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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重返黃鶴樓:從毀滅到重建

我們已經看到李白如何改換角度和轉移地點,來重寫崔顥的〈黃鶴樓〉

詩。但他並沒有放棄黃鶴樓這一處名勝之地,儘管擱筆一說在後世廣為傳 播。實際上,李白一生多次寫到黃鶴樓,在唐代詩人中,首屈一指,而他 提及黃鶴樓的詩篇就更多了,這都並非偶然。接下來讀的這一篇,題目是

〈江夏贈韋南陵冰〉。李白又一次回到了江夏,並且重返黃鶴樓。時間是 759 年,李白流放夜郎至三巴,遇大赦順長江而返,在黃鶴樓上受到了韋 南陵的宴請。韋南陵即韋冰,曾任南陵縣令,與李白過從甚密,其子渠牟 年十一,賦〈銅雀臺〉絕句,深得李白賞識。李白在詩中回顧了二人自安 史之亂後,各自東西漂泊,卻又在此地意外相遇。驚喜之餘,痛飲酣歌,

詩人口吐狂言:

我且為君搥碎黃鶴樓,君亦為吾倒卻鸚鵡洲。

赤壁爭雄如夢裏,且須歌舞寬離憂。60

黃鶴樓是設宴飲酒的所在,而李白在稍後所作的〈自襄陽病酒歸寄王明府〉

中說:「願掃鸚鵡洲,與君醉百場。」61可知鸚鵡洲也是宴飲的好地方。而 這首詩中的「我且為君搥碎黃鶴樓,君亦為吾倒卻鸚鵡洲」再一次提醒我

60 〔唐〕李白:〈江夏贈韋南陵冰〉,收於〔唐〕李白著,郁賢皓校注:《李太白全集校注》

3 冊,卷 9,頁 1426。

61 〔唐〕李白:〈自襄陽病酒歸寄王明府〉,收於〔唐〕李白著,郁賢皓校注:《李太白全集 校注》第4 冊,卷 11,頁 1701。

們,黃鶴樓與鸚鵡洲經常成雙成對地出現在詩歌中。它們並峙在一起,就 是天造地設的對仗關係。李白在同一時期所作的另一首詩中也寫道:

一忝青雲客,三登黃鶴樓。

顧慚彌處士,虛對鸚鵡洲。62

參照李白的這幾篇詩作,反過來讀他的〈鸚鵡洲〉,如在目前的黃鶴樓竟然 神奇地消失了,豈不就顯得格外扎眼,甚至欲蓋而彌彰了嗎?

更有趣的是,李白在贈韋冰的詩中,聲稱要替主人把黃鶴樓搥得粉碎。

他以一句笑談為藉口來施加語言的暴力,將黃鶴樓一勞永逸地化為烏有。

我們可以想像,如果崔顥的確在黃鶴樓上留下了他的〈黃鶴樓〉題詩,那 首詩也免不了被一同消滅掉。其結果就是,後來者無論身在何處,都既無 可能也沒必要再去題寫一首〈黃鶴樓〉詩了─這一願景何等令人興奮和 憧憬!對於李白來說,想要克服黃鶴樓情結,最好的辦法就是將它一舉搥 碎。他在〈鸚鵡洲〉中成功地把黃鶴樓從視域中抹去了,這裡又允諾以暴 力的形式將它從版圖上取消掉。這二者之間,不過五十步與百步之遙。

我無意於誇大李白的黃鶴樓情結,彷彿他處心積慮,無時無刻不在跟 崔顥較量。這個例子的好處,正在於它是一句玩笑話。但玩笑的不可取代 之處,又莫過於此了,讓李白在看似漫不經心的談笑之間,吐露了不能明 言的隱衷。這一點,我們無須求助現代精神分析理論就可以明白。實際上,

這首詩並沒有正面寫黃鶴樓,更不屬於遊覽或登臨一類,但李白拐彎抹角,

還是寫到了黃鶴樓,而提到黃鶴樓,卻是為了最終將它搗碎。這一曲折的 修辭策略及其背後的心理過程,留下了令人尋味的話題。

下面這首〈醉後答丁十八以詩譏予搥碎黃鶴樓〉,是順著上一首的思路 寫下來的:

黃鶴高樓已搥碎,黃鶴仙人無所依。

黃鶴上天訴玉帝,卻放黃鶴江南歸。

神明太守再雕飾,新圖粉壁還芳菲。

一州笑我為狂客,少年往往來相譏。

君平簾下誰家子,云是遼東丁令威。

62 〔唐〕李白:〈經亂離後天恩流夜郎憶舊遊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收於〔唐〕李白著,

郁賢皓校注:《李太白全集校注》第3 冊,卷 9,頁 1372。

作詩調我驚逸興,白雲繞筆窗前飛。

待取明朝酒醒罷,與君爛漫尋春暉。63

這首詩是戲謔文字,如同是上一篇的續作,兌現了「搥碎黃鶴樓」的諾言。

因此,它又是所謂「設言之辭」,從中衍生出了虛構的情節和對話。在崔顥 的〈黃鶴樓〉那裡,黃鶴一去不復返。但到了這一篇,牠竟然回來了,而 回來後才發現沒有地方可以落腳,所以就向玉帝告了一狀。於是,當地的 太守應命重修黃鶴樓。據《搜神後記》記載:「丁令威,本遼東人,學道於 靈虛山,後化鶴歸遼東,集城門華表柱。」64這裡指代丁十八,同時暗示了 丁十八與歸鶴之間若有若無的一點關聯。他作了一首詩,嘲笑李白搥碎黃 鶴樓的大話,作者自稱這首詩就是一個答覆:因為丁十八以詩調侃,他的 寫作靈感被重新喚醒,變得一發而不可收了。

這樣一首作品,我們應該怎麼來解讀呢?不難想見,有的讀者會當即 抗議說,它很可能是一篇偽作,根本就不值一讀。在我看來,這固然是兩 個相互關聯的問題,但又不應該混為一談。

明人楊慎是較早質疑這首詩的學者,他認為非李白所作,而是宋代禪 僧的玩笑之辭,借李白黃鶴樓擱筆一事敷衍而成:

其後禪僧用此事作一偈云:「一拳搥碎黃鶴樓,一腳踢翻鸚鵡洲。

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旁一遊僧亦舉前二句而綴 之曰:「有意氣時消意氣,不風流處也風流。」又一遊僧云:「酒 逢知己,藝壓當行。」原是借此一事設辭,非太白詩也。流傳之 久,信以為真,宋初,有人偽作太白〈醉後答丁十八〉詩云「黃 鶴高樓已槌碎」一首,樂史編太白遺詩,遂收入之。近世解學士 作〈弔太白詩〉云:「也曾槌碎黃鶴樓,也曾踢翻鸚鵡洲。」殆 類優伶之語,太白一何不幸耶?65

宋人普濟(1179-1253)的《五燈會元》中也記載了幾位禪師聯綴的偈語,

但文字略有不同:「一拳拳倒黃鶴樓,一趯趯飜鸚鵡洲。有意氣時添意氣,

63 〔唐〕李白:〈醉後答丁十八以詩譏予搥碎黃鶴樓〉,收於〔唐〕李白著,郁賢皓校注:《李 太白全集校注》第5 冊,卷 16,頁 2358。

64 汪紹楹校注:《搜神後記》(北京:中華書局,1981 年),卷 1,頁 1。

65 〔唐〕李白著,〔清〕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卷 19,頁 15。

不風流處也風流。」66可見在宋代,李白的黃鶴樓情結已經成為禪僧筆墨遊 戲的話題了。而另一句相關的偈語「黃鶴樓前鸚鵡洲」,以我之見,倒是開 門見山,在有意無意之間,揭示了李白在〈鸚鵡洲〉中對黃鶴樓的視而不 見。不過,清人王琦指出了楊慎上述評論的一個不察之誤─他不知道真 正的出處來自李白自己的詩作:

太白〈江夏贈韋南陵〉詩,原有「我且為君槌碎黃鶴樓,君亦為吾 到卻鸚鵡洲」之句,要是設言之辭,而玩此詩,則真有槌碎一事 矣。要之,禪僧偈語,本用〈贈韋〉詩中語,非〈醉答丁十八〉一 詩本禪僧之偈而偽撰也。升庵因彼而疑此,殆亦目睫之見也夫。67

王琦不同意楊慎的意見,因為這首〈醉後答丁十八〉是從李白的〈江夏贈 韋南陵冰〉引申出來的。既然沒有人懷疑〈江夏〉一詩是偽作,我們又如 何能夠僅僅因為宋代的禪僧曾經挪用它的句子來寫偈語,便進而懷疑這首

〈醉後答丁十八〉也是僧人的偽作,或根據僧人的偈語而編造的呢?

實際上,這首詩中黃鶴歸來的設言之辭,在李白的作品中也是有跡可 循的。例如他在 747 年冬天,也就是在寫了〈登金陵鳳凰臺〉不久之後,

又寫了一篇〈金陵鳳凰臺置酒〉,其中有這樣幾句:

借問往昔時,鳳凰為誰來?

鳳凰去已久,正當今日回。68

可見,黃鶴去而復返的模式也被李白套用到了鳳凰身上。從黃鶴樓到鳳凰 臺,原來並不限於〈登金陵鳳凰臺〉這一條路。而〈醉後答丁十八〉還提 到了丁令威,以化鶴歸遼東而為人所知。關於他的傳說中有這樣一個情節:

時有少年舉弓欲射之,鶴乃飛。徘徊空中而言曰:「有鳥有鳥丁 令威,去家千年今始歸。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學仙冢纍纍。」

遂高上沖天。69

66 〔宋〕普濟著,蘇淵雷點校:《五燈會元》,頁 1188。

67 〔唐〕李白著,〔清〕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卷 19,頁 15。

68 〔唐〕李白著:〈金陵鳳凰臺置酒〉,收於〔唐〕李白著,郁賢皓校注:《李太白全集校注》

5 冊,卷 17,頁 2480。

69 汪紹楹校注:《搜神後記》,卷 1,頁 1。

化身為鶴的丁令威歸來後,「集城門華表柱」,卻不得安生,不得已而離去。

這與〈醉後答丁十八〉中黃鶴歸來,卻無處託身的情境正相吻合。所以,〈醉 後答丁十八〉一詩的構思,既出自李白的〈江夏贈韋南陵冰〉,也脫胎於丁 令威的典故。而在這個特定的語境中,用丁令威來指代丁十八,本身就是 一個調侃和反唇相譏。整首詩讀起來機智俏皮,妙趣橫生。

關於〈醉後答丁十八〉的作者問題,我以為王琦的說法有道理。至少 還沒有充分的理由把它歸入偽作,而在新的證據的出現之前,無妨把這個 問題暫時擱置起來。我關心的問題是:這首詩究竟說了些什麼?內部的結 構脈絡是如何形成的?是否蘊含了需要破譯的密碼?引出了哪些值得探究 的問題?因此,這首詩是不是李白所作,並不是關鍵的所在。重要的是,

它以詩的形式加入了李白與崔顥的〈黃鶴樓〉一爭高下的寫作系列,並且 把這一系列所蘊含的題寫行為的模仿性、競爭性、表演性和物質性,都推 向了極致。

這樣來讀〈醉後答丁十八〉就會發現,無論作者是不是李白,他都在 與崔顥糾纏和較勁。他把〈江夏贈韋南陵冰〉中的允諾當做事實來宣布「黃 鶴高樓已搥碎」,而這無疑是對崔顥的示威。但崔顥的〈黃鶴樓〉詩卻沒 有因為想像中黃鶴樓的毀滅而消失,恰恰相反的,它仍然支配著〈醉後答 丁十八〉的寫作。這首詩的開頭部分,就是出自於崔顥〈黃鶴樓〉的頭兩 聯,不僅採用了類似的句法,而且「黃鶴」也先後重複了四次。但黃鶴、

黃鶴樓和駕鶴歸去的仙人三者之間的關係都發生了變化。騎鶴的仙人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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