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不下的愛

(1)

文家庭醫學科　主治醫師　黃千芳

初

春時節，空氣中仍透著寒意。血液腫瘤科醫師自門診轉介一位血癌病患至美德病房住院。帶著厚厚一本舊病歷，年輕的丈夫推著坐在輪椅上的麗春（化名），與團隊初次見面。「妳好，我是這裡的住院醫師，現在哪裡最不舒服呢？」我問「背痛，不想吃東西，常常發燒，老是咳嗽，夾著血絲的痰，黑色的大便，還有好像月經一直都不停⋯ ⋯」她用虛弱的語氣，慢慢的，有些無奈的告訴我。出血─輸血，出血─輸血，來回不休的擺盪，我這麼想著。向麗春說明接下來會進行的處置後，開出必要的檢驗單及藥物，我試著和她丈夫聊聊。

男人的深情

「其實已經有好幾次，我們以為她就要離開，她也都交代了，但不知道為什麼，慢慢的又會好轉一些⋯她的病，我們都瞭解，所以才願意來這裡。我們都信佛，平常就會自修，只是有點不甘心。我們高中就認識，很年輕就結婚生孩子，以前要帶她出去玩，她總是為了要照顧孩子和省錢而拒絕，好不容易等到3個孩子都上小學了，經濟也沒問題，想一起過過真正的生活，她卻得這種病。」「她說以後骨灰要放在台北跟祖宗在一起，我不願意，我想把她放在家裡，她又堅持死人跟活人不能放一起。孩子啊？我們 3個孩子都很獨立，什麼事都自己來，也都知道媽媽生病，她總說不喜歡小孩來醫院，不過我猜她還是會想的⋯」「我老婆之前化療完就發燒，一住院就將近半年，都是我一個人照顧她，我也不必別人幫忙我。想起來還是會怨嘆，起初做完化療後，醫師說她的白血病已經算是好了，不必做什麼骨髓移植，沒想到半年後又復發，不但化療沒效，連骨髓移植也不能做了⋯」麗春的丈夫斜倚護理站的桌子，手裡一直撥弄剛剛簽好的住院同意書，眼睛盯著空白的桌面，很平靜的敘述著，看不出有多大的情緒，只是在某些停頓處，眼眶有些泛紅。然後，他看到病房的小魚缸，悠悠的說「這個不錯！小魚游來游去，看起來還滿有活力的。」當晚，麗春因為疼痛被控制住了，得以一夜好眠，再加上補充了血小板及紅血球，出血及虛弱的症狀也稍微緩解。接下來的幾天，狀況好的時候，麗春的丈夫會讓她坐在 49

(2)

輪椅上，推她散散步。有一天晚上，我和小美（美德團隊護理師）望向病房，麗春的丈夫正攙扶著顫巍巍的她，很緩慢的從房門口走向病床，我還在猶豫要不要繼續看著那樣的背影時，向來大辣辣的小美突然微笑著小聲對我說「真想把他們現在這樣子拍張照片耶！」。

兒女的擁抱

社工師趁著週末，鼓勵麗春的孩子們寫下送給媽媽的卡片，麗春也很欣慰的把卡片主動拿給與自己同齡，白天照顧她的護理人員分享。團隊在社工師的主持及志工夥伴的協助下，為麗春舉辦了一場家庭聚會，麗春雖然因為白血球過低，必須一直帶著口罩，但她全家人和團隊一起做了雪花糕，一起畫海報，3個孩子害羞地不想公開朗誦寫給媽媽的話，但獻上花束時，終於放下矜持，牢牢的給媽媽一個，再也不想放手般的、長長的擁抱。

女人的告別

麗春的情況越來越差，像是掉入直往下墜的無底洞，反覆發燒和不受控制的出血始終沒停過，非但夜不成眠，有時還會陷入意識混亂，失去邏輯的表達，令她丈夫不知所措。偶有清醒的片刻，她會向丈夫說：「很痛苦，我要走了⋯」護理同仁用按摩、蒸氣吸入、背部輕扣、精油芳香等種種方法，以及時而溫柔時而幽默的話語，試著緩解麗春的苦。住院以來，一直伴著麗春在不捨與放手、生與死的幽谷中踽踽前行的宗教師，此刻握著麗春的手，輕聲頌著佛號。在算不清第幾次的輸血後，麗春的丈夫來到護理站，苦笑著問：「現在好像輸血也都沒用了喔？以前輸完血，情況還會改善一些，最近都沒什麼效果了，這樣一直輸，好像很浪費捐血人的愛心，她也不想再受苦了。」這樣的為難，麗春和她的丈夫不是沒有矛盾掙扎，麗春的姊妹們也有過質疑，最後終究是決定了，停止輸血，停止日趨微弱的擺盪。那天早上，麗春向丈夫說，「夢見蓮花，我要跟祂去。我走時別碰我，我會走不開。」傍晚，麗春執意要丈夫回去接孩子，就在丈夫離開醫院時，她靜靜的，從病痛中解脫。

後　　記

我必須承認自己常刻意想與安寧病房的病患或家屬保持適當的距離，他們的無助與悲傷，正映照出醫師的無奈與狼狽。短短3個月的訓練，仍不足以讓我具備面對瀕死病患的堅強。若不是社工師半強迫的要求我參加麗春的家庭聚會，我想我還是會躲在護理站的電腦螢幕前，把自己保護的好好的。那天看到孩子上前緊擁著母親，我忍不住抓著麗芳（當時的護理師）的手，吸著鼻子對她說：「我快受不了了，我覺得我的心臟還不夠強。」從來沒有向美德病房的團隊成員表示過感謝，也許我每次訓練結束時，總是像終於解脫般的逃走。感謝國書，讓我有機會藉著這篇文章，向過去與現在的美德病房夥伴們致謝，你們教會我太多事情，太多離開安寧病房後就不會再學到的事情。此外，大家是不是對麗春的丈夫有些擔心呢？放心！經過團隊的追蹤，他和3個孩子都好，生活也已經步上軌道了。 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