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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抗倭戰場的厭勝之戰
一、 蝴蝶陣與演禽戰法
在十八卷本《紀効新書》第十七卷〈旌旗篇〉中，記載了一套複雜的旗 幟，除了用於指示號令、方位、標示主將位置的的五色旗等相關旗幟外，還 收入一套以多種神祇為圖樣的旗幟。相較於五色旗、主將旗只以五色來表示 五個方位，或以「三軍司命」等字樣來表示主帥、中軍的位置，裝飾了神像 的旗幟顯得繁複許多，也跟鴛鴦陣的戰術號令較無直接關係。這些神明包含 五營神將、二十八星宿、六丁六甲。要解釋為何這類旗幟被戚繼光的義烏兵 採用？以及發揮何種功能？應該要從文化思維的角度來探討。
抗倭戰場上的「戰鬥」，雙方除了在兵器、武藝、陣形、埋伏戰等戰術上 交鋒外，還有一種具有「法術」、「幻術」性質的「知識」在互相角力。明代 文獻常提到倭寇會使用一種被稱為「蝴蝶陣」的戰術，較常被學者引用的文 獻是采九德（生卒年不詳，親身經歷嘉靖 30 年代的浙江倭亂）《倭變事略》
（嘉靖 37 年（1558）成書）和鄭若曾《籌海圖編》的紀錄。其中《倭變事 略》如此描述「蝴蝶陣」：
有稱二大王者，年二十餘，每戰輒揮扇，用幻術惑眾，獨衣紅袍，騎 而行……萬將軍素好施捨，有少陵僧者，自幼行腳江湖，諳武藝。手 執鐵棍，以古大錢貫鐵條於中，長約八、九尺，重約三、四十斤。嘗 德萬公施，欲為其女婿報仇，曰：「吾輩不願受中丞約束，願為公滅 此賊。」隨集黨八十餘迎擊賊。賊戰，每搖白扇，僧識為蝴蝶陣，乃 令軍中各簪一榴花，僧手撐一傘以行，但作採花狀。賊二大王者，望 見僧，即若縛手然，蓋以術破之也。僧以鐵棍擊殺之，并殺勇戰者十 餘賊。僧欲盡滅此賊，俾無孑遺，我兵從征者，爭奪首級，至有自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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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社，2005，點校、排印明天啟三年海鹽刊本），2726-2727。2 鄭若曾，《籌海圖編》，卷 2，〈寇術〉，收入《中國兵書集成》第 15 冊（北京：解 放軍出版社，瀋陽：遼瀋書社，1990，影印嘉靖 41 年胡宗憲刻本），264。
3 石原道博，〈倭冦の戦術〉，《海事史研究》，20（東京，1973）：16。
4 太田弘毅，《倭寇：商業・軍事史的研究》（橫浜：春風社，2002），270-2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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壞手中扇子。5這段描述雖未提及「演禽戰法」，但由於演禽戰法中大量儀式 包含揮扇子的動作，破解法也包含「跟著揮扇再扯破」，因此演禽戰法跟蝴蝶 陣可能是同類儀式發展下的產物，它可能有多種不同程序的儀式跟戰術（或 說演變分支），但應該反映同一套信仰思維。
唐順之在《武編前集．陣》的篇章最末部分，依序記載「演禽戰法」、
「二十八宿操練之法」、「練飛刀法」、「練飛鎗法」、「二十八宿像」、「二十八 宿遁藏身法」、「二十八宿破陣法」、「二十八宿藏身破陣之法」。其中「演禽戰 法」的核心觀念是一套對應二十八星宿的請神儀式，共二十八組陣法，各有 其戰術跟儀式，也都會被另外某種儀式破解。飛刀、飛鎗則是「演禽戰法」
在戰鬥中會使用的兵器，故這幾項描述應該是圍繞著一套互有關聯的信仰或 文化思維。
「演禽戰法」的敘述方式非常特別，是以倭寇第一人稱視角書寫，《武 編》原書該章節在標題「演禽戰法」四字下，就用兩行小字附註：「凡稱
『我』者，倭自謂也；稱『彼』者，謂官軍也。以此推之，章章自明矣」，這 種筆法在明代兵書中極為特殊，可謂不可多得的文獻。6演禽戰法的運作概念 類似「請神降臨」，包含二十八組儀式，分別召喚不同的星宿神祇，施術者可 依情況從中選擇。二十八宿在遁甲、占卜的用語裡，有時會被稱為「宿禽」， 泛指所有的星官，不一定是指鳥類，故「演禽戰法」語意上相當於「二十八 宿戰法」。各組請神儀式各有需要的道具、咒語、程序，也有相呼應的破解 法，但有時會附帶被官兵破解時，用以解救的另一組儀式或方法。二十八組 陣法整理見表 5.1，表中順序是文獻中陣法轉換的順序，一陣被破即轉用下一 陣。
5 唐順之，《武編》，前集卷 4，〈陣〉，收入《中國兵書集成》第 13 冊（北京：解放 軍出版社；瀋陽：遼瀋書社，1989，影印明萬曆 46 年徐象橒曼山館刻本），700。
6 唐順之，《武編》，前集卷 4，〈陣〉，收入《中國兵書集成》第 13 冊，6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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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表格的整理中，我們可以注意到「演禽戰法」同時具備陣法跟咒術兩 種性質。從深具二十八星宿信仰的架構跟儀式，天、地、人的分類術語，搭 配三股叉、飛鎗、飛刀等兵器來看，「演禽戰法」深具「中國色彩」。因此扇 子和「潑扇」、「揮扇」、「拍扇」等動作在這裡顯然不能像石原道博一樣，直 接斷定為日本戰國武將的軍扇與指揮動作，而可能是施展咒法的道具。在明 代神怪小說的鬥法情節中，扇子並不缺席，《西遊記》第五十九回中，羅刹女 持「芭蕉扇」將孫悟空搧飛了五萬里。7《封神演義》第八十一回中，楊任持
「五火扇」跟呂岳的「瘟㾮傘」鬥法。8這顯示扇子跟傘在民間思維中，可以 是某種作法、戰鬥的法器或武器。
二、 戰術與巫術
（一） 衝刺、埋伏、包抄
「演禽戰法」的二十八組陣法，運作時有個編制基礎，把整個軍隊分為 前、中、後三組隊伍，這種編制分別稱前、中、後的隊伍為「天陣」、「人 陣」、「地陣」。「天陣」為先鋒，負責突擊；「人陣」為中軍跟游兵，有時支援 天、地二陣，有時用作特殊目的的調遣；地陣則為伏兵或奇兵，常用來攔截 逃跑敵人或迂迴偷襲敵軍。二十八組陣法中以長兵器衝鋒者，多從天陣調 遣；潛行埋伏者多由地陣調遣，常使用飛刀、飛槍、短刀；以機動輕疾的方 式游擊者，多從人陣調度，兵器選用較靈活。從戰術的角度來看，「女土 蝠」、「井木犴」、「奎木狼」、「觜火猴」四陣帶有埋伏的戰術，而埋伏方式略 有不同；「尾火虎」、「參水猿」、「氐土貉」、「軫水蚓」四陣則使用兩翼包抄的 戰術；「斗木獬陣」採用四面圍攻戰術；「箕水豹」、「角木蛟」、「亢金龍」、
7 （明）吳承恩，《西遊記》，（臺北：台灣古籍出版社，2005）593。
8 （明）許仲琳，《封神演義》（臺北：台灣古籍出版社，2005），6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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署，演禽戰法把戰場的風險分散了，也同時降低了每個人精力上的負荷。
（二） 巫術內容
唐順之在記錄演禽戰法時，一開始就說明「此法不擇日、不擇門、不避 孤虛，惟用棗木刻二十八宿真形，行則配之，立營隨方供之。」10這個描述 頗具深意，意指演禽戰法把傳統兵陰陽家對於看時辰、選日子、遁甲選門、
看方位的禁忌觀念都拋棄了，而將吉凶評估標準的「典範觀念」轉移成一套 託付在二十八星宿信仰下的儀式體系，並為其設計獨特的吉凶標準與禁忌。
值得一提的是選日、選門的觀念在中唐李筌《太白陰經》、北宋許洞《虎鈐 經》、北宋《武經總要》都有提及，這代表擇日、擇門、避孤虛的禁忌可能長 期以來都被兵家相信、操作著。演禽戰法獨特的行動法則，可能會造成倭寇 的行動更難預料，因為官兵無法以既有的占卜法則來推測其行動。
以研究者的角度來看，這是一種陰陽五行、神靈仙佛深入人心的時代 下，盜匪挪用信仰思維，卻改造了其內涵的現象。施術者試著超脫官兵的思 維，但是並沒有超脫信仰體系的思維。他們似乎仍被禁忌體系綁著，這些
「倭寇」雖然拒絕了傳統吉凶法則的束縛，例如在選日子、選方位上更具彈 性，但還是接受了「有陣必有破」的思維。
在演禽戰法的邏輯下，施術者的焦慮會轉向到是否確實執行儀式上，我 們也因此可以理解為何士卒會在作戰時集體做出「橫跳」、「口作牛聲」、「頭 上綁東西」、「手足抓地」、「像馬一樣踘跳」之類的動作。這種動作無關武 術，而是類似宗教儀式的行為，在意義上可能代表迎神、神靈附體，有加強 士卒「相信神明已經降臨」的功用。演禽戰法使用二十八組小陣，一來方便 變換多組戰術時，讓每一組戰術都找得到神來對應，二來也方便將士兵分 組、分散作戰。這套二十八星宿的陣法，是一套同時結合巫術跟戰術的作戰 方式。雖然這些儀式許多成分看起來可能無關打鬥，當這種行為變成體制化
10 唐順之，《武編》，前集卷 4，〈陣〉，收入《中國兵書集成》第 13 冊，6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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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便不會再保佑請神的士兵了。這種直觀的忌諱有時顯得有點「幼稚」，彷 彿貴為天神星官的張月鹿會怕「凡間」的捕獸網一般，但這其實很能反映
「宗教儀式」介入「戰爭活動」時，背後運作著某種「規訓」的權力。主將 在平日的訓練中把士卒的思維重整，讓士兵不再擔心跟演禽戰法體系無關的 吉凶概念，但同時施術者也配合著某套很單純的邏輯，去「定義」演禽戰法 的弱點，這種塑造出來的弱點，概念愈單純，反而愈顯得簡單而強烈，給人 的說服力愈大，就像老鼠怕貓、狗愛吃肉一樣地直覺。而一旦弱點被定義的 同時，則代表著「其它的問題都不是問題」的觀念也成形了。舉例言之，朝 虛日鼠陣丟把米，並一邊學貓叫一邊拿著兵器攻擊，這種破解法看似粗陋，
但實際上在「日鼠飛躍」三陣齊攻之際，又有多少挨打的軍隊懂得灑把米再 學貓叫？更何況這套戰術背後的邏輯也不是公開的知識。反觀主將限定士兵
「弱點就是被灑米跟聽到貓叫」這樣的思考方向後，戰場上的颳風下雨、打 雷起霧，乃至於交鋒時偶然的小勝小負，都不再是「值得害怕」的事了。這 就是演禽戰法透過儀式跟超自然的信仰來規訓人的權力運作，透過規訓人
「只能怕什麼」，進而把概念轉換成「只需要怕什麼」，再達到「其它的都不 用怕」的效果，所謂的「不擇日、不擇門、不避孤虛」，可能就是這種禁忌儀 式操作下所得到的結果。
二十八位神祇的流轉交替，其實可以把戰場多變、危機四伏所帶來的焦 慮感，半強制地轉移成要求參與者將心思關注在對神明的信心上，這其實是 種轉移焦慮的手段。唐順之指出該法無視既有陰陽五行的生剋關係，也不受
二十八位神祇的流轉交替，其實可以把戰場多變、危機四伏所帶來的焦 慮感，半強制地轉移成要求參與者將心思關注在對神明的信心上，這其實是 種轉移焦慮的手段。唐順之指出該法無視既有陰陽五行的生剋關係，也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