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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xploration of Taiwan Landscape Itineraries in the Qing Dynasty: Taking Meng-Lin Chen and Ding-Yuan Lan for Example
doi:10.6336/JUTh/2011.42(1)2
臺北市立教育大學學報. 人文社會類, 42(1), 2011
黃美玲(Mei-Ling Huang)
25-47
http://dx.doi.org/10.6336/JUTh/2011.42(1)2 2011/05
清初臺灣單篇山水遊記之探討
— 以陳夢林、藍鼎元為例
黃美玲
*摘 要
從清代臺灣遊記史的角度來看,陳夢林的〈九日遊北香湖記〉、〈望玉山記〉以 及藍鼎元的〈紀十八重溪示諸將弁〉、〈紀虎尾溪〉、〈紀水沙連〉、〈紀竹塹埔〉、〈紀 火山〉、〈紀荷包嶼〉、〈紀臺灣山後崇爻八社〉等單篇山水遊記的出現,代表文人開 始從地方性、個別性、特殊性的角度來描繪山水,並以「風景」做為文章主軸,將 焦點集中在自然風光、地理環境與人文情事。然而由於陳夢林和藍鼎元書寫的動機 不同,因此所呈現的遊記也有些差異。本文嘗試以陳夢林和藍鼎元的遊記詳細分 析,探討兩人的書寫所呈現的 18 世紀臺灣山水與自然風光,究竟具有那些在地特 殊性?又傳達出什麼意念?兩人之寫作焦點與策略是否有所差異?最重要的是,康 熙末年同時出現的單篇山水遊記若置於臺灣遊記文學上,呈現什麼意義與價值?
關鍵詞:陳夢林、藍鼎元、臺灣山水遊記、臺灣文學
* 國立臺南護理專科學校通識教育中心副教授
清初臺灣單篇山水遊記之探討
— 以陳夢林、藍鼎元為例
黃美玲
壹、前言
如果說郁永河的《裨海紀遊》開臺灣長篇遊記之先驅,呈現中國士人勇於至清 朝版圖的新疆域冒險犯難,那單篇山水遊記則代表文人開始從地方性、個別性、特 殊性的角度來描繪山水,並以「風景」做為文章主軸,將焦點集中在自然風光、地 理環境與人文情事。因此陳夢林的〈九日遊北香湖記〉、〈望玉山記〉以及藍鼎元 的〈紀十八重溪示諸將弁〉、〈紀虎尾溪〉、〈紀水沙連〉、〈紀竹塹埔〉、〈紀 火山〉、〈紀荷包嶼〉、〈紀臺灣山後崇爻八社〉等散文的出現,其實是相當具有 標竿性的意義。
因為就臺灣遊記文學的系統來看,單篇山水遊記在陳夢林和藍鼎元之前並沒有 相關作品,之後也一直要等到乾嘉時期的章甫、翟灝才有所傳承,所以陳、藍兩人 稱得上是開先鋒者。
目前為止,有關陳夢林的論文,大都集中在他撰寫《諸羅縣志》的貢獻1,較少 提及其山水遊記。藍鼎元的相關論析較多,但與散文有關連的也頗有限2,更遑論將 兩者相提並論。是以本文嘗試以陳夢林和藍鼎元的遊記詳細分析,探討兩人所書寫 的單篇山水遊記,其所呈現的 18 世紀臺灣山水與自然風光,究竟具有那些在地特 殊性?又傳達出什麼意念?兩人之寫作焦點與策略是否有所差異?最重要的是,康 熙末年同時出現的單篇山水遊記若置於臺灣遊記文學上,呈現什麼意義與價值?
1 盧嘉興 (1968、3),頁 1-9。婁子匡 (1969、12),頁 37-39。黃躍榮 (2001、9),頁 68-72。
2 黃文吉 (2007、4),頁 65-71。莊勝全 (2006、9),頁 27-59。林淑慧 (2004、10),頁 164-197。
林翠鳳 (2003、7),頁 183-203。
貳、陳夢林的諸羅遊記
陳夢林(1670--1745),字少林,福建漳浦人,諸生。康熙 55 年(1716)諸羅縣令 周鍾瑄知其曾編纂《漳州府志》及《漳浦縣志》,特聘其來臺纂修《諸羅縣志》,
隔年修成,被視為臺灣地方志的典範。康熙60 年(1721)朱一貴事件,總督覺羅滿保 聘為遊幕,他留臺5 個多月,提供許多平定策略給藍廷珍、覺羅滿保、施世驃等人,
均見成效。雍正元年(1723)復遊臺數月後離去。與臺灣相關著作有《臺灣遊草》、
《臺灣後遊草》、《遊臺詩》3。
〈九日遊北香湖記〉是陳夢林於康熙 55 年(1716)秋天初至諸羅(今嘉義)時所 作。文中首先敘述遊湖動機是因為與友人「思得危峰絕頂以縱目寄懷,山率數十百 里之外,遠不可即4」,因此當地人建議其至縣北之湖遊覽:
湖面東自臺斗坑凡數折而匯縣治之眾流,黛蓄膏渟,廣可三、四畝,修如其 廣數十倍,漢人與土番合築為陂。其下,西出北社尾,灌田凡數百頃。遠山 蒼翠,列峙於對岸。循阡陌以東有地數畝,扼全湖之勝;野竹上逼青霄,參 差茅屋;蓋園丁所居。移坐竹間,湖清荷簇,回環如帶;又有牙蕉、檨樹、
蓼花,風動波搖,東西上下互相掩映,泠泠幽麗。人在香國中,飄乎若出有 而入無,蕩遺塵而特立也。傍岸有筏,小奚從一番子跳越穿荷以去;篙數尋,
或不得其底。園丁為予言:此湖深冬不涸。花之放,度臘乃盡,荷錢新舊相 接;亦奇觀矣5。
此湖原來只是諸羅當地漢人和原住民共同建造的水塘,能灌溉數百頃農田,可見其 規模甚大且挖掘頗深。湖邊有修長且高入雲霄的竹林,牙蕉、檨樹、蓼花等植物迎 風招展紅綠掩映,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湖中種滿荷花,香氣似有若無,園丁說湖水即 使至冬天也不會乾涸,荷花可以開到十二月,葉子也不會完全枯乾殘敗,而是新舊 相接,可說一年到頭湖面都生氣盎然。作者呈現在我們面前的是一畝兼具灌溉實用 功效與幽靜雅潔美感的北香湖,坐在湖畔竹林環繞的茅屋中,放眼望去有清澈的湖 水、爭艷的荷花、紅綠相映的植物,感覺自己彷彿遺世獨立般身心徹底得到洗滌。
他認為此湖之美埋沒於蠻煙瘴雨幾百年而不為中國士人所知,相當可惜,於是 將此灌溉水塘命名為「北香湖」:
3 連橫(1992),頁 1059-1061。
4 周鍾瑄、陳夢林主編(1717),頁 260。
5 同上註,頁261。
以其地居縣之北;又中土此時菡萏香消,而此地之荷獨與梅菊爭奇吐豔於北 風凜烈之際,是足以愧夫趨熱而惡涼、遇霜而先萎者矣:故曰「北香」也6。
陳夢林解釋「北」有二義,一是此湖居於諸羅縣之北,一是湖中荷花與梅、菊一樣 經歷凜烈之北風猶存,所以取名為「北香湖」。地理位置當然無庸置疑,但作者還 是不能免俗的將道德訓誡「足以愧夫趨熱而惡涼、遇霜而先萎者矣」附上,以符合 教育感化的目的。如果從這方向思考,陳夢林命名的邏輯顯然有部分是銜接中國「文 以載道」的傳統,以便將新版圖融入中原文化,使知識分子能儘快的定位諸羅縣之 景觀。不過不可否認,「北香湖」的命名的確兼具方位、特色、美感,因此陳夢林 的策略的確是奏效的。
北香湖位於諸羅縣治旁(引自《諸羅縣志》24-25 頁)
陳夢林的另一篇散文〈望玉山記〉可能置於此就有爭議,因為作者僅有「望」
而沒有實地登山旅遊,不能算是符合嚴格遊記定義的作品。但「望」代表期盼、欣 羨、嚮往,由此激發的情緒可能更加強烈,此文向被認為是第一篇描繪玉山最富文
6 同上註,頁261。
學性的作品,實有不可取代的文學史地位7。而有清一朝,從無文人登臨過玉山8, 因此玉山書寫始終停留在「望」的階段,陳夢林的〈望玉山記〉就成為後世相關詩 文的雛型。
文章一開始以玉山偏遠險峻,不曾有人登臨,塑造其神秘的形象,陳夢林更自 言他到諸羅半年都還未曾看見其廬山真面目,據稱看見玉山的最佳時機多在冬日寒 冷、天氣清明之時,且時間極為短暫,也非刻意等待就能得遂所願,故曰「是不可 以有意遇之9」,文人於此預先埋下伏筆。
第二段則以臘月既望(農曆 12 月 16 日)當天望見玉山開始描述其外貌:
時旁午,風靜無塵,四宇清澈。日與山射,晶瑩耀目:如雪、如冰、如飛瀑、
如鋪練、如截肪。顧昔之命名者,弗取玉韞於石,生而素質,美在其中而光 輝發越於外?臺北少石,獨萃茲山;山海之精醞釀而象玉,不欲使人狎而玩 之,宜於韜光而自匿也10。
玉山一出現的場景即為清澄、無塵、雲散、風靜的絕美畫面,忽然陽光照射在山頂,
光彩奪目,主角現身。然後連用五個比喻:雪、冰、飛瀑、白絹、白脂形容玉山的 晶瑩剔透,包含了視覺、觸覺、動態、靜態的呈現,讓氣氛到達最高點。然後推斷 前人之所以取名為玉山應是以玉藏於石中,正如此山孕育山海精華卻韜光養晦不欲 人知一樣。
俄而片雲飛墜中峰之頂,下垂及腰,橫斜入右,峰之三,頓失其二,游絲徐 引諸左,自下而上,直與天接;雲薄於紙,三峰勾股摩蕩、隱隱如紗籠香篆
7 目前對玉山最早的記載應屬蔣毓英主編《臺灣府志》:「玉山 在鳳山縣。山甚高,皆雲霧罩 于其上,時或天氣光霽,遙望皆白石,因名為玉山。」,蔣毓英主編(1685),頁 229。林謙光 曰:「玉山在野番中,月夜仰視,其色晶瑩如玉。」林謙光(1687),頁 57。上面二段只能視 為一般的筆記敘述。郁永河於〈番境補遺〉中敘述:「玉山在萬山中,其山獨高,無遠不見;
巉巖峭削,白色如銀,遠望如太白積雪。四面攢峰環繞,可望不可即,皆言此山渾然美玉。
番人既不知寶,外人又畏野番,莫敢向邇。每遇晴霽,在郡城望之,不啻天上白雲也。」郁 永河(1697),頁 55。郁永河點出玉山如銀、如積雪、如美玉、如白雲的特色,為後來方志一 再沿用。陳夢林則以富有文學感染力的書寫詳細記載望玉山的層層心理感受,故可認定為臺 灣遊記中第一篇以玉山為主題的作品。楊淑惠就其研究評論:「至於望山寫實部分,玉山書 寫大多脫胎於陳夢林〈望玉山記〉,可見此文的影響甚深。」楊淑惠 (2008),頁 60。
8 光緒元年(1875)沈葆楨來臺開山撫番時,命總兵吳光亮開拓中路,由雲林林圯埔(今南投竹山) 到達臺東璞石閣(今花蓮玉里),當中經過八通關山,即玉山,可算是漢人首度登臨玉山。然 吳光亮並沒有留下任何文字書寫,應不能視為文人。
9 周鍾瑄、陳夢林主編(1717),頁 259。
10 同上註,頁259。
中。微風忽起,影散雲流,蕩歸烏有;皎潔光鮮,軒豁呈露。蓋瞬息間而變 幻不一,開閉者再焉11。
雲影的流動變化令觀賞者嘆為觀止,有時遮蔽二峰,有時在三峰間悠遊晃蕩,如焚 香時煙雲繚繞,有時風起雲散,又重新看到皎潔光亮的玉山山峰,景象千變萬化。
但這令人心神蕩漾的美景只出現了一、二個時辰立刻隱匿不見,更使人覺得其神秘 難得。
這一段非常細膩生動的呈現「望」玉山之情景,將玉山的潔白、晶瑩、神聖表 現無遺,加上雲影的流動,使靜態的山也具有動態的視覺轉換,因此雖是寫遠觀的 感受,但卻有層次的分別以及空間的變化。
最後則比較玉山與其他中國山嶽的差異,陳夢林以為天下名山當然不少,但多 是人跡可至且幾乎都可見之於書冊:
嵩、少、衡、華、天臺、雁蕩、武夷之勝,徵奇涉怪,極巍峨、窮幽渺,然 人跡可到;泰山觸石、匡廬山帶皆緣雨生雲,黎母五峰晝見朝隱,不過疊翠 排空,幻形朝暮,如此地之內山斂鍔乎雲端、壯觀乎海外而已12。
山岳的巍峨幽渺、雲雨變幻、高聳入雲,無論海內外都令觀者讚嘆,但陳夢林認為 這些山都過於招搖浮華。只有玉山遺世獨立,為雲霧所遮蔽,人類無法親近狎玩,
正是它與其他名山不同之處:
豈若茲之醇精凝結,磨涅不加;恥太璞之雕琢,謝草木之榮華。江上之青,
無能方其色相;西山之白,莫得比其堅貞。阻絕乎人力舟車,縹緲乎重溟千 嶺。同豹隱之遠害,擇霧以居:類龍德之正中,非時不見。大賢君子,欲從 之而末由;羽客緇流,徒瞻言而生羨。是寰海內外,獨茲山之玉立乎天表,
類有道知幾之士超異乎等倫,不予人以易窺,可望而不可即也13。
它的未經雕琢、純樸堅貞,隱居養德,就算賢人君子也無法企及,道士僧侶也俯首 佩服。陳夢林將玉山比擬成世間僅見之君子,像有品德知道細微變化的士人,遠遠 超越其他同類,但卻又光芒內斂,不輕易展現。最後再以「可望而不可即」回應第
11 同上註,頁259。
12 同上註,頁260。
13 同上註,頁260。
一段「是不可以有意遇之」來說明自己嚮往卻又無法時刻得見也無法親身登臨的惆 悵之情。
由玉山的不見,到終於主角現身的畫面,陳夢林精準掌握氛圍的環繞,又用排 比的形容詞強調玉山的潔淨純白,如君子之德只能遠觀不可褻玩,再呈現雲影山景 的流動變化,然後以比較的方式帶出玉山的卓然不群,與君子一樣平時隱居山林,
要時機適當否則難得一見,來歌詠玉山之德。
與陳夢林自己的〈玉山歌〉14相比,〈望玉山記〉純粹敘述對玉山的嚮往崇敬,
並將其高卓潔白比喻成君子之德般珍貴,〈玉山歌〉則除了加入仙山水晶宮的夢幻 色彩,在歌末反而提出水蛭多如蟻群、大蝮蛇來去如風、飛蟲吮食人血的恐怖畫面,
落差極大。相形之下〈望玉山記〉此文可說寫景自然流暢,不刻意說教又能孕教化 於其中,楊淑惠就稱:「此記文筆流麗、用字精鍊、記錄翔實、生動活潑,實為臺 灣古典散文中佳篇。15」
謝金鑾、鄭兼才主編的《續修臺灣縣志》中對陳夢林修纂的《諸羅縣志》多所 稱讚16,其對臺灣文獻史學的貢獻自不待言。其中值得注意的是,謝金鑾、鄭兼才 言諸羅當時甫開闢,撰寫地方志亦須從頭搜集資料、調查田野、採訪耆老,才能有
「原本」示人。陳夢林的作品雖多半亡佚,但從現存的兩篇遊記推測,他是發揮實 地走訪、親身體驗感受後才下筆撰寫的精神,因此無論是《諸羅縣志》抑或〈九日 遊北香湖記〉、〈望玉山記〉、〈玉山歌〉等作品,都令讀者覺得歷歷在目。黃得 時對其文章評為:「清淡有致」17,謝崇耀針對兩篇遊記提出:「皆為遊記散文之 鉅作,景物的刻畫,不論動態或靜態皆宛如在目,且透過文字的形容。更能展現出 深藏在文人心底裡,目光所不能及的美感,另一方面,作者是以一種純粹遊覽記勝 的疏散心情來描寫風物,胸臆直書其間,讀之者無不怡然暢快。欲賞景者可藉其作 身歷其境,欲陶冶身心者亦可藉其作以抒憂解忿。18」可說都對陳夢林的遊記推崇 備至。
14「須彌山北水晶宮,天開圖畫自璁瓏,不知何年飛海東,幻成三個玉芙蓉。莊嚴色相儼三公,
皓白鬚眉冰雪容;夾輔日月拄穹窿,俯視眾山皆群工。帝天不許俗塵通,四時長遣白雲封。
偶然一見杳難逢,唯有霜寒月在冬;靈光片刻曜虛空,萬象清明曠發蒙。須臾雲起碧紗籠,
依舊虛無縹緲中。山下螞蟥如蟻叢,蝮蛇如斗捷如風;婆婆大樹老飛蟲,攅肌吮血斷人蹤。
自古未有登其峰,於戲!雖欲從之將焉從?」同上註,頁269。
15 楊淑惠 (2008),頁 53。
16 「臺郡之有邑志,創始於諸羅令周宣子;其時主纂者,則漳浦陳少林也。二公學問經濟,冠 絕一時;其所作志書,樸實老當。以諸羅為初闢弇陋之地,故每事必示以原本;至其議論,
則長才遠識,情見乎辭。分十二門,明備之中,仍稱高簡。本郡志書,必以此為第一也。故 是編胚胎出於朝邑,而規橅則取諸少林。」謝金鑾、鄭兼才主編(1821),頁 11。
17 黃得時(1943、12),頁 383。
18 謝崇耀(2002),頁 91-92。
玉山位於諸羅縣治後方(引自《重修福建臺灣府志》頁 8--9)
參、藍鼎元的全臺巡訪之旅
藍鼎元 (1680--1733),字玉霖,別字任庵,號鹿洲,福建漳浦人,與陳夢林是 同鄉。曾受業於漳浦知縣陳汝咸、進士沈涵,翰林張伯行在福州建鰲峰書院時,也 對他另眼相待。康熙60 年(1721)藍鼎元隨族兄南澳鎮總兵藍廷珍來臺平定朱一貴事 件,時擔任幕僚,廷珍之策略和措施都出自其手。在臺期間積極走訪各地,並提出 治臺方略,主張積極經營臺灣,受到閩浙總督覺羅滿保的允行。雍正元年(1723)從 臺灣回到漳浦,再入京編修《大清一統志》,並提出一系列政治主張和改革措施,
頗為朝廷器重,因此在雍正 5 年(1727)授廣東省普寧縣令,從此步入宦途,陸續擔 任潮陽縣令、廣州知府等職務,後病逝於廣州。著作有《東征集》6 卷、《平臺紀 略》1 卷、《鹿洲初集》20 卷、《女學》6 卷、《棉陽學準》5 卷、《鹿洲公案》2 卷等傳世19。
19 藍雲錦〈先府君行述〉,引自藍鼎元(1722),頁 5-16。顧力仁主編(2003),頁 787-788。黃文吉 (2007、4),頁 65-71。
《東征集》與《平臺紀略》是藍鼎元參與朱一貴事件後的記錄,歷來被視為重 要的歷史文獻,其所提出的治臺建議多為清廷採納,如保甲制與團練法之施行、彰 化縣與淡水廳之設立、澎湖通判升為海防同知,官吏養廉費之增加等,都是藍鼎元 在書中提過的。《東征集》同時也是臺灣早期宦遊文人的優秀散文作品,林翠鳳針 對其文學表現評論道:「其文章趨向於陽剛風格的表現,確切彰顯了當時征戰的背 景氛圍;而其作品佈設條理周密的結構,則適切地運用辨證等方法,有效強化了見 解的說服力,藍氏在識見卓越出眾、展述細膩有序兩方面,具體呈顯出了雙重的優 異成績。20」然而除了應用文如書信、檄文等,《東征集》內還有 7 篇「紀」,記 載藍鼎元在臺灣的遊蹤,可視為遊記散文。
康熙60 年(1721)6 月朱一貴事件雖平定,但對清廷執政者造成極大的震撼,而 各地也仍有餘黨伺機反抗。藍鼎元為了了解臺灣民眾及本地山川形勢以便治理,因 此在秋天由臺灣南部的十八重溪、虎尾溪、水沙連、竹塹埔沿路往北巡訪,再沿海 線折返南部的諸羅縣,並遊覽荷包嶼以及火山。
十八重溪位於現今臺南東山鄉內,藍鼎元描述其地「乃一溪曲折繞道、跋涉十 八重,間有一二支流附入,非十八條溪水橫流而過也。21」這條蜿蜒曲折的溪流在 十五重溪部分已經人跡罕至,藍鼎元親至其地考察的結果是:
者諸羅邑治出郭,南行二十五里至楓子林,皆坦道。稍過則為山蹊。十里至 番子嶺。嶺下為一重溪,仄逕紆迴。連涉十五重溪,則至大埔莊,四面大山 環繞,人跡至此止矣。東南有一小路,行二十五里至南寮,可通大武壟,高 嶺陡絕。由大山峭壁而上,壁間鑿小洞可容足。如登梯然。行者以手攀樹藤,
足踏洞窩,甚險。北路山寇捕急,每從此遁大武壟,通羅漢門、阿猴林,而 為南中二路之患。今下加冬置守備李郡,奉憲檄塞山蹊,掘去足窩,斷藤伐 樹,道阻不可行也22。
由此可知〈紀十八重溪示諸將弁〉此篇的重點不在探索十八重溪的源頭、流域、地 理環境、自然風光等,而是觀察到南寮(今臺南白河)周圍大山有人為所鑿之足洞,
配合手攀樹藤,可像爬梯子般翻越到達大武壟(今臺南玉井)、羅漢門(今高雄內門)、
阿猴林(今高雄大樹),成為叛徒的脫身捷徑。因此下加冬(今臺南後壁)守備官員已把 足洞掘平,砍斷樹藤,以防止亂賊利用地勢之便脫逃。
20 林翠鳳(2003、7),頁 202。
21 藍鼎元(1722),頁 83。
22 同上註,頁83-84。
藍鼎元提出由十八重溪溯源翻越山嶺潛逃的路線 (引自《重修福建臺灣府志》頁 2--3)
此文是藍鼎元巡視的首篇散文,自然有昭示此行目的的意義。因此末段他提醒 將士:
夫遏姦宄、靖地方,在人不在險。藤生樹長,而後保無有開闢鳥道者,亦不 可知。似當加之經理,使凡茲人民,皆有室家田宅之繫累,即孔道猶重關耳
23。
藍鼎元遊覽十八重溪發覺當地村落皆丁壯農人,無家產妻小之累,若遇旁人慫恿,
容易鋌而走險,形成治理上的問題。因此在經過朱一貴亂事後,他走訪民間,立刻 觀察到民心浮動是必須解決的關鍵。王者輔評論此文也說:「留心康乂,即偶爾遊
23 同上註,頁84。
觀,無非軍國經濟。若從賞其文字之工,則末矣24。」
第二站則是虎尾溪(今雲林)25。《諸羅縣志》記載此地:「虎尾東、西二螺,水 濁而迅急,泥沙滾滾;人馬牛車渡此須疾行,稍緩則有沒腹埋輪之患。夏、秋水漲,
有竟月不能渡者;被溺最多26。」這幅泥沙滾滾的畫面在藍鼎元看來與黃河有異曲 同工之妙,雖規模大小不同,但同樣都是泥沙含量較高、水質因此混濁的河流:
黃河多江泥翻波,其水赤;虎尾則粉沙漾流,水色如葭灰,中間螺紋旋繞,
細膩明晰,甚可愛,大類澎湖文石然。溪底皆浮沙,無實土,行者須疾趨,
乃可過;稍駐足,則沙沒其脛,頃刻及腹,至胸以上,則數人拉之不能起,
遂滅頂矣。溪水深二三尺,不通舟。夏秋潦漲,有竟月不能渡者27。
虎尾溪顏色較灰白,水中有螺蚊石。最特殊的是藍鼎元觀察到沒腹埋輪的情況源自 於溪底沙石浮動虛軟,若不疾馳而過,會像陷入流沙一樣緩慢滅頂,因此對當地溪 流情況不明者,有可能喪命。藍鼎元也親身體驗到渡虎尾溪的危險:「將之半線(今 彰化),至溪岸,稍坐,令人馬皆少休。已而揚鞭疾馳,水半馬腹,車牛皆騰躍而過。
亦奇景也!28」
這樣的海外奇觀,固然是旅遊途中值得詳加敘述的景致,但藍鼎元心中所念玆 在玆的還是如何統治管理的問題,他想到虎尾溪沙底鬆軟危險的特性,足以使它成 為天然的險阻:
竊謂諸羅以北,至此可止,宜添設一縣于半線。自虎尾以上至淡水、大雞籠,
山後七八百里歸半線新縣管轄。然後北路不至空虛,無地廣兵單之患。吏治 民生,大有裨補。不知當局可有同心否?跂予望之29!
從郁永河到藍鼎元又經過20 餘年,郁永河 1697 年採硫時自臺南府城往北投出發,
當時除了府城有較多漢人居住外,其他地方看來仍是荒蕪遍野渺無人煙,郁永河形 容「至今大肚(今臺中大肚)、牛罵(今臺中清水)、大甲(今臺中大甲)、竹塹(今新竹)
24 同上註,頁84。
25 虎尾溪在明末清初時應包含今北港溪的範圍,為濁水溪三大支流之一,後因夾帶大量泥沙經 常泛濫、河流改道,早於日治時期已萎縮。
26 周鍾瑄、陳夢林主編(1717),頁 286。
27 藍鼎元(1722),頁 84。
28 同上註,頁84-85。
29 同上註,頁85。
諸社,林莽荒穢,不見一人30」,尤其是半線(今彰化)以上「一路大小積石,車行其 上,終日蹭蹬殊困;加以林莽荒穢,宿草沒肩31」,行程極為艱苦。但經過二十餘 年的開發,看來虎尾溪以南人口已達到一定的數量,所以《諸羅縣志》首先提出一 郡三縣實已不符諸羅以北的開發速度,應於半線以上別為一縣32,而藍鼎元以考察 地形的實際經驗更進一步建議以虎尾溪為界,認為以北至淡水、基隆甚至東部應再 添設一縣來管轄,才不至於地遠勢隔,官方無法管制民番,日後再度發生叛亂事件。
接下來藍鼎元從虎尾溪往內地山區遊覽,他「溯濁水溪之源,翼日可至水沙連 內山33」。水沙連雖處於中部內陸山區,交通極為不便,清初罕有漢人足跡進入,
但宦臺官員應該很早就得知當地的一些情況,如郁永河在〈番境補遺〉中就寫道:
「水沙廉雖在山中,實輸貢賦。其地四面高山,中為大湖;湖中復起一山,番人聚 居山上,非舟莫即。番社形勝無出其右。自柴里社轉小徑,過斗六一門,崎嶇而入,
阻大溪三重,水深險,無橋梁,老籐橫跨溪上,往來從籐上行;外人至,輒股慄不 敢前,番人見慣,不怖也。其番善織罽毯,染五色,狗毛雜樹皮為之,陸離如錯錦,
質亦細密;四方人多欲購之,常不可得。番婦亦白晰妍好,能勤稼穡,人皆饒裕。
34」雖然郁永河並非親身到達水沙連,但他所提供的資料重點,一為當地原住民與 漢人應有所接觸,並且已向清廷納貢;二為前往水沙連的路途艱險,過斗六門(今雲 林斗六)後有三條大溪,原住民以老籐橫跨溪上沿上行走,然後還要乘小舟才能到達 水沙連;三為此地原住民所編織的罽毯五色錯雜且質地細密如錦緞,但因種種因素 並非人人都可購得;四是他們勤勞耕作因此生活情況尚稱富裕。
而最早記載浮田的,應是《臺灣府志》:「木排田:在諸羅縣水沙連社,四面 皆水,中一小洲,其土番以大木連排盛土,浮之水上,耕種其中,若欲他適,并田 扯去。35」《諸羅縣志》之敘述也極為詳細:「水沙浮嶼:水沙連四週大山,山外 溪流包絡。自山口入為潭,廣可七、八里;曲屈如環團二十餘里。水深多魚。中突 一嶼,番繞嶼以居,空其頂;頂為屋,則社有火災。岸草蔓延,繞岸架木浮水上,
藉草承土以種稻,謂之浮田。隔岸欲詣社者,必舉火為號;番劃蟒甲以渡。嶼圓淨
30 郁永河(1697),頁 36。
31 同上註,頁19。
32 「故嘗私議:淡水至山後三百餘里,非山即海、有番無民,不足以置縣邑;淡水以南至半線 三百餘里,水泉沃衍,多曠野平林,後壟諸港實與鹿仔、三林、海豐、笨港各水汛相為表裏,
宜割半線以上別為一縣,聽民開墾自如。而半線即今安營之地,周原肥美,居中扼要,宜改 置為縣治。張官吏、立學校,以聲明文物之盛,徐化鄙陋頑梗之習;嚴保甲之法,以驅雞鳴 狗盜之徒。」周鍾瑄、陳夢林主編(1717),頁 111-112。
33 藍鼎元(1722),頁 85。
34 郁永河(1697),頁 55-56。
35 蔣毓英主編 (1685),頁 231。
開爽,青嶂白波,雲水飛動,海外別一洞天也。36」「水沙連內山茶甚夥,味別色 綠如松蘿。山谷深峻,性嚴冷,能卻署消脹。然路險,又畏生番,故漢人不敢入採,
又不諳制茶之法。若挾能制武夷諸品者,購土番採而造之,當香味益上矣。37」基 本上藍鼎元的〈紀水沙連〉遊記是根據《臺灣府志》和《諸羅縣志》而來,但其中 亦透露出若干訊息。
此文一開頭即稱:
山有蠻蠻、貓丹等十社,控弦千計,皆鷙悍未甚馴良,王化所敷,羈縻勿絕 而已。38
表示當地有千餘名原住民都是凶狠強悍,即使清廷加以籠絡教化,也只能維持一般 的關係,無法使其徹底臣服,這與郁永河的說法顯然有差距。但基於藍鼎元是親身 經歷,且以他所具有的大清帝國意識而言,我們相信他應不致太過虛張聲勢或誇大 其詞。可究竟那些風俗習慣或行為舉止讓藍鼎元覺得他們「未甚馴良」,文中並沒 有詳細說明,或許只是出於對非漢化民族的一種恐懼心理罷了39。
接下來他敘述水沙連的風光:
水沙連嶼在深潭之中,小山如贅疣,浮游水面。其水四周大山,山外溪流包 絡,自山口入,匯為潭。潭廣八、九里,環可二、三十里。中間突起一嶼。
山青水綠,四顧蒼茫,竹樹參差,雲飛鳥語;古稱蓬瀛,不是過也40。
藍鼎元以電影鏡頭處理,由水沙連嶼— 深潭— 大山— 溪流,再由溪流— 大山— 深 潭— 水沙連嶼,由近而遠再由遠而近,鏡頭的轉進轉出讓讀者充分了解「水沙連嶼」
的地理位置,也為下文「山青水綠,四顧蒼茫,竹樹參差,雲飛鳥語;古稱蓬瀛,
不是過也」下了伏筆。《諸羅縣志》對水沙連嶼雖也有「圓淨開爽,青嶂白波,雲 水飛動,海外別一洞天也」的高度評價,藍鼎元卻更上一層直接描述這就是蓬萊仙 島,令讀者不由得不心生嚮往。
第二段則針對原住民的生活面貌做了全方位的描寫:
36 周鍾瑄、陳夢林主編(1717),頁 284-285。
37 同上註,頁295。
38 藍鼎元(1722),頁 85。
39 水沙連社原住民首領骨宗等殺害漢人之事,清朝直至雍正4 年(1726)才加以處理,可能藍鼎元 之前已有耳聞,才會有原住民凶悍的說法。骨宗叛亂資料可見於劉良壁 (1742),頁 477。
40 藍鼎元(1722),頁 85-86。
番繞嶼為屋以居,極稠密。獨虛其中為山頭,如人露頂然。頂寬平,甚可愛。
詢其虛中之故,老番言自昔禁忌,相傳山頂為屋,則社有火災,是以不敢。
嶼無田,岸多蔓草。番取竹木結為桴,架水上,藉草承土以耕,遂種禾稻,
謂之浮田。水深魚肥,且繁多。番不用罾罟,駕蟒甲,挾弓矢射之,須臾盈 筐。發家藏美酒,夫妻子女,大嚼高歌,洵不知帝力於何有矣。蟒甲,番舟 名,刳獨木為之;劃雙槳以濟。大者可容十餘人,小者三、五人。環嶼皆水,
無陸路出入,胥用蟒甲。外人欲詣其社,必舉草火,以煙起為號,則番刺蟒 甲以迎;不然,不能至也41。
文中談到的居屋、浮田、蟒甲都是《諸羅縣志》提過的。但藍鼎元添加一些自己的 經歷,比如說嶼頂寬平可愛,而無人居住山頂的原因是由老一輩原住民親口說出,
而非輾轉相傳。還有浮田這種特殊的種作植物方式,雖在《臺灣府志》、《諸羅縣 志》都有記載,但因為與漢人的耕作方式大不相同,真實性備受爭議,若非藍鼎元 以親身經歷證實此說法,恐怕不足以取信於人。但即使如此,由於日後道光3 年(1823) 鄧傳安至日月潭遊覽時已不見浮田42,所以這已成為歷史懸案。另外駕蟒甲彎弓射 魚,喝酒高歌的細節,則是《諸羅縣志》沒有敘述過的。
由這些水耕、射魚、飲酒、高歌的畫面,加上處於重山峻嶺間,非當地原住民 駕蟒甲迎接,否則外人難以一窺面貌的情形,當然使熟悉陶淵明〈桃花源記〉的中 國文人不由得立即將兩者做一連結:
嗟乎?萬山之內,有如此水;大水之中,有此勝地。浮田自食,蟒甲往來,
仇池公安足道哉!武陵人誤入桃源,余曩者嘗疑其誕;以水沙連觀之,信彭 澤之非欺我也43。
自食其力、自得其樂,帝力於我何有哉,這麼安詳和樂的生活,應該是所有人嚮往 的世外桃源,但陶淵明的原意是唾棄魏晉黑暗的政治環境,認為沒有上位者的干擾 介入,人民可以生活得更快樂。士人不可能不懂陶淵明的立場,而藍鼎元雖把水沙 連比擬成化外的仇池家族與桃花源,但他所想的卻是如何將此地納入管轄中:
41 同上註,頁86。
42 鄧傳安(1832),頁 33-34。
43 藍鼎元(1722),頁 86。
但番人服教未深,必時挾軍士以來遊,於情弗暢,且恐山靈笑我。所望當局 諸君子,修德化以淪浹其肌膚,使人人皆得宴遊焉,則不獨余之幸也已44。
也就是說,藍鼎元認為如果這些原住民能順服漢人的教化,遵守漢人社會的制度禮 儀規矩,其實就是能與漢人溝通,那大家就能放心舒暢的來此地旅遊。但這結論未 免偏頗,因為本地原住民不需外來政權的干預就能自力耕生,何必要接受漢人的統 治呢?對原住民而言,接受統治不但沒有獲得任何好處利益,且必須改變原來的生 活型態,更嚴重的是使更多漢人來壓榨管理他們。而藍鼎元只是一味由執政者的角 度來考量,他的經驗和價值觀認為如此美麗的山水土地應該要有更先進更具有文化 的民族來統治,卻沒有深入了解原住民的情況,難怪會被視為帶著「帝國之眼」來 巡視。
水沙連位於康雍時期彰化縣治後方(引自《重修福建臺灣府志》頁 8--9)
再往北則是竹塹(今新竹),由藍鼎元的遊記可看出康熙時期臺灣府包含臺灣、
鳳山、諸羅三縣,臺灣縣以南屬於鳳山,以北則全屬諸羅,範圍之大可想而知。其
44 同上註,頁86。
實當時半線地區已逐漸開發,所以陳夢林、藍鼎元都強烈建議清廷應在虎尾溪以北 增設一縣,雍正元年(1723)巡臺御史吳達禮上奏,終於將原屬於諸羅縣之濁水溪以 北另設彰化縣。但彰化以北的景象又是如何,〈紀竹塹埔〉文中紀錄下珍貴的歷史 鏡頭:
竹塹埔寬長百里,行竟日無人煙。野番出沒,伏草莽以伺殺人,割首級,剝 髑髏飾金,誇為奇貨,由來舊矣。行人將過此,必倩熟番挾弓矢護衛,然後 敢行;亦間有失事者。以此視為畏途。然郡城、淡水,上下必經之地,不能 舍竹塹而他之,雖甚苦,亦不得不行云。其地平坦,極膏腴,野水縱橫,處 處病涉。俗所謂九十九溪者,以為溝澮,闢田疇,可得良日數千頃,歲增民 榖數十萬。臺北民生之大利,又無以加于此45。
1697 年郁永河描繪竹塹至南崁(今桃園)是「山中野牛甚多,每出千百為群」、「麋、
鹿、麏 、麚逐隊行,甚夥」、「不見一人一屋,求一樹就蔭不得」、「入深箐中,
披荊度莽,冠履俱敗:直狐狢之窟,非人類所宜至也46」,1721 年的竹塹埔仍沒有 太大的改變,渺無人煙野獸出沒的荒涼,使得野番獵人頭的傳聞從未消失過。而藍 鼎元敘述野番此舉僅是為了誇耀逞雄,無法以財貨誘之,因此凡是要由府城前往淡 水者,必定聘雇熟番隨身護衛,其戒慎恐懼之心情可想而知。但也由於還未有漢人 戮力開墾消耗地力,所以土地甚為肥沃。藍鼎元立刻看到這塊土地未來的遠景:
不二十年,此處又將作縣。流移開墾,日增日眾;再二十年,淡水八里坌又 將作縣。氣運將開,非人力所能過抑,必當因其勢而利導之47。
在大清版圖中,居然還有這樣未開發的沃土,他斷言不須二十年,此地必有眾多民 眾前來開墾,再過二十年則淡水一帶也會開發。藍鼎元認為這是「氣運將開」,無 法阻止,官方只能盡力協助,使人民在新開發的土地上能安居樂業:
以百里膏腴,天地自然之樂利,而憚煩棄置,為百姓首額疾蹙之區,不知當 事者於心安否也?有官吏,有兵防,則民就墾如歸市,立致萬家,不召自來,
45 同上註,頁87。
46 郁永河(1697),頁 22。
47 藍鼎元(1722),頁 87。
而番害亦不待驅而自息矣48。
他的想法是官方要先建立一個安全的環境以招徠民眾拓墾,而非等民眾聚集成 市後,再派兵去鎮壓防守。民眾、軍隊進駐後,原住民人數單薄,自然就不敢 出來為害漢人。但這建議當然沒有得到採納,因為大陸官員渡海而來已覺委屈,
如何肯身歷荒野,帶領士兵及民眾篳路藍縷以啟山林呢?
竹塹至南嵌(引自《重修福建臺灣府志》頁 12--13)
遊歷至竹塹埔,對整個臺灣的地形及防守之勢大致了解後,藍鼎元就沿著海線 折返回諸羅縣,路經猴樹港(嘉義朴子)時,突然出現一個約二十里的大湖,湖中有 洲渚名曰荷包嶼,其上聚居一些人家,使他看了不禁心生羨慕:
水沙連潭中浮嶼,與斯彷彿,惜彼在萬山中,為番雛所私有,不得與百姓同 之,未若斯之原田膴膴,聽民往來耕鑿,結廬棲舍於其間,而熙熙相樂也49。
藍鼎元自稱自己本好遊山玩水,「每當茂林澗谷,奇峰怪石,清溪廣湖,輒徘徊不
48 同上註,頁87。
49 同上註,頁89。
忍去,慨然有家焉之想50」,由於家鄉福建崇山峻嶺多矣,因此他特別偏好有水之 處,而此地正符合他的理想:
杭州繁華之地,惠州亦無曠土,水沙連又在番山,皆不得遂吾結廬之願。如 荷包嶼者,其庶幾乎!建村落于嶼中,四面背水,環水皆田,艤舟古樹之陰,
即在羲皇以上,釣魚射獵,無所不可,奚事逐逐於風塵勞攘間哉51!
福建山多田少人口眾多,這種恬然幽靜的田園生活想當然是無法出現的。而藍鼎元 最心儀的水沙連處於高山間,要從斗六門(今雲林)翻越大溪峻嶺才能到達,且當地 又有無法言語溝通的原住民。因此他想像自己若能定居於荷包嶼,過著釣魚農作的 日子,豈非實現陶淵明的夢想。其實這只是旅人浪漫的聯想,真正情形是荷包嶼的 居民必須以竹筏往來於陸地間,生活極為不便。日治時期日本人為了灌溉方便,建 造一條排水溝將湖水導出,荷包嶼也就自此消失。
另外藍鼎元還觀察到臺灣的火山與他處有異:
小山屹然,下有石罅,流泉滾滾亂石間,火出水中,無煙而有焰,燄騰騰高 三、四尺,晝夜皆然。試以草木投其中,則煙頓起,焰益烈,頃刻之間,所 投皆為灰儘矣。其石黝然,堅不可破。石旁土俱燃焦,其堅亦類石。信宇宙 之奇觀也52。
根據藍鼎元的敘述,此火山應該是指水火同源的景象,他說諸羅縣內有二處,一處 在現今彰化貓羅、貓霧二山之東,因位處生番聚居處,所以無法到達;一處在玉案 山後,即今臺南關仔嶺的枕頭山西南麓。藍鼎元參觀當時火焰高達三、四尺,雖旁 邊有流泉,但火卻不會熄滅,形成奇特的景觀。現在吾人得知這種現象是由於地下 瓦斯溢出之處,正好是水源地,而瓦斯的比重較輕,會浮在水面上,只要點火便會 燃燒,加上地下瓦斯源源不絕,因此火永不滅熄。
對旅人來說,這種地方奇景,正是旅遊的意義所在,以親身見聞和書上知識互 相印証,所以他發出這樣的感嘆:「於戲!天下事之不可解,非尋常所能測度,類 如斯已。未嘗經目見耳聞,自以為予智莫已若,直夏虫不足與語冰耳。君子所以嘆
50 同上註,頁89。
51 同上註,頁89。
52 同上註,頁88。
學問無窮,而致知格物之功,又當兼閱歷驗之也。53」若非到處旅遊眼見親聞,恐 怕無法相信世間居然有如此奇景存在,所以藍鼎元以為實証的工夫亦是學問中重要 的一環。
為了平定朱一貴之亂,清廷派遣官員士兵來到臺灣,亂事平定後藍鼎元帶著士 兵實地走訪,以提供執政者臺灣本地風土民情的資訊。林淑慧(2007)以為:「即使 是抒情、繪景的數篇遊記,藍鼎元於文末總不免藉當地景物來表達其經世濟民、移 風易俗的寄望。」此數篇遊記背後固然都帶有教化當地居民、並安定擴張大清版圖 的意圖,但不可否認的,藍鼎元所描繪的臺地地方景物,留下 18 世紀珍貴的歷史 鏡頭!
藍鼎元巡臺主要路線推測圖
53 同上註,頁88。
肆、結論
陳夢林的諸羅遊記和藍鼎元的全臺巡訪遊記在康熙末年先後出現,且均是以單 篇山水紀遊的方式記載,顯示臺灣在地景象開始進入知識分子的視野,他們有意識 的關注到不同地域的差異,並將之形諸於文字。因為單篇書寫較能集中焦點,以細 膩的工筆描繪一景一物,也較能詳盡的道出作者對自然環境的體驗與感受。然而由 於陳夢林和藍鼎元書寫的動機不同,因此所呈現的遊記也有些許差異。
康熙35 年(1696)高拱乾編纂的《臺灣府志》中選出臺灣八景後,最先呼應的應 該就是《諸羅縣志》。陳夢林標舉諸羅六景時特地說明臺灣八景中只有一景提及諸 羅,即「雞籠積雪」,但他認為本地名勝不只此景,於是再自己添加「玉山雲淨」、
「檨圃風清」、「北香秋荷」、「水沙浮嶼」、「龍目甘泉」五景54,發現新景點、
樹立新標的、突出特異性的用意極為明顯,因此〈九日遊北香湖記〉、〈望玉山記〉
兩篇遊記以及〈檨圃〉、〈玉山歌〉的詩作,可視為諸羅六景的相關創作。由於八 景詩原先興起的背景即為彰顯中國山水畫中的寫意美感55,因此陳夢林也以極富感 情的文筆形塑這些景點,而北香湖、玉山的美景就此成為諸羅縣的象徵。
藍鼎元則是為了向執政者提出更有效治理臺灣的策略,因而巡訪全臺,沿途紀 錄各地地理情勢和人文景觀,由於帶有公務訪視的性質,其關注點難免傾向防堵叛 亂、維護治安上面。不過像十八重溪、水沙連、荷包嶼、火山等地,連郁永河也不 曾親自探訪,府志中雖也有相關記載,畢竟是以第三人稱敘述,無從得知是否為書 寫者的親身經歷。藍鼎元則除了印證先前之書寫外,更添增許多親眼見聞,且並不 掩飾自己的情感。如至水沙連他就有此地似桃花源,但因原住民尚未馴良,無法盡 興一遊的感慨;到荷包嶼則又心嚮往之,極想遷居於此處終老,展現文人浪漫、多 情、真摯的一面!
從清代臺灣遊記史的角度來看,季麒光的〈臺灣雜記〉是以幻想傳聞塑造他未 曾到達的異域遠方,徐懷祖的〈臺灣隨筆〉則著重在親身面對生死交關的海洋歷險,
林謙光的〈臺灣紀略〉則秉持學究的精神,以最傳統也最不易表露情感的方志模式 撰寫,加上字數相當有限,都無法完整呈現臺灣在地的景觀。郁永河則縱貫西部,
從府城到淡水的行旅,終於使讀者略窺清初臺灣的自然地理和人文風情。但《裨海
54 「按「郡志」臺屬八景,諸羅居其一,所謂「雞籠積雪」也。然諸羅之名跡,實不在此。臺 地夙號爍石流金,雞籠居極北,稍寒,偶爾見雪,遂稱勝耳。以予觀玉山、檨圃、北香、水 沙、龍目,皆標奇領異,足供幽人之賞、消旅客之憂;顧未有表而出之耳。然則大澤深山,
佳景滅沒,可勝道哉?故合雞籠而並列之,庶幾後有問津者。」周鍾瑄、陳夢林主編(1717),
頁17-18。
55 八景詩的由來可見陳佳妏(2000、7) 。
紀遊》以上中下三大篇分段描述其在臺灣所見所聞的各項事物,內容包括旅途險 惡、漢人風俗、原住民情狀、本地物產、煉硫經過等等,焦點不容易集中。因此陳 夢林對諸羅美景的塑造和藍鼎元實地探勘的經歷,的確突顯了臺灣自然景觀的美感 和獨特性,值得我們重新加以詮釋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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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xploration
of Taiwan Landscape Itineraries in the Qing Dynasty: Taking Meng-Lin Chen and Ding-Yuan Lan for Example
Mei-Ling Huang
*Abstract
From the aspect of Taiwan landscape itineraries in the Qing Dynasty, Men-Lin Chen’s Nine-Day Trip to Bei Xiang Hu, Looking at Mt. Jade, Ding-Yuan Lan’s Trip to Hu Wei Xi, Trip to Shuei Sha Lia, Trip toZhu Zhan Pu, Trip to Hu Shan, Trip to Ji He Bao, and Trip to Taiwan ShanHou Chueng Ba She, the writers started to describe the mountain landscapes from regional, individual, and specific viewpoints. They began to focus on natural landscapes, geographical environment, and human matters. Men-Lin Chen’s writing motivation was different from Ding-Yuan Lan’s, so their itineraries differed. Therefore, this article tries to analyze Men-Lin Chen’s and Ding-Yuan Lan’s itineraries, to explore the specific local characteristics and implications of Taiwan natural landscapes in the 18th century in their itineraries, to see if there are any differences between the two authors’ writing focuses and strategies. Most important of all, what are the meanings and contributions of the itineraries in the early Qing Dynasty to Taiwanese itinerary literature?
Key words: Meng-Lin Chen, Ding-Yuan Lan, Travel notes, Taiwan literature
*Associate Professor, General Education Center, National Tainan Institute of Nurs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