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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模仿與競爭:名勝題寫的互文風景

這場以詩角逐的競賽,是圍繞著名勝書寫而展開的。而這正是我們討 論的中心問題。所謂名勝之地,通常由歷史遺跡或紀念性的地標建築所構 成,是可以在地理空間中確定下來的一個地點(topos),但它同時又是一個 供人書寫和議論的題目或話題(topic)。中國歷史上的名勝之地,既是物質 的存在,又是書寫的產物─書寫賦予它以意義,也規定了觀照和呈現它 的方式。它被文本化了,而且通過歷代文字的題詠和評論,形成了自身的 歷史。這一文本化的名勝建構與名勝之地的歷史相平行,它從根本上塑造 了人們心目中的名勝形象,但並不依賴於名勝古跡的物質實體而存在。訪 尋或登覽一處名勝古蹟,就是接受一次題寫的邀請,而題寫又意味著加入 前人的同題書寫的文字系列,與他們進行想像中的對話。名勝的話題因此 具有了自我衍生和自我再生產的能力。

初盛唐時期在名勝題寫的歷史上,占據了一個特殊的位置。這首先與 近體詩的成立定型是分不開的。此外,結束了南北朝的分裂之後,唐代擁 有了遼闊的疆域和統一的版圖,名勝地圖也開始重構:過去的遺跡迎來了 新的遊客,新的地標建築也正在興起。與此同時,漫遊成為一種生活方式。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沒有誰終老於故鄉。在一個詩的時代,詩人的足跡 遍布南北,將歷史古蹟和地標建築題寫成為名勝。因此,這一時期的詩歌 發展與名勝風景版圖的拓建,變得彼此難解難分。我在這裡除了黃鶴樓和 鳳凰臺之外,還會提到洪都(南昌)的滕王閣、洞庭湖畔的岳陽樓、長安 的慈恩寺、白帝城和巫山的神女祠等,當然這只是掛一而漏萬了。但在這 些名勝之地的詩文建構中,我們看到了唐人自我作古的傾向,哪怕是歷史 悠久的所在,也不妨礙他們從頭開始。巫山的神女祠,經唐人之手重建,

從此打上了當代詩人的標記。更不用說洞庭湖邊的岳陽樓了,其上赫然書

寫著孟浩然和杜甫的詩作,提醒所有訪客他們遲到者的身分。總之,唐人 在確認風景名勝與詩歌典範這兩個方面,是同步展開的,二者之間也存在 著不可切割的內在關聯。

於是,便有了一位詩人以一首名篇占據一處名勝的現象。這一現象雖 起自李白與崔顥的競爭,但到中唐之後,才逐漸在詩歌的寫作與評論中得 到了廣泛的響應。宇文所安曾經在「占有」的題目下,討論過唐代詩人與

「勝地」的關係。52所謂「占有」可以從字面上來理解,指私人買地,擁有 一處風景勝地,或經營自家的別業。這是一種經濟行為,涉及購買、轉手、

交易和所屬關係,而中心的問題是所有權。但詩人往往從截然不同的立場 來做出回應。白居易在他的〈游雲居寺贈穆三十六地主〉中寫道:「勝地本 來無定主,大都山屬愛山人。」53他提醒這位地主,勝地本無定主,而屬於 他這樣的「愛山人」。於是,一旦話題轉移到黃鶴樓這樣不屬於任何個人的 名勝建築,崔顥便順理成章地以詩歌題寫的方式,將它「占」了下來,「據」

為己有。黃鶴樓因此被稱作「崔氏樓」,而鳳凰臺則非李白而莫屬了。

這是另一種形式和另一個意義上的「占據」。一方面,每一處名勝和有 可能成為名勝的所在,都變成了詩人競技角逐的戰場,爭取在上面永久性 地簽上自己的名字;另一方面,名勝的版圖又同時構成了詩壇的版圖:占 據了名勝的詩人把自己寫進了當代文學的景觀,從而在詩壇上占據了一席 之地。在他們的身後,後來者以詩的形式向他們致意,或者感慨自己的遲 到或「余生也晚矣」,在這個地點和題目上,「後之詩人不復措詞矣」!

更為重要的是,以一首詩占據一處名勝,也就意味著一次性地完成和 窮盡了對它的書寫,並以這種方式影響或制約了後人對它的觀照與感受。

就一處具體的名勝而言,這首詩就是它的奠基之作;從後來者的角度看,

又是一個難以逾越的先例。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它之所以成為奠基之作 和難以逾越的先例,並不是因為作者個人的「獨創性」,而是因為他處在一 個優先的時間位置上:在沒有先例的情況下,他興發感動,寫下了彼時彼 地的所見所感。而人同此心,心同此感,這樣的詩篇於是便具有了超越作 者個人之上的「普遍性」的品格,因為它寫出了每一位親臨此地者的印象

52 Stephen Owen, “Singularity and Possession,” in The End of the Chinese Middle Ages: Essays in Mid-Tang Literary Culture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6), pp. 12-33.

53 〔唐〕白居易著,謝思煒校注:《白居易詩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6 年),頁1024。

與觀感,也令每一位讀者點頭稱是。關於即景詩的傳統假定在此又一次產 生了效力。

但是,這樣一個關於即景詩寫作的神話隨即便遇上了互文性的魔鬼。

儘管李白的〈登金陵鳳凰臺〉的確是出自崔顥的〈黃鶴樓〉,但出處本身又 有出處,範本自己也是仿本。李白是遲到者,固然毫無疑問,但崔顥又何 嘗不是呢?清人王琦引田藝蘅(1524-?)云:

人知李白〈鳳凰臺〉、〈鸚鵡洲〉出於〈黃鶴樓〉,不知崔顥又 出於〈龍池篇〉。54

〈龍池篇〉是初唐詩人沈佺期的作品,王琦又引趙宦光(1559-1625)的說 法,認為崔顥還不只一次模仿這首詩:他先是寫了一首〈雁門胡人歌〉,不 滿意,又寫了〈黃鶴樓〉,「然後直出雲卿(按:沈佺期)之上,視〈龍池 篇〉直俚談耳。」55這一場詩歌競技,還是崔顥笑到了最後。不過,〈雁門 胡人歌〉與〈龍池篇〉仍多有不同之處,視為仿作未必恰當,這裡暫且不 論。最早指出〈黃鶴樓〉祖述〈龍池篇〉的是宋人嚴羽:

〈鶴樓〉祖〈龍池〉而脫卸,〈鳳凰〉復倚黃鶴而翩毿。〈龍池〉

渾然不鑿,〈鶴樓〉寬然有餘。〈鳳臺〉構造亦新豐。56

他的看法是,崔顥的〈黃鶴樓〉雖然以沈佺期的〈龍池篇〉為範本,卻卓 然獨立,不受拘束。趙宦光從《詩原》中徵引〈龍池篇〉曰:

龍池躍龍龍已飛,龍德先天天不違。

池開天漢分黃道,龍向天門入紫微。

邸第樓臺多氣色,君王浮雁有光輝。

為報寰中百川水,來朝此地莫東歸。57

54 王琦引明人田藝蘅語,見〔唐〕李白著,〔清〕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卷 21,頁 10;

又見〔明〕田藝蘅:〈詩談初編〉,收於〔明〕田藝蘅:《留青日札》(上海:上海古籍出 版社,1992 年),卷 5,頁 90。

55 見王琦引趙宦光語,〔唐〕李白著,〔清〕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卷 21,頁 11。

56 轉引自〔唐〕李白著,郁賢皓校注:《李太白全集校注》第 6 冊,卷 18,頁 2621。

57 〔唐〕沈佺期、宋之問著,陶敏、易淑瓊校注:《沈佺期宋之問集校注》(北京:中華書 局,2001 年),頁 194。

如趙宦光所說,與崔顥的擬作〈黃鶴樓〉相比,〈龍池篇〉讀起來像是順口 溜一類的「俚談」。但我們又不能不承認,它同時也是一次炫技的表演,在 前兩聯中一口氣連用了五個「龍」字,而頭一句就重複了三次之多。

到目前為止,我都只是用李白的〈登金陵鳳凰臺〉和〈鸚鵡洲〉分別 跟崔顥的〈黃鶴樓〉比照來讀。一旦把沈佺期的這首〈龍池篇〉也考慮進 來,情況就大相不同了:李白寫下〈登金陵鳳凰臺〉,不僅要跟崔顥的〈黃 鶴樓〉一比高下,甚至還追溯到了〈黃鶴樓〉所模仿的範本,那就是〈龍 池篇〉。橫在李白心裡的,並不只是一篇〈黃鶴樓〉而已,他連〈黃鶴樓〉

的範本也不肯放過。可以這樣說,他不僅要與崔顥較量,還加入了崔顥的 行列,一同向沈佺期叫板。細心的讀者或許很快就可以分辨出〈黃鶴樓〉

與〈龍池篇〉之間在句式和語法上的差異,但田藝蘅畢竟獨具慧眼。他在 包括〈雁門胡人歌〉在內的這四首詩中看出了一個共同的模式:

沈詩五龍二池四天,崔詩三黃鶴二去二空二人二悠悠歷歷萋 萋,李詩三鳳二凰二臺,又三鸚鵡二江三洲二青,四篇機杼一 軸,天錦燦然,各用疊字成章,尤奇絕也。58

所謂「機杼一軸」指這四首詩就像是用同一架織機和同一把織梭紡織出來的 錦緞那樣,有著相似的圖案紋理,也正是所謂「各用疊字成章」。不過,我還 想就〈龍池篇〉的結構做一點補充:它在開篇頭一句便點出標題上的「龍池」, 而且陳述了龍已飛去的事實,所謂龍池變得有名無實。接下來重複使用了龍 的意象,造成復沓徘徊的態勢,然後放開手,讓它一飛衝天,一去不返。前 面已經說過,李白在模仿崔顥時,他讀到的〈黃鶴樓〉有可能也正是以「昔 人已乘黃鶴去」起首的,要麼就是他自己把開篇的「昔人已乘白雲去」的「白 雲」讀成了或改成了「黃鶴」。假如是後一種情況,我們現在也終於明白了:

李白並非任意修改,而是有所依據的。這個依據就是沈佺期的〈龍池篇〉。 拿〈登金陵鳳凰臺〉和〈龍池篇〉對照來讀,還會發現它開篇的「鳳 凰臺上鳳凰遊,鳳去臺空江自流」一聯,演繹的正是〈龍池篇〉首聯的上 句和頜聯的下句,即「龍池躍龍龍已飛」與「龍向天門入紫微」。李白通過 重複「鳳凰」來營造徘徊不前的姿態,而句末的「遊」既是對這一姿態的

58 王琦引明人田藝蘅語,見〔唐〕李白著,〔清〕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卷 21,頁 10;

又見〔明〕田藝蘅:〈詩談初編〉,卷5,頁 90。

確認,又與下一句中同一位置上的動詞「流」形成了對照。表面看去,「流」

字寫的是江水奔流不息,實際上也暗示了鳳凰的一去不回。相比之下,〈龍 池篇〉的第一句就寫了龍的飛去,但在「龍池躍龍」的意象中,還是暗示 了它曾在龍池停留。李白也在首句中寫到了鳳凰在鳳凰臺上徘徊徜徉,而 這正是來自〈龍池篇〉的,因為〈黃鶴樓〉並無任何一處寫到黃鶴的逗留 憩息。其次,〈龍池篇〉從「龍已飛」到「入紫微」,呈現的是同一個動作

字寫的是江水奔流不息,實際上也暗示了鳳凰的一去不回。相比之下,〈龍 池篇〉的第一句就寫了龍的飛去,但在「龍池躍龍」的意象中,還是暗示 了它曾在龍池停留。李白也在首句中寫到了鳳凰在鳳凰臺上徘徊徜徉,而 這正是來自〈龍池篇〉的,因為〈黃鶴樓〉並無任何一處寫到黃鶴的逗留 憩息。其次,〈龍池篇〉從「龍已飛」到「入紫微」,呈現的是同一個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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