊思和:〈《史記》產生的歷史條件和它在世界史學上的地位〉,《光明日報》,1956 年1 月 19 日。
Ankersmit, Frank, Ewa Domańska, and Hans Kellner, eds. Re-figuring Hayden White.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9.
Dosse, François, trans. Peter V. Conroy, Jr. New History in France: The Triumph of the Annales. Urbana & Chicago: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 1994.
Durrant, Stephen. “Truth Claims in Shiji” in Historical Truth, Historical Criticism and Ideology: Chinese Historiography and Historical Culture from a New Comparative Perspective, pp. 93-113. Eds. Helwig Schmidt-Glintzer, Achim Mittag, and Jörn Rüsen. Leiden and Boston: Brill, 2005.
Encyclopaedia Britannica. http://britannica.com
Foucault, Michel, trans. A. M. S. Sheridan. The Archaeology of Knowledge, and the Discourse on Language. New York: Pantheon Books, 1972.
Foucault, Michel, trans. Colin Gordon,et al. Power/Knowledge. Sussex: The Harvester Press, 1980.
Hunt, Lynne and Jacques Revel, eds. Histories: French Constructions of the Past.
New York: The New Press. 1994.
Kuhn, Thomas. The Structure of Scientific Revolutions.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62.
White, Hayden. Metahistory: The Historical Imagination in Nineteenth Century Europe. Baltimore: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75.
附錄一
《史記》,〈太史公自序第七十〉(節錄)
昔在顓頊,命南正重以司天,北正黎以司地。唐虞之際,紹重黎之後,使復 典之,至于夏商,故重黎氏世序天地。其在周,程伯休甫其後也。當周宣王時,
失其守而為司馬氏。司馬氏世典周史。惠襄之閒,司馬氏去周適晉。晉中軍隨會 奔秦,而司馬氏入少梁。
自司馬氏去周適晉,分散,或在衛,或在趙,或在秦。其在衛者,相中山。
在趙者,以傳劍論顯,蒯聵其後也。在秦者名錯,與張儀爭論,於是惠王使錯將 伐蜀,遂拔,因而守之。錯孫靳,事武安君白起。而少梁更名曰夏陽。靳與武安 君阬趙長平軍,還而與之俱賜死杜郵,葬於華池。靳孫昌,昌為秦主鐵官,當始 皇之時。蒯聵玄孫卬為武信君將而徇朝歌。諸侯之相王,王卬於殷。漢之伐楚,
卬歸漢,以其地為河內郡。昌生無澤,無澤為漢市長。無澤生喜,喜為五大夫,
卒,皆葬高門。喜生談,談為太史公。
太史公學天官於唐都,受易於楊何,習道論於黃子。太史公仕於建元元封之 閒,愍學者之不達其意而師悖,乃論六家之要指曰:
易大傳:「天下一致而百慮,同歸而殊涂。」夫陰陽、儒、墨、
名、法、道德,此務為治者也,直所從言之異路,有省不省耳。嘗竊 觀陰陽之術,大祥而眾忌諱,使人拘而多所畏;然其序四時之大順,
不可失也。儒者博而寡要,勞而少功,是以其事難盡從;然其序君臣 父子之禮,列夫婦長幼之別,不可易也。墨者儉而難遵,是以其事不 可遍循;然其彊本節用,不可廢也。法家嚴而少恩;然其正君臣上下 之分,不可改矣。名家使人儉而善失真;然其正名實,不可不察也。
道家使人精神專一,動合無形,贍足萬物。其為術也,因陰陽之大順,
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與時遷移,應物變化,立俗施事,無 所不宜,指約而易操,事少而功多。儒者則不然。以為人主天下之儀 表也,主倡而臣和,主先而臣隨。如此則主勞而臣逸。至於大道之要,
去健羨,絀聰明,釋此而任術。夫神大用則竭,形大勞則敝。形神騷 動,欲與天地長久,非所聞也。
夫陰陽四時、八位、十二度、二十四節各有教令,順之者昌,逆 之者不死則亡,未必然也,故曰「使人拘而多畏」。夫春生夏長,秋 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經也,弗順則無以為天下綱紀,故曰「四時之大 順,不可失也」。
夫儒者以六蓺為法。六藝經傳以千萬數,累世不能通其學,當年 不能究其禮,故曰「博而寡要,勞而少功」。若夫列君臣父子之禮,
序夫婦長幼之別,雖百家弗能易也。
墨者亦尚堯舜道,言其德行曰:「堂高三尺,土階三等,茅茨不
翦,采椽不刮。食土簋,啜土刑,糲粱之食,藜霍之羹。夏日葛衣,
冬日鹿裘。」其送死,桐棺三寸,舉音不盡其哀。教喪禮,必以此為 萬民之率。使天下法若此,則尊卑無別也。夫世異時移,事業不必同,
故曰「儉而難遵」。要曰彊本節用,則人給家足之道也。此墨子之所 長,雖百長弗能廢也。
法家不別親疏,不殊貴賤,一斷於法,則親親尊尊之恩絕矣。可 以行一時之計,而不可長用也,故曰「嚴而少恩」。若尊主卑臣,明 分職不得相踰越,雖百家弗能改也。
名家苛察繳繞,使人不得反其意,專決於名而失人情,故曰「使 人儉而善失真」。若夫控名責實,參伍不失,此不可不察也。
道家無為,又曰無不為,其實易行,其辭難知。其術以虛無為本,
以因循為用。無成埶,無常形,故能究萬物之情。不為物先,不為物 後,故能為萬物主。有法無法,因時為業;有度無度,因物與合。故 曰「聖人不朽,時變是守。虛者道之常也,因者君之綱」也。群臣並 至,使各自明也。其實中其聲者謂之端,實不中其聲者謂之窾。窾言 不聽,姦乃不生,賢不肖自分,白黑乃形。在所欲用耳,何事不成。
乃合大道,混混冥冥。光燿天下,復反無名。凡人所生者神也,所况 託者形也。神大用則竭,形大勞則敝,形神離則死。死者不可復生,
離者不可復反,故聖人重之。由是觀之,神者生之本也,形者生之具 也。不先定其神[形],而曰「我有以治天下」,何由哉?
太史公既掌天官,不治民。有子曰遷。
遷生龍門,耕牧河山之陽。年十歲則誦古文。二十而南游江、淮,上會稽,
探禹穴,闚九疑,浮於沅、湘;北涉汶、泗,講業齊、魯之都,觀孔子之遺風,
鄉射鄒、嶧;戹困鄱、薛、彭城,過梁、楚以歸。於是遷仕為郎中,奉使西征巴、
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還報命。
是歲天子始建漢家之封,而太史公留滯周南,不得與從事,故發憤且卒。而 子遷適使反,見父於河洛之閒。太史公執遷手而泣曰:「余先周室之太史也。自 上世嘗顯功名於虞夏,典天官事。後世中衰,絕於予乎?汝復為太史,則續吾祖 矣。今天子接千歲之統,封泰山,而余不得從行,是命也夫,命也夫!余死,汝 必為太史;為太史,無忘吾所欲論著矣。且夫孝始於事親,中於事君,終於立身。
揚名於後世,以顯父母,此孝之大者。夫天下稱誦周公,言其能論歌文武之德,
宣周邵之風,達太王王季之思慮,爰及公劉,以尊后稷也。幽厲之後,王道缺,
禮樂衰,孔子脩舊起廢,論詩書,作春秋,則學者至今則之。自獲麟以來四百有 餘歲,而諸侯相兼,史記放絕。今漢興,海內一統,明主賢君忠臣死義之士,余 為太史而弗論載,廢天下之史文,余甚懼焉,汝其念哉!」遷俯首流涕曰:「小 子不敏,請悉論先人所次舊聞,弗敢闕。」
卒三歲而遷為太史令,紬史記石室金匱之書。五年而當太初元年,十一月甲 子朔旦冬至,天曆始改,建於明堂,諸神受紀。
太史公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歲而有孔子。孔子卒後至於今五百 歲,有能紹明世,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
之際?』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讓焉。」
上大夫壺遂曰:「昔孔子何為而作《春秋》哉?」太史公曰:「余聞董生曰:
『周道衰廢,孔子為魯司寇,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 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為天下儀表,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以達王 事而已矣。』子曰:『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於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夫《春 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 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敝起廢,王道之大者也。《易》著天地陰陽四時 五行,故長於變;《禮》經紀人倫,故長於行;《書》記先王之事,故長於政;
《詩》記山川谿谷禽獸草木牝牡雌雄,故長於風;《樂》樂所以立,故長於和;
《春秋》辯是非,故長於治人。是故《禮》以節人,《樂》以發和,《書》以道 事,《詩》以達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義。撥亂世反之正,莫近於《春 秋》。《春秋》文成數萬,其指數千。萬物之散聚皆在《春秋》。《春秋》之中,
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察其所以,皆失 其本已。故《易》曰『失之豪釐,差以千里』。故曰『臣弒君,子弒父,非一旦 一夕之故也,其漸久矣』。故有國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讒而弗見,後有 賊而不知。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經事而不知其宜,遭變事而不知其 權。為人君父而不通於《春秋》之義者,必蒙首惡之名。為人臣子而不通於《春 秋》之義者,必陷篡弒之誅,死罪之名。其實皆以為善,為之不知其義,被之空 言而不敢辭。夫不通禮義之旨,至於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夫君不 君則犯,臣不臣則誅,父不父則無道,子不子則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過也。
以天下之大過予之,則受而弗敢辭。故《春秋》者,禮義之大宗也。夫禮禁未然 之前,法施已然之後;法之所為用者易見,而禮之所為禁者難知。」
壺遂曰:「孔子之時,上無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斷 禮義,當一王之法。今夫子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職,萬事既具,咸各序其宜,夫 子所論,欲以何明?」
太史公曰:「唯唯,否否,不然。余聞之先人曰:『伏羲至純厚,作《易》、
《八卦》。堯舜之盛,《尚書》載之,禮樂作焉。湯、武之隆,詩人歌之。《春 秋》采善貶惡,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獨刺譏而已也。』漢興以來,至明天子,
獲符瑞,封禪,改正朔,易服色,受命於穆清,澤流罔極,海外殊俗,重譯款塞,
請來獻見者,不可勝道。臣下百官力誦聖德,猶不能宣盡其意。且士賢能而不用,
有國者之恥;主上明聖而德不布聞,有司之過也。且余嘗掌其官,廢明聖盛德不 載,滅功臣世家賢大夫之業不述,墮先人所言,罪莫大焉。余所謂述故事,整齊 其世傳,非所謂作也,而君比之於《春秋》,謬矣。」
於是論次其文。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禍,幽於縲紲。乃喟然而嘆曰:「是 余之罪也夫!是余之罪也夫!身毀不用矣。」退而深惟曰:「夫《詩》、《書》
隱約者,欲遂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戹陳蔡,作《春秋》;
屈原放逐,著《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而論兵法;不韋 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賢 聖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來者。」
於是卒述陶唐以來,至于麟止,自黃帝始。……
維我漢繼五帝末流,接三代絕業。周道廢,秦撥去古文,焚《詩》、《書》,
故明堂石室金匱玉版圖籍散亂。於是漢興,蕭何次律令,韓信申軍法,張蒼為章 程,叔孫通定禮儀,則文學彬彬稍進,《詩》、《書》往往閒出矣。自曹參薦蓋 公言黃、老,而賈生、晁錯明申、商,公孫弘以儒顯,百年之閒,天下遺文古事 靡不畢集太史公。太史公仍父子相續纂其職。曰:「於戲!余維先人嘗掌斯事,
顯于唐虞,至於周,複典之,故司馬氏世主天官。至於余乎,欽念哉!欽念哉!」
罔羅天下放失舊聞,王亦所興,原始察終,見盛觀衰,論考之行事,略推三代,
錄秦、漢,上記軒轅,下至於茲,著十二本紀,既科條之矣。並時異世,年差不 明,作十表。禮樂損益,律曆改易,兵權山川鬼神,天人之際,承敝通變,作八 書。二十八宿環北辰,三十輻共一轂,運行無窮,輔拂股肱之臣配焉,忠信行道,
以奉主上,作三十世家。扶義俶儻,不令己失時,立功名於天下,作七十列傳。
凡百三十篇,五十二萬六千五百字,爲太史公書。序略,以拾遺補蓺,成一家之 言,厥協六經異傳,整齊百家雜語,藏之名山,副在京師,俟後世聖人君子。……
(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59﹞,冊10,卷130,頁3285-3320。)
附錄二
司馬子長(司馬遷):〈報任少卿書〉
太史公牛馬走司馬遷再拜言,少卿足下:曩者辱賜書,教以順於接物,推賢 進士為務。意氣懃懃懇懇,若望僕不相師,而用流俗人之言。僕非敢如此也。僕 雖罷駑,亦嘗側聞長者之遺風矣。顧自以為身殘處穢,動而見尤,欲益反損,是 以獨鬱悒而與誰語。諺曰:「誰為為之?孰令聽之?」蓋鍾子期死,伯牙終身不 復鼓琴。何則?士為知己者用,女為說己者容。若僕大質已虧缺矣,雖才懷隨和,
行若由夷,終不可以為榮,適足以見笑而自點耳。書辭宜答,會東從上來,又迫 賤事,相見日淺,卒卒無須臾之間,得竭至意。今少卿抱不測之罪,涉旬月,迫 季冬;僕又薄從上雍,恐卒然不可為諱。是僕終己不得舒憤懣以曉左右,則長逝 者魂魄私恨無窮。請略陳固陋,闕然久不報,幸勿為過。
僕聞之:脩身者,智之符也;愛施者,仁之端也;取與者,義之表也;恥辱 者,勇之決也;立名者,行之極也。士有此五者,然後可以託於世,而列於君子 之林矣。故禍莫憯於欲利,悲莫痛於傷心,行莫醜於辱先,詬莫大於宮刑。刑餘 之人,無所比數,非一世也,所從來遠矣。昔衛靈公與雍渠同載,孔子適陳;商 鞅因景監見,趙良寒心;同子參乘,袁絲變色。自古而恥之。夫以中才之人,事 有關於宦豎,莫不傷氣,而況於慷慨之士乎!如今朝廷雖乏人,奈何令刀鋸之餘,
薦天下豪俊哉?
僕賴先人緒業,得待罪輦轂下,二十餘年矣。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納忠效信,
有奇策才力之譽,自結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遺補闕,招賢進能,顯巖穴之士;外 之又不能備行伍,攻城野戰,有斬將搴旗之功;下之不能積日累勞,取尊官厚祿,
以為宗族交遊光寵。四者無一遂,苟合取容,無所短長之效,可見如此矣。嚮者,
僕常廁下大夫之列,陪外廷末議。不以此時引維綱,盡思慮。今以虧形為掃除之 隸,在闒茸之中,乃欲仰首伸眉,論列是非,不亦輕朝廷羞當世之士邪?嗟乎!
嗟呼!如僕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僕少負不羈之行,長無鄉曲之譽,主上幸以先人之故,
使得奏薄伎,出入周衛之中。僕以為戴盆何以望天?故絕賓客之知,亡室家之業,
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才力,務一心營職,以求親媚於主上。而事乃有大謬不然者夫。
僕與李陵,俱居門下,素非能相善也。趣舍異路,未嘗銜盃酒,接慇懃之餘 懽。然僕觀其為人,自守奇士,事親孝,與士信,臨財廉,取與義。分別有讓,
恭儉下人,常思奮不顧身,以徇國家之急。其素所蓄積也,僕以為有國士之風。
夫人臣出萬死不顧一生之計,赴公家之難,斯以奇矣。今舉事一不當,而全驅保 妻子之臣,隨而媒㜸其短,僕誠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滿五千,深踐戎馬之 地,足歷王庭,垂餌虎口,橫挑彊胡,仰億萬之師,與單于連戰十有餘日,所殺 過半當。虜救死扶傷不給,旃裘之君長咸震怖,乃悉徵其左右賢王,舉引弓之人,
一國共攻而圍之。轉鬭千里,矢盡道窮,救兵不至,士卒死傷如積然陵一呼勞,
軍士無不起,躬自流涕,沬血飲泣,更張空拳,冒白刃,北嚮爭死敵者。陵未沒 時,使有來報,漢公卿王侯,皆奉觴上壽。後數日,陵敗書聞,主上為之食不甘 味,聽朝不怡。大臣憂懼,不知所出。僕竊不自料其卑賤,見主上慘愴怛悼,誠 欲效其款款之愚,以為李陵素與士大夫絕甘分少,能得人死力,雖古之名將,不 能過也。身雖陷敗,彼觀其意,且欲得其當而報於漢。事已無可奈何,其所摧敗,
功亦足以暴於天下矣。僕懷欲陳之,而未有路,適會召問,即以此指推言陵之功,
欲以廣主上之意,塞睚眥之辭。未能盡明,明主不曉,以為僕沮貳師,而為李陵 遊說,遂下於理。拳拳之忠,終不能自列。因為誣上,卒從吏議。家貧,貨賂不 足以自贖,交遊莫救;左右親近,不為一言。身非木石,獨與法吏為伍,深幽囹 圄之中,誰可告愬者?此真少卿所親見,僕行事豈不然乎?李陵既生降,隤其家 聲;而僕又佴之蠶室,重為天下觀笑。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為俗人言也。
僕之先,非有剖符丹書之功,文史星曆,近乎卜祝之間,固主上所戲弄,倡 優所畜,流俗之所輕也。假令僕伏法受誅,若九牛亡一毛,與螻蟻何以異?而世 又不與能死節者,特以為智窮罪極,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樹立使 然也。人固有一死,或重於太山,或輕於鴻毛,用之所趨異也。太上不辱先,其 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辭令,其次詘體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 關木索被箠楚受辱,其次剔毛髮嬰金鐵受辱,其次毀肌膚斷肢體受辱,最下腐刑,
極矣。傳曰:「刑不上大夫。」此言士節不可不勉勵也。猛虎在深山,百獸震恐,
及在檻穽之中,搖尾而求食,積威約之漸也。故有畫地為牢勢不可入,削木為吏 議不可對,定計於鮮也。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膚,受榜箠,幽於圜牆之中。
當此之時,見獄吏則頭槍地,視徒隸則正惕息,何者?積威約之勢也。及以至是 言不辱者,所謂強顏耳,曷足貴乎!且西伯,伯也,拘於羑里;李斯,相也,具 於五刑;淮陰,王也,受械於陳;彭越張敖,南面稱孤,繫獄抵罪;絳侯誅諸呂,
權傾五伯,囚於請室;魏其,大將也,衣赭衣,關三木;季布為朱家鉗奴;灌夫 受辱於居室。此人皆身至王侯將相,聲聞鄰國,及罪至罔加,不能引決自裁,在 塵埃之中,古今一體,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勢也;強弱,形也。審 矣!何足怪乎?夫人不能早自裁繩墨之外,以稍陵遲至於鞭箠之間,乃欲引節,
斯不亦遠乎?古人所以重施刑於大夫者,殆為此也。
夫人情莫不貪生惡死,念父母,顧妻子,至激於義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 也。今僕不幸,早失父母,無兄弟之親,獨身孤立,少卿視僕於妻子何如哉?且 勇者不必死節,怯夫慕義,何處不勉焉!僕雖怯懦欲苟活,亦頗識去就之分矣。
何至自沈溺縲紲之辱哉?且夫臧獲婢妾,由能引決,況僕之不得已乎?所以隱忍 苟活,幽於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陋沒世,而文彩不表於後世 也。
古者富貴而名摩滅,不可勝記,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蓋文王拘而演周易;
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 脩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厎聖賢發憤之 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鬱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乃如左丘無目,
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而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
僕竊不遜,近自託於無能之辭,網羅天下放失舊聞,略考其行事,綜其終始,
稽其成敗興壞之紀,上計軒轅,下至於茲,為十表,本紀十二,書八章,世家三 十,列傳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草 創未就,會遭此禍,惜其不成,已就極刑而無慍色。僕誠以著此書藏諸名山,傳 之其人,通邑大都,則僕償前辱之責,雖萬被戮,豈有悔哉?然此可為智者道,
難為俗人言也。
且負下未易居,下流多謗議,僕以口語遇此禍,重為鄉黨所笑,以汙辱先人,
亦何面目復上父母丘墓乎?雖累百世,垢彌甚耳!是以腸一日而九迴,居則忽忽 若有所亡,出則不知其所往。每念斯恥,汗未嘗不發背沾衣也。身直為閨閤之臣,
寧得自引於深藏岩穴邪?故且從俗浮沈,與時俯仰,以通其狂惑。今少卿乃教以 推賢進士,無乃與僕私心剌謬乎!今雖欲自雕琢,曼辭以自飾,無益於俗不信,
適足取辱耳。要之死日,然後是非乃定。書不能悉意,略陳固陋,謹再拜。
(蕭統﹝501-531﹞﹝編﹞、李善﹝630-689﹞﹝等﹞﹝注﹞:《六臣文選》,《四 部叢刊》﹝初編﹞﹝上海:商務印書館,1922﹞,卷 41,葉 9b-27a)
附錄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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