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格的姿態與性徵的彰顯(〈偉大美國裸體〉系列)

在他的作品中，那些女體的姿態都是刻意擺弄出來、而非瞬間捕捉到的隨意 動態，這與過去傳統的室內畫所傾向的「捕捉日常生活中的一刻」之作風有所不 同。〈美國裸體#13〉【圖 93】中張開大腿的女子、〈美國裸體#28〉【圖 94】中露 出腋下的女子、〈美國裸體#100〉【圖 95】中微露股間體毛的女子……她們都明 顯地作出企圖勾引的姿態，是有意識的情慾展現，而非不經意的舉手投足。因此 這些身處家屋中的女子，並非存活於真正的日常生活中，而是藝術家虛構出來 的、舒適的美滿生活。日常生活中那些負面的憂慮、沮喪等等負面情緒與雜質，

都像是灰塵一般被 Wesselmann 如同吸塵器的畫筆給吸收，他呈現出來的畫面像 是一種漂浮在願望表層的切面──他在細心的凝視後，以細膩的手法、小心翼翼 地將那層表面割起、製作成標本，並且以這樣的標本，代表了那個時代對於性、

物質、流行文化等各方面的慾望的總合。

所謂的總合，也就是一種「整體性」(totality)、一種當代文化的「總數」的 表現。綜觀普普藝術，幾乎每個藝術家都竭盡所能表現他們心中的當代文化「整

【圖 93】Great American Nude#13, 1961. 【圖 94】Great American Nude#28,1962.

【圖 95】Great American Nude#100, 1970-73.

體」，目錄式地條列出他們個人所認知的文化內涵。以 Wesselmann 為例，存在於 他心中的 60 年代氛圍，就是由那些舒適的家屋、性感的女人所組合起來的。無 論是場景、身體或物件，在 Wesselmann 的畫面中都是份量相同的元素，共同完 成他心中的「整體」，因此在他的作品中，「身體」並不像傳統的肖像畫，是畫面 的主角，而是與週遭環境份量相等的組成元素之一。正因如此，身體並非屬於人 物本身，而是完全被藝術家所操縱的傀儡。而這些明顯地被操弄、佈置、設定好 姿態的身體，與身旁那些精緻完好的瓶花、包裝紙尚未拆掉的食品、色彩鮮豔的 家電等物件，達到了一種視覺效果上的平衡。它們具有同樣的本質，只是以不同 的形色線、構成了不同的輪廓。

而那些刻意擺弄出來、與物件達到「內涵(content)上的平行」(因為其同屬於 被操縱的性質)的「姿勢」，轉化了傳統的家庭生活，而與真實的日常生活拉開了 距離。這些身體雖然一方面作為人類居住於家屋中的證明，另一方面其精神內涵 又被削減，使其成為與週遭物件相同的「靜物」，而非具有體溫的「生物」。因為 被當作另外一種「靜物」來處理，這些身體雖然具有濃厚的性挑逗意味，卻和那 些被精細地描繪出標籤的商品一樣，極度地平面化。這使得她們所傳遞、散發出 來的荷爾蒙，被壓抑到一種低溫狀態，成為那個環境的「配件」，而無法真正地 加熱整張畫面的氣氛。

Simone de Beauvoir 在其著作《第二性》(The Second Sex)中，分析了女性身 體如何受到訓練與制約。她認為女性身體的內在有一種先天的殘缺，使其無法如 同男性一樣，達到超然的存在(transcendence)。³¹她的觀點反映出，女性身體在歷 史上顯然承受了許多「規矩」，而這些規矩像是隱形的絲線，讓女性必須不斷地 擺出許多迎合社會標準的姿態──每種姿態，都足以影響女性的一生。

Wesselmann 在其作品中，大量條列出女性在家居空間(而且大部分的時候都 是在床上)中所擺出的各種姿態，其呈現的不僅是 60 年代男性的審美觀，也是經 歷長時間的人類歷史累積而來的女性圖騰。這些女子就和房間中其他物件擺設一

31 Jane Arthurs and Jean Grimshaw(eds), Women's bodies : discipline and transgression (London ;

般，是屋主的財產；她們永遠必須以赤身裸體的方式存在著，並且在家屋中取悅 男性的目光。

在整體空間的表現上，Wesselmann 也許以超平面與拼貼挪用等形式，處理 了虛實交錯的、創新的空間性，而他也看似和多數普普藝術家一樣，以巨大的廣 告圖像震驚觀者，但從身體的表現來看，Wesselmann 依舊是個傳統的男性藝術 家，而他的畫室就是他的世界，只是過去被用以象徵貞潔與崇高的女性身體，如 今以揭露人性原欲的方式呈現在觀者眼前，她們對於自己可能挑起的性慾，不再 感到羞赧。但她們依舊是為男性藝術家演出的傀儡，她們無法主掌整個空間，而 是空間佔有了她們；而她們呈現的姿態雖然不再是女性主義者所抨擊的「女性必 須表現得很淑女」，但她們撩人、甚至自慰而顯出歡愉的姿態，其功能性還是跟

「表現得很淑女」一樣，都是為了服務男性的目光。

但 Wesselmann 所投射出來的男性目光，在要求女性身體達到特定美學標準 時，同時也提供了保護作用──這些被 Wesselmann 放置於各種布置完美、舒適 整潔的家居環境中，使她們撩人、甚至自慰而顯出歡愉的姿態都顯得順理成章─

─這就是普普藝術的特質之一，也就是透過人們對熟悉物件或場所的描繪，成就 了令觀者易於親近、易於解讀的美學。這反映了過去以來一直認為的、女性身體 需要「外殼」(shell)保護的特質。而在 Wesselmann 的作品中，他所設計的家居場 景，讓女性得到了這樣的「外殼」，也使男性的目光得到合理化。過去繪畫中的 女性裸體，經常以女神或天使的形象出現──而這樣的形象，使她們得到具有保 護作用的外殼，也就是道德意義的加持。60 年代的藝術作品，撤去了這樣的外 殼，但也給了她們一個新的殼、新的束縛、新的訓練與制約。雖然她們看似處於 一個具有開放性的空間中，但男性的目光就是那隱形的柵欄；Wesselmann 以一 個藝術家的身分，將女性們關在他精心佈置的牢籠之中。

這些女體除了在姿態上符合男性幻想，她們的體態也具有完美的曲線、肌膚 也如同身處的平面化空間一般，完全光滑。她們逃脫了繁忙的都會生活所可能帶 來的壓力與操勞，而安心地在家屋中扮演著女性的角色。她們的身上沒有任何傷

口、不帶任何歲月的痕跡，只有剪影般的輪廓線、但卻又特別強化了嘴唇、胸部 與陰部等部位。這些女體就像柔軟的黏土一般，可供男性目光揉捏與塑造、隨時 調整其姿態──因此她們的姿態即使各有不同，其象徵意義卻都沒有差別，而是 服膺於同樣的概念之下。而從他表現輪廓線的方式──也就是大塊面的平面化身 體，搭配顯著而銳利的、主要功能在於暗示女子的重要器官，如胸部的輪廓線的 這種方式，已經預告了他未來的畫風，勢必走向越趨寫實的風格。雖然他在早期 的〈偉大美國裸體〉系列，尚未以十分具象的手法表現女體，但這種輪廓線的表 現方式，等於已公開聲明了他「具象地表現女體」的慾望。因此在 1962 開始偶 爾出現(如〈美國裸體#36〉【圖 96】、〈美國裸體#50〉【圖 97】)、65 年之後頻繁 出現的諸多作品(如〈美國裸體#58〉【圖 98】、〈美國裸體#93〉【圖 99】)，所呈 現的不僅只是輪廓線的裸女形象，也就不叫觀者驚訝。可以說 Wesselmann 的〈偉 大美國裸體〉系列，呈現出他易於預測的創作路線，以及他以物件、身體等各方 意象收納大眾文化的企圖心。

下表：【圖 96】~【圖 99】Wesslmann1962~1973 年間的〈偉大美國裸體〉系列中，

較為寫實的裸女表現方式。

【圖 96】Great American Nude#36, 1962.

【圖 97】Great American Nude#50, 1963.

【圖 98】Great American Nude#58, 1965.

【圖 99】Great American Nude#93, 19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