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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鲁迅先生

在文檔中 小黑狗 (頁 107-125)

回忆鲁迅先生

鲁迅先生的笑声是明朗的,是从心里的欢喜。若有人说了什么可笑的 话,鲁迅先生笑的连烟卷都拿不住了,常常是笑的咳嗽起来。

鲁迅先生走路很轻捷,尤其他人记得清楚的,是他刚抓起帽子来往头 上一扣,同时左腿就伸出去了,仿佛不顾一切地走去。

鲁迅先生不大注意人的衣裳,他说:“谁穿什么衣裳我看不见得……”

鲁迅先生生的病,刚好了一点,他坐在躺椅上,抽着烟,那天我穿着 新奇的大红的上衣,很宽的袖子。

鲁迅先生说:“这天气闷热起来,这就是梅雨天。”他把他装在象牙烟

嘴上的香烟,又用手装得紧一点,往下又说了别的。

许先生忙着家务,跑来跑去,也没有对我的衣裳加以鉴赏。

于是我说:“周先生,我的衣裳漂亮不漂亮?”

鲁迅先生从上往下看了一眼:“不大漂亮。”

过了一会又接着说:“你的裙子配的颜色不对,并不是红上衣不好看,

各种颜色都是好看的,红上衣要配红裙子,不然就是黑裙子,咖啡色的就不 行了;这两种颜色放在一起很浑浊……你没看到外国人在街上走的吗?绝没 有下边穿一件绿裙子,上边穿一件紫上衣,也没有穿一件红裙子而后穿一件 白上衣的……”

鲁迅先生就在躺椅上看着我:“你这裙子是咖啡色的,还带格子,颜色 浑浊得很,所以把红色衣裳也弄得不漂亮了。”

“… … 人瘦不要穿黑衣裳,人胖不要穿白衣裳;脚长的女人一定要穿黑 鞋子,脚短就一定要穿白鞋子;方格子的衣裳胖人不能穿,但比横格子的还 好;横格子的胖人穿上,就把胖子更往两边裂着,更横宽了,胖子要穿竖条 子的,竖的把人显得长,横的把人显的宽……”

那天鲁迅先生很有兴致,把我一双短统靴子也略略批评一下,说我的 短靴是军人穿的,因为靴子的前后都有一条线织的拉手,这拉手据鲁迅先生 说是放在裤子下边的……我说:“周先生,为什么那靴子我穿了多久了而不 告诉我,怎么现在才想起来呢?现在我不是不穿了吗?我穿的这不是另外的 鞋吗?”

“你不穿我才说的,你穿的时候,我一说你该不穿了。”

那天下午要赴一个筵会去,我要许先生给我找一点布条或绸条束一束 头发。许先生拿了来米色的绿色的还有桃红色的。经我和许先生共同选定的 是米色的。为着取美,把那桃红色的,许先生举起来放在我的头发上,并且 许先生很开心地说着:

“好看吧!多漂亮!”

我也非常得意,很规矩又顽皮地在等着鲁迅先生往这边看我们。

鲁迅先生这一看,脸是严肃的,他的眼皮往下一放向着我们这边看着:

“不要那样装饰她……”

许先生有点窘了。

我也安静下来。

鲁迅先生在北平教书时,从不发脾气,但常常好用这种眼光看人,许 先生常跟我讲。

她在女师大读书时,周先生在课堂上,一生气就用眼睛往下一掠,看 着他们,这种眼光是鲁迅先生在记范爱农先生的文字曾自己述说过,而谁曾 接触过这种眼光的人就会感到一个时代的全智者的催逼。

我开始问:“周先生怎么也晓得女人穿衣裳的这些事情呢?”

“看过书的,关于美学的。”

“什么时候看的……”

“大概是在日本读书的时候……”

“买的书吗?”

“不一定是买的,也许是从什么地方抓到就看的……”

“看了有趣味吗?!”

“随便看看……”

“周先生看这书做什么?”

“… … ”没有回答,好象很难以答。

许先生在旁说:“周先生什么书都看的。”

在鲁迅先生家里作客人,刚开始是从法租界来到虹口,搭电车也要差 不多一个钟头的工夫,所以那时候来的次数比较少。记得有一次谈到半夜了,

一过十二点电车就没有的,但那天不知讲了些什么,讲到一个段落就看看旁 边小长桌上的圆钟,十一点半了,十一点四十五分了,电车没有了。

“反正已十二点,电车也没有,那么再坐一会。”许先生如此劝着。

鲁迅先生好象听了所讲的什么引起了幻想,安顿地举着象牙烟嘴在沉 思着。

一点钟以后,送我(还有别的朋友)出来的是许先生,外边下着的蒙 蒙的小雨,弄堂里灯光全然灭掉了,鲁迅先生嘱咐许先生一定让坐小汽车回 去,并且一定嘱咐许先生付钱。

以后也住到北四川路来,就每夜饭后必到大陆新村来了,刮风的天,

下雨的天,几乎没有间断的时候。

鲁迅先生很喜欢北方饭,还喜欢吃油炸的东西喜欢吃硬的东西,就是 后来生病的时候,也不大吃牛奶。鸡汤端到旁边用调羹舀了一二下就算了事。

有一天约好我去包饺子吃,那还是住在法租界,所以带了外国酸菜和 用绞肉机绞成的牛肉,就和许先生站在客厅后边的方桌边包起来。海婴公子 围着闹的起劲,一会按成圆饼的面拿去了,他说做了一只船来,送在我们的 眼前,我们不看他,转身他又做了一只小鸡。许先生和我都不去看他,对他 竭力避免加以赞美,若一赞美起来,怕他更做的起劲。

客厅后边没到黄昏就先黑了,背上感到些微微的寒凉,知道衣裳不够 了,但为着忙,没有加衣裳去。等把饺子包完了看看那数目并不多,这才知 道许先生我们谈话谈得太多,误了工作。许先生怎样离开家的,怎样到天津 读书的,在女师大读书时怎样做了家庭教师。她去考家庭教师的那一段描写,

非常有趣,只取一名,可是考了好几十名,她之能够当选算是难的了。指望 对于学费有点补助,冬天来了,北平又冷,那家离学校又远,每月除了车子 钱之外,若伤风感冒还得自己拿出买阿司匹林的钱来,每月薪金十元要从西 城跑到东城……

饺子煮好,一上楼梯,就听到楼上明朗的鲁迅先生的笑声冲下楼梯来,

原来有几个朋友在楼上也正谈得热闹。那一天吃得是很好的。

以后我们又做过韭菜合子,又做过荷叶饼,我一提议鲁迅先生必然赞 成,而我做的又不好,可是鲁迅还是在桌上举着筷子问许先生:“我再吃几 个吗?”

因为鲁迅先生胃不大好,每饭后必吃“脾自美”药丸一二粒。

有一天下午鲁迅先生正在校对着瞿秋白的《海上述林》,我一走进卧室 去,从那圆转椅上鲁迅先生转过来了,向着我,还微微站起了一点。

“好久不见,好久不见。”一边说着一边向我点头。

刚刚我不是来过了吗?怎么会好久不见?就是上午我来的那次周先生 忘记了,可是我也每天来呀……怎么都忘记了吗?

周先生转身坐在躺椅上才自己笑起来,他是在开着玩笑。

梅雨季,很少有晴天,一天的上午刚一放晴,我高兴极了,就到鲁迅 先生家去了,跑得上楼还喘着。鲁迅先生说:

“来啦!”我说:“来啦!”

我喘着连茶也喝不下。

鲁迅先生就问我:

“有什么事吗?”

我说:“天晴啦,太阳出来啦。”

许先生和鲁迅先生都笑着,一种对于冲破忧郁心境的崭然的会心的笑。

海婴一看到我非拉我到院子里和他一道玩不可,拉我的头发或拉我的 衣裳。

为什么他不拉别人呢?据周先生说:“他看你梳着辫子,和他差不多,

别人在他眼里都是大人,就看你小。”

许先生问着海婴:“你为什么喜欢她呢?不喜欢别人?”

“她有小辫子。”说着就来拉我的头发。

鲁迅先生家生客人很少,几乎没有,尤其是住在他家里的人更没有。

一个礼拜六的晚上,在二楼上鲁迅先生的卧室里摆好了晚饭,围着桌子坐满 了人。每逢礼拜六晚上都是这样的,周建人先生带着全家来拜访的。在桌子 边坐着一个很瘦的很高的穿着中国小背心的人,鲁迅先生介绍说:“这是位 同乡,是商人。”

初看似乎对的,穿着中国裤子,头发剃的很短。当吃饭时,他还让别 人酒,也给我倒一盅,态度很活泼,不大象个商人;等吃完了饭,又谈到《伪 自由书》及《二心集》。

这个商人,开明得很,在中国不常见。没有见过的就总不大放心。

下一次是在楼下客厅后的方桌上吃晚饭,那天很晴,一阵阵的刮着热 风,虽然黄昏了,客厅后还不昏黑。鲁迅先生是新剪的头发,还能记得桌上 有一盘黄花鱼,大概是顺着鲁迅先生的口味,是用油煎的。鲁迅先生前面摆 着一碗酒,酒碗是扁扁的,好象用做吃饭的饭碗。那位商人先生也能喝酒,

酒瓶就站在他的旁边。他说蒙古人什么样,苗人什么样,从西藏经过时,那 西藏女人见了男人追她,她就如何如何。

这商人可真怪,怎么专门走地方,而不做买卖?并且鲁迅先生的书他 也全读过,一开口这个,一开口那个。并且海婴叫他×先生,我一听那×字 就明白他是谁了。×先生常常回来得很迟,从鲁迅先生家里出来,在弄堂里 遇到了几次。

有一天晚上×先生从三楼下来,手里提着小箱子,身上穿着长袍子,

站在鲁迅先生的面前,他说他要搬了。他告了辞,许先生送他下楼去了。这 时候周先生在地板上绕了两个圈子,问我说:

“你看他到底是商人吗?”

“是的。”我说。

鲁迅先生很有意思的在地板上走几步,而后向我说:“他是贩卖私货的 商人,是贩卖精神上的……”

×先生走过二万五千里回来的。

青年人写信,写得太草率,鲁迅先生是深恶痛绝之的。

“字不一定要写得好,但必须得使人一看了就认识,年轻人现在都太忙 了……他自己赶快胡乱写完了事,别人看了三遍五遍看不明白,这费了多少 工夫,他不管。反正这费了功夫不是他的。这存心是不太好的。”

但他还是展读着每封由不同角落里投来的青年的信,眼睛不济时,便

戴起眼镜来看,常常看到夜里很深的时光。

戴起眼镜来看,常常看到夜里很深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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