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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勝被占領之後:從杜甫的「一上一回新」到韓愈「未得造觀」的 缺席寫作

六、粉壁與題詩:詩歌寫作的物質媒介及其語言密碼

七、 名勝被占領之後:從杜甫的「一上一回新」到韓愈「未得造觀」的 缺席寫作

圍繞著題寫黃鶴樓而發生的李、崔之爭,在唐代並非例外,而類似的 情形此後也綿延不絕,當然又絕不限於黃鶴樓了。元代的方回在《瀛奎律 髓》中,談到唐人題寫岳陽樓的詩篇。岳陽樓在岳陽城外,俯瞰洞庭湖,

視野寬闊,在盛唐時期,已是遐邇聞名的勝地了。他提到孟浩然以「氣蒸 雲夢澤,波撼岳陽城」一聯而聞名的〈望洞庭湖贈張丞相〉,還有杜甫的〈登 岳陽樓詩〉,並且評論說:「岳陽樓壯觀,孟、杜二詩盡之矣。」80這一說法,

與白居易過神女祠而不敢造次題詩的傳說,是一脈相傳的,彷彿是「一夫 當關,萬夫莫開」。他們對岳陽樓的壟斷地位並非只是建立在紙面上的,而 是書之於岳陽樓上,體現為題壁詩的形態:

嘗登岳陽樓,左序毬門壁間大書孟詩,右書杜詩,後人不敢復 題也。劉長卿云:「疊浪浮元氣,中流沒太陽。」世不甚傳,他 可知矣。81

孟浩然和杜甫的詩作就赫然題寫在岳陽樓東堂與毬門之間的牆壁上,人所 共見,嘆服之餘,心生敬畏。當然,這一說法並沒有阻止別人繼續題寫岳 陽樓,只是無人能撼動他們這兩篇「奠基」之作的地位罷了。後人一上來 就先認輸了,不過借著題詩,向前人致敬;或偷換話題,暫時擱置對自己 作為「遲到者」這一身分的反省。但問題並沒有消失:如果名勝之地果然 被前人一勞永逸地占據了,後來者該怎麼辦?如何回應,怎樣自處?

從這個角度來觀察唐人題寫名勝的詩篇,我們或許會有一些新的發 現。實際上,不僅李白把自己放在遲到者和競爭者的位置上,其他的詩人 也採取了不同的方式來回應同樣的問題。就岳陽樓題詩而言,孟浩然因一 首〈望洞庭湖〉而被後人推上了先行者的位置上,但他本人當時卻未必知 道。相反,在一個歷史悠久的國度,訪尋古蹟,登覽勝地,無時無刻不在 提醒他後來者的身分。正如他的〈與諸子登硯山〉所說:「人事有代謝,往

80 〔元〕方回選評,李慶甲集評點校:《瀛奎律髓彙評》上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年),卷1,頁 6。

81 同上註,卷 1,頁 4。

來成古今。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82作為「遲到」者,孟浩然很清楚這 是不可改變的事實。只不過他把「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本身當成了詩 歌的主題來寫,所以這首詩的最後一聯說:「羊公碑尚在,讀罷淚沾襟。」83作 為遲到者,他到此憑弔羊祜的遺跡,也因此有感而作詩。在懷古和憑弔古 蹟的題材中,詩人與古人並沒有處在競爭的位置上,競爭者是他之前和同 時的詩人。而在一個名勝版圖大致確定,名勝風景基本成型的時代,遲到 者究竟該怎樣寫詩,又如何為自己定位?

接下來,我以杜甫、韓愈和劉禹錫為例,來考察唐代詩人的幾種回應 方式及其潛在的理論意義。這裡涉及的問題直接關係到中國古典詩歌的一 些主要特質,包括登覽詩作為即景詩或即事詩的基本屬性、古典詩歌的範式 及其極限、以及因襲與創造、模仿與競爭、經驗與虛構、在場與缺席等等。

杜甫生前詩名未著,對於自己的遲到者身分有更充分的自覺。即便是 他被後人視為岳陽樓奠基的〈登岳陽樓〉,也表露了同樣的意識,開篇云:

「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84洞庭湖畔的岳陽樓早已天下聞名,他怎麼 可能是第一位登覽題寫的詩人?但杜甫也是一位強力詩人,至少像李白一 樣,不甘居人後。他在夔州期間寫的〈上白帝城二首〉之一開宗明義:

江山含變態,一上一回新。85

「變態」又作「百態」,而無論是「百態」還是「變態」,都足以顛覆後人 無以措其辭的說法。它包括兩方面的意思:

其一說的是觀察的自然對象,也就是江山自身的屬性。它本身就蘊含 著千姿百態,或處在變動不居的狀態中,所以包括了各種可能性。它不會 一次性地全部呈現出來,更不會一成而不變,因此也根本不可能被文字描 寫一次性和永久性地所窮盡。

其二引進了觀察者或書寫者,通過他們與江山的關係來定義後者。換句 話說,江山的面貌姿態最終取決於登臨者的觀照和感受。因此才有了下一句

82 〔唐〕孟浩然:〈與諸子登硯山〉,收於〔唐〕孟浩然著,佟培基箋注:《孟浩然詩集箋注》,

19。

83 同上註。

84 〔唐〕杜甫:〈登岳陽樓〉,收於〔唐〕杜甫著,〔清〕仇兆鰲注:《杜詩詳注》,卷 22,

1947-1949。

85 〔唐〕杜甫:〈上白帝城二首〉之一,收於〔唐〕杜甫著,〔清〕仇兆鰲注:《杜詩詳注》,

15,頁 1273-1275。

「一上一回新」─哪怕是同一個地方,每一次登臨都會看到不一樣的景 觀,如同是第一次的發現。這正是杜甫為自己預期的一個詩人的形象:他獨 具慧眼,能見人之所不能見,也能言人所不能言。嚴格說來,正是這樣一個 具有主體意識的詩人,使得外部世界在他的每一次觀照之下,呈現出全新的 面貌。從這個意義上說,前人的題詩與他無關,更不會對他構成直接的壓力。

這樣一個看法分別揭示了客體和主體的內在維度與深厚潛力,用在題 寫名勝的語境中,便一舉而將登臨者從「遲到者」的位置上拯救了出來:

且不說外在的江山日新月異了,登覽者務必將諸多「變態」攝於筆下。若 能反求諸己,他們看到的景色也將會千變萬化,美不勝收。

總之,杜甫此說的新意,正在於抽去了黃鶴樓情結的前提條件,也就 是消解了對名勝風光的板套反應:沒有任何一個題寫者可以通過一首詩,

而將題寫的對象一勞永逸地定義下來,並因此而獲得對它的永久控制。從 積極的意義上說,杜甫在探索詩歌的客觀描寫和主觀表達這兩個方面,都 做出了前所未有的努力。他試圖在中國詩歌的古典主義範式所許可的極限 內,建立與外在對象的接觸,把握其自身的特殊性,並在當下的瞬間上,

完成藝術的表現。的確可以說,杜甫的詩歌,尤其是晚期的作品,在呈現 對外部世界的細緻而特殊的感受時,已經達到了古典意象模式的極致了。

他在夔州西閣這同一個地點,寫下了無數詩篇,將長江風光在不同時刻上 的奇詭變幻,全部攝入筆下。而晚期杜甫也錘鍊出了新的詩歌語言的表現 形式,與險峻瑰奇的夔州景色相匹敵。「登臨多物色,陶冶賴詩篇」86強調 的正是詩歌語言的陶冶之功,如何將登臨所見的物色鎔鑄成詩的風景。不 僅如此,杜甫在深入內心的主觀表現方面,也做出了同樣令人稱異的試驗。

即便是登覽詩,他也可以寫出像「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這 樣的開篇詩句,完全偏重於詩人強勢的在場感。87它出現在詩的開頭,一上 來就先聲奪人,給出了一個具有強烈主觀色彩的特寫鏡頭。所有的關注都 集中在包孕「萬方多難」的當下片刻,從而將詩人自己的浩茫思緒,注入 了「此登臨」的所見所感。這樣的登覽之作拒絕複製,也難以重複。

86 〔唐〕杜甫:〈秋日夔府詠懷奉寄鄭監李賓客一百韻〉,收於〔唐〕杜甫著,〔清〕仇兆鰲 注:《杜詩詳注》,卷19,頁 1699-1717。

87 〔唐〕杜甫:〈登樓〉,收於〔唐〕杜甫著,〔清〕仇兆鰲注:《杜詩詳注》,卷13,頁 1130-1132。

杜甫在他的其他詩作中還表達過一些相關的看法。他在769 年的冬春 之際,途經嶽麓山的道林寺,作〈嶽麓山道林二寺行〉。其二的最後一聯是 這樣說的:

宋公放逐曾題壁,物色分留待老夫。88

「待老夫」,《文苑英華》作「與老夫」,89意思略有不同。「與」指給予、賜 與;「待」則是從詩人自己的角度來看,物色如有所待─在詩人出現之前,

它一直處在等待的狀態中。孟浩然說:「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杜甫 給了一個更進一步的說法:彷彿冥冥中上天的旨意在發生作用,我注定在 此地出現。江山特意分出了一份物色,留給我題詩,等待我到來。

為什麼說「物色分留」呢?那正是因為「宋公放逐曾題壁」。宋公就是 初唐的宋之問,是盛唐和中唐詩歌中不斷重現的鬼魂。作為宮廷詩人,他 和沈佺期一樣,都曾經被放逐到南方,途經之地,每每留下題詩。在唐人 名勝題寫的版圖上,已著其先鞭。此後的唐代詩人,在行旅或漫遊的途中,

經常寫到他們遭遇沈、宋題壁詩的經歷,已有隔世滄桑之感。在嶽麓山的 道林寺壁上,杜甫讀到了宋之問的題詩。儘管遲到了多年,他的自信絲毫 不受影響:此地的「物色」並沒有被宋之問一人所獨占,註定還有一份留 待他來題寫。無論他何時到來,誰也不可能從他的名下攫去。

三百多年後,宋人陳與義(1090-1138)在他的〈登岳陽樓〉中所做的 回應不免令人失望:「翰林物色分留少,詩到巴陵還未工。」─李翰林(李 白)已逕自將巴蜀的物色占去了,給自己這位遲到者留下得太少,所以詩 一直寫到了巴陵,仍未見起色。90他不過是借著杜甫的詩句來調侃自嘲罷 了。杜甫的自信,既源於他「江山含變態,一上一回新」的信念,又來自 他對家世的驕傲─他的祖父杜審言,與沈佺期、宋之問同時齊名,在五 律成型的過程中,功不可沒。所以,杜甫可以對兒子說「詩是吾家事」。91

88 見〔唐〕杜甫:〈嶽麓山道林二寺行〉,收於〔唐〕杜甫著,〔清〕仇兆鰲注:《杜詩詳注》,

22,頁 1986-1989。

89 〔宋〕李昉等編:《文苑英華》(北京:中華書局,1966 年),卷 342,頁 1770。

90 〔宋〕陳與義:〈登岳陽樓〉,收於〔宋〕陳與義著,吳書蔭、金德厚點校:《陳與義集》

(北京:中華書局,1982 年),頁 303。

91 〔唐〕杜甫:〈宗武生日〉,收於〔唐〕杜甫著,〔清〕仇兆鰲注:《杜詩詳注》,卷 17,

1477-1478。

遠離家鄉,顛沛流離的途中,偶然讀到宋之問流放時寫下的題壁詩,再一 次喚起了他的使命感:哪怕落魄失意,甚至身家不保,自己仍然是這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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