器官的放大與表情的重複： 〈臥房繪畫〉系列的轉折與回返

【圖 102】 Nipple Page,1963.

乳房是 Wesselmann 最常描繪的人體器官，例如〈乳頭頁〉(Nipple Page)【圖 102】就是他的針對乳頭而畫下的習作。在許多作品中，乳房就像是地標般地矗 立，而環繞在乳房周遭的日常物件，則都卑微地、含蓄地與之對望，彷彿稍一挺 立，就會被那完美的乳房所散發的光芒，徹底擊碎。藝術家對乳房的慾望，被重 覆地定格於特定物件如花瓶、果實、被褥的上空，以統治者的姿態君臨整個畫面，

於是這些被放大的器官成為畫面中永恆的紀念碑。但這樣的紀念碑又非神聖不可 侵犯的，因為藝術家用它們代替女人，使之與空間或物件產生親密關係，而這樣 的親密觀密，又來自於與想像力的磨蹭。因此重覆地描繪特定器官，既能將這些 器官打造為堅實的紀念碑，又將它們浸泡於日常生活的氛圍中，而成為標本。藝 術家以製作標本的心情，讓青春美麗的肉體永遠地防腐，浸泡於家居意象中的這 些身體器官，也因為「家」這個具安定性特質的場景，而顯得飽滿且完美，像是 充飽氫氣而在大樓頂端飛翔的巨大廣告氣球。

而這些如同巨大氣球般，在畫面中飛翔的人體器官，呈現出的是生活本身所 具備的發光潛力。這種潛力也就是藝術家們藉由普普藝術「虛構」家居意象的原 因──雖然日常生活並非全然如同廣告中搬演得如此光鮮，但重點是藝術家們在 當時的日常生活中發現了「日常性」的潛力，這樣的潛力可能使人們的生活完全 改變。那些飽滿的乳房、塗著鮮豔指甲油的腳指的作用如同提供生活愉悅的花朵 與水果，突顯出屬於平凡生活的「光」、一種透明度與韌度俱高的膜。

【圖 103】~【圖 108】〈臥房繪畫〉系列中的乳房

【圖 103】Bedroom Painting #2, 1968. 【圖 104】Bedroom Painting#6, 1968.

【圖 105】Bedroom Painting#25,1967-71. 【圖 106】Bedroom Painting#26,1967-72.

【圖 107Bedroom Painting#28,1970-72.

【圖 108】Bedroom Painting#13,1969.

【圖 109】~【圖 114】〈臥房繪畫〉系列中的腳指甲

【圖 109】Bedroom Painting#7,1967-69. 【圖 110】Bedroom Painting#22,1971.

【圖 111】Bedroom Painting#24,1970.

【圖 112】Bedroom Painting#21 ,1969-75.

【圖 113】Bedroom Painting#14,1969.

【圖 114】Bedroom Painting#15,1968-70.

這樣的光，讓塑料氣球也能如蝴蝶飛翔──而這些「光」，則全都來自於對 過去傳統人體畫的反叛，才得以成就。Wendon Blake 在《人體油畫》(Figures in Oil) 中所提出的繪畫守則「避免那種迷人誇張有如明星宣傳照的姿勢……也不要類似 眼睫毛、朱唇、粉紅臉頰、上指甲油的手指甲和腳指甲等誇張細節……裸體人物 在一個自然的、舒坦的、和諧的手段中自有美麗。」³³而 Wesselmann 顯然已完 全背叛過去畫家所建立起來的裸體藝術美學，而將所有「誇張細節」全數置入作 品，甚至處理為畫面焦點(例如〈臥房繪畫〉系列中的腳指甲(【圖 109】~【圖 114】))。Jan De Ruth 在《裸體繪畫》(Painting the Nude)中所提出的「不要用甜 美的粉紅色畫乳頭，並且避免細節，因為這樣畫會吸引人，暗示了一張畫最不需 要的廉價色情品質。³⁴」，也被 Wesselmann 完全推翻(例如〈臥房繪畫〉系列中頻 繁出現的乳頭)，過去那些裸體畫中的「禁令」，現在全都成為他作品的「鐵律」。

Wesselmann 在進行〈偉大美國裸體〉系列初期，大都選擇忽略女性臉部，

而只強調鮮紅的嘴唇與性徵。但到了 60 年代末以及整個 70 年代，他開始強調女 性陶醉的神情，並且以越來越寫實的手法，強調這些受制於性愛愉悅的表情(如

【圖 116】~【圖 123】)。但這樣的表現方式，其實還是可以回溯到〈偉大美國 裸體〉系列。在這系列中，身體在這些空間中常佔據如此大面的空間，以致於她

們在傳達性魅力的同時，也成為定義 空間範圍的線條。

例如〈偉大美國裸體〉#53【圖 115】

畫中的女子，其輪廓線與背景的花朵 圖像混為一體，但女子的嘴部又以攝 影圖像拼貼呈現，承擔了畫面中的敘 事焦點。這樣的身體成功地使空間達 到平面化，並且成為一種「室內的風景」(interior landscape)，隱約傳達著令人熟

33 Wendon Blake, Figures in Oil (New York: : Waston Guptill; London: Pitman, 1980).

【圖 115】Great Amrtican Nude#53, 1964.

悉的「都市傳奇」(urban legend)，一種看似亮麗、實則曖昧傾訴的低語敘事。當 代美術史學者 Danilo Eccher 進一步指出，這樣的身體表現，所引發的情色意味，

其實就像是遙遠的記憶、是一種難以定義的慾望、一種抽象的歡愉。³⁵Wesselmann 為這些裸女們精心布置的房間，就像是一個特定的國度、一個只出產特定果物、

特定花卉的烏托邦，他打造的是一個廣告般的、讓人覺得「可企及的夢」(attainable dream)，但畢竟是夢，因此依舊橫亙著距離。因此〈臥房繪畫〉系列呈現的雖然 是一種轉折，但其實也是 Wesselmann 對於 60 年代初期、剛開始進行〈偉大美國 裸體〉系列時所懷抱的初衷──也就是在這個普普藝術年代中，人人都可以擁有 的夢。對於完美生活的夢、對於情慾的夢。「夢」的概念是與通俗文化非常類似，

因為在夢中，人人更容易達到平等，也更容易因為共通的慾望，而彼此寬容與了 解。

【圖 116】~【圖 123】〈臥房繪畫〉系列晚期著重於表現女性歡愉表情

【圖 116】Bedroom

Painting#27,1970-72. 【圖 117】Bedroom Painting#33,1967-75.

【圖 118】Bedroom Painting#37,1977. 【圖 119】Bedroom Painting#38,1978.

35 Danilo Echer, Tom Wesselmann (Maidstone : Amalgamated Book Services, 2005), p.65.

【圖 120】Bedroom Painting#39,1978. 【圖 121】Bedroom Painting#41,1978.

【圖 122】Bedroom Painting#42,1978.

【圖 123】Bedroom Painting#43,1979.

4.3 小結

總結 Wesselmann 的裸女表現，可以歸納出四大特點：

一、.受制的身軀，二、公開的性慾，三、陰性魅力的突顯：透過女性身體的邊 界，來達到藝術崇高美感之追求。這種來自於性的崇高之感，暗示的是一種猛烈 的、爆發般的體驗。於是「性」不再只是單純的魅力和吸引力，而是被混合了藝 術家與觀者們並進、交互影響的吸引力與嫌惡的節奏中，是一種充滿動能性的崇 高經驗。以及歸結前面三點而得到的四、Wesselmann 的裸女表現仍建立在純熟 的學院寫生訓練上：他成功地結合傳統美術訓練中的擺姿模特兒形象(positing models)，與當代消費符碼。透過後者的加持，他對於作品勢必流露的淫猥企圖 與寫實風格，毫不避諱、甚至刻意彰顯。

英國攝影家克里斯˙史提勒-派金斯(Chris Steele-Perkins,1947-)在談到自己

紀錄英國社會的作品《愉悅的原則》(The Pleasure Principle,1989)所說：「在這些 公開的場合中，我們以自己喜歡的方式、來展示自我的身分，在那裡我們向彼此 做出代表著我們身分與信仰的手勢。³⁶」而顯然地，Wesselmann 的裸女們，即使 身處的不是「公開的場合」，她們還是卯足全力，作出能代表自我、展示自我的 姿態。她們看起來都沉浸於無比的歡愉中，像是淋滿蜂蜜的、剛出爐的溫熱鬆餅，

個個香氣撲鼻、讓人食指大動。「姿態」在社會中是個如此重要的暗號，使得當 代文學大師 Milan Kundera 都以其作為其經典著作《不朽》(L’Immortalité)的開頭：

這位太太大概有六十歲，或者六十五歲。我平臥在一把朝著游泳池的躺椅 裡望著她。這是一個設在一座現代化大樓頂層的體育俱樂部的游泳池。人 們可以通過一扇扇巨大的玻璃窗看到整個巴黎……她穿著游泳衣沿著池邊 往前走去，在超過游泳教師四、五米遠時，她回頭向他微微一笑，並做了 一個手勢。我的心突然收縮了一下；這種微笑，這種手勢，只有二十歲的 妙齡女郎才有！她的手輕輕地那麼一揮，姿態優雅，使人賞心悅目……可 是她的臉龐和身軀已經不能再吸引人了。這是一個淹沒在已經衰老的軀體 裡的富有魅力的手勢。³⁷

而這樣一個超越時間的、象徵青春魅力的手勢，正是 Wesselmann 不斷地藉 由他畫面中的女體所要傳達的訊息。這種充滿「性自覺」，也就是「意識到自己 身為女性、且具有性魅力」的手勢或姿態，從少女到老嫗身上，都可發現。但當 她們有此意識時，她們的年齡都是相當的──也就是 Wesselmann 畫面中那些裸 女的年齡。正如 Kundera 所說的「我們身上有一部分東西始終生活在時間之外」。

38我們無法確實地說，Wesselmann 所描繪的那一個個美女，到底是 20 歲或 30 歲 的身體，就像好萊塢明星，從 20~50 歲，在長相上可能都一樣容光煥發、皮膚緊

36 Howells, Richard. Self Portrait: The Sense of Self in British Documentary Photography. National Identities, Vol.4, No.2, 2002. p.110.

37 Milan Kundera 著，《不朽(L’Immortalité)》(台北：時報出版，1991)，頁 9。

38 Milan Kundera 著，《不朽(L’Immortalité)》(台北：時報出版，1991)，頁 10。

緻。我們只能說，那是一具具對於自我的性魅力有高度自覺的女體，而她們對於 施展這樣的魅力、並不感到可恥或畏縮。相反的，這樣的魅力，正是她們賴以存 活的氧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