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唐书 ·1734·
列传第二十一
魏徵
魏徵,字玄成,钜鹿曲城人也。父长贤,北齐屯留令。徵 少孤贫,落拓有大志,不事生业,出家为道士。好读书,多所 通涉,见天下渐乱,尤属意纵横之说。大业末,武阳郡丞元宝 藏举兵以应李密,召徵使典书记。密每见宝藏之疏,未尝不称 善,既闻徵所为,遽使召之。徵进十策以干密,虽奇之而不能 用。及王世充攻密于洛口,徵说密长史郑颋曰 :“魏公虽骤胜,
而骁将锐卒死伤多矣;又军无府库,有功不赏。战士心惰,此 二者难以应敌。未若深沟高垒,旷日持久,不过旬月,敌人粮 尽,可不战而退,追而击之,取胜之道。且东都食尽,世充计 穷,意欲死战,可谓穷寇难与争锋 ,请慎无与战 。”颋曰 :
“此老生之常谈耳!”徵曰 :“此乃奇谋深策,何谓常谈?”因 拂衣而去。及密败,徵随密来降,至京师,久不见知。自请安 辑山东,乃授秘书丞,驱传至黎阳。时徐世勣尚为李密拥众,
徵与世勣书曰:
自隋末乱离,群雄竞逐,跨州连郡,不可胜数。魏公起自 叛徒,奋臂大呼,四方响应,万里风驰,云合雾聚,众数十万。
威之所被,将半天下,破世充于洛口,摧化及于黎山。方欲西 蹈咸阳,北凌玄阙,扬旌瀚海,饮马渭川,翻以百胜之威,败 于奔亡之虏。固知神器之重,自有所归,不可以力争。是以魏 公思皇天之乃睠,入函谷而不疑。公生于扰攘之时,感知己之 遇。根本已拔,确乎不动,鸠合遗散,据守一隅。世充以乘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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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勇,息其东略;建德因侮亡之势,不敢南谋。公之英声,足 以振于今古。然谁无善始,终之虑难。去就之机,安危大节。
若策名得地,则九族廕其余辉;委质非人,则一身不能自保。
殷鉴不远,公所闻见。孟贲犹豫,童子先之,知几其神,不俟 终日。今公处必争之地,乘宜速之机,更事迟疑,坐观成败,
恐凶狡之辈,先人生心,则公之事去矣。
世勣得书,遂定计遣使归国,开仓运粮,以馈淮安王神通 之军。俄而建德悉众南下,攻陷黎阳,获徵,署为起居舍人。
及建德就擒,与裴矩西入关。隐太子闻其名,引直洗马,甚礼 之。徵见太宗勋业日隆,每劝建成早为之所。及败,太宗使召 之,谓曰 :“汝离间我兄弟,何也?”徵曰 :“皇太子若从徵 言,必无今日之祸 。”太宗素器之,引为詹事主簿。及践祚,
擢拜谏议大夫,封钜鹿县男,使安辑河北,许以便宜从事。徵 至磁州,遇前宫千牛李志安、齐王护军李思行锢送诣京师。徵 谓副使李桐客曰 :“吾等受命之日,前宫、齐府左右,皆令赦 原不问。今复送思行,此外谁不自疑?徒遣使往,彼必不信,
此乃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且公家之利,知无不为,宁可虑身,
不可废国家大计。今若释遣思行,不问其罪,则信义所感,无 远不臻。古者,大夫出疆,苟利社稷,专之可也。况今日之行,
许以便宜从事,主上既以国士见待,安可不以国士报之乎?”
即释遣思行等,仍以启闻,太宗甚悦。
太宗新即位,励精政道,数引徵入卧内,访以得失。徵雅 有经国之才,性又抗直,无所屈挠。太宗与之言,未尝不欣然 纳受。徵亦喜逢知己之主,思竭其用,知无不言。太宗尝劳之 曰 :“卿所陈谏,前后二百余事,非卿至诚奉国,何能若是?
“其年,迁尚书左丞。或有言徵阿党亲戚者,帝使御史大夫温 彦博案验无状,彦博奏曰 :“徵为人臣,须存形迹,不能远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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嫌疑,遂招此谤。虽情在无私,亦有可责 。”帝令彦博让徵,
且曰 :“自今后不得不存形迹 。”他日,徵入奏曰 :“臣闻君 臣协契,义同一体。不存公道,唯事形迹,若君臣上下,同遵 此路,则邦之兴丧,或未可知 。”帝瞿然改容曰 :“吾已悔之。
“徵再拜曰 :“愿陛下使臣为良臣,勿使臣为忠臣 。”帝曰:
“忠、良有异乎?”徵曰 :“良臣,稷、契、咎陶是也。忠臣,
龙逢、比干是也。良臣使身获美名,君受显号,子孙传世,福 禄无疆。忠臣身受诛夷,君陷大恶,家国并丧,空有其名。以 此而言,相去远矣 。”帝深纳其言,赐绢五百匹。贞观三年,
迁秘书监,参预朝政。徵以丧乱之后,典章纷杂,奏引学者校 定四部书。数年之间,秘府图籍,粲然毕备。时高昌王麹文泰 将入朝,西域诸国咸欲因文泰遣使贡献,太宗令文泰使人厌怛 纥干往迎接之。徵谏曰 :“中国始平,疮痍未复,若微有劳役,
则不自安。往年文泰入朝,所经州县,犹不能供,况加于此辈。
若任其商贾来往,边人则获其利;若为宾客,中国即受其弊矣。
汉建武二十二年,天下已宁。西域请置都护、送侍子,光武不 许,盖不以蛮夷劳弊中国也。今若许十国入贡,其使不下千人,
欲使缘边诸州何以取济?人心万端,后虽悔之,恐无所及 。” 上善其议。时厌怛纥干已发,遽追止之。后太宗幸九成宫,因 有宫人还京,憩于湋川县之官舍。俄又右仆射李靖、侍中王珪 继至,官属移宫人于别所而舍靖等。太宗闻之,怒曰 :“威福 之柄,岂由靖等?何为礼靖而轻我宫人 !”即令案验湋川官属 及靖等。徵谏曰 :“靖等,陛下心膂大臣;宫人,皇后扫除之 隶。论其委付,事理不同。又靖等出外,官吏访朝廷法式,归 来,陛下问人间疾苦。靖等自当与官吏相见,官吏亦不可不谒 也。至于宫人,供食之外,不合参承。若以此罪责县吏,恐不 益德音,徒骇天下耳目 。”帝曰 :“公言是也 。”乃释官吏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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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李靖等亦寝而不问。寻宴于丹霄楼,酒酣。太宗谓长孙无 忌曰 :“魏徵、王珪,昔在东宫,尽心所事,当时诚亦可恶。
我能拔擢用之,以至今日,足为无愧古人。然徵每谏我不从,
发言辄即不应,何也?”对曰 :“臣以事有不可,所以陈论,
若不从辄应,便恐此事即行 。”帝曰 :“但当时且应,更别陈 论,岂不得耶?”徵曰 :“昔舜诫群臣 :‘尔无面从,退有后 言 。’若臣面从陛下方始谏 ,此即‘退有后言’,岂是稷、契 事尧、舜之意耶?”帝大笑曰 :“人言魏徵举动疏慢,我但觉 妩媚,适为此耳 。”徵拜谢曰 :“陛下导之使言,臣所以敢谏,
若陛下不受臣谏,岂敢数犯龙鳞?”是月,长乐公主将出降,
帝以皇后所生,敕有司资送倍于永嘉长公主。徵曰 :“不可。
昔汉明欲封其子,云‘我子岂与先帝子等 ?可半楚、淮阳。’ 前史以为美谈。天子姊妹为长公主,子为公主,既加‘长’字,
即是有所尊崇。或可情有浅深,无容礼相逾越 。”上然其言,
入告长孙皇后,后遣使赍钱四十万、绢四百匹,诣徵宅以赐之。
寻进爵郡公。七年,代王珪为侍中,尚书省滞讼有不决者,诏 徵评理之。徵性非习法,但存大体,以情处断,无不悦服。初,
有诏遣令狐德棻、岑文本撰《周史 》,孔颖达、许敬宗撰《隋 史》,姚思廉撰《梁》、《陈史》,李百药撰《齐史 》。徵受诏总 加撰定,多所损益,荐在简正。《隋史》序论,皆徵所作、《梁》、
《陈》、《齐》各为总论,时称良史。史成,加左光禄大夫,进 封郑国公,赐物二千段。
徵自以无功于国,徒以辩说,遂参帷幄,深惧满盈,后以 目疾频表逊位。太宗曰 :“朕拔卿于雠虏之中,任公以枢要之 职,见朕之非,未尝不谏。公独不见金之在矿也,何足贵哉?
良冶锻而为器,便为人所宝,朕方自比于金,以卿为良匠。卿 虽有疾,未为衰老,岂得便尔?”其年,徵又面请逊位,太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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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违之,乃拜徵特进,仍知门下事。其后又频上四疏,以陈得 失。其一曰:
臣观自古受图膺运,继体守文,控御英杰,南面临下,皆 欲配厚德于天地,齐高明于日月,本枝百代,传祚无穷。然而 克终者鲜,败亡相继,其故何哉?所以求之失其道也。殷鉴不 远,可得而言。昔在有隋,统一寰宇,甲兵强盛,四十余年,
风行万里,威动殊俗;一旦举而弃之,尽为他人之有。彼炀帝 岂恶天下之治安,不欲社稷之长久,故行桀虐,以就灭亡哉?
恃其富强,不虞后患。驱天下以从欲,罄万物以自奉,采域中 之子女,求远方之奇异。宫宇是饰,台榭是崇,徭役无时,干 戈不戢。外示威重,内多险忌。谗邪者必受其福,忠正者莫保 其生。上下相蒙,君臣道隔,人不堪命,率土分崩。遂以四海 之尊,殒于匹夫之手,子孙殄灭,为天下笑,深可痛哉!圣哲 乘机,拯其危溺,八柱倾而复正,四维绝而更张。远肃迩安,
不逾于期月;胜残去杀,无待于百年。今宫观台榭,尽居之矣;
奇珍异物,尽收之矣;姬姜淑媛,尽侍于侧矣;四海九州,尽 为臣妾矣。若能鉴彼之所以亡,念我之所以得,日慎一日,虽 休勿休。焚鹿台之宝衣,毁阿房之广殿,惧危亡于峻宇,思安 处于卑宫,则神化潜通,无为而理,德之上也。若成功不毁,
即仍其旧,除其不急,损之又损。杂茅茨于桂栋,参玉砌以土 阶,悦以使人,不竭其力,常念居之者逸,作之者劳,亿兆悦 以子来,群生仰而遂性,德之次也。若惟圣罔念,不慎厥终,
忘缔构之艰难,谓天命之可恃。忽彩椽之恭俭,追雕墙之侈靡,
因其基以广之,增其旧而饰之。触类而长,不思止足,人不见 德,而劳役是闻,斯为下矣。譬之负薪救火,扬汤止沸,以乱 易乱,与乱同道,莫可则也,后嗣何观,则人怨神怒;人怨神 怒,则灾害必下,而祸乱必作。祸乱既作,而能以身名令终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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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矣!顺天革命之后,隆七百之祚,贻厥孙谋,传之万世,难 得易失,可不念哉!
其二曰:
臣闻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
思国之安者,必积其德义。源不深而岂望流之远,根不固而何 求木之长?德不厚而思国之治,虽在下愚,知其不可,而况于 明哲乎!人君当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将崇极天之峻,永保 无疆之休。不念于居安思危,戒贪以俭;德不处其厚,情不胜 其欲,斯亦伐根以求木茂,塞源而欲流长者也。凡百元首,承 天景命,莫不殷忧而道著,功成而德衰。有善始者实繁,能克 终者盖寡,岂其取之易而守之难乎?昔取之而有余,今守之而
思国之安者,必积其德义。源不深而岂望流之远,根不固而何 求木之长?德不厚而思国之治,虽在下愚,知其不可,而况于 明哲乎!人君当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将崇极天之峻,永保 无疆之休。不念于居安思危,戒贪以俭;德不处其厚,情不胜 其欲,斯亦伐根以求木茂,塞源而欲流长者也。凡百元首,承 天景命,莫不殷忧而道著,功成而德衰。有善始者实繁,能克 终者盖寡,岂其取之易而守之难乎?昔取之而有余,今守之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