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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黑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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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ademic year: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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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

(1)

               

小黑狗

象从前一样,大狗是睡在门前的木台上。望着这两只狗我沉默着。我 自己知道又是想起我的小黑狗来了。

前两个月的一天早晨,我去倒脏水。在房后的角落处,房东的使女小 钰蹲在那里。

她的黄头发毛着,我记得清清的,她的衣扣还开着。我看见的是她的

(2)

背面,所以我不能预测这是发生了什么!

我斟酌着我的声音,还不等我向她问,她的手已在颤抖,唔!她颤抖 的小手上有个小狗在闭着眼睛,我问:

“哪里来的?”

“你来看吧!”

她说着,我只看她毛蓬的头发摇了一下,手上又是一个小狗在闭着眼 睛。

不仅一个两个,不能辨清是几个,简直是一小堆。我也和孩子一样,

和小钰一样欢喜着跑进屋去,在床边拉他的手:

“平森……啊,……喔喔……”

我的鞋底在地板上响,但我没说出一个字来,我的嘴废物似的啊喔着。

他的眼睛瞪住,和我一样,我是为了欢喜,他是为了惊愕。最后我告诉了他,

是房东的大狗生了小狗。

过了四天,别的一只母狗也生了小狗。

以后小狗都睁开眼睛了。我们天天玩着它们,又给小狗搬了个家,把 它们都装进木箱里。

争吵就是这天发生的:小钰看见老狗把小狗吃掉一只,怕是那只老狗 把它的小狗完全吃掉,所以不同意小狗和那个老狗同居,大家就抢夺着把余 下的三个小狗也给装进木箱去,算是那只白花狗生的。

那个毛褪得稀疏、骨格突露、瘦得龙样似的老狗,追上来。白花狗仗 着年轻不惧敌,哼吐着开仗的声音。平时这两条狗从不咬架,就连咬人也不 会。现在凶恶极了。就象两条小熊在咬架一样。房东的男儿,女儿,听差,

使女,又加我们两个,此时都没有用了。

不能使两个狗分开。两个狗满院疯狂地拖跑。人也疯狂着。在人们吵 闹的声音里,老狗的乳头脱掉一个,含在白花狗的嘴里。

人们算是把狗打开了。老狗再追去时,白花狗已经把乳头吐到地上,

跳进木箱看护它的一群小狗去了。

脱掉乳头的老狗,血流着,痛得满院转走。木箱里它的三个小狗却拥 挤着不是自己的妈妈,在安然地吃奶。

有一天,把个小狗抱进屋来放在桌上,它害怕,不能迈步,全身有些 颤,我笑着象是得意,说:

“平森,看小狗啊!” 他却相反,说道:

“哼!现在觉得小狗好玩,长大要饿死的时候,就无人管了。”

这话间接的可以了解。我笑着的脸被这话毁坏了,用我寞寞的手,把 小狗送了出去。

我心里有些不愿意,不愿意小狗将来饿死。可是我却没有说什么,面 向后窗,我看望后窗外的空地;这块空地没有阳光照过,四面立着的是有产 阶级的高楼,几乎是和阳光绝了缘。不知什么时候,小狗是腐了,乱了,挤 在木板下,左近有苍蝇飞着。我的心情完全神经质下去,好象躺在木板下的 小狗就是我自己,象听着苍蝇在自己已死的尸体上寻食一样。

平森走过来,我怕又要证实他方才的话。我假装无事,可是他已经看 见那个小狗了。

我怕他又要象征着说什么,可是他已经说了:

(3)

“一个小狗死在这没有阳光的地方,你觉得可怜么?年老的叫化子不能 寻食,死在阴沟里,或是黑暗的街道上;女人,孩子,就是年轻人失了业的 时候也是一样。”

我愿意哭出来,但我不能因为人都说女人一哭就算了事,我不愿意了 事。可是慢慢的我终于哭了!他说:“悄悄,你要哭么?这是平常的事,冻 死,饿死,黑暗死,每天都有这样的事情,把持住自己。渡我们的桥梁吧,

小孩子!”

我怕着羞,把眼泪拭干了,但,终日我是心情寞寞。

过了些日子,十二个小狗之中又少了两个。但是剩下的这些更可爱了。

会摇尾巴,会学着大狗叫,跑起来在院子就是一小群。有时门口来了生人,

它们也跟着大狗跑去,并不咬,只是摇着尾巴,就象和生人要好似的,这或 是小狗还不晓得它们的责任,还不晓得保护主人的财产。

天井中纳凉的软椅上,房东太太吸着烟。她开始说家常话了。结果又 说到了小狗:

“这一大群什么用也没有,一个好看的也没有,过几天把它们远远地送 到马路上去。

秋天又要有一群,厌死人了!”

坐在软椅旁边的是个 60 多岁的老更倌。眼花着,有主意的嘴结结巴巴 地说:

“明明……天,用麻……袋背送到大江去……”

小钰是个小孩子,她说:

“不用送大江,慢慢都会送出去。”

小狗满院跑跳。我最愿意看的是它们睡觉,多是一个压着一个脖子睡,

小圆肚一个个的相挤着。是凡来了熟人的时候都是往外介绍,生得好看一点 的抱走了几个。

其中有一个耳朵最大,肚子最圆的小黑狗,算是我的了。我们的朋友 用小提篮带回去两个,剩下的只有一个小黑狗和一个小黄狗。老狗对它两个 非常珍惜起来,争着给小狗去舐绒毛。这时候,小狗在院子里已经不成群了。

我从街上回来,打开窗子。我读一本小说。那个小黄狗挠着窗纱,和 我玩笑似的竖起身子来挠了又挠。

我想:

“怎么几天没有见到小黑狗呢?”

我喊来了小钰。别的同院住的人都出来了,找遍全院,不见我的小黑 狗。马路上也没有可爱的小黑狗,再也看不见它的大耳朵了!它忽然是失了 踪!

又过三天,小黄狗也被人拿走。

没有妈妈的小钰向我说:

“大狗一听隔院的小狗叫,它就想起它的孩子。可是满院急寻,上楼顶 去张望。最终一个都不见,它哽哽地叫呢!”

十三个小狗一个不见了!和两个月以前一样,大狗是孤独地睡在木台 上。

平森的小脚,鸽子形的小脚,栖在床单上,他是睡了。我在写,我在 想,玻璃窗上的三个苍蝇在飞……

(4)

欧罗巴旅馆

楼梯是那样长,好象让我顺着一条小道爬上天顶。其实只是三层楼,

也实在无力了。

手扶着楼栏,努力拔着两条颤颤的,不属于我的腿,升上几步,手也 开始和腿一般颤。

等我走进那个房间的时候,和受辱的孩子似的偎上床去,用袖口慢慢 擦着脸。他——郎华,我的情人,那时候他还是我的情人,他问我了:“你 哭了吗?”

“为什么哭呢?我擦的是汗呀,不是眼泪呀!”

不知是几分钟过后,我才发现这个房间是如此的白,棚顶是斜坡的棚 顶,除了一张床,地下有一张桌子,一围藤椅。离开床沿用不到两步可以摸 到桌子和椅子。开门时,那更方便,一张门扇躺在床上可以打开。住在这白 色的小室,我好象住在幔帐中一般。

我口渴,我说:“我应该喝一点水吧!”

他要为我倒水时,他非常着慌,两条眉毛好象要连接起来,在鼻子的 上端扭动了好几下:“怎样喝呢?用什么喝?”

桌子上除了一块洁白的桌布,干净得连灰尘都不存在。

我有点昏迷,躺在床上听他和茶房在过道说了些时,又听到门响,他 来到床边。我想他一定举着杯子在床边,却不,他的手两面却分张着:

“用什么喝?可以吧?用脸盆来喝吧!”

他去拿藤椅上放着才带来的脸盆时,毛巾下面刷牙缸被他发现,于是 拿着刷牙缸走去。

旅馆的过道是那样寂静,我听他踏着地板来了。

正在喝着水,一只手指抵在白床单上,我用发颤的手指抚来抚去。他 说:

“你躺下吧!太累了。”

我躺下也是用手指抚来抚去,床单有突起的花纹,并且白得有些闪我 的眼睛,心想:不错的,自己正是没有床单。我心想的话他却说出了!

“我想我们是要睡空床板的,现在连枕头都有。”说着,他拍打我枕在头 下的枕头。

“咯咯——”有人打门,进来一个高大的俄国女茶房,身后又进来一个 中国茶房:

“也租铺盖吗?”

“租的。”

“五角钱一天。”

“不租。”“不租。”我也说不租,郎华也说不租。

那女人动手去收拾:软枕,床单,就连桌布她也从桌子扯下去。床单 夹在她的腋下。

一切都夹在她的腋下。一秒钟,这洁白的小室跟随她花色的包头巾一 同消失去。

我虽然是腿颤,虽然肚子饿得那样空,我也要站起来,打开柳条箱去

(5)

拿自己的被子。

小室被劫了一样,床上一张肿胀的草褥赤现在那里,破木桌一些黑点 和白圈显露出来,大藤椅也好象跟着变了颜色。

晚饭以前,我们就在草褥上吻着抱着过的。

晚饭就在桌子上摆着,黑“列巴”和白盐。

晚饭以后,事件就开始了:

开门进来三四个人,黑衣裳,挂着枪,挂着刀。进来先拿住郎华的两 臂,他正赤着胸膛在洗脸,两手还是湿着。他们那些人,把箱子弄开,翻扬 了一阵:

“旅馆报告你带枪,没带吗?”那个挂刀的人问。随后那人在床下扒得 了一个长纸卷,里面卷的是一支剑。他打开,抖着剑柄的红穗头:

“你哪里来的这个?”

停在门口那个去报告的俄国管事,挥着手,急得涨红了脸。

警察要带郎华到局子里去。他也预备跟他们去,嘴里不住地说:“为什 么单独用这种方式检查我?妨碍我?”

最后警察温和下来,他的两臂被放开,可是他忘记了穿衣裳,他湿水 的手也干了。

原因日间那白俄来取房钱,一日两元,一月 60 元。我们只有五元钱。

马车钱来时去掉五角。那白俄说:

“你的房钱,给!”他好象知道我们没有钱似的,他好象是很着忙,怕是 我们跑走一样。他拿到手中两元票子又说:“60 元一月,明天给!”原来包 租一月 30 元,为了松花江涨水才有这样的房价。如此,他摇手瞪眼地说:“你 的明天搬走,你的明天走!”

郎华说:“不走,不走……”

“不走不行,我是经理。”

郎华从床下取出剑来,指着白俄:

“你快给我走开,不然,我宰了你。”

他慌张着跑出去了,去报告警察,说我们带着凶器,其实剑裹在纸里,

那人以为是大枪,而不知是一支剑。

结果警察带剑走了,他说:“日本宪兵若是发现你有剑,那你非吃亏不 可,了不得的,说你是大刀会。我替你寄存一夜,明天你来取。”

警察走了以后,闭了灯,锁上门,街灯的光亮从小窗口跑下来,凄凄 淡淡的,我们睡了。在睡中不住想:警察是中国人,倒比日本宪兵强得多啊!

天明了,是第二天,从朋友处被逐出来是第二天了。

雪 天

我直直是睡了一个整天,这使我不能再睡。小屋子渐渐从灰色变做黑 色。

睡得背很痛,肩也很痛,并且也俄了。我下床开了灯,在床沿坐了坐,

到椅子上坐了坐,扒一扒头发,揉擦两下眼睛,心中感到幽长和无底,好象

(6)

把我放下一个煤洞去,并且没有灯笼,使我一个人走沉下去。屋子虽然小,

在我觉得和一个荒凉的广场样,屋子墙壁离我比天还远,那是说一切不和我 发生关系;那是说我的肚子太空了!

一切街车街声在小窗外闹着。可是三层楼的过道非常寂静。每走过一 个人,我留意他的脚步声,那是非常响亮的,硬底皮鞋踏过去,女人的高跟 鞋更响亮而且焦急,有时成群的响声,男男女女穿插着过了一阵。我听遍了 过道上一切引诱我的声音,可是不用开门看,我知道郎华还没回来。

小窗那样高,囚犯住的屋子一般,我仰起头来,看见那一些纷飞的雪 花从天空忙乱地跌落,有的也打在玻璃窗片上,即刻就消融了,变成水珠滚 动爬行着,玻璃窗被它画成没有意义、无组织的条纹。

我想:雪花为什么要翩飞呢?多么没有意义!忽然我又想:我不也是 和雪花一般没有意义吗?坐在椅子里,两手空着,什么也不做;口张着,可 是什么也不吃。我十分和一架完全停止了的机器相像。

过道一响,我的心就非常跳,那该不是郎华的脚步?一种穿软底鞋的 声音,嚓嚓来近门口,我仿佛是跳起来,我心害怕:他冻得可怜了吧?他没 有带回面包来吧?

开门看时,茶房站在那里:

“包夜饭吗?”

“多少钱?”

“每份 6 角。包月 15 元。”

“… … ”我一点都不迟疑地摇着头,怕是他把饭送进来强迫我吃似的,怕 他强迫向我要钱似的。茶房走出,门又严肃地关起来。一切别的房中的笑声,

饭菜的香气都断绝了,就这样用一道门,我与人间隔离着。

一直到郎华回来,他的胶皮底鞋擦在门槛,我才止住幻想。茶房手上 的托盘,盛着肉饼、炸黄的蕃薯、切成大片有弹力的面包……

郎华的夹衣上那样湿了,已湿的裤管拖着泥。鞋底通了孔,使得袜也 湿了。

他上床暖一暖,脚伸在被子外面,我给他用一张破布擦着脚上冰凉的 黑圈。

当他问我时,他和呆人一般,直直的腰也不弯:

“饿了吧?”

我几乎是哭了。我说:“不饿。”为了低头,我的脸几乎接触到他冰凉 的脚掌。

他的衣服完全湿透,所以我到马路旁去买馒头。就在光身的木桌上,

刷牙缸冒着气,刷牙缸伴着我们把馒头吃完。馒头既然吃完,桌上的铜板也 要被吃掉似的。他问我:

“够不够?”

我说:“够了。”我问他:“够不够?”

他也说:“够了。”

隔壁的手风琴唱起来,它唱的是生活的痛苦吗?手风琴凄凄凉凉地唱 呀!

登上桌子,把小窗打开。这小窗是通过人间的孔道:楼顶,烟囱,飞 着雪沉重而浓黑的天空,路灯,警察,街车,小贩,乞丐,一切显现在这小 孔道,繁繁忙忙的市街发着响。

(7)

隔壁的手风琴在我们耳里不存在了。

他去追求职业

他是一条受冻受饿的犬呀!

在楼梯尽端,在过道的那边,他着湿的帽子被墙角隔住,他着湿的鞋 子踏过发光的地板,一个一个排着脚踵的印泥。

这还是清早,过道的光线还不充足。可是有的房间门上已经挂好“列 巴圈”了!

送牛奶的人,轻轻带着白色的、发热的瓶子,排在房间的门外。这非 常引诱我,好象我已嗅到“列巴圈”的麦香,好象那成串肥胖的圆形的点心,

已经挂在我的鼻头了。

几天没有饱食,我是怎样的需要啊!胃口在胸膛里面收缩,没有钱买,

让那“列巴圈”们白白在虐待我。

过道渐渐响起来。他们呼唤着茶房,关门开门,倒脸水。外国女人清 早便高声说笑。

可是我的小室,没有光线,连灰尘都看不见飞扬,静得桌子在墙角欲 睡了,藤椅在地板上伴着桌子睡,静得棚顶和天空一般高,一切离得我远远 的,一切都厌烦我。

下午,郎华还不回来。我到过道口站了好几次。外国女人红色的袜子,

蓝色的裙子……一张张笑着的骄傲的脸庞,走下楼梯,她们的高跟鞋打得楼 梯清脆发响。圆胖而生着大胡子的男人,那样不相称地捉着长耳环、黑脸的 和小鸡一般瘦小的“吉普赛”女人上楼来。茶房在前面去给打开一个房间,

长时间以后,又上来一群外国孩子,他们嘴上嗑着瓜子儿,多冰的鞋底在过 道上噼噼啪啪地留下痕迹过去了。

看遍了这些人,郎华总是不回来。我开始打旋子,经过每个房间,轻 轻荡来踱去,别人已当我是个偷儿,或是讨乞的老婆,但我自己并不感觉。

仍是带着我苍白的脸,褪了色的蓝布宽大的单衫踱荡着。

忽然楼梯口跑上两个一般高的外国姑娘。

“啊呀!”指点着向我说:“你的……真好看!”

另一个样子象是为了我倒退了一步,并且那两个不住翻着衣襟给我看:

“你的……真好看!”

我没有理她们。心想:她们帽子上有水滴,不是又落雪?

跑回房间,看一看窗子究竟落雪不?郎华是穿着昨晚潮湿的衣裳走的。

一开窗,雪花便满窗倒倾下来。

郎华回来,他的帽沿滴着水,我接过来帽子,问他:

“外面上冻了吗?”

他把裤口摆给我看,我甩手摸时,半截裤管又凉又硬。他抓住我的摸 裤管的手说:

“小孩子,饿坏了吧!”

我说:“不饿。”我怎能呢!为了追求食物,他的衣服都结冰了。

(8)

过一会,他拿出 20 元票子给我看。忽然使我痴呆了一刻,这是哪里来 的呢?

家庭教师

20 元票子,使他作了家庭教师。

这是第一天,他起得很早,并且脸上也象愉悦了些。我欢喜地跑到过 道去倒脸水。

心中埋藏不住这些愉快,使我一面折着被子,一面嘴里任意唱着什么 歌的句子。而后坐到床沿,两腿轻轻地跳动,单衫的衣角在腿下抖荡。我又 跑出门外,看了几次那个提篮卖面包的人,我想他应该吃些点心吧,八点钟 他要去教书,天寒,衣单,又空着肚子,那是不行的。

但是还不见那提着膨胀的篮子的人来到过道。

郎华作了家庭教师,大概他自己想也应该吃了。当我下楼时,他就自 己在买,长形的大提篮已经摆在我们房间的门口。他仿佛是一个大蝎虎样,

贪婪地,为着他的食欲,从篮子里往外捉取着面包、圆形的点心和“列巴圈”, 他强健的两臂,好象要把整个篮子抱到房间里才能满足。最后他会过钱,下 了最大的决心,舍弃了篮子,跑回房中来吃。

还不到八点钟,他就走了。九点钟刚过,他就回来。下午太阳快落时,

他又去一次,一个钟头又回来。他已经慌慌忙忙象是生活有了意义似的。当 他回来时,他带回一个小包袱,他说那是才从当铺取出的从前他当过的两件 衣裳。他很有兴致地把一件夹袍从包袱里解出来,还一件小毛衣。

“你穿我的夹袍,我穿毛衣,”他吩咐着。

于是两个人各自赶快穿上。他的毛衣很合适。惟有我穿着他的夹袍,

两只脚使我自己看不见,手被袖口吞没去,宽大的袖口,使我忽然感到我的 肩膀一边挂好一个口袋,就是这样,我觉得很合适,很满足。

电灯照耀着满城市的人家。钞票带在我的衣袋里,就这样,两个人理 直气壮地走在街上,穿过电车道,穿过扰嚷着的那条破街。

一扇破碎的玻璃门,上面封了纸片,郎华拉开它,并且回头向我说:“很 好的小饭馆,洋车夫和一切工人全都在这里吃饭。”

我跟着进去。里面摆着三张大桌子。我有点看不惯,好几部分食客都 挤在一张桌上。

屋子几乎要转不过来身。我想,让我坐在哪里呢?三张桌子都是满满 的人。我在袖口外面捏了一下郎华的手说:“一张空桌也没有,怎么吃?”

他说:“在这里吃饭是随随便便的,有空就坐。”他比我自然得多,接 着,他把帽子挂到墙壁上。堂倌走来,用他拿在手中已经擦满油腻的布巾抹 了一下桌角,同时向旁边正在吃的那个人说:“借光,借光。”

就这样,郎华坐在长板凳上那个人剩下来的一头。至于我呢,堂倌把 掌柜独坐的那个圆板凳搬来,占据着大桌子的一头。我们好象存在也可以,

不存在也可以似的。不一会,小小的菜碟摆上来。我看到一个小圆木砧上堆 着煮熟的肉,郎华跑过去,向着木砧说了一声:“切半角钱的猪头肉。”

那个人把刀在围裙上,在那块脏布上抹了一下,熟练地挥动着刀在切

(9)

肉。我想:他怎么知道那叫猪头肉呢?很快地我吃到猪头肉了。后来我又看 见火炉上煮着一个大锅,我想要知道这锅里到底盛的是什么,然而当时我不 敢,不好意思站起来满屋摆荡。

“你去看看吧。”

“那没有什么好吃的。”郎华一面去看,一面说。

正相反,锅虽然满挂着油腻,里面却是肉丸子。掌柜连忙说:“来一碗 吧?”

我们没有立刻回答。掌柜又连忙说:“味道很好哩。”

我们怕的倒不是味道好不好,既然是肉的,一定要多花钱吧!我们面 前摆了五六个小碟子,觉得菜已经够了。他看看我,我看看他。

“这么多菜,还是不要肉丸子吧,”我说。

“肉丸还带汤。”我看他说这话,是愿意了,那么吃吧。一决心,肉丸子 就端上来。

破玻璃门边,来来往往有人进出,戴破皮帽子的,穿破皮袄的,还有 满身红绿的油匠,长胡子的老油匠,十二三岁尖嗓子的小油匠。

脚下有点潮湿得难过了。可是门仍不住地开关,人们仍是来来往往。

一个岁数大一点的妇人,抱着孩子在门外乞讨,仅仅在人们开门时她说一声:

“可怜可怜吧!给小孩点吃的吧!”然而她从不动手推门。后来大概她等到 时间太长了,就跟着人们进来,停在门口,她还不敢把门关上,表示出她一 得到什么东西很快就走的样子。忽然全屋充满了冷空气。郎华拿馒头正要给 她,掌柜的摆着手:“多得很,给不得。”

靠门的那个食客强关了门,已经把她赶出去了,并且说:

“真她妈的,冷死人,开着门还行!”

不知哪一个发了这一声:“她是个老婆子,你把她推出去。

若是个大姑娘,不抱住她,你也得多看她两眼。” 全屋人差不多都笑了,我却听不惯这话,我非常恼怒。

郎华为着猪头肉喝了一小壶酒,我也帮着喝。同桌的那个人只吃咸菜,

喝稀饭,他结帐时还不到一角钱。接着我们也结帐:小菜每碟二分,五碟小 菜,半角钱猪头肉,半角钱烧酒,丸子汤八分,外加八个大馒头。

走出饭馆,使人吃惊,冷空气立刻裹紧全身,高空闪烁着繁星。我们 奔向有电车经过叮叮响的那条街口。

“吃饱没有?”他问。

“饱了,”我答。

经过街口卖零食的小亭子,我买了两纸包糖,我一块,他一块,一面 上楼,一面吮着糖的滋味。

“你真象个大口袋,”他吃饱了以后才向我说。

同时我打量着他,也非常不象样。在楼下大镜子前面,两个人照了好 久。他的帽子仅仅扣住前额,后脑勺被忘记似的,离得帽子老远老远的独立 着。很大的头,顶个小卷沿帽,最不相宜的就是这个小卷沿帽,在头顶上看 起来十分不牢固,好象乌鸦落在房顶,有随时飞走的可能。别人送给他的那 身学生服短而且宽。

走进房间,象两个大孩子似的,互相比着舌头,他吃的是红色的糖块,

所以是红舌头,我是绿舌头。比完舌头之后,他忧愁起来,指甲在桌面上不 住地敲响。

(10)

“你看,我当家庭教师有多么不带劲!来来往往冻得和个小叫花子似的。” 当他说话时,在桌上敲着的那只手的袖口,已是破了,拖着线条。我 想破了倒不要紧,可是冷怎么受呢?

长久的时间静默着,灯光照在两人脸上,也不跳动一下,我说要给他 缝缝袖口,明天要买针线。说到袖口,他警觉一般看一下袖口,脸上立刻浮 现着幻想,并且嘴唇微微张开,不太自然似的,又不说什么。

关了灯,月光照在窗外,反映得全室微白。两人扯着一张被子,头下 破书当做枕头。

隔壁手风琴又咿咿呀呀地在诉说生之苦乐。乐器伴着他,他慢慢打开 他幽禁的心灵了:

“敏子,……这是敏子姑娘给我缝的。可是过去了,过去了就没有什么 意义。我对你说过,那时候我疯狂了。直到最末一次信来,才算结束,结束 就是说从那时起她不再给我来信了。这样意外的,相信也不能相信的事情,

弄得我昏迷了许多日子……以前许多信都是写着爱我……甚至于说非爱我不 可。最末一次信却骂起我来,直到现在我还不相信,可是事实是那样……”

他起来去拿毛衣给我看,“你看过桃色的线……是她缝的……敏子缝 的……”

又灭了灯,隔壁的手风琴仍不停止。在说话里边他叫那个名字“敏子,

敏子。”都是喉头发着水声。

“很好看的,小眼眉很黑……嘴唇很……很红啊!”说到恰好的时候,在 被子里边他紧紧捏了我一下手。我想:我又不是她。

“嘴唇通红通红……啊……”他仍说下去。

马蹄打在街石上嗒嗒响声。每个院落在想象中也都睡去。

来 客

打过门,随后进来一个胖子,穿的绸大衫,他也说他来念书,这使我 很诧异。他四五十岁的样子,又是个买卖人,怎么要念书呢?过了好些时候,

他说要念庄子。白话文他说不用念,一看就明白,那不算学问。

郎华该怎么办呢?郎华说:“念庄子也可以。”

那胖子又说,每一星期要做一篇文章,要请先生改。郎华说,也可以。

郎华为了钱,为了一点点的学费,这都可以。

另一天早晨,又来一个年轻人,郎华不在家,他就坐在草褥上等着,

他好象有肺病,一面看床上的旧报纸,一面问我:

“门外那张纸贴上写着打武术,每月五元,不能少点吗?”

“等一等再讲吧!”我说。

他规规矩矩,很无聊地坐着。大约十分钟又过去了!郎华怎么还不回 来,我很着急。

得一点教书钱,好象做一笔买卖似的。我想这笔买卖是作不成了,那 人直要走。

“你等一等,就回来的,就回来的。”

(11)

结果不能等,临走时向我告诉:

“我有肺病,我是从‘大罗新’(商店)下来的,一年了,病也不好,医 生叫我运动运动。吃药花钱太多,也不能吃了!运动总比挺着强。昨天我看 报上有广告,才知道这里教武术。

先生回来,请向先生说说,学费少一点。”

从家庭教师广告登出去,就有人到这里治病,念庄子,还有人要练“飞 檐走壁”,问先生会不会“飞檐走壁”。

那天,又是郎华不在家,来一个人,还没有坐定,他就走了。他看一 看床上就是一张光身的草褥,被子卷在床头,灰色的棉花从破孔流出来,我 想去折一下,又来不及。

那人对准地下两只破鞋打量着。他的手杖和眼镜都闪着光,在他看来,

教武术的先生不用问是个讨饭的家伙。

提 篮 者

提篮人,他的大篮子,长形面包,圆面包……每天早晨他带来诱人的 麦香,等在过道。

我数着……三个,五个,十个……把所有的铜板给了他。一块黑面包 摆在桌子上。

郎华回来第一件事,他在面包上掘了一个洞,连帽子也没脱,就嘴里 嚼着,又去找白盐。

他从外面带进来的冷空气发着腥味。他吃面包,鼻子时时滴下清水滴。

“来吃啊!”

“就来。”我拿了刷牙缸,跑下楼去倒开水。回来时,面包差不多只剩硬 壳在那里。

他紧忙说:

“我吃得真快,怎么吃得这样快?真自私,男人真自私。”只端起牙缸来 喝水,他再不吃了!我再叫他吃他也不吃。只说:

“饱了,饱了!吃去你的一半还不够吗?男人不好,只顾自己。你的病 刚好,一定要吃饱的。”

他给我讲他怎样要开一个“学社”,教武术,还教什么什么……这时候,

他的手已凑到面包壳上去,并且另一只手也来了!扭了一块下去,已经送到 嘴里,已经咽下他也没有发觉;第二次又来扭,可是说了:

“我不应该再吃,我已经吃饱。”

他的帽子仍没有脱掉,我替他脱了去,同时送一块面包皮到他的嘴上。

喝开水,他也是一直喝,等我向他要,他才给我。

“晚上,我领你到饭馆去吃。”我觉得很奇怪,没钱怎么可以到饭馆去吃 呢!

“吃完就走,这年头不吃还饿死?”他说完,又去倒开水。

第二天,挤满面包的大篮子已等在过道。我始终没推开门。门外有别 人在买,即使不开门,我也好象嗅到麦香。对面包,我害怕起来,不是我想

(12)

吃面包,怕是面包要吞了我。

“列巴,列巴!”哈尔滨叫面包做“列巴”,卖面包的人打着我们的门在 招呼。带着心惊,买完了说:

“明天给你钱吧,没有零钱。”

星期日,家庭教师也休息。只有休息,连早饭也没有。提篮人在打门,

郎华跳下床去,比猫跳得更得法,轻快,无声。我一动不动,“列巴”就摆 在门口。郎华光着脚,只穿一件短裤,衬衣搭在肩上,胸膛露在外面。

一块黑面包,一角钱。我还要五分钱的“列巴圈”,那人用绳穿起来。

我还说:“不用,不用。”我打算就要吃了!我伏在床上,把头抬起来,正象 见了桑叶而抬头的蚕一样。

可是,立刻受了打击,我眼看着那人从郎华的手上把面包夺回去,五 个“列巴圈”也夺回去。

“明早一起取钱不行吗?”

“不行,昨天那半角也给我吧!”

我充满口涎的舌头向嘴唇舐了几下,不但“列巴圈”没有吃到,把所 有的铜板又都带走了。

“早饭吃什么呀?”

“你说吃什么?”锁好门,他回到床上时,冰冷的身子贴住我。

饿

“列巴圈”挂在过道别人的门上,过道好象还没有天明,可是电灯已经 熄了。夜间遗留下来睡朦朦的气息充塞在过道,茶房气喘着,抹着地板。我 不愿醒得太早,可是已经醒了,同时再不能睡去。

厕所房的电灯仍开着,和夜间一般昏黄,好象黎明还没有到来,可是

“列巴圈”已经挂上别人家的门了!有的牛奶瓶也规规矩矩地等在别的房间 外。只要一醒来,就可以随便吃喝。但,这都只限于别人,是别人的事,与 自己无关。

扭开了灯,郎华睡在床上,他睡得很恬静,连呼吸也不震动空气一下。

听一听过道连一个人也没走动。全旅馆的三层楼都在睡中,越这样静越引诱 我,我的那种想头越坚决。过道尚没有一点声息,过道越静越引诱我,我的 那种想头越想越充胀我:去拿吧!

正是时候,即使是偷,那就偷吧!

轻轻扭动钥匙,门一点响动也没有。探头看了看,“列巴圈”对门就挂 着,东隔壁也挂着,西隔壁也挂着。天快亮了!牛奶瓶的乳白色看得真真切 切,“列巴圈”比每天也大了些,结果什么也没有去拿,我心里发烧,耳朵 也热了一阵,立刻想到这是“偷”。

儿时的记忆再现出来,偷梨吃的孩子最羞耻。过了好久,我就贴在已 关好的门扇上,大概我象一个没有灵魂的、纸剪成的人贴在门扇。大概这样 吧:街车唤醒了我,马蹄嗒嗒、车轮吱吱地响过去。我抱紧胸膛,把头也挂 到胸口,向我自己心说:我饿呀!不是“偷”呀!

(13)

第二次也打开门,这次我决心了!偷就偷,虽然是几个“列巴圈”,我 也偷,为着我“饿”,为着他“饿”。

第二次失败,那么不去做第三次了。下了最后的决心,爬上床,关了 灯,推一推郎华,他没有醒,我怕他醒。在“偷”这一刻,郎华也是我的敌 人;假若我有母亲,母亲也是敌人。

天亮了!人们醒了。做家庭教师,无钱吃饭也要去上课,并且要练武 术。他喝了一杯茶走的,过道那些“列巴圈”早已不见,都让别人吃了。

从昨夜到中午,四肢软一点,肚子好象被踢打放了气的皮球。

窗子在墙壁中央,天窗似的,我从窗口升了出去,赤裸裸,完全和日 光接近;市街临在我的脚下,直线的,错综着许多角度的楼房,大柱子一般 工厂的烟囱,街道横顺交织着,秃光的街树。白云在天空作出各样的曲线,

高空的风吹乱我的头发,飘荡我的衣襟。市街象一张繁繁杂杂颜色不清晰的 地图,挂在我们眼前。楼顶和树梢都挂住一层稀薄的白霜,整个城市在阳光 下闪闪烁烁撒了一层银片。我的衣襟被风拍着作响,我冷了,我孤孤独独的 好象站在无人的山顶。每家楼顶的白霜,一刻不是银片了,而是些雪花、冰 花,或是什么更严寒的东西在吸我,象全身浴在冰水里一般。

我披了棉被再出现到窗口,那不是全身,仅仅是头和胸突在窗口。一 个女人站在一家药店门口讨钱,手下牵着孩子,衣襟裹着更小的孩子。药店 没有人出来理她,过路人也不理她,都象说她有孩子不对,穷就不该有孩子,

有也应该饿死。

我只能看到街路的半面,那女人大概向我的窗下走来,因为我听见那 孩子的哭声很近。

“老爷,太太,可怜可怜……”可是看不见她在逐谁,虽然是三层搂,

也听得这般清楚,她一定是跑得颠颠断断地呼喘:“老爷老爷……可怜吧!” 那女人一定正象我,一定早饭还没有吃,也许昨晚的也没有吃。她在 楼下急迫地来回的呼声传染了我,肚子立刻响起来,肠子不住地呼叫……

郎华仍不回来,我拿什么来喂肚子呢?桌子可以吃吗?草褥子可以吃 吗?

晒着阳光的行人道,来往的行人,小贩乞丐…这一些看得我疲倦了!

打着呵欠,从窗口爬下来。

窗子一关起来,立刻生满了霜,过一刻,玻璃片就流着眼泪了!起初 是一条条的,后来就大哭了!满脸是泪,好象在行人道上讨饭的母亲的脸。

我坐在小屋,象饿在笼中的鸡一般,只想合起眼睛来静着,默着,但 又不是睡。

“咯,咯!”这是谁在打门!我快去开门,是三年前旧学校里的图画先生。

他和从前一样很喜欢说笑话,没有改变,只是胖了一点,眼睛又小了 一点。他随便说,说得很多。他的女儿,那个穿红花旗袍的小姑娘,又加了 一件黑绒上衣,她在藤椅上,怪美丽的。但她有点不耐烦的样子:“爸爸,

我们走吧。”小姑娘哪里懂得人生!

小姑娘只知道美,哪里懂得人生?

曹先生问:“你一个住在这里吗?”

“是——”我当时不晓得为什么答应“是”,明明是和郎华同住,怎么要 说自己住呢?

好象这几年并没有别开,我仍在那个学校读书一样。他说:

(14)

“还是一个人好,可以把整个的心身献给艺术。你现在不喜欢画,你喜 欢文学,就把全心身献给文学。只有忠心于艺术的心才不空虚,只有艺术才 是美,才是真美情爱。

这话很难说,若是为了性欲才爱,那么就不如临时解决,随便可以找 到一个,只要是异性。爱是爱,爱很不容易,那么就不如爱艺术,比较不空 虚……”

“爸爸,走吧!”小姑娘哪里懂得人生,只知道“美”,她看一看这屋子 一点意思也没有,床上只铺一张草褥子。

“是,走——”曹先生又说,眼睛指着女儿:“你看我,十三岁就结了婚。

这不是吗?曹云都十五岁啦!”

“爸爸,我们走吧!”

他和几年前一样,总爱说“十三岁”就结了婚。差不多全校同学都知 道曹先生是十三岁结婚的。

“爸爸,我们走吧!”

他把一张票子丢在桌上就走了!那是我写信去要的。

郎华还没有回来,我应该立刻想到饿,但我完全被青春迷惑了,读书 的时候,哪里懂得“饿”?只晓得青春最重要,虽然现在我也并没老,但总 觉得青春是过去了!过去了!

我冥想了一个长时期,心浪和海水一般翻了一阵。

追逐实际吧!青春惟有自私的人才系念她,“只有饥寒,没有青春。” 几天没有去过的小饭馆,又坐在那里边吃喝了。“很累了吧!腿可疼?

道外道里要有十五里路。”我问他。

只要有得吃,他也很满足,我也很满足。其余什么都忘了!

那个饭馆,我已经习惯,还不等他坐下,我就抢个地方先坐下,我也 把菜的名字记得很熟,什么辣椒白菜啦,雪里红豆腐啦……什么酱鱼啦!怎 么叫酱鱼呢?哪里有鱼!

用鱼骨头炒一点酱,借一点腥味就是啦!我很有把握,我简直都不用 算一算就知道这些菜也超不过一角钱。因此我用很大的声音招呼,我不怕,

我一点也不怕花钱。

回来没有睡觉之前,我们一面喝着开水,一面说:

“这回又饿不着了,又够吃些日子。” 闭了灯,又满足又安适地睡了一夜。

搬 家

搬家!什么叫搬家?移了一个窝就是罢!

一辆马车,载了两个人,一个条箱,行李也在条箱里。车行在街口了,

街车,行人道上的行人,店铺大玻璃窗里的“模特儿”……汽车驰过去了,

别人的马车赶过我们急跑,马车上面似乎坐着一对情人,女人的卷发在帽沿 外跳舞,男人的长臂没有什么用处一般,只为着一种表示,才遮住女人的背 后。马车驰过去了,那一定是一对情人在兜风……只有我们是搬家。天空有

(15)

水状的和雪融化春冰状的白云,我仰望着白云,风从我的耳边吹过,使我的 耳朵鸣响。

到了:商市街××号。

他夹着条箱,我端着脸盆,通过很长的院子,在尽那头,第一下拉开 门的是郎华,他说:“进去吧!”

“家”就这样的搬来,这就是“家”。

一个男孩,穿着一双很大的马靴,跑着跳着喊:“妈……我老师搬来 啦!”

这就是他教武术的徒弟。

借来的那张铁床,从门也抬不进来,从窗也抬不进来。抬不进来,真 的就要睡地板吗?光着身子睡吗?铺什么?

“老师,用斧子打吧。”穿长靴的孩子去找到一柄斧子。

铁床已经站起,塞在门口,正是想抬出去也不能够的时候,郎华就用 斧子打,铁击打着铁发出震鸣,门顶的玻璃碎了两块,结果床搬进来了,光 身子放在地板中央。又向房东借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

郎华走了,说他去买水桶、菜刀、饭碗……

我的肚子因为冷,也许因为累,又在作痛。走到厨房去看,炉中的火 熄了。未搬之前,也许什么人在烤火,所以炉中尚有木柈在燃。

铁床露着骨,玻璃窗渐渐结上冰来。下午了,阳光失去了暖力,风渐 渐卷着沙泥来吹打窗子……用冷水擦着地板,擦着窗台……等到这一切做 完,再没有别的事可做的时候,我感到手有点痛,脚也有点痛。

这里不象旅馆那样静,有狗叫,有鸡鸣……有人吵嚷。

把手放在铁炉板上也不能暖了,炉中连一颗火星也灭掉。肚子痛,要 上床去躺一躺,哪里是床!冰一样的铁条,怎么敢去接近!

我饿了,冷了,我肚痛,郎华还不回来,有多么不耐烦!连一只表也 没有,连时间也不知道。多么无趣,多么寂寞的家呀!我好象落下井的鸭子 一般寂寞并且隔绝。肚痛,寒冷和饥饿伴着我,……什么家?简直是夜的广 场,没有阳光,没有暖。

门扇大声哐啷哐啷地响,是郎华回来,他打开小水桶的盖给我看:小 刀,筷子,碗,水壶,他把这些都摆出来,纸包里的白米也倒出来。

只要他在我身旁,饿也不难忍了,肚痛也轻了。买回来的草褥放在门 外,我还不知道,我问他:

“是买的吗?”

“不是买的,是哪里来的!”

“钱,还剩多少?”

“还剩!怕是不够哩!”

等他买木柈回来,我就开始点火。站在火炉边,居然也和小主妇一样 调着晚餐。油菜烧焦了,白米饭是半生就吃了,说它是粥,比粥还硬一点;

说它是饭,比饭还粘一点。

这是说我做了“妇人”,不做妇人,哪里会烧饭?不做妇人,哪里懂得 烧饭?

晚上,房主人来时,大概是取着拜访先生的意义来的!房主人就是穿 马靴那个孩子的父亲。

“我三姐来啦!”过一刻,那孩子又打门。

(16)

我一点也不能认识她。她说她在学校时每天差不多都看见我,不管在 操场或是礼堂。

我的名字她还记得很熟。

“也不过三年,就忘得这样厉害……你在哪一班?”我问。

“第九班。”

“第九班,和郭小娴一班吗?郭小娴每天打球,我倒认识她。”

“对啦,我也打篮球。”

但无论如何我也想不起来,坐在我对面的简直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面孔。

“那个时候,你十几岁呢?”

“十五岁吧!”

“你太小啊,学校是多半不注意小同学的。”我想了一下,我笑了。

她卷皱的头发,挂胭脂的嘴,比我好象还大一点,因为回忆完全把我 带回往昔的境地去。其实,我是二十二了,比起她来怕是已经老了。尤其是 在蜡烛光里,假若有镜子让我照下,我一定惨败得比三十岁更老。

“三姐!你老师来啦。”

“我去学俄文。”她弟弟在外边一叫她,她就站起来说。

很爽快,完全是少女风度,长身材,细腰,闪出门去。

最末的一块木柈

火炉烧起又灭,灭了再弄着,灭到第三次,我恼了!我再不能抑止我 的愤怒,我想冻死吧,饿死吧,火也点不着,饭也烧不熟。就是那天早晨,

手在铁炉门上烫焦了两条,并且把指甲烧焦了一个缺口。火焰仍是从炉门喷 吐,我对着火焰生气,女孩子的娇气毕竟没有脱掉。我向着窗子,心很酸,

脚也冻得很痛,打算哭了。但过了好久,眼泪也没有流出,因为已经不是娇 子,哭什么?

烧晚饭时,只剩一块木柈,一块木柈怎么能生火呢?那样大的炉腔,

一块木柈只能占去炉腔的二十分之一。

“睡下吧,屋子太冷。什么时候饿,就吃面包。”郎华抖着被子招呼我。

脱掉袜子,腿在被子里面团卷着。想要把自己的脚放到自己肚子上面 暖一暖,但是不可能,腿生得太长了,实在感到不便,腿实在是无用。在被 子里面也要颤抖似的。窗子上的霜,已经挂得那样厚,并且四壁的绿颜色,

涂着金边,这一些更使人感到冷。两个人的呼吸象冒着烟一般的。玻璃上的 霜好象柳絮落到河面,密结的起着绒毛。夜来时也不知道,天明时也不知道,

是个没有明暗的幽室,人住在里面,正象菌类。

半夜我就醒来,并不饿,只觉到冷。郎华光着身子跳起来。点起蜡烛,

到厨房去喝冷水。

“冻着,也不怕受寒!”

“你看这力气!怕冷?”他的性格是这样,逞强给我看。上床,他还在 自己肩头上打了两下。我暖着他冰冷的身子颤抖了。都说情人的身子比火还 热,到此时,我不能相信这话了。

(17)

第二天,仍是一块木柈。他说,借吧!

“向哪里借!”

“向汪家借。”

写了一张纸条,他站在门口喊他的学生汪玉祥。

老厨夫抱了满怀的木柈来叫门。

不到半点钟,我的脸一定也红了,因为郎华的脸红起来。窗子滴着水,

水从窗口流到地板上,窗前来回走人也看得清,窗前哺食的小鸡也看得清,

黑毛的,红毛的,也有花毛的。

“老师,练武术吗?九点钟啦!”

“等一会,吃完饭练武术!”

有了木柈,还没有米,等什么?越等越饿。他教完武术,又跑出去借 钱,等他借了钱买了一大块厚饼回来,木柈又只剩了一块。这可怎么办?晚 饭又不能吃。

对着这一块木柈,又爱它,又恨它,又可惜它。

黑“列巴”和白盐

玻璃窗子又慢慢结起霜来,不管人和狗经过窗前,都辨认不清楚。

“我们不是新婚吗?”他这话说得很响,他唇下的开水杯起一个小圆波 浪。他放下杯子,在黑面包上涂一点白盐送下喉去。大概是面包已不在喉中,

他又说:

“这不正是度蜜月吗!”

“对的,对的。”我笑了。

他连忙又取一片黑面包,涂上一点白盐,学着电影上那样度蜜月,把 涂盐的“列巴”先送上我的嘴,我咬了一下,而后他才去吃。一定盐太多了,

舌尖感到不愉快,他连忙去喝水:

“不行不行,再这样度蜜月,把人咸死了。”

盐毕竟不是奶油,带给人的感觉一点也不甜,一点也不香。我坐在旁 边笑。

光线完全不能透进屋来,四面是墙,窗子已经无用,象封闭了的洞门 似的,与外界绝对隔离开。天天就生活在这里边。素食,有时候不食,好象 传说上要成仙的人在这地方苦修苦炼。很有成绩,修炼得倒是不错了,脸也 黄了,骨头也瘦了。我的眼睛越来越扩大,他的颊骨和木块一样突在腮边。

这些工夫都做到,只是还没成仙。

“借钱”,“借钱”,郎华每日出去“借钱”。他借回来的钱总是很少,三 角,五角,借到一元,那是很稀有的事。

黑“列巴”和白盐,许多日子成了我们唯一的生命线。

度 日

(18)

天色连日阴沉下去,一点光也没有,完全灰色,灰得怎样程度呢?那 和墨汁混到水盆中一样。

火炉台擦得很亮了,碗、筷子、小刀摆在格子上。清早起第一件事点 起火炉来,而后擦地板,铺床。

炉铁板烧得很热时,我便站到火炉旁烧饭,刀子、匙子弄得很响。炉 火在炉腔里起着小的爆炸,饭锅腾着气,葱花炸到油里,发出很香的烹调的 气味。我细看葱花在油边滚着,渐渐变黄起来。……小洋刀好象剥着梨皮一 样,把土豆刮得很白,很好看,去了皮的土豆呈乳黄色,柔和而有弹力。炉 台上铺好一张纸,把土豆再切成薄片。饭已熟,土豆煎好。打开小窗望了望,

院心几条小狗在戏耍。

家庭教师还没有下课,菜和米香引我回到炉前再吃两口,用匙子调一 下饭,再调一下菜,很忙的样子象在偷吃。在地板上走了又走,一个钟头的 课程还不到吗?于是再打开锅盖吞下几口。再从小窗望一望。我快要吃饱的 时候,他才回来。习惯上知道一定是他,他都是在院心大声弄着嗓子响。我 藏在门后等他,有时候我不等他寻到,就作着怪声跳出来。

早饭吃完以后,就是洗碗,刷锅,擦炉台,摆好木格子。

假如有表,怕是十一点还多了!

再过三四个钟头,又是烧晚饭。他出去找职业,我在家里烧饭,我在 家里等他。火炉台,我开始围着它转走起来。每天吃饭,睡觉,愁柴,愁米……

这一切给我一个印象:这不是孩子时候了,是在过日子,开始过日子。

飞 雪

是晚间,正在吃饭的时候,管门人来告诉:

“外面有人找。”

踏着雪,看到铁栅栏外我不认识的一个人,他说他是来找武术教师。

那么这人就跟我来到房中,在门口他找擦鞋的东西,可是没有预备那样完备。

表示着很对不住的样子,他怕是地板会弄脏的。厨房没有灯,经过厨房时,

那人为了脚下的雪差不多没有跌倒。

一个钟头过去了吧!我们的面条在碗中完全凉透,他还没有走,可是 他也不说“武术”究竟是学不学,只是在那里用手帕擦一擦嘴,揉一揉眼睛,

他是要睡着了!我一面用筷子调一调快凝住的面条,一面看他把外衣的领子 轻轻地竖起来,我想这回他一定是要走。然而没有走,或者是他的耳朵怕受 冻,用皮领来取一下暖,其实,无论如何在屋里也不会冻耳朵,那么他是想 坐在椅子上睡觉吗?这里是睡觉的地方?

结果他也没有说“武术”是学不学,临走时他才说:

“想一想……想一想……”

常常有人跑到这里来想一想,也有人第二次他再来想一想。立刻就决 定的人一个也没有,或者是学或者是不学。看样子当面说不学,怕人不好意

(19)

思,说学,又觉得学费不能再少一点吗?总希望武术教师把学费自动减少一 点。

我吃饭时很不安定,替他挑碗面,替自己挑碗面,一会又剪一剪灯花,

不然蜡烛颤嗦得使人很不安。

两个人一句话也不说,对着蜡烛吃着冷面。雪落得很大了!出去倒脏 水回来,头发就是混合的。从门口望出去,借了灯光,大雪白茫茫,一刻就 要倾满人间似的。

郎华披起才借来的夹外衣,到对面的屋子教武术。他的两只空袖口没 进大雪片中去了。我听他开着对面那房子的门。那间客厅光亮起来。我向着 窗子,雪片翻倒倾忙着,寂寞并且严肃的夜,围临着我,终于起着咳嗽关了 小窗。找到一本书,读不上几页,又打开小窗,雪大了呢?还是小了?人在 无聊的时候,风雨,总之一切天象会引起注意来。

雪飞得更忙迫,雪片和雪片交织在一起。

很响的鞋底打着大门过道,走在天井里,鞋底就减轻了声音。我知道 是汪林回来了。

那个旧日的同学,我没能看见她穿的是中国衣裳或是外国衣裳,她停 在门外的木阶上在按铃。小使女,也就是小丫环开了门,一面问:

“谁?谁?”

“是我,你还听不出来!谁!谁!”她有点不耐烦,小姐们有了青春更骄 傲,可是做丫环的一点也不知道这个。假若不是落雪,一定能看到那女孩是 怎样无知的把头缩回去。

又去读读书。又来看看雪,读了很多页了,但什么意思呢?我也不知 道。因为我心里只记得:落大雪,天就转寒。那么从此我不能出屋了吧?郎 华没有皮帽,他的衣裳没有皮领,耳朵一定要冻伤的吧?

在屋里,只要火炉生着火,我就站在炉边,或者更冷的时候,我还能 坐到铁炉板上去把自己煎一煎。若没有木柈,我就披着被坐在床上,一天不 离床,一夜不离床,但到外边可怎么能去呢?披着被上街吗?那还可以吗?

我把两只脚伸到炉腔里去,两腿伸得笔直,就这样在椅子上对着门看 书;哪里看书,假看,无心看。

郎华一进门就说:“你在烤火腿吗?”

我问他:“雪大小?”

“你看这衣裳!”他用面巾打着外套。

雪,带给我不安,带给我恐怖,带给我终夜各种不舒适的梦……一大 群小猪沉下雪坑去……麻雀冻死在电线上,麻雀虽然死了,仍挂在电线上。

行人在旷野白色的大树里,一排一排地僵直着,还有一些把四肢都冻丢了。

这样的梦以后,但总不能知道这是梦,渐渐明白些时,才紧抱住郎华,

但总不能相信这不是真事。我说:

“为什么要做这样的梦?照迷信来说,这可不知怎样?”

“真糊涂,一切要用科学方法来解释,你觉得这梦是一种心理,心理是 从哪里来的?是物质的反映。你摸摸你这肩膀,冻得这样凉,你觉到肩膀冷,

所以,你做那样的梦!”很快地他又睡去。留下我觉得风从棚顶,从床底都 会吹来,冻鼻头,又冻耳朵。

夜间,大雪又不知落得怎样了!早晨起来,一定会推不开门吧!记得 爷爷说过:大雪的年头,小孩站在雪里露不出头顶……风不住扫打窗子,狗

(20)

在房后哽哽地叫……

从冻又想到饿,明天没有米了。

他的上唇挂霜了

他夜夜出去在寒月的清光下,到五里路远一条僻街上去教两个人读国 文课本。这是新找到的职业,不能说是职业,只能说新找到十五元钱。

秃着耳朵,夹外套的领子还不能遮住下巴,就这样夜夜出去,一夜比 一夜冷了!听得见人们踏着雪地的响声也更大。他带着雪花回来,裤子下口 全是白色,鞋也被雪浸了一半。

“又下雪吗?”

他一直没有回答,象是同我生气。把袜子脱下来,雪积满他的袜口,

我拿他的袜子在门扇上打着,只有一小部分雪星是震落下来,袜子的大部分 全是潮湿了的。等我在火炉上烘袜子的时候,一种很难忍的气味满屋散布着。

“明天早晨晚些吃饭,南岗有一个要学武术的。等我回来吃。”他说这话,

完全没有声色,把声音弄得很低很低……或者他想要严肃一点,也或者他把 这事故意看做平凡的事。总之,我不能猜到了!

他赤了脚。穿上“傻鞋”,去到对门上武术课。

“你等一等,袜子就要烘干的。”

“我不穿。”

“怎么不穿,汪家有小姐的。”

“有小姐,管什么?”

“不是不好看吗?”

“什么好看不好看!”他光着脚去,也不怕小姐们看,汪家有两个很漂亮 的小姐。

他很忙,早晨起来,就跑到南岗去,吃过饭,又要给他的小徒弟上国 文课。一切忙完了,又跑出去借钱。晚饭后,又是教武术,又是去教中学课 本。

夜间,他睡觉醒也不醒转来,我感到非常孤独了!白昼使我对着一些 家俱默坐,我虽生着嘴,也不言语;我虽生着腿,也不能走动;我虽生着手,

而也没有什么做,和一个废人一般,有多么寂寞!连视线都被墙壁截止住,

连看一看窗前的麻雀也不能够,什么也不能够,玻璃生满厚的和绒毛一般的 霜雪。这就是“家”,没有阳光,没有暖,没有声,没有色,寂寞的家,穷 的家,不生毛草荒凉的广场。

我站在小过道窗口等郎华,我的肚子很饿。

铁门扇响了一下,我的神经便要震荡一下,铁门响了无数次,来来往 往都是和我无关的人。汪林她很大的皮领子和她很响的高跟鞋相配称,她摇 摇罢晃,满满足足,她的肚子想来很饱很饱,向我笑了笑,滑稽的样子用手 指点我一下:

“啊!又在等你的郎华……”她快走到门前的木阶,还说着:“他出去,

你天天等他,真是怪好的一对!”

(21)

她的声音在冷空气里来得很脆,也许是少女们特有的喉咙。对于她,

我立刻把她忘记,也许原来就没把她看见,没把她听见。假若我是个男人,

怕是也只有这样。肚子响叫起来。

汪家厨房传出来炒酱的气味,隔得远我也会嗅到,他家吃炸酱面吧!

炒酱的铁勺子一响,都象说:炸酱,炸酱面……

在过道站着,脚冻得很痛,鼻子流着鼻涕。我回到屋里,关好二层门,

不知是想什么,默坐了好久。

汪林的二姐到冷屋去取食物,我去倒脏水见她,平日不很说话,很生 疏,今天她却说:

“没去看电影吗?这个片子不错,胡蝶主演。”她蓝色的大耳环永远吊荡 着不能停止。

“没去看。”我的袍子冷透骨了!

“这个片很好,煞尾是结了婚,看这片子的人都猜想,假若演下去,那 是怎么美满的……”

她热心地来到门缝边,在门缝我也看到她大长的耳环在摆动。

“进来玩玩吧!”

“不进去,要吃饭啦!”

郎华回来了,他的上唇挂霜了!汪二小姐走得很远时,她的耳环和她 的话声仍震荡着:“和你度蜜月的人回来啦,他来了。”

好寂寞的,好荒凉的家呀!他从口袋取出烧饼来给我吃。

他又走了,说有一家招请电影广告员,他要去试试。

“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回来?”我追赶到门外问他,好象很久捉不 到的鸟儿,捉到又飞了!失望和寂寞,虽然吃着烧饼,也好象饿倒下来。

小姐们的耳环,对比着郎华的上唇挂着的霜。对门居着,他家的女儿 看电影,戴耳环;我家呢?我家……

当 铺

“你去当吧!你去当吧,我不去!”

“好,我去,我就愿意进当铺,进当铺我一点也不怕,理直气壮。” 新做起来的我的棉袍,一次还没有穿,就跟着我进当铺去了!在当铺 门口稍微徘徊了一下,想起出门时郎华要的价目——非两元不当。

包袱送到柜台上,我是仰着脸,伸着腰,用脚尖站起来送上去的,真 不晓得当铺为什么摆起这么高的柜台!

那戴帽头的人翻着衣裳看,还不等他问,我就说了:

“两块钱。”

他一定觉得我太不合理,不然怎么连看我一眼也没看,就把东西卷起 来,他把包袱仿佛要丢在我的头上,他十分不耐烦的样子。

“两块钱不行,那么,多少钱呢?”

“多少钱不要。”他摇摇象长西瓜形的脑袋,小帽头顶尖的红帽球,也跟 着摇了摇。

我伸手去接包袱,我一点也不怕,我理直气壮,我明明知道他故意作

(22)

难,正想把包袱接过来就走。猜得对对的,他并不把包袱真给我。

“五毛钱!这件衣服袖子太瘦,卖不出钱来……”

“不当。”我说。

“那么一块钱,……再可不能多了,就是这个数目。”他把腰微微向后弯 一点,柜台太高,看不出他突出的肚囊……

一只大手指,就比在和他太阳穴一般高低的地方。

带着一元票子和一张当票,我怏怏地走,走起路来感到很爽快,默认 自己是很有钱的人。菜市,米店我都去过,臂上抱了很多东西,感到非常愿 意抱这些东西,手冻得很痛,觉得这是应该,对于手一点也不感到可惜,本 来手就应该给我服务,好象冻掉了也不可惜。走在一家包子铺门前,又买了 十个包子,看一看自己带着这些东西,很骄傲,心血时时激动,至于手冻得 怎样痛,一点也不可惜。路旁遇见一个老叫化子,又停下来给他一个大铜板,

我想我有饭吃,他也是应该吃啊!然而没有多给,只给一个大铜板,那些我 自己还要用呢!又摸一摸当票也没有丢,这才重新走,手痛得什么心思也没 有了,快到家吧!快到家吧。但是,背上流了汗,腿觉得很软,眼睛有些刺 痛,走到大门口,才想起来从搬家还没有出过一次街,走路腿也无力,太阳 光也怕起来。

又摸一摸当票才走进院去。郎华仍躺在床上,和我出来的时候一样,

他还不习惯于进当铺。他是在想什么。拿包子给他看,他跳起来:

“我都饿啦,等你也不回来。”

十个包子吃去一大半,他才细问:“当多少钱?当铺没欺负你?”

把当票给他,他瞧着那样少的数目:

“才一元,太少。”

虽然说当得的钱少,可是又愿意吃包子,那么结果很满足。他在吃包 子的嘴,看起来比包子还大,一个跟着一个,包子消失尽了。

“女子中学”的门前,那是三年前在里边读书的学校。和三年前一样,

楼窗,窗前的树;短板墙,墙外的马路,每块石砖我踏过它。墙里墙外的每 棵树,尚存着我温馨的记忆;附近的家屋,唤起我往日的情绪。

我记不了这一切啊!管它是温馨的,是痛苦的,我记不了这一切啊!

我在那楼上,正是我有着青春的时候。

现在已经黄昏了,是冬的黄昏。我踏上水门汀的阶石,轻轻地迈着步 子。三年前,曾按过的门铃又按在我的手中。出来开门的那个校役,他还认 识我。楼梯上下跑走的那一些同学,却咬着耳说:“这是找谁的?”

一切全不生疏,事务牌,信箱,电话室,就是挂衣架子,三年也没有 搬动,仍是摆在传达室的门外。

我不能立刻上楼,这对于我是一种侮辱似的。旧同学虽有,怕是教室 已经改换了;宿舍,我不知道在楼上还是在楼下。“梁先生——国文梁先生 在校吗?”我对校役说。

(23)

“在校是在校的,正开教务会议。”

“什么时候开完?”

“哪怕到七点钟吧!”

墙上的钟还不到五点,等也是无望,我走出校门来了!这一刻,我完 全没有来时的感觉,什么街石,什么树,这对我发生什么关系?

“吟——在这里。”郎华在很远的路灯下打着招呼。

“回去吧!走吧!”我走到他身边,再不说别的。

顺着那条斜坡的直道,走得很远的我才告诉他:

“梁先生开教务会议,开到七点,我们等得了吗?”

“那么你能走吗?肚子还疼不疼?”

“不疼,不疼。”

圆月从东边一小片林梢透过来,暗红色的圆月,很大很混浊的样子,

好象老人昏花的眼睛,垂到天边去。脚下的雪不住在滑着,响着,走了许多 时候,一个行人没有遇见,来到火车站了!大时钟在暗红色的空中发着光,

火车的汽笛震鸣着冰寒的空气,电车,汽车,马车,人力车,车站前忙着这 一切。

顺着电车道走,电车响着铃子从我们身边一辆一辆地过去。没有借到 钱,电车就上不去。走吧,挨着走,肚痛我也不能说。走在桥上,大概是东 行的火车,冒着烟从桥下经过,震得人会耳鸣起来,索链一般的爬向市街去。

从岗上望下来,最远处,商店的红绿电灯不住地闪烁;在夜里的人家,好象 在烟里一般;若没有灯光从窗子流出来,那么所有的楼房就该变成幽寂的、

没有钟声的大教堂了!站在岗上望下去,“许公路”的电灯,好象扯在太阳 下的长串的黄色铜铃,越远,那些铜铃越增加着密度,渐渐数不过来了!

扶着走,昏昏茫茫地走,什么夜,什么市街,全是阴沟,我们滚在沟 中。携着手吧!

相牵着走吧!天气那样冷,道路那样滑,我时时要滑倒的样子,脚下 不稳起来,不自主起来,在一家电影院门前,我终于跌倒了,坐在冰上,因 为道上无处不是冰。膝盖的关节一定受了伤害,他虽拉着我,走起来也十分 困难。“肚子跌痛了没有?你实在不能走了吧?”

到家把剩下来的一点米煮成稀饭,没有盐,没有油,没有菜,暖一暖 肚子算了。吃饭,肚子仍不能暖,饼干盒子盛了热水,盒子漏了。郎华又拿 一个空玻璃瓶要盛热水给我暖肚子,瓶底炸掉下来,满地流着水。他拿起没 有底的瓶子当号筒来吹。在那呜呜的响声里边,我躺到冰冷的床上。

买 皮 帽

“破烂市”上打起着阴棚,很大一块地盘全然被阴栅连络起来,不断地 摆着摊子:鞋、袜、帽子、面巾,这都是应用的东西。摆出来最多的,是男 人的裤子和衬衫。我打量了郎华一下,这裤子他应该买一条。我正想问价钱 的时候,忽然又被那些大大小小的皮外套吸引住。仰起头,看那些挂得很高 的、一排一排的外套,宽大的领子,黑色毛皮的领子,虽是马夫穿的外套,

(24)

郎华穿不也很好吗?又正想问价钱,郎华在那边叫我:

“你来。这个帽子怎么样?”他拳头上顶着一个四个耳朵的帽子,正在 转着弯看。

我一见那和猫头一样的帽就笑了,我还没有走到他近边,我就说:“不 行。”

“我小的时候,在家乡尽戴这个样帽子。”他赶快顶在头上试一试。立刻 他就变成个小猫样,“这真暖和。”他又把左右的两个耳朵放下来,立刻我又 看他象个小狗——因为小时候爷爷给我买过这样“叭狗帽”,爷爷叫它“叭 狗帽”。

“这帽子暖和得很!”他又顶在拳头上,转着弯,摇了两下。

脚在阴棚里冻得难忍,在小的行人道跑了几个弯子,许多“飞机帽”,

这个那个,他都试过。黑色的比黄色的价钱便宜两角,他喜欢黄色的,同时 又喜欢少花两角钱,于是走遍阴棚在寻找。

“你的……什么的要?”出摊子的人这样问着。同是中国人,却把中国 人当作日本或是高丽人。

我们不能买他的东西,很快地跑了过去。

郎华带上飞机帽子!两个大皮耳朵上面长两个小耳朵。

“快走啊,快走。”

绕过不少路,才走出阴棚。若不是他喊我,我真被那些衣裳和裤子恋 住了,尤其是马车夫们穿的羊皮外套。

重见天日时,我慌忙着跟上郎华去!

“还剩多少钱?”

“五毛。”

走过菜市,从前吃饭那个小饭馆,我想提议进去吃包子,一想到五角 钱,只好硬着心肠,背了自己的愿望走过饭馆。五角钱要吃三天,哪能进饭 馆子?

街旁许多卖花生、瓜子的。

“有铜板吗?”我拉了他一下。

“没有,一个没有。”

“没有,就完事。”

“你要买什么?”

“不买什么!”

“要买什么,这不是有票子吗?”他停下来不走。

“我想买点瓜子,没有铜板就不买。”

大概他想:爱人要买几个铜板瓜子的愿望都不能满足!于是慷慨地摸 着他的衣袋。

这不是给爱人买瓜子的时候,吃饭比瓜子更要紧;饿比爱人更要紧。

风雪吹着,我们走回家来了,手疼,脚疼,我白白地跟着跑了一趟。

广告员的梦想

(25)

有一个朋友到一家电影院去画广告,月薪四十元。画广告留给我一个 很深的印象,我一面烧早饭一面看报,又有某个电影院招请广告员被我看到,

立刻我动心了:我也可以吧?

从前在学校时不也学过画吗?但不知月薪多少。

郎华回来吃饭,我对他说,他很不愿意作这事。他说:

“尽骗人。昨天别的报上登着一段招聘家庭教师的广告,我去接洽,其 实去的人太多,招一个人,就要去十个,二十个……”

“去看看怕什么?不成,完事。”

“我不去。”

“你不去,我去。”

“你自己去?”

“我自己去!”

第二天早晨,我又留心那块广告,这回更能满足我的欲望。那文告又 改登一次,月薪四十元,明明白白的是四十元。

“看一看去。不然,等着职业,职业会来吗?”我又向他说。

“要去,吃了饭就去,我还有别的事。”这次,他不很坚决了。

走在街上,遇到他一个朋友。

“到哪里去?”

“接洽广告员的事情。”

“就是《国际协报》登的吗?”

“是的。”

“四十元啊!”这四十元他也注意到。

十字街商店高悬的大表还不到十一点钟,十二点才开始接洽。已经寻 找得好疲乏了,已经不耐烦了,代替接洽的那个“商行”才寻到。指明的是 石头道街,可是那个“商行”是在石头道街旁的一条顺街尾上,我们的眼睛 缭乱起来。走进“商行”去,在一座很大的楼房二层楼上,刚看到一个长方 形的亮铜牌钉在过道,还没看到究竟是什么个“商行”,就有人截住我们:“什 么事?”

“来接洽广告员的!”

“今天星期日,不办公。”

第二天再去的时候,还是有勇气的。是阴天,飞着清雪。

那个“商行”的人说:

“请到电影院本家去接洽吧。我们这里不替他们接洽了。” 郎华走出来就埋怨我:

“这都是你主张,我说他们尽骗人,你不信!”

“怎么又怨我?”我也十分生气。

“不都是想当广告员吗?看你当吧!”

吵起来了。他觉得这是我的过错,我觉得他不应该同我生气。走路时,

他在前面总比我快一些,他不愿意和我一起走的样子,好象我对事情没有眼 光,使他讨厌的样子。

冲突就这样越来越大,当时并不去怨恨那个“商行”,或是那个电影院,

只是他生气我,我生气他,真正的目的却丢开了。两个人吵着架回来。

第三天,我再不去了。我再也不提那事,仍是在火炉板上烘着手。他 自己出去,戴着他的飞机帽。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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