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客語「怕」構式之語法化與詞彙化

心理動詞的兩個論元之語意角色，分別為經驗者 (experiencer) 及刺激物 (stimulus)。然而，因心理動詞之語意不同，主語與賓語所扮演的語意角色在句 法的位置上會隨之調整，如以下二例之比較：

(16a) 佢當驚阿伯。

(16b) 佢愛去嚇阿伯。

在(16a)，「佢」為經驗者，「阿伯」為刺激物；而在(16b)則恰好相反，「佢」

扮演刺激物角色，「阿伯」則是扮演被嚇之經驗者角色。因此，心理動詞之動詞 語意及其論元表現一直是句法與語意互動研究的重要議題。本文將針對臺灣客 語心理動詞「怕」所表現之句法、語意、語用等特徵，進行細部剖析。客語主 要以以下兩個心理動詞表達「害怕」的語意：「驚」與「怕」。「驚」的語意表示 害怕或擔心，如(17a)與(17b)：

(17a) 你毋好緊講驚鬼，鬼毋會煩人…。

(17b) 大家驚你个叫聲會分飛行機聽到。

而「怕」也和「驚」相同，同樣有表達害怕、擔心之語意，如(18a)與(18b)：

(18a) 毋怕啦！毋怕啦！姨婆你驚麼个！

(18b) 毋怕啦，一下轉，你做你去啦！

觀察客語語料後發現，客語多用「驚」表示擔心、害怕意，在語言上的體 現為極豐富的句式，而「怕」大多只有否定祈使句式「毋怕」，此對比呈現一有 趣且不對稱現象。此外，被「驚」搶奪語意功能之「怕」，尚有一「驚」所欠缺 之語意表徵為「恐怕」，如下例(19)：

(19) 這擺你怕保 毋得囉…

臺灣華語並無(19)的用法，而是藉由「恐怕」、「大概」等詞彙化詞彙表達，此為 客語特殊之處。教育部重編國語辭典中，「怕」之動詞釋義有二者：一為「恐懼、

害怕」，如「他表弟很怕老虎」；二為「擔心、疑慮」，如「我怕妳累壞了」。然 而，副詞釋義之舉例皆為非現代用法，如下例：

(20a) 可能、或許、大概。

儒林外史˙第二十六回：「他怕不也有二十五六歲，他對人自說二十一歲。」

(20b) 豈、難道。表反問。

初刻拍案驚奇˙卷三十八：「我怕不要周全？只是關著財利上事，連夫妻 兩個，心肝不託著五臟的。」

(20c) 如果、倘若。

永樂大典戲文三種˙小孫屠˙第三出：「梅香，怕有賞春佳客來買酒，你 與我安排了酒器，整頓則個。」

相較於現代華語「怕」之使用限制於動詞用法，客語「怕」字還可以用以 表達可能、大概、難道等語意，如(20a)、(20b)所示。換言之，表達恐怕、大概 意義的情態詞在華語中是由「恐怕」、「大概」等詞彙化詞彙來呈現，但在客語 中，「怕」字除了有動詞用法，亦有情態詞用法。此外，客語「怕」動詞與副詞 之頻率，亦有其差異；除了常見的否定句式「毋怕」之外，「怕」表「害怕」之 語意多半只用於俗語、諺語，如(21)：

(21) 男驚投錯行，女怕嫁錯郎。

因此，客語「怕」絕大多數情況是用以表達說話者主觀性不確定之情態意義，

如(22)：

(22) 佢个兩隻腳，怕有十公分長。

(21)與(22)「怕」之論元體現、句法位置及使用頻率，其表現均不同。首先，心 理動詞「怕」所要求的兩個必要論元角色〈經驗者，刺激物〉，在例(21)中，分 別體現為句中之主語「女」與賓語「嫁錯郎」，然而在(22)中則體現為句子的說

話者（隱匿不現）與命題「佢个兩隻腳有十公分長」。在句法方面，(21)的動詞

「怕」支配句中整個動詞片語，而(22)的「怕」則是位於更高層的句法位置。(21) 句用法多半限制於諺語型式，而(22)句表達「可能、恐怕」語意之「怕」構式具

高度能產性。關於以上分析，將在3.3.1 節進一步討論。遵循構式語法框架，本 文試圖為客語「怕」字之句法分佈、語意類型及語用特徵進行探究剖析。

3.3.1 臺灣客語「怕」構式句法及語意之分析

本文採用語料庫研究，配合理論架構，主要將語料分為兩類。A 類如例子 (23)，B 類如例子(24)：

(23) 男驚投錯行，女怕嫁錯郎。

(24) 佢个兩隻腳，怕有十公分長。

以構式語法觀點而言，構式為一形式與語意之配對。「怕」之論元語意角色 為「經驗者」與「刺激物」。此二語意角色在A 類中，分別投射在主語與賓語之 位置，相關例子如下：

(25a) 禾怕寒露風 ，人怕老年窮。

(25b) 草怕斷根，禾怕枯心，蟲怕夜燈。

(25c) 毋驚青龍高萬丈，只怕白虎回頭望。

(26a) 毋怕啦，來去啦！

(26b) 毋怕，毋怕，天光日換 去回話。

(26c) 毋怕啊，你做你講，有麼个事情？

(26d) 毋怕啦， 無阿爸無阿姆…。

(26e) 毋使驚，毋使怕，大家來看海浪花。

但語料中並無「怕」可出現在祈使句中，如：

(27) *怕啦，來去啦！

因此，「毋怕」在客語中如同熟語一樣產生固化 (fossilization) 現象。總之，句 法方面，此構式為典型 (canonical) 形式；如同前述所提，此用法多用於諺語中，

即使是一般用法，也只觀察到否定祈使句式，因此在語意方面則帶有非典型的 熟語 (idiomatic) 特徵。

相較之下，在B 類中，「經驗者」與「刺激物」則是投射在說話者與命題之 位置，此類型為一高度能產之構式 (highly productive)，在許多資料中都可找到 相關例子如下：

(28a) 這兩種鳥仔，怕無一定係“害鳥”。

(28b) 這擺你怕保 毋得囉…。

(28c) 吾倈仔今晡日怕愛來打 囉！

在以上例子中，主語「這兩種鳥仔」、「你」、「吾倈仔」並非經驗者，真正的經

驗者是投射在說話者本身身上，而刺激物則是句中的命題內容。此外，因為說 話者對於命題內容之猜測性或不肯定性，說話者根據其本身之經驗選用情態詞

「怕」表達出其認知情態 (epistemic modality) 中的不確定性 (uncertainty)。

以上兩類的構式在句法呈現方面之不同比較如下：

(29) 男驚投錯行，女怕嫁錯郎。

(30) 佢个兩隻腳，怕有十公分長。

A 類 B 類

「女」和「佢个兩隻腳」在(29)與(30)中同樣佔據主語位置，但在句法表現，

「女」是主要子句中的主語，但「佢个兩隻腳」則是附屬子句的主語；(30)中主 要子句的主語是說話者本身，在句中隱而不現。

若將上例(29)及(30)改為否定構式，亦有不同呈現，如：

(說話者)

(29’) 男驚投錯行，女毋怕嫁錯郎。

(30’) 佢个兩隻腳，怕無十公分長。

當「怕」擔任一心理動詞時，否定詞「毋」‘不’直接接在動詞前；若「怕」為一 情態詞時，否定詞則是在附屬子句中運作，接在附屬子句中的動詞前⁷。

總之，「怕」字構式由原本單純指涉一人物、物體或事件，變成指涉說話者 的態度或看法，「怕」字也從心理動詞變成情態詞；因此，從A 類到 B 類之變化 充分展現語法化之現象。

除了語法化之外，「怕」字構式亦呈現詞彙化。「怕」與「驚」或「敢」此 二同義、反義心理動詞亦詞彙化成情態詞「驚怕」與「敢怕」，皆表達說話者對 命題內容之主觀不確定性。換言之，表情態除可透過論元角度：經驗者投射到 說話者、刺激物投射到命題內容之外，亦可藉由詞彙化機制來表達出情態概念。

以「驚怕」為例，「驚」與「怕」為近義關係 (synonymy)，除了可單純表達害怕 之語意，如(31)；亦可表達「恐怕」之意，表達出語境中的讓步 (concessive) 語 氣，並顯現出知識性情態及主觀性特徵，如(31b)：

(31a) 阿八呢盡賢孝，驚怕阿姆愁，毋敢講正經。

(31b) 看佢，氣色不對，……，驚怕不久人世囉。

再以「敢怕」為例，「敢」與「怕」為反義關係 (antonymy)，然而兩者結合

7 原句為：「佢个兩隻腳，怕+ NEG +有十公分長。」而「NEG +有」在客語中則以「無」字顯

之語意為「恐怕」之意，同樣表達語境中的讓步語氣及顯現出知識性情態及主 觀性特徵，如(32)：

(32) 敢怕今晡日會落水哦！ ‘恐怕今天會下雨哦！’

表達否定語意時，否定詞「毋」（不）並非接在「敢」字之前，而是在命題 子句之前，表達說話者認為情境不可能發生的主觀判斷，試比較(33a)與(33b)之 異同：

(33a) 敢怕今晡日毋會落水哦！

(33b) *毋敢怕今晡日會落水哦！

3.3.2 量化分析

在量化分析方面，書面與口語各自有不同呈現。在書面語料部分，共搜尋 得到106 筆「怕」之語料。本研究將語料分為兩大類：表擔心、害怕之動詞義 及表恐怕、大概之情態詞義。A 類共有 61 筆，可再細分為「怕」及「驚怕」；「怕」

例子共有51 筆，佔 84%，值得注意的是，否定祈使句式便有 29 筆，其他則多 為俚語用法；「驚怕」表擔心、害怕的例子則有10 筆，佔 16%。相關圖示如〈圖 8〉：

〈圖 8〉客語「怕」字構式書面語料之心理動詞分佈圖

驚怕 16%

怕 84%

B 類表恐怕、大概義則有 45 筆，其中「怕」一字表達情態意義共有 35 筆，佔 B 類的78%：以「驚怕」及「敢怕」形式呈現的各為 5 筆，各佔 B 類中的 11%，

如〈圖9〉：

〈圖 9〉客語「怕」字構式書面語料之情態詞分佈圖

驚怕 11%

敢怕 11%

怕 78%

A 類佔書面語料總比例之 58%，B 類則佔 42%，兩者差距並不大。比較書 面語料之A 類及 B 類，可得到以下〈表 3〉及其相對應圖示〈圖 10〉：

〈表 3〉客語「怕」字構式書面語料比例

語意表徵 構式 筆數 總數比例 總數

怕 51

A. 心理動詞

(表擔心、害怕) 驚怕 10

58% 61

怕 35

驚怕 5 B. 情態詞

(表恐怕、大概)

敢怕 5

42% 45

書面語料筆數 106

〈圖 10〉客語「怕」字構式書面語料分佈圖

探究A 類與 B 類在書面語的分佈差距不大的原因與書面語的語體有關，本 語料庫的書面語料主要來源為臺灣各縣市出版的故事集佔大宗，其次為其他出

版社出版的故事或客家雜誌之客語故事，由於故事的敘述及性質常常會表達故 事主角的遭遇及情緒，因此「怕」會傾向表達其基本語意表示擔心、害怕，再 者故事或寓言大多以醒世或勸教為主要訴求，因此經常會以諺語或者熟語來結 尾以勸誡世人行善或者保留美德，因此「怕」也經常以基礎語意出現在諺語中。

然而，隨著語言的改變，在現代客語的使用，「怕」的情態用法則佔多數，例如 在口語語料的分佈情形。⁸

口語語料部分，在政大客語口語語料庫中共搜尋得到13 筆「怕」之語料：

2 筆表擔心、害怕義，並皆以否定祈使句式表現；表恐怕、大概義有 11 筆，其 中由「怕」一字表達此情態之例子有8 筆，佔 B 類中的 73%，以「敢怕」形式 出現則有3 筆，佔 27%。在口語語料庫中無「驚怕」之例，請見〈圖 11〉。

〈圖 11〉客語「怕」字構式口語語料之情態詞分佈圖

怕 73%

敢怕 27%

〈表4〉以及〈圖 12〉即為口語語料中 A 類以及 B 類之比較呈現：

〈表 4〉客語「怕」字構式口語語料比例

語意表徵 構式 筆數 總數比例 總數

A. 心理動詞 (表擔心、害怕)

怕 2 15% 2

怕 8

B. 情態詞

(表恐怕、大概) 敢怕 3

85% 11

口語語料筆數 13

〈圖 12〉客語「怕」字構式口語語料分佈圖

敢怕 27%

怕 A. 心理動詞 73%

(表擔心、害怕) 15%

B. 情態詞 (表恐怕、大概)

85%

比較〈表3〉與〈表 4〉，可發現「怕」字構式在書面及口語使用有所不同。

在構式方面可發現，「驚怕」在口語語料中完全沒有出現。而在比例上，不同於

書面語料，口語語料較常使用「怕」字構式表恐怕、大概，比例高達85%；而 表擔心、害怕則只有15%，可推測在口說中表擔心害怕之心理動詞可能多由「驚」

書面語料，口語語料較常使用「怕」字構式表恐怕、大概，比例高達85%；而 表擔心、害怕則只有15%，可推測在口說中表擔心害怕之心理動詞可能多由「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