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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一个星期

在文檔中 小黑狗 (頁 55-59)

“不值钱,我也不卖。你走吧!”

“这锅漏啦!漏锅……”他的手来回地推动锅底,嘭响一声,再嘭响一 声。

我怕他把锅底给弄掉下来,我很不愿意:“不卖了,你走吧!”

“你看这是废货,我买它卖不出钱来。” 我说:“天天烧饭,哪里漏呢?”

“不漏,眼看就要漏,你摸摸这锅底有多么薄?”最后,他又在小锅底 上很留恋地敲了两下。

小锅第二天早晨又用它烧了一次饭吃,这是最后的一次。我伤心,明 天它就要离开我们到别人家去了!永远不会再遇见,我们的小锅。没有钱买 米的时候,我们用它盛着开水来喝;有米太少的时候,就用它煮稀饭给我们 吃。现在它要去了!

共患难的小锅呀!与我们别开,伤心不伤心?

旧棉被、旧鞋和袜子,卖空了!空了……

还有一只剑,我也想起拍卖它,郎华说:

“送给我的学生吧!因为剑上刻着我的名字,卖是不方便的。” 前天,他的学生听说老师要走,哭了。

正是练武术的时候,那孩子手举着大刀,流着眼泪。

最后的一个星期

刚下过雨,我们踏着水淋的街道,在中央大街上徘徊,到江边去呢?

还是到哪里去呢?

天空的云还没有散,街头的行人还是那样稀疏,任意走,但是再不能 走了。

“郎华,我们应该规定个日子,哪天走呢?”

“现在三号,十三号吧!还有十天,怎么样?”

我突然站住,受惊一般地,哈尔滨要与我们别离了!还有十天,十天 以后的日子,我们要过在车上,海上,看不见松花江了,只要“满洲国”存 在一天,我们是不能来到这块土地。

李和陈成也来了,好象我们走,是应该走。

“还有七天,走了好啊!”陈成说。

为着我们走,老张请我们吃饭。吃过饭以后,又去逛公园。在公园又 吃冰激凌,无论怎样总感到另一种滋味,公园的大树,公园夏日的风,沙土,

花草,水池,假山,山顶的凉亭,……这一切和往日两样,我没有象往日那

样到公园里乱跑,我是安静静地走,脚下的沙土慢慢地在响。

夜晚屋中又剩了我一个人,郎华的学生跑到窗前。他偷偷观察着我,

他在窗前走来走去,假装着闲走来观察我,来观察这屋中的事情,观察不足,

于是问了:

“我老师上哪里去了?”

“找他做什么?”

“找我老师上课。”

其实那孩子平日就不愿意上课,他觉得老师这屋有个景况:怎么这些 日子卖起东西来,旧棉花,破皮褥子……

要搬家吧?那孩子不能确定是怎么回事。他跑回去又把小菊也找出来,

那女孩和他一般大,当然也觉得其中有个景况。我把灯闭上了,要收拾的东 西,暂时也不收拾了!

躺在床上,摸摸墙壁,又摸摸床边,现在这还是我所接触的,再过七 天,这一些都别开了。

小锅,小水壶,终归被旧货商人所提走,在商人手里发着响,闪着光,

走出门去!

那是前年冬天,郎华从破烂市买回来的。现在又将回到破烂市去。

卖掉小水壶,我的心情更不能压制住。不是用的自己的腿似的,到木 柈房去看看许多木柈还没有烧尽,是卖呢?是送朋友?门后还有个电炉,还 有双破鞋。

大炉台上失掉了锅,失掉了壶,不象个厨房样。

一个星期已经过去四天,心情随着时间更烦乱起来。也不能在家烧饭 吃,到外面去吃,到朋友家去吃。

看到别人家的小锅,吃饭也不能安定。后来,睡觉也不能安定。

“明早六点钟就起来拉床,要早点起来。”

郎华说这话,觉得走是逼近了!必定得走了。好象郎华如不说,就不 走了似的。

夜里想睡也睡不安。太阳还没出来,铁大门就响起来,我怕着,这声 音要夺去我的心似的,昏茫地坐起来。郎华就跳下床去,两个人从床上往下 拉着被子、褥子。枕头摔在脚上,忙忙乱乱,有人打着门,院子里的狗乱咬 着。

马颈的铃铛就响在窗外,这样的早晨已经过去,我们遭了恶祸一般,

屋子空空的了。

我把行李铺了铺,就睡在地板上。为了多日的病和不安,身体弱的快 要支持不住的样子。郎华跑到江边去洗他的衬衫,他回来看到我还没有起来,

他就生气:

“不管什么时候,总是懒。起来,收拾收拾,该随手拿走的东西,就先 把它拿走。”

“有什么收拾的,都已收拾好。我再睡一会,天还早,昨夜我失眠了。”

我的腿痛,腰痛,又要犯病的样子。

“要睡,收拾干净再睡,起来!”

铺在地板上的小行李也卷起来了。墙壁从四面直垂下来,棚顶一块块 发着微黑的地方,是长时间点蜡烛被烛烟所熏黑的。说话的声音有些轰响。

空了!在屋子里边走起来很旷荡……

还吃最后的一次早餐——面包和肠子。

我手提个包袱。郎华说:

“走吧!”他推开了门。

这正象乍搬到这房子郎华说“进去吧”一样,门开着我出来了,我腿 发抖,心往下沉坠,忍不住这从没有落下来的眼泪,是哭的时候了!应该流 一流眼泪。

我没有回转一次头走出大门,别了家屋!街车,行人,小店铺,行人 道旁的杨树。

转角了!

别了,“商市街”!

小包袱在手上挎着。我们顺了中央大街南去。

小六

“六啊,六……”

孩子顶着一块大锅盖,蹒蹒跚跚大蜘蛛一样从楼梯爬下来,孩子头上 的汗还不等揩抹,妈妈又唤喊了:

“六啊!……六啊!……”

是小六家搬家的日子。八月天,风静睡着,树梢不动,蓝天好象碧蓝 的湖水,一条云彩也未挂到湖上。楼顶闲荡无虑地在晒太阳。楼梯被石墙的 阴影遮断了一半,和往日一样,该是预备午饭的时候。

“六啊……六,……小六……”

一切都和昨日一样,一切没有变动,太阳,天空,墙外的树,树下的 两只红毛鸡仍在啄食。小六家房盖穿着洞了,有泥块打进水桶,阳光从窗子、

门,从打开的房盖一起走进来,阳光逼走了小六家一切盆子、桶子和人。

不到一个月,那家的楼房完全长起,红色瓦片盖住楼顶,有木匠在那 里正装窗框。

吃过午饭,泥水匠躺在长板条上睡觉,木匠也和大鱼似的找个荫凉的 地方睡。那一些拖长的腿,泥污的手脚,在长板条上可怕的,偶然伸动两下。

全个后院,全个午间,让他们的鼾声结着群。

虽然楼顶已盖好瓦片,但在小六娘觉得只要那些人醒来,楼好象又高 一点,好象天空又短了一块。那家的楼房玻璃快到窗框上去闪光,烟囱快要 冒起烟来了。

同时小六家呢?爹爹提着床板一条一条去卖。并且蟋蟀吟鸣得厉害,

墙根草莓棵藏着蟋蟀似的。爹爹回来,他的单衫不象夏夜那样染着汗。娘在 有月的夜里,和旷野上老树一般,一张叶子也没有,娘的灵魂里一颗眼泪也 没有,娘没有灵魂!

“自来火给我!小六他娘,小六他娘。”

“俺娘哪来的自来火,昨晚不是借的自来火点灯吗?”爹爹骂起来:“懒 老婆,要你也过日子,不要你也过日子。”

爹爹没有再骂,假如再骂小六就一定哭起来,她想爹爹又要打娘。

爹爹去卖西瓜,小六也跟着去。后海沿那一些闹嚷嚷的人,推车的,

摇船的,肩布袋的……拉车的。爹爹切西瓜,小六拾着从他们嘴上流下来的 瓜子。后来爹爹又提着篮子卖油条、包子。娘在墙根砍着树枝。小六到后山 去拾落叶。

孩子夜间说的睡话多起来,爹和娘也嚷着:

“别挤我呀!往那面一点,我腿疼。”

“六啊!六啊,你爹死到哪个地方去啦?”

女人和患病的猪一般在露天的房子里哼哽地说话。

“快搬,快搬……告诉早搬,你不早搬,你不早搬,打碎你的盆!瞒—

—谁?”

大块的士敏土翻滚着沉落。那个人嚷一些什么,女人听不清了!女人 坐在灰尘中,好象让她坐在着火的烟中,两眼快要流泪,喉头麻辣辣,好象 她幼年时候夜里的恶梦,好象她幼年时候爬山滚落了。

“六啊!六啊!” 孩子在她身边站着:

“娘,俺在这。”

“六啊!六啊!”

“娘,俺在这。俺不是在这吗?”

那女人,孩子拉到她的手她才看见。若不触到她,她什么也看不到了。

那一些盆子桶子,罗列在门前。她家象是着了火;或是无缘的,想也 想不到的闯进一些鬼魔去。

“把六挤掉地下去了。一条被你自己盖着。” 一家三人腰疼腿疼,然而不能吃饱穿暖。

妈妈出去做女仆,小六也去,她是妈妈的小仆人,妈为人家烧饭,小 六提着壶去打水。柏油路上飞着雨丝,那是秋雨了。小六戴着爹爹的大毡帽,

提着壶在雨中穿过横道。

那夜小六和娘一起哭着回来。爹说:

“哭死……死就痛快的死。”

房东又来赶他们搬家。说这间厨房已经租出去了。后院亭子间盖起楼 房来了!前院厨房又租出去。蟋蟀夜夜吟鸣,小六全家在蟋蟀吟鸣里向着天 外的白月坐着。尤其是娘,她呆人一样,朽木一样。她说:“往哪里搬?我 本来打算一个月三元钱能租个板房!……你看……那家算掉我……”

夜夜那女人不睡觉。肩上披着一张单布坐着。搬到什么地方去!搬到 海里去?

搬家把女人逼得疯子似的,眼睛每天红着。她家吵架,全院人都去看 热闹。

“我不活……啦……你打死我……打死我……”

小六惶惑着,比妈妈的哭声更大,那孩子跑到同院人家去唤喊:“打俺 娘……爹打俺娘……”有时候她竟向大街去喊。同院人来了!但是无法分开,

他们象两条狗打仗似的。小六用拳头在爹的背脊上挥两下,但是又停下来哭,

那孩子好象有火烧着她一般,暴跳起来。打仗停下了时候,那也正同狗一样,

爹爹在墙根这面呼喘,妈妈在墙根那面呼喘。

“你打俺娘,你……你要打死她。俺娘……俺娘……”爹和娘静下来,

小六还没有静下来,那孩子仍哭。

有时夜里打起来,床板翻倒,同院别人家的孩子渐渐害怕起来,说小 六她娘疯了,有的说她着了妖魔。因为每次打仗都是哭得昏过去停止。

“小六跳海了……小六跳海了……”

院中人都出来看小六。那女人抱着孩子去跳湾(湾即路旁之臭泥沼),

而不是去跳海。她向石墙疯狂地跌撞,湿得全身打颤的小六又是哭,女人号

而不是去跳海。她向石墙疯狂地跌撞,湿得全身打颤的小六又是哭,女人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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