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西西南三縣壯族，有一個跟非自然死亡概念類似的詞彙，壯 話稱作thai mat，直譯為「死得不好」，指的是那些無子嗣（難產）、
在外身亡（車禍、失足落山、溺水）、非老死（吃錯藥而死），或因暴 力而死亡（戰亡、自殺、槍斃）的人。這類非自然死亡者，統稱 phei thai mat，可以理解成「死得不好的鬼」。根據賀大衛一篇關於廣西 西北與貴州台語（Tai-speaking）人群非自然死亡概念與相關儀式一 文中的定義，「非自然死亡（unnatural death）包括：夭折、暴力死 亡與不在家裡去世等」。69
賀大衛根據廣西北部壯族與貴州布依族摩公使用的「旱王」經 書與其相關二手材料發現，這個以「旱王與祖王」神話為基礎發展 出來的經書，在壯族與布依族是使用在不同的儀式中。在布依族 中，更多是使用在暴力死亡 （violent death）的情況下，而在北部 壯族中，則是有多種目的，有的是為了處理暴力死亡，有的則是避 免暴力死亡。70
69. David Holm, “Unnatural Death and Ritual Treatment among the Zhuang and Bouyi,” Min-su ch’ü-i 民俗曲藝 130: 126–42.
70. Holm, “Unnatural Death and Ritual Treatment among the Zhuang and
在廣西西南三縣，對於這些非自然死亡者，有一定的喪葬方 式，但筆者尚未聽聞三縣境內有類似北壯用「旱王與祖王」的方式 來預防暴力死亡的個案。這個地區的外亡者，屍體肯定是不能抬進 家，有些甚至不能抬進村子。我並沒有參加過非自然死亡的儀式，
都是在做田野調查時聽村民描述或者巧遇在遠處觀望。我曾經在坐 車經過那坡縣的一個農村，看到有人在田野裡面進行喪禮，後來我 回到安德大村後，村民告訴我那是一位孕婦發生車禍身亡，因此在 田間舉行喪禮。我自己還差一點去參加一場去廣東打工年輕人的喪 禮，該名年輕人去廣東打工，因為搶劫被槍斃，他的母親，晚上都 聽到他回來的聲音，因此請道公替他舉行一場儀式，但是因為是暴 力身亡，所以儀式只能在村外的山谷裡舉行。這個個案是我1998 年夏天在靖西縣祿峒鄉小紅村（化名）做調查時發生的，不過因為我 隔天要參加小紅村的社區儀式，村民告訴我社區儀式屬於紅事，而 給外亡者進行的儀式是屬於白事，如果我參加了白事，就不能參加 紅事，如果兩者都參加，就犯了忌，有可能危及性命，在村民的勸 說下，我只能捨棄白事。
這些非自然死亡者，不能成為祖先，但卻有機會成為儀式專家 的兵馬，筆者認為兵馬是壯族本土宗教中很關鍵的一個群體，儀式 專家、祖師、兵馬與嬤嬤、娘娘是構成壯族本土宗教實踐的關鍵。
筆者已經探討儀式專家與嬤嬤、娘娘之間的關係，本文主要討論的 重點是兵馬。71
Bouyi,” Min-su ch’ü-i 130:142。布依族與北部壯族經書使用場合與目的差 異，需要更多的田野材料來解釋。但是這類的死亡者的喪葬儀式處理得特 別快速，也避免讓外人參與，因此比較難進行參與觀察與難獲得第一手資 料。
71. 高雅寧，〈末婆、嬤嬤、娘娘與我：反思壯族儀式研究的田野經驗與知識 生產〉。
兵馬的來源有幾種方式與時機。第一個是在正式授戒的場合。
在廣西西南三縣，要成為末婆╱末公，在上帽或授戒儀式時，會有 兵馬附身自己報上名字，通常會漢字的人，一般是家族內的男性，
把這些名字寫下來，交予末婆╱末公保存，有些放在袋子裡面保 存，有些則放在祭壇上。第二是在一些正式成為末婆╱末公後，在 做儀式的場合，非自然去世者主動來附身，提出要求要成為兵馬。
花良嬸有一次去一個家庭裡做儀式，突然間該家戶未成年去世的一 個男孩就提出要成為花良嬸的兵馬，從此後花良嬸就叫該男孩的父 母為爸媽。第三種情況就是非自然死亡者的家人主動提出要讓家人 去投靠儀式專家末婆╱末公在儀式一開始就招喚兵馬的名字，邀請 他們來協助儀式，末婆花良嬸（媽倍）在1999 年的一場「殺豬祭祖」
儀式，一開始她是這麼招喚兵馬的，以及分配兵馬的工作的。72
Mauq dunx lej Vangz Yenq bauq gaiq ma 1
小伙子 這 呢 黃 顯 保 架 來
這小伙子是黃顯保架來
Mauq lung Vangz Foengj Meiz gaiq kwnj 2
小伙子 大 黃 鳳 梅 架 上來
大男孩黃鳳梅架起來
……
Kya leux Zoengq Vaq Lyangz bae do:ij 3
找 完 鍾 花 良 去 下面
找到鍾花良去後到下面
72. 鍾媽倍，《殺豬祭祖儀式唱本》，頁 13–14, 35。
Vangz Cwngj Yangq naengh danz 4
黃 勝 央 坐 毯
黃勝央坐毯
Vangz Yenz Bauq bae do:ij 5
黃 元 寶 去 下面
黃元寶到下面
Liq Foengj Lanz naengh danz 6
李 鳳 蘭 坐 毯
李鳳蘭坐毯
Vangz Foengj Meiz bae do:ij 7
黃 鳳 梅 去 下面
黃鳳梅到下面
這一小段招喚兵馬的唱詞主要的意思是招喚祖師的兵馬來到儀 式的現場幫忙。「黃顯保」、「黃鳳梅」、「鍾花良」、「黃勝央」、「黃 元寶」、「李鳳蘭」等都是兵馬的名字，這些都是祖師傳下來的。鍾 花良則是筆者1999 年跟隨了大半年的儀式專家媽倍的「鬼名」。第 1、2 行中「架」的確切意思並不明，但根據「去下面」（第 3、5、
7 行）與「坐毯」（第 4、6 行）的意思，可以推斷出是請兵馬前來到 祭壇前，尤其「坐毯」是很形象一種描述法，因為儀式專家做儀式 前，儀式助手會先鋪一張席子，再安置一張或數張摺疊好的棉被或 毯子，讓儀式專家坐在上面，意味着讓儀式專家坐在馬鞍上進行儀 式旅程。上述的這些名字會不斷地在往後的儀式旅程中被呼喚，他 們也會輪流替換，以接力的方式完成儀式中要為主家解決的各項問 題。
兵馬與儀式專家是一個互惠的關係，他們沒有白費力氣協助儀 式的，他們可以享受儀式結束後的祭品。有一個例子說明儀式專家 若是太久沒有舉行儀式，兵馬享受不到祭品，就會抗議。金蓮姐有 一次被一位民族音樂學者請到北京，因為太久沒有舉行儀式，一個 小兵就用調皮的方式抗議，這是由當時陪金蓮姐去北京的鄭女士描 述給我聽的：
農曆六月的第一天，這天離我們來北京的時間有兩個星期 了。這天晚上，金蓮弄神弄鬼的，大約半夜一點鐘，金蓮 笑得像個小孩子一樣，一直敲床頭發出聲響。我聽起來像 是用刀敲鐵的聲音。我就問金蓮：金蓮啊，金蓮，妳為什 麼笑？她用一個小孩的聲音回答說：「我不是金蓮，我是 慶蘭，你們十五號（指上個月）來到這裡，就只顧着自己 吃，都不管我。」我就問：「那麼妳想吃什麼。」我就跑 去冰箱拿了一個蛋糕給她。很令我驚訝的，金蓮也吃了西 紅柿（番茄）。就我對金蓮的認識，她不喜歡西紅柿，因為 她覺得西紅柿看起來很血腥，但是那一晚，她吃了好幾個 西紅柿。她一直吃一直吃，吃了好幾個。我問她：「還想 吃什麼。」她說她想吃蛋。我就跑去想說煮蛋給她吃，但 她卻把生蛋拿起來吃。我阻止她，但一點也沒用。她手上 沾滿了黏糊糊的蛋黃，我還想拿紅紙把蛋染紅，做紅蛋給 他吃。她坐在地上，繼續吃蛋，像個小孩般地。我想這樣 下去也不是辦法，於是我燒了香，請祖師來把這個小孩帶 走。我接着拍了金蓮的背三下，她開始打嗝。這個小孩終 於走了……。隔天早上，金蓮堅持要去動物園，無論我怎 麼說服她去頤和園都沒用。我很懷疑到底慶蘭走了嗎，否
則金蓮應該也會選擇去頤和園啊。73
從這段描述裡，我們可以看到儀式專家與兵馬的互惠關係。儀 式專家出門去其他地方做儀式時，都會先在家裡面的祭壇前，給自 己的祖師與兵馬燒香，請祂們一同去做儀式，做完儀式還要再把祂 們請回來。做完儀式後，儀式專家帶回來的祭品，會放回到祖師與 兵馬的祭壇前，那些沒去幫忙的兵馬也可以因為同伴的努力，可以 得到祭祀。這些兵馬也成了七月十五日燒衣儀式時給衣服的對象之 一，而兵馬的家人為了要給非自然死亡者的家人送紙衣，也必須跟 儀式專家保持聯繫，親自或委託一些平日有來往的嬤嬤、娘娘幫忙 帶紙衣給自己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