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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杜甫、岑參、龍瑛宗

龍瑛宗蒐集杜甫詩作,將其拆開、組合、改寫、抄錄而完成的過程,顯示他 具備了考據工作所需要的謹慎細心。在此情況下,兩首與軍事行動有關的杜詩〈春 望〉、〈兵車行〉,在這部小說裡缺席的事實,就特別耐人尋味。〈春望〉113描寫安 史之亂時,政府軍被打敗後的慘景,是最早進入龍瑛宗印象裡的杜詩;〈兵車行〉

114 被視為是杜甫長安時期的代表作之一,主旨在敘述開元年間為了擴充疆域而 徵兵不止的荒謬,有名句諸如「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杜甫在長 安〉不錄這兩篇控訴戰爭的作品,卻加入家人為前線戰士縫製征衣的李白〈子夜 四時歌─秋歌〉「長安一片月」,一取一捨的過程,透露另一項訊息。

龍瑛宗對於「戰爭」的矛盾心理,可以從自傳性作品〈勁風與野草〉之中,

描寫杜南遠參加為日本友人鶴丸五郎徵召入伍,赴中國大陸戰場的餞行宴一節,

看得出來。云:

杜南遠到了鶴丸家客廳的時後,充滿了男女老幼,都穿著日本和服,穿西裝的 只有他一個人。他們舉杯喝著月桂冠清酒,並吃著日本料理。著顏色雅素的短 衫和裙子的老頭子站起來,打開了喇叭嗓子說:「今天,我們為鶴丸君祈願武運 長久。他已經是勇敢的帝國軍人了。但願去大陸戰場,大斬敵人的首級,越多 越好哇!」有人大聲說:「為鶴丸君的武運長久,乾杯!」「乾杯!乾杯!」立 刻,應聲虫的呼喚浪潮四起。鶴丸五郎像個稻草人,臉面沒有表情,只向送行 人頻頻敬禮。那個老頭子,餘興似未盡,把聲音放高說:「滿座的諸君!俺要詩 吟軍神乃木大將所詠二0三高地的漢詩。」講完的老頭子,稍停以閉目養神。

然後,聲音嘹亮地吟詠著日俄戰爭所作的詩詞。於日俄戰爭,老將軍喪失了男 兒,卻仍效忠天皇。滿臉鬍鬚的老將軍的漢詩,滿座的人們鴉雀無聲地傾聽著,

吟詠的聲浪忽高忽低。吟畢,好!好!滿座的人們熱烈地鼓掌。……

常恐違撫孤。」〈昔遊〉:「昔者與高李,晚登單父臺。寒蕪際碣石,萬里風雲來。桑柘葉如雨,

飛藿去徘徊。清霜大澤凍,禽獸有餘哀。是時倉廩實,洞達寰區開。猛士思滅虜,將帥望三台。

君王無所惜,駕馭英雄材。幽燕盛用武,供給亦勞哉。吳門轉粟帛,泛海陵蓬萊。肉食三十萬,

獵射起黃埃。隔河憶長眺,青歲已摧頹。不及少年日,無復故人杯。賦詩獨流弟,亂世想賢才。

有能市駿骨,莫恨少龍媒。商山議得失,蜀主脫嫌猜。呂尚封國邑,傅說已鹽梅。景晏楚山深,

水鶴去低迴。龐公任本性,攜子臥蒼苔。」

113 〈春望〉:「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

114 〈兵車行〉:「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孃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牽衣 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雲霄。道旁過者問行人,行人但云點行頻。或從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 西營田。去時里正與裹頭,歸來頭白還戍邊。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君不聞,漢家 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縱有健婦把鋤犁,禾生隴畝無東西。況復秦兵耐苦戰,被驅不異 犬與雞。長者雖有問,役夫敢伸恨?且如今年冬,未休關西卒。縣官急索租,租稅從何出?信知 生男惡,反是生女好。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

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

吟詠著漢詩,去殺漢人,在出發到中國戰場之前的聚會裡,這是多麼矛盾而諷刺 的場景!杜南遠沒有因為自己臺灣人的身份,而被排除於日本人的社交圈,所以 加入這次餞行。他可以找個藉口不參加,但是拋開聚會的目的來看,他是唯一的 非日本人出現在日本人的聚會中,也算得上是一種阿 Q 式的榮耀。看著日本人 去打中國人,小說對於內心矛盾的杜南遠,還有接下來的描述:

送行人揮著小型日章旗,怕驚醒近鄰的安眠,以低聲叫著:「萬歲!萬歲!」東 方有些魚肚白,還看不清征人的臉龐。杜南遠瞪著眼,尋覓著鶴丸五郎,卻也 尋不到他的蹤影。他雖與眾揮旗,但不願意跟日本人喚呼萬歲。於歸途上,杜 南遠禁不住暗想:鶴丸五郎竟以聖戰的美名赴大陸去了。日本人也有爹娘,中 國人也有可敬的爹娘。日本人有妻子,中國人也有可愛的妻子。為什麼跑到人 家的領土上廝殺呢?憑什麼理呢?聖戰?我不相信,為了東亞的和平?更不相 信。

原來,龍瑛宗雖然沒有被日本政府徵召到前線,但是在大環境底下,他也曾 加入送戰士到前線的聚會與送行行列。經歷過這樣複雜的外在環境,「戰爭」成 為龍瑛宗不願面對的議題。因此,描寫戰後慘景的〈春望〉與控訴徵兵〈兵車行〉

兩首杜詩,被棄置不處理的結果,可想而知。

以「登大雁塔的旅遊」為軸心,再以「歌詠長安之美的浪漫」與「描述命運 多舛的自憐」為兩個重點,龍瑛宗雖然化身為杜甫,但是以他縝密的心思與嚴謹 的態度看來,他與寫作〈同諸公登慈恩寺塔〉時,窮愁潦倒、心情惡劣、看不見 長安(皇州)的杜甫,並不相同,反而與「諸公」接近 ─ 特別是長期在唐軍擔 任幕僚工作的岑參。

龍瑛宗大費周章的寫作〈杜甫在長安〉,115 將繁榮的長安與貧窮的杜甫,作 了一個悲憫的對照。至於他耐心的整理並且重寫〈與諸公登慈恩寺塔〉,對於好 戰的唐帝國又不加以譴責,這些都反映出龍瑛宗本人的性格。從另一個角度來 看,雖然龍瑛宗自稱非常欣賞杜甫,但是杜甫不幸的命運,包括失業、懷才不遇 等等,也不太容易在龍瑛宗這種個性的人身上發生。

龍瑛宗的個性,從某方面來講,應該與條理井然敘述「大雁塔一遊」、耐心 在軍營裡工作、沒有失業煩惱、也不會反對政府施政,以描繪帝國壯美邊塞聞名 的岑參有些類似。雖然窮困潦倒,任性的杜甫仍會開口拒絕「河西尉」的工作;

為了生活,耐性的岑參學會了不要挑三揀四。岑參〈初授官題高冠草堂〉云:

115「歷史小說需要參考資料始可寫成,龍瑛宗先生為了寫〈杜甫在長安〉,曾在今年四月間遠赴 日本蒐集資料,在東京有名的書坊街『神保町』流連數日,一間又一間的逛,找到了《杜甫詩集》

與《玄奘三藏》兩本書。加上早已有的石田幹之助所著《長安之春》,對唐的都城長安有相當的 瞭解,於是龍瑛宗先生便著手寫〈杜甫在長安〉。」同上,頁 60。

三十始一命,宦情都欲闌。自憐無舊業,不敢恥微官。

為了建功立業,與生活妥協的岑參跟隨部隊到「八月即飛雪」的天山。刻苦 的他將枯燥的軍中生活與塞外點滴,變化成奇花異葩,在一首首充滿異域風情的 典型浪漫作品中展現。116 例如〈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

北風捲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散入 珠簾濕羅幕,狐裘不煖錦衾薄。將軍角弓不得控,都護鐵衣冷猶著。瀚海闌干 百丈冰,愁雲黲淡萬里凝。中軍置酒飲歸客,胡琴琵琶與羌笛。紛紛暮雪下轅 門,風掣紅旗凍不翻。輪臺東門送君去,去時雪滿天山路。山迴路轉不見君,

雪上空留馬行處。

擔任銀行行員的杜南遠 ─ 龍瑛宗的生活也是枯燥乏味,他繕寫的〈杜甫在 長安〉雖然浪漫有趣,但是談到生活本業,就是一筆一筆瑣碎待整理的帳。以〈勁 風與野草〉中的一段文字為例,云:

營業時間終了,帳簿結算時,鶴丸五郎的存款餘額與會計課的不符,怎麼樣查 也查不出來,哭著臉向杜南遠說:「杜桑,怎麼辦?數字不符呢!」「是嗎,給 我看一看。」說著杜南遠想:當然啦!我在商業學校時,經過珠算苦練,但是,

鶴丸五郎雖經中學、大學,卻還沒有打過算盤。杜南遠替鶴丸打過一次,還是 不符。再予詳細查核,還查不出究竟來。杜南遠說:「鶴丸桑,我們來捉虱子處 理,一件挨一件予以查明。」「唉唷!氣死人,太麻煩了。」鶴丸五郎一邊嚷著 一邊跑到會計課借來傳票。兩個人開始把存款卡片與傳票一張一張地核對。查 了一大半天,杜南遠叫著:「有了,錯誤就在這裡哇!」杜南遠將錯寫的數字上 面畫一條紅線,再以正確的數字填上去。這時候,寬敞的辦公室只留下兩個人,

其他銀行員統統回家去了。抬頭看街上,萬家華燈,閃爍於天空。……。

如果,上面這段文字還算清楚,那麼,下面引自〈斷雲〉的一段,就更複雜了。

每年一般存款有二期,透支存款有四期的利息決算,而一般存款的決算日,中 國的銀行不對外營業,在內部專門辦理計息作業,然而日本的銀行仍是公開營 業,當天的營業大門關閉後才開始記息作業。中國的銀行一個計算,另外換一 個人核算,這樣子記息作業就完成了,但是日本的銀行還有一套作業,那就是 該期的每天的存款科目項下的餘額累積總數的利率,是銀行支付存戶的利息總 額。根據會計人員提供資料出來的結果,與存款人員把存款各戶算出來的結果 相比較,其數字大概一致。那表示計息作業是正確無誤了。

為了維持生計,龍瑛宗埋首於繁瑣的記帳工作,並且以寫作來排遣心情。龍 瑛宗其實也有向岑參一樣,有著「帶」筆從戎,奔向前線的壯志。他表示,〈杜

116「總之,岑參是一個刻苦自礪、仕途坎坷、有進取報國之心的詩人。他的邊塞詩意氣昂揚,熱 情奔放,色彩瑰麗,富有浪漫主義特色,不愧為盛唐邊塞詩派的一個傑出代表。」《高適岑參選 集•前言》,序文頁 19。

甫在長安〉就是一部扛起中華文化大纛的作品,云:

甫在長安〉就是一部扛起中華文化大纛的作品,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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