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件一】本文發表於「中國創世神話比較研究國際學術研討會」2008 年 10 月
重返創世紀：《楚帛書》與中國創世神話研究
國立政治大學中國文學系教授 高莉芬
一、 前言：天問：永恆的命題
曰：遂古之初，誰傳道之？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冥昭瞢闇，誰能極之？
馮翼惟像，何以識之？
明明闇闇，惟時何為？
陰陽三合，何本何化？1
屈原〈天問〉以四言詩「問句」形式，提出一百七十一個疑問，〈天問〉是一首抒情性的 哲理詩，也是對身處宇宙時空萬事萬物的疑問，天問即問天，《春秋繁露．順命篇》：「天者，
萬物之祖。」2《周禮．天官》鄭玄注云：「天者，統理萬物。」3屈原之「天問」正是要窮究 宇宙間一切事物之理，屈原以問句的形式扣問宇宙生成之理，而在神話的講述中，對宇宙萬 物起源的探究，更是神話最主要的內容之一。創世神話在豐富多樣的世界神話中，最能具體 反映初民的世界觀及宇宙起源與形成的即是創世神話。世界大多數的民族都有創世神話的流 傳，前蘇聯神話學家葉．莫．梅列金斯基（E.M Meletinskij）在《神話的詩學》研究認為：創 世神話是「任何神話（包括最古老神話）最主要的內涵所在」4。
二、原型：上古存有論與創世神話
「創世神話」一詞的定義有廣狹的不同，廣義的「創世神話」如同陶陽、牟鍾秀之定義：
「大到宇宙的形成、日月的創造、人類的起源，小到草木昆蟲緣何而生，都包括在內。」5 狹義的「創世神話」如同葉舒憲研究所強調：「必須將描述宇宙起源的創世神話同其他事物起
1 ﹝宋﹞洪興祖：〈天問章句〉，《楚辭補注》（臺北：長安出版社，1991 年），頁 86。
2 ﹝漢﹞董仲舒撰，凌曙注：〈順命〉，《春秋繁露》（北京：中華書局，1991 年），卷 15，頁 940。
3 ［漢］鄭玄注，［唐］賈公彥疏：〈天官冢宰第一〉，《周禮注疏》，收入《十三經注疏》（臺北：藝文印 書館，1982 年），頁 1a。
4 葉．莫．梅列金斯基著，魏慶征譯：《神話的詩學》（北京：商務印書館，1990 年），頁 230。
5 陶陽、牟鍾秀：《中國創世神話》（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 年），頁 3。
源的神話區分開來」6在西方神話學中則有「Creation myth」與「Cosmogonic myth」之別。
「Creation myth」是關於事物的原始起源問題，故凡有存在處即有起源問題，必然涉及「創 造」神話的因子。因此中國神話學界慣用的廣義「創世神話」，宜對譯於「Creation myth」一 詞。正如陶陽、牟鍾秀《中國創世神話》中之定義：「它（創世神話）主要包括天地開闢、人 類起源、人類、民族誕生、文化發端以及宇宙萬物肇始的神話。」7陶氏的定義包涵了「開闢 神話」、「解釋神話」、「推源神話」三種類型涉及萬物的起源，無疑為廣義的「創世神話」的 定義，此一廣義的創世神話定義及創世類型廣為二十世紀神話學研究初期大多數學者所採用。
然而在中文語境下的「創世」一詞，「創」之對象，範圍為「世」，而「世」實即包括「世」
與「界」，則此一「創造」當指天地的創造而言。而「創世」之「創」與世間諸多事物之創造 並不等同，從耶律亞德（Eliade Mircea, 1907-1986）宗教現象學之角度考察，是嚴格意義下的
「原型」（Paradigm）8，但耶律亞德此一「原型」並非榮格（C.G.Jung,1875-1961）的「原型」
（archetype），榮格之「原型」乃指心理學層面的集體潛意識（collective unconscious）的結構 由遺傳產生，是種普通的、非主體或超主體（suprepersonal）的人類心理體系，榮格的原型即 是集體潛意識深層由遺傳造成的原始積澱；但耶律亞德的「原型」則具有道的根源性的典範 意義，是一種具有神聖性的「範例」（exemplary models），此一「典範」、「範例」是宇宙創生 的「歷史」，是一種神聖的歷史，在神話講述、儀式展演、空間建置中反覆出現。在神話講述，
以及儀式活動中，重現發生於時間肇始之端的神聖事件，在諸神、先聖的淨化下，進而週期 性地再生，獲得更新的力量。而此一巨大的神聖事件，就是宇宙創生、天地開闢的事件。楊 儒賓研究道：「耶律亞德思想的『原型』如同哲學上的『最高存有』，或如同『道』的地位一 樣，自本自根，首出庶物，以有原型在，一切法得成－－耶律亞德說：這是『上古的存有論』」
9。此一近於「道」的上古存有論（archaic ontology），是宇宙本體最高法則和運動的規律。此 一「原型」具有根源性的模範的意思。以其先有天地之創造，才有宇宙間諸多事物之創造。
廣義創世神話中有關「天地開闢」及「宇宙起源」的內容即是對宇宙發生根源的探究。因此 狹義論及「天地開闢」及「宇宙起源」的「創世神話」（Cosmogonic Myth）宜與廣義的創世 神話（Creation Myth）中其他事物起源（Origin Myth）的神話加以區別。
創世論（cosmogony）一詞即宇宙創生論，語源來自於希臘文kosmos和genesis；kosmos 指宇宙秩序，其語意特別是指相對於混亂（chaos）與無序（disorder）的有序宇宙；genesis 指創生，「創世」一詞即是指從沒有秩序變成有序（order）與存有（being）10；意指宇宙的起 源以及宇宙秩序形成的過程。因此，屬於具有「原型」意義的「創世神話」應對譯為Cosmogonic myth一詞，而非Creation myth。世界神話中的「創世神話」，在耶律亞德主編的《宗教百科全 書》中從其象徵結構進行分類有以下六種類型（type）：
（一）從無創生（creation from nothing）
6 葉舒憲：《中國神話哲學》（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 年），頁 330。
7 陶陽、牟鍾秀：《中國創世神話》（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 年），頁 3。
8 楊儒賓：〈譯序〉，收入耶律亞德（Eliade Mircea）著，楊儒賓譯：《宇宙與歷史－─永恆回歸的神話》（臺 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2000 年），頁 4。
9 同上註。
10 參見 Lindsay Jones, editor in chief, Encylopedea of Religion (宗教百科全書)(New York : Macmillan, 1987）
vol.12,P1985, Charles H . Long , ,Cosmogony 條：「The world cosmogony is derived from the combination of two Greek terms, kosmos snd genesis, kosmos refer to the order of the universe and/or the universe as an order. Genesis means the coming into being or the process or substantial change in the process, a birth.」
（二）從混沌創生（creation from chaos）
（三）從宇宙卵創生（creation from world egg）
（四）從世界父母創生（from world parents）
（五）從一種出現、顯現的過程中創生（from a process of emergence）
（六）經由大地潛水者創生（through the agency of an earth diver）。11
以上六種的類型（type），是歸之「宇宙創生神話」中，也即cosmogonic myths，而非creation myth。因此嚴格而論，此六大類型主要是指「宇宙創生神話」，並非狹義的「創世神話」。雖 然有以上六大類型，但只有極少數的創世神話僅具有其中單一型。在世界創世神話中常是好 幾種創世類型，同時表現在同一個民族創世神話的講述中12。若從「母題」的角度分析，在斯 蒂‧湯普遜（Stith Thompson,1885-1976）的《民間文學母題索引》（MOTIF-INDEX OF FOCK-LITERATURE）中，編號A600-A899 條的“COSMOGONY AND COSMOLOGY”中所蒐 錄的文本，即涉及創世宇宙論的範疇13。因此狹義的創世神話，實與上古存有論、創世論有密 切的關係。
三、從「天地開闢神話」到「創世神話」研究
近年來不少的神話學家已從中國少數民族的神話蒐集與採錄中，發掘出不少創世神話，
成果甚豐。但二十世紀初期20 年代神話學發軔時期，對於中國上中古時期較完整的創世神 話，學者大都舉三國時期的盤古神話為代表。
有關中國創世神話的研究，「現代神話學的奠基者」茅盾14（1896-1981），早在 1924 年
〈中國神話研究〉15一文中探討盤古神話，並以芬蘭、希臘、北歐、印度創世神話進行跨文化 的比較研究，並名之為「天地開闢的神話」、「開闢天地神話」16。1929 年〈各民族的開闢神 話〉中，茅盾定義「開闢神話」道：
開闢神話就是解釋天地何自而成，人類及萬物何自而生的神話。17
在茅盾的定義中，「闢闢神話」訴及三大主題，也就是宇宙起源、人類起源以及萬物起 源。此一定義以現今神話學定義「創世神話」應屬廣義的「創世神話」的定義。1928 年在〈神
11 Charles H. Long ,Type of Cosmogonic Myths 條：「Cosmogonic Myths may be classified into the following types according to their symbolic structures: (1)creation from nothing;(2) from chaos;(3)from a cosmic egg;(4)from world parents;(5)through a process of emergence;and(6)through the agency of an earth diver」﹝法﹞Mircea Eliade, editor in chief, The Encyclopedia of Religion,（宗教百科全書）（New York:Collier Macmillan,1987）vol.4,p.94
12 大林太良研究道：「實際的宇宙起源神話中，有的是由幾種形式組合而成的，如古代兩河流域阿卡得人的神 話，其前段是二個宇宙原理的組合（IIb），後段則是創造神的創造（Ia）和尸體化形母題的結合。」，參見 大林太良著，林相泰、賈福水譯：《神話學入門》（北京：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9 年），頁 59。
13 Stith Thompson, Motif-index of folk-literature (民間文學母題索引)( 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89) ,Vol. I , p.128-168.
14 玄珠：《中國神話研究 ABC》，《神話雜論》（上海：世界書局，1929 年），頁 29。
15 茅盾：〈中國神話研究〉，《神話雜論》，（上海：世界書局，1929 年），頁 9。
16 同上註。
17 茅盾：〈各民族的開闢神話〉，《神話雜論》，（上海：世界書局，1929 年），頁 1。
話的意義與類別）一文中指出：
神話所敘述者，大都為天地如何開闢？萬物如何來源。18
而講述天地如何開闢？萬物如何來源？的神話以今日神話學定義而言，應屬廣義的創世神話 Creation myth。茅盾以廣義的創世神話定義「神話」敘述的內容，足見在中國神話研究初期，
「創世神話」受到的重視。 .「開闢神話就是解釋天地何自而成？人類及萬物何自而生的神 話？」19。茅盾之「開闢神話」也就是今日廣義的「創世神話」。茅盾舉出盤古以及女媧神話 做為中國的開闢神話。而盤古、女媧也一直是民國二十世紀二零年代以來中國「天地開闢神 話」最重要的內容。此一時期的學者論及盤古、女媧神話多名之為「開闢神話」，但述及外國 宇宙開闢、事物起源神話，則名之為「創世神話」，隨著中西比較神話研究之興起，學界漸以
「創世神話」一詞概括中外有關「宇宙起源」以及萬物起源的神話。神話學界早期的「開闢 神話」研究，大多緊扣在盤古、女媧兩大創世神祇的探討上。隨著「創世神話」一詞的廣泛 運用，「創世神話」探討的內容範圍也日益多元，擴及少數民族神話，以及中外創世神話比較 等論題。此時期「創世神話」多採廣義的定義，凡宇宙起源、人類起源、文化起源皆在「創 世神話」探討範圍中。
近十年來隨著跨文化跨學科研究的興盛，神話哲學日益受到者重視，「創世神話」一詞又 被重新檢視，在比較神話學的視野下，「創世神話」又有了更精細的區分。也即述及宇宙起源 的創世神話，宜與其他事物起源神話有所區分。從「開闢神話」到「創世神話」，「創世神話」
近十年來隨著跨文化跨學科研究的興盛，神話哲學日益受到者重視，「創世神話」一詞又 被重新檢視，在比較神話學的視野下，「創世神話」又有了更精細的區分。也即述及宇宙起源 的創世神話，宜與其他事物起源神話有所區分。從「開闢神話」到「創世神話」，「創世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