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一顆番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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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吃一顆番茄 1.. 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紅樓夢曲之三枉凝眉. 重又讀到這些句子，已在事情發生之後許久。方也彣原來以為早將之拋下，如同那日擲入垃圾桶裡，尚沾有他兩人唾液的半塊奶油餅。一次他在餐廳裡，看著一個男人吃蕃茄時，忽的想起那半塊奶油餅。頂好看的男人，深情的吃咬那蕃茄像親吻情人的嘴---他幾乎要以為蕃茄是為了男人銷魂的嚙咬，才漲成羞赧狂喜的紅色---雙唇先是緩慢的摩娑過鮮紅油滑的皮面，後隨著咬闔有力的兜攏，牽連黏稠的一絲唾在明媚的日光下晶瑩閃閃。一口，兩口，三口……腕上、嘴角、口中已分不清楚是蕃茄的抑或是男人的曖昧汁水，緩緩沿著下巴、臉頰，或滴在白襯衫、或順著頸子鑽進領口，流入未知的所在。 (汁水流過胸腹之間會不會有股隱微的快意？若汁水滴落在腿上，在輕薄的西裝褲上暈濕一片，心頭上是否也有股酥麻難忍，甚而是有癢難搔？) 一口，兩口，三口……男人仍是坦蕩的吃著蕃茄。如絲繾捲的唾液在陽光下忽而斷絕忽而牽連，乃至勾引出另外的一兩條絲線，有粗有細，分不清哪涇是斷而復續的，哪涇是重又流淌分泌而出的。也是這樣刺眼的日光下，他倆分食奶油餅。你一口我一口，豔陽下會看見有相同的牽連吧？還是太耽溺於他遮住陽光的肩膀，直勾勾瞧著他笑的雙眼，以致不見？為什麼丟棄了那半截奶油餅？若他的人生是一部正在進行的電影，那沾染他二人唾液的半塊奶油餅便會得到一隱喻蒙太奇的長鏡頭。 (如此當他見到海濱那條直通通的街道，是否就該明白，這將是一段直線進行的故事。走到盡頭不過半晌，人就該散了。) 為什麼丟棄了那半截奶油餅？是濃濁的奶油太於甜膩而難以下嚥，或者為了湧出濁白內餡的開口處也沾染了他？總之，大概這項餐後的甜食並不使方也彣滿意。 (那麼，甜點前的 main course，他可曾饜足？).

(2) 2. 恰便是他也從一個濱海的小城來。海的那頭吹來濕而鹹的風，秋冬急轉遒勁，吹颳人面如刀。小城因此多有彎曲掩蔽的巷弄，四通八達互為一氣，聯成迷宮也似曲折的圖樣，既防朔氣，又防宵小。於是，銅牆鐵壁包裹得密不透風的小城裡，能感受冬日寒風刺骨的，只有小城裡唯一一條大街。直通通的大街，起源自號稱建於龍穴之上的寺廟，巨龍的身體延伸至方也彣曾就讀的高中是結尾。此間的大街傳聞龍氣流竄，不論古今皆是小城買賣最興旺的所在。高中三年，方也彣和幾許人將這條大街逛得爛熟，即使在他負笈離開故里後，大街上的店鋪幾經汰換，不復舊時，方也彣仍習慣漫無目的的在街上遊蕩，以致來到軌道的盡頭，面對同樣是濱海的光景，他憶起了小城的大街。待見得海濱那條相彷彿的長街，他不由得想起了曹以仁。方也彣的床頭曾貼著兩枚硬幣---一枚五元和一枚十元---雪白光亮，那是他花費賺得的第一份薪水所剩下的。如今床頭卻只剩下幾痕慚愧的膠帶，守著一大一小尷尬又無能為力的空白。可是，在他離家前，那兩枚清亮如月、無染無玷的硬幣，明明亮晃晃的就高懸在他的床頭，怎料竟不明不白的消失了。在他人生的第十七個冬天，方也彣毛遂自薦的隨曹以仁去打工。此後，除那日同是濱海的長街上的種種，他不曾有過如此勇敢的決定。拿到薪資之際，已屆正午。一個早晨的辛勤勞動換得五百元的報酬。第一份薪水依例要同人分享。氣喘吁吁的方也彣遂邀曹以仁一同午餐。餐後結帳時，找他錢的大漢穿白汗衫，手臂露出半截的刺青龍尾巴。身在滾沸的大滷旁叼一根菸，不畏料峭風吹，渾身大汗淋漓。遞到他手中兩枚油亮的銅板如兩塊剛烤好的燒餅，捏在凍僵的手心，燙得宛似能熔出汁再化作白煙。那時他不曾仔細留意，否則回座之際，拿這收入大腿邊口袋裡的燒餅意象和紅樓夢的典故暗吃曹以仁的豆腐，在許久之後，方也彣夜讀《紅樓夢》之餘回想起，必是沒完沒了的一笑。那馳名的糕餅舖子旁有一條小巷，右轉過去整群就是小城北方的屋宅，房舍間的巷道還是維持百年前那般蜿曲繚繞。飯飽後，兩人幾經周折，走赴從前女人家聚頭嗑牙的暗街「婦人巷」，往前看見院落裡植有李樹的「觀山樓望雲閣」後拐兩彎，始來到龍穴廟旁的糖菓店。店內賣的是東洋來的仙貝、茶食、糖果，色色細緻，項項昂貴。兩人不時驚嘆出聲。收銀台穿高跟鞋的女人不領情，喀啦喀啦的走去拉開大門，又喀啦喀啦的走回收銀台坐著。方也彣索性一件一件拿起，仔細與曹以仁品評。方也彣終於買完兩包糖後，便拿去龍穴廟裡供神佛。拜完後兩人坐在台階上吃糖。.

(3) 兩包糖果一種是宇治金時軟糖。抹茶微微澀苦，中夾著如蜜般香甜的紅豆泥；另有一種粉紅色的梅子糖，表皮極其酸鹹，內裡才是芳香甘美的梅汁軟糖。但縱然其間甜美已然沁透滿嘴，前味的酸澀記憶仍揮之不去，幽靈般與幸福美滿的果香糾纏，進而交融，合和成令人難忘也難明言好惡的特殊印象。曹以仁酸得齜牙咧嘴。方也彣戲謔的告訴他：「我雖然沒有談過戀愛，可是我覺得，這就是愛情的真味。」曹以仁告訴他今晚他好容易才有空閒，又額外賺了錢，要早早回家張羅晚餐。他和弟妹已吃了三日麻油拌麵線。「我爸今天晚上會回家，等一下我坐車回去就帶曹欣明和曹修仁去買火鍋料。晚上就把火鍋吃一吃好了，我爸說他除夕那天不回來。」他興奮的數算著，看來是等不到天色暗下後，陪他看迴廊上的燈紅盞盞。送曹以仁到大街上的站牌等公車。他住在十餘里外的縣城。方也彣笑問他要不要多品咂幾回愛情的真味，曹以仁笑說他還是吃甜的糖就好，愛情的真味留給方也彣自己慢慢品嚐。「算了！像你這種貪甜的都是蒼蠅，不會懂啦！」方也彣一面笑著說，一面竟想到了小城裡口耳相傳的句子：「汝食了甜桃莫得輕棄阮苦李」自幼在小城裡長大的，都知道這是守在望雲閣上的女子種植李樹時的耳語。流言早在百年前，就隨建築觀山樓那位阿舍在外不斷的風流債傳開。傳說浪擲千金的阿舍喜歡大胸脯的女子，玩起胭脂巷裡的女人從不管是不是裹金蓮敕南管，只要是胸脯大的，無論老幼，一晚可以猴著四五個不放。 (難不成就像汁水淋漓的吃著一顆顆肥美的甜桃？) 公車對擋住來路的方也彣按喇叭。方也彣嚇了一跳。曹以仁忙將他拉至身後來。曹以仁上車後，方也彣望著公車直至不見，於是帶著愛情的真味和口袋裡那兩枚冷卻的硬幣，沿著大街自己走回家。一路上除詛咒侵肌裂骨的風，不曾再多想。回到家後那天也就完了。只可惜當時，方也彣並不曾留意。.

(4) 3. 離開濱海的小城，從十餘里外曹以仁居處的縣城搭火車往北，不消多時就能到達鄰近的大城市。其繁華炫目雖稍不及神京長安，可也是樓子上再起樓子的發達之地，比之那興榮一時而今早卸盡鉛華的小城，已然蔚為大觀。那次他與蒂蒂、曹以仁一同坐火車到城裡去，不過在他和曹以仁工作後數日，選了年後的假日。年節間人潮洶湧，大城市鄰近城鎮裡的男女老幼都設法往城裡擠，或排長列等一杯咖啡，或簇擁著在高級成衣店的花車搶一件打對折的過季洋裝。電影當然看城裡的聲光震撼、沙發柔軟，不夠銀錢搭配套票，光聞爆米花多情的焦糖香都心曠神怡。放個長假吃吃睡睡，該讀的該寫的半點沒動。自暴自棄像是養豬的心態，準備好開學那天慷慨就義。大限當前，只有越發放浪形骸醉生夢死，接到蒂蒂的邀約電話，當然滿口答應。搭乘火車是蒂蒂的餿主意，數節車廂裡嚴嚴實實全是進城去的男女老幼一應具全，前後包夾推搡方也彣和曹以仁進入車廂。蒂蒂傳簡訊來，他在後一節車廂動彈不得，下車後剪票口碰頭。車門關閉時他被擠在曹以仁胸口。曹以仁身體健壯，如是風寒刺骨只穿薄薄一件長袖。深植在他胸前，方也彣的每一吋神經因而得以感受其胸上肌膚的厚實與彈性。車上的人隨著列車款擺位移，方也彣遂被壓迫，以全身各處的肌肉蹭弄著曹以仁。而他確確實實感受到，在他身後，那面向他濃眉大眼的男人，不帶遐想的將裹在運動長褲裡肥碩並未曾全然充血的陽物按進他最柔軟的肉裡。年輕男人在他耳梢呼氣溫濕濡濡，同時手裡還緊握女友素白小巧的手掌不放。忽地行駛中的火車頓錯了一下。就在這電光石火的一刻，乘客因著慣性定律或其他反正方也彣也不及弄清楚的物理原理動作。那男人陡然往前撲向方也彣。那隻肥碩的陰莖須臾飽脹。 (此刻男人是否還牽著女友的手？如是，難不成他正以修長的手指摳弄女友汗濕的手掌心？) 方也彣緊附著曹以仁的身體便被這股強烈的力道撕扯，急速擦過曹以仁的胸，他身上的肌膚似還戀戀不去，吸附他胸口軟韌有緻的肌理乃至那細膩善感的乳頭，宛似皮肉上長滿一隻隻飢渴的嘴。對於飽餐的渴望終難抵禦自然法則的運作。他的肉如扯裂魔鬼氈般地被剝離他的胸臆。最後一吋肌膚‑‑‑或當稱作是最後一張放肆的小嘴---從他乳頭尖端抽拔起的瞬間，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曹以仁的喉嚨深處，擠出風掃枯荷的一聲氣。然後，幾乎就在同時，曹以仁張手圈住踉蹌要跌倒的方也彣。男人抽出了他那烈火正熾的男根。方也彣情不自禁的一震。 (是為了某種難啟齒的狂喜，肉身無法自已的酥麻痙攣，或是為了肆無忌憚的侵入，恐懼得戰慄？).

(5) 「肉，你怎麼在抖啊？」曹以仁問他。事情發生在列車軌道的盡頭時，方也彣沒有記起那聲輕吟。 (是為了仔細覺察他那陶醉卻自戀的神情嗎？或是為了記住那張竟又空勞他日夜嗟呀牽掛的笑臉？他半睜半閉的眼和迷離狂亂的眼神幾似神靈附體，還有那一聲聲沉悶的哮喘，那如騷動火山的滾燙氣息。這是他展示神性的儀式嗎?展示給誰看吶？他的影子？方也彣？或者是他的靈魂？說不定那是他認為的嘉許，嘉許他帶給的驚喜，嘉許他十足的勇氣和生澀的所為，讓他果真飄然欲仙。) 會被曹以仁稱作肉是由於曹以仁素愛自稱老子。方也彣一向厭惡這等親屬關係的自稱。如果帶有性意識及侵犯性的字眼是一種強姦，自稱為他人的父母兄姐無疑像迫人「瞻仰」伊手淫。他告訴曹以仁：「你可以當我的老子爺，可是你要叫我『肉』，豬肉的肉。紅樓夢裡都這樣。」翻了寶玉挨打的三十三回，王夫人賈母一個叫兒啊！一個叫肉！言之鑿鑿，曹以仁悟了，從此不在他跟前老子、哥的自稱，卻稱他作肉。是的，肉。都怪曹以仁叫他肉，使他想起起某次和曹以仁、蒂蒂為烤肉備料的景況，忽焉覺得曹以仁胸前肉像勻實的里肌又像去骨的雞胸肉。他形體微微凸出在衣服外的乳頭豈止細膩敏感，若咀嚼起來，約莫如爽脆的小章魚---方也彣喜歡烤小章魚，尤其愛看小章魚綿軟的身軀禁不住烤盤下的焰火擾擾而緊繃---或者像筋肉相合得宜的肉質，爽利纏綿兼而有之。至於背後男人腴美的陽物，勃起前應比似豬肉攤新鮮灌製的香腸，鮮嫩肥軟；硬挺的男根則該如年節間灌製的臘腸。濱海小城冬日吹的風，恰好可以製作臘腸。從前臘腸的半成品披晾在曬衣服的竹竿上風乾時，方也彣總愛一條條的掐捏在手裡把玩。臘腸要到除夕才取來煎食，下鍋前不必熱油，只是乾煎，一會兒切成角塊且已然風乾縮小的肥肉，便因受熱而蠢蠢欲動，最後衝破表皮噴灑出精純稠白的豬油，須待得臘腸如水舞般此起彼落的展演已然因力竭落幕，才盛盤上桌。那是方也彣離鄉後所想念的滋味，自家製作的臘腸皮薄脆而內裡乾香堅實，中有味烈的高梁酒作精魂。真男人的滋味。誰又能說這列塞滿肉的火車不像一串香腸？他和曹以仁自入口被塞入後便如肉兒般攪成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腮紅眼影胭脂；鮮紫嫩綠粉紅；向左的瀏海向右的瀏海飽滿方闊的額；梔子花香玫瑰花香數字香水和男人的汗水。照穆時英的說法還有淫慾味。這些都是香腸的調味料和增色劑，色香味俱全的秘訣。長長的列車，真個是串香腸呵！經過許多日子，方也彣只模糊記得，那日和曹以仁他們去逛書店。書店左近有小鎮裡十分稀罕的連鎖咖啡店。因由年節間買一送一的優惠，方也彣買來一杯玫瑰茶及一杯焦糖瑪奇朵。待三人在書店裡選好位置，隨手挑揀幾冊書，便嘻嘻笑笑的輪流喝將起來。孰想玫瑰紅濕嬌嫩的外表，馥郁甜暢的氣味中，包藏的不是綺麗的春夢而是難以想像之苦。縱把隨附的糖漿加入攪拌，和著晶瑩茶湯中本帶有的艷昳蜜香吞入，粼粼耀金的華麗浮面下，仍有苦味暗潮洶湧。天香猶在舌尖盤桓之際，苦味已順.

(6) 著波瀾踏過咽喉，直竄心房，傾入胃袋。一陣苦海翻騰。酸液被排擠溯洄而上，燒灼心窩。吞落大塊生鐵般，這便是玫瑰真正的滋味？將有溫潤奶泡、焦香甜美的瑪奇朵留給曹以仁和蒂蒂，方也彣獨自啜飲那杯喝不盡的苦水。是為了他自豪(或者竟是自以為是？)的體貼，還只是病態的自憐及扮演？ (咳！任誰都曉得玫瑰鮮妍的外表下藏著尖銳的針刺，但誰又能料到芳香的氣息所咀嚼出來的，竟是猝不及防的苦？) 幹！真是無窮無盡的苦啊。曹以仁他們一時間把瑪奇朵喝畢，戀戀不捨，相偕又買來兩杯，還教方也彣先埋首舔舐那溫熱細緻的奶泡。三人遂指著對方口唇之際的白沫取笑。他們可曾知道，瑪奇朵所指涉的是烙印，最熱烈也最是疼痛的鈐記。無從刷洗，無法抹滅，一股熱毒就隨著皮肉上的劇痛鑽入心口。熒熒火苗，不捨晝夜。隱隱然的折磨。是何因緣？這款咖啡以溫潤如玉的入口被拿來與「烙印」---如此強烈而觸目的創傷相提並論？離了列車軌道盡頭的長街，他曾猜想：是為了咖啡上的奶泡吧？腥甜的牛奶打發的奶泡，濁白濕熱裡有無飽漲著濃郁不可方物的熱情？只在與紅唇交接的剎那才激越揮灑，宛如擬人化後囂狂的烈火，肆無忌憚橫衝直撞。如此遒勁佻撻，始能夠於霎時間的噴發中箭一般射入心眼，烙成滾燙不滅的鈐印。啊！溫熱細緻的奶泡，竟不過是渣滓而已。熱情所欲尋求，係直抒知己的心坎，而咖啡師打出的縝細奶泡，竟敗絮般關不住洶湧的熱情。於是金風玉露一相逢的震撼，勝卻人間無數，也只有那樣大的吸引及震撼，方稱得上是「烙印」。 (但這樣熱情的噴發，真的只為一人，只有一次嗎？鑄成名作＜鵲橋仙＞的秦少游，在義倡傳裡不也負了那多情歌妓，一去不返嗎？這等熱情，原來不過是一時間無謂的宣洩而已？或者，連鎖商店量產化的咖啡，難道只是機械化的組合，因而不曾有過真情？那麼，店招上妖異的鮫女，可否為人間終究烏有真情而泣落真珠串串？啊！竟不過只是渣滓而已。) 記憶的深刻不如烙印，當天他們是不是還買了書，買了那些書，之後又去了哪裡，方也彣全然忘記。記得的只有他們一處喝飲料的樓梯。說不定就體現了盲詩人夢中通往天堂的樓梯---螺旋狀的，趨向堆排更多書本的所在。妙在每一級階梯都是玻璃製的，難為能透明剔透，坐在樓梯下，曹以仁因而雙目飄移，精神恍惚不定。舉頭一看，原來奼紫嫣紅開遍，真個春色無邊。果是君子坦蕩蕩。大丈夫一介也。方也彣一直覺得，當日隨著玫瑰茶的苦吞下了一則讖語。直到曾穿著綠圍裙，在鮫女咖啡館裡賣笑的荷露，親口替那浪漫多情的具象開脫。「真的玫瑰茶不是那種味道耶！你喝到的那個，可能是哪個少根筋的店員把茶包泡太久才會這樣啦！」.

(7) 醍醐灌頂。成功瓦解一部愛情神話。但是，若說沒奇緣，今生怎又遇著他？泡壞的玫瑰茶，怎麼既非他前一號的貴婦母子拿到也不是他後一號的小情侶拿到，恰恰就交在他手裡呢？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是邪？非邪？所以故事仍舊繼續下去。.

(8) 4. 如果你還有幾許多情的懷想，搭乘火車再向北去，只消經過「風城」，長安神京即在不遠處。神京北方的至北之地，「淚都」細雨飄零的詩情，向是最常與風城險惡的狂風相偕提起。人道是：「颯颯『風城』風，霏霏『雨都』雨」 (可是因為海風吹拂，「雨都」的雨嚐起來有鹹味，才被比擬作眼淚？) 離家的那日天朗氣清，方也彣十八年的日子包裹作幾個行李，放上父親的後車廂齊齊整整。炎夏流火，眼淚於滴落的霎時間蒸散，不留痕跡。好羨慕戲台上的王玉貞，千里尋夫，只帶一柄傘。幼小時祖母牽著方也彣到各處廟口看戲。廟口的搬演各有各的好處，掌中劇、歌仔戲、皮猴、北管、南音郎君唱，好看莫過龍穴廟獨門的「梨園戲」。那時的好戲連台如今罕見，都是風流旖旎的生旦戲，對對雙雙鸞鳳和諧有情人終成眷屬。他自幼養成的酸葡萄心理構成記憶的選擇，風花雪月男歡女愛的如今半齣不記，只記得一折王玉真千里尋夫的獨角戲。記得的只有塗得粉白的女人，朱豔的唇烏巾包頭，拖著紙傘，拈一綹及腰的綠髮自台邊碎步而出，指手向天步趨長安，長歌曼哭：「夫為功名往京都......」聲聲哀厲慘慘悽悽。時而心堅神定亦步亦趨(比作路遠如天，阮亦欲來強去行.....) 時而憂懼驚疑卻步躊躇(又煩惱，貪戀相府千金兒，不肯學宋宏念我糟糠情義..... 細思量肝腸寸斷......肝腸寸斷)山高水長攢促袖梢指間，鶴唳猿啼自有笙簫可擬，響盞叫鑼錚錚鏦鏦打磨金風尖銳似剪，手痠足軟不過走經一尺見方的台面。怎麼樣的女人呵！為一紙相思把爺娘鄉里齊來拋閃(未信我君讀盡聖賢書，肯學王魁負義辜恩所為......)怎麼樣的女人在長安不知何處去，回首家鄉不見影的歌聲裡，還甘冒風霜蹣跚向前？祖母說「娶某就取朱弁妻，嫁尪愛嫁高文舉」，這難道是戲迷間盛傳的警句？朱弁是宋人，去使金國為金主扣留，與大金朝雪花公主結作兄妹，去去一十六年，朱弁妻苦守於家中，悉心照料婆婆獨子。兵荒馬亂的逃難之際，一女力為救婆婆脫險，只得咬牙掩淚，棄子於道旁，日夜暗竊悲啼。大孝大義的千秋萬歲名，與骨肉離散的至痛相比，微不足道。 (苦命的兒啊！怎堪就這樣生生剝離母親的胸懷 ) 但誰又能預料，襁褓中笑靨盈盈的嬰孩成人後，是否如父親般背離親娘，去去不顧反？ (棄婦與母親的心情，竟在一時間的映照中疊合，宛似透明 ) 難道自幼守護他的母神們，在台下看到的不是朱弁妻裁衣的身段，而看見十餘年後，方也彣長趨往神京去的背影。離家那日，方也彣沒有回頭，故記憶中沒有白髮蕭然，老淚縱橫的祖母。反正同樣的眼淚早就流過了。幼雛在流有奶與蜜的應許地得到滋養和安慰，饜足(或失望)後便鼓動翅翼飛向.

(9) 遠方。風月無常人暗換。懷裡稚嫩可愛的奶娃兒消失了，光陰隨之替換上的，是一刻也不願稍為停留的、坐在車上背向整個小城的方也彣。方也彣離家那日，祖母到底有沒有哭？陽光烈烈的長街，分袂在即，他說完再見，揚一溜煙而去。方也彣沒有哭。他不哭。一滴眼淚也沒有，只是悵望他的背影直至不見，旋即重重的擲棄那沾染有他的奶油餅，隨那隻咬了一半的餅在垃圾桶裡翻滾出滿腹濃濁。十六年後，朱弁辭別雪花公主，歸國後自然一家團圓，此按下不表。高文舉便是王玉真不遠千里要找尋的夫郎。當初高文舉一身貧寒，伶仃無依，得了王員外的賞識，嫁予愛女，資助其赴京趕考。喜得高文舉不負眾望考取狀元，沒忘了糟糠情誼，捎信請玉真進京。豈料陰錯陽差，高文舉竟又娶了宰相千金溫氏。溫氏心狠手辣，買通僕從暗加阻撓陷害，將王玉真推落山坑，沿途受盡種種苦處曲折，好容易尋到長安相府，偏又讓溫金暗中囚禁，萬般凌遲。不同於王魁背信忘義，高文舉終得見到王玉真後，甘棄京師無盡的榮華富貴，攜王玉真離去，寥寥數語中的魄力擔當，一往情深，引惹台下又是一雙雙汪汪的淚眼。《高文舉》的劇本還不是感人最深的，明朝有個唱杜麗娘的旦角商小玲，唱著唱著竟然就在台上氣絕了。（似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願，便算酸楚處無人怨）那時方也彣只是看他們哭，不明白滴滴珍貴的眼淚從何而來。目送他離去時方也彣沒有哭，但他彷彿在棄擲那半截奶油餅的瞬間伊始，他便以全部的心神，不厭其煩投入一場實驗，過程中不斷的自我拆解、探問、加加減減、崩壞、重新來過。 (那個旦角氣絕前，眼中有否詩意的、清淺的流下眼淚？) 恍惚的探索中，倒數持續進行。待碼表上數字歸零的那日，他的靈必將與那女戲子的魂合為一體，於相互的澄澈清明中，譜出一首哀絕的歌。但總是差之毫釐，自幼熟諳梨園戲的方也彣，怎麼也唱不起美夢成真的牡丹亭，每來唱到杜麗娘一病而亡嗓子就啞了。 (湯海若正笑弄著吧？哼哼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昨日種種，昨日已死，屍體被滾滾的江河拍碎為千萬片，一覺醒來，今日種種宛若新生。他不會真的死，他怕死。所以他沒有參加曹以仁的喪禮。喔！曹以仁工作的途中被車子撞死了，駕駛肇事逃逸，目擊的人說聯結車前進後退，總共輾了七遍。好殘忍的手段，輾得影子也不見了。下雨天，凡事不留痕跡，雨過天青後，一切宛如從未發生過。曹家人還是設了靈堂，棺材裡裝的是繡有曹以仁學號班級姓名的制服，悼念的.

(10) 人絡繹不絕，傳說蒂蒂哭得撕心裂肺，淚盡血乾死在曹以仁的棺上，狼狽不堪。頭七那日有人見到一紅一白兩隻大蝴蝶翩翩飛舞，還有人聽到曹以仁在耳際輕聲說：「朋友，再見。」音容宛在，當然，這都只是傳說。接到曹以仁死訊之際，方也彣的腦袋裡一片空白，宛若舞台上忽焉忘記台詞的演員，硬是抽離代言與扮演，失去一切音聲、姿態、偽裝、倚恃，放逐於強光下，被迫與赤裸的自我相逼視。曹以仁失約非只一次，但無一次這麼徹底。明明約好了一同到神京去讀書，相互照應，曹以仁且答應方也彣要在他身前領他過馬路。他是極不適應長安車水馬龍遊人如織。乍赴神京，幾次穿越人行道時被下班下課的人潮淹沒，惶惶然轉身又回原點，更多時候便呆望人來車往，待到紛遝漸減，才隨幾個這頭的人過去。 00:28 曹以仁被車撞死了他妹妹說屍體找不到我在他家明天楠正靜慧他們十多個人都會來要一起？蒂蒂傳簡訊來，方也彣正收拾行李，將一套紅樓夢反覆拿出來放進去，猶豫不決，一邊還聽蘇寶妝唱的《高文舉》，玉真行唱到回首家鄉不見影就唱壞了，影影影影影影在唱機裡不斷畸形的重複。唱不下去了？王玉真會不會永遠都找不到高文舉？蘇寶妝是府城旦行的名伶，唱唸層深老辣，作表江流宛轉繞芳甸，一身是戲的大腳色。後來遷居長安創立劇團，巡迴表演灌錄唱片，整治得有聲有色。方也彣還有一套演繹有情人終成眷屬的《荔鏡記》。蘇寶妝幕後一趕二分唱陳三和五娘，一生一旦兩名女弟子假鳳虛凰的台前作表。有影像的 DVD 借給曹以仁，如今要不回來了。若單聽 CD 就聽得出蘇寶妝唱生的雌音太重，一來一往間，才子的笑貌模糊，倒像是佳人翦紅燭徹夜不眠，自作多情的憑空捏塑一段風月。他終於帶上《紅樓夢》，負笈神京後卻畏去翻看，直至那日在軌道盡頭與他分別，才想起什麼似的重自架上拿起，書籤夾在第五回，赫然就是一支枉凝眉曲。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隔天一早靜慧、楠正一干人統共打了二十七通電話，方也彣一通也沒接。隨後曹欣明、曹修仁在社群網站上建立治喪的社團，每日都有不同的更新，蒂蒂要和曹以仁安在相依的塔位，怡秀要幫忙奏清心普善咒作哀樂，楠正和靜慧還號召手牽手陪同棺槨步行至火葬場，沿途要歌聲不斷，陪曹以仁和蒂蒂最後一程。出殯那日，方也彣動身前往神京。事事項項眼見為憑，這一切大概僅只是傳說。.

(11) 5. 長街終然還是走至堤岸旁的咖啡店。此刻走在他身畔的自不可能是曹以仁，他甚至不知道如今走在他身邊的高大男人是何名姓。為什麼是他？ ( 那雙直勾勾瞧著他笑的雙眼，壯碩溫軟的身軀，分明的笑語晏晏，緊握在手裏的奶油餅，竟然都是真的) 可為什麼就這樣輕易的離散，消失在陽光的盡頭？ (臨去前說的再見，能不能算是承諾？) 為什麼丟棄了那半截奶油餅？ (難道甜點前的 main course 已讓他飽脹欲吐？) 為什麼？別後方也彣不斷有一個夢。他停駐在一處冰天雪地裏，眼前有幽暗且枝椏崢嶸糾結的大片森林，無垠無涯。烏雲蔽空之際，其中肉盈盈、紅艷艷凸出一隻碩大的頭頸，緊緊挨著他的臉面，日光照耀時又緩緩的縮入黑暗。如此伸縮無定的頭頸，那必是一隻龜，一隻臉上只有口的龜。龜身沒入林中不見，昂揚挺立的龜首，漆黑中更顯其色朱紅，簡直像繃緊了一腔的熱血不吐不快，微微撫摩就能觸動怒濤奔洩。冷血的龜怎能有這樣的熱烈的紅色？全然充血的龜，口裏流出的如何不是沸騰的滾血，而是晶瑩稠白的牽連？ (從龜口裏流淌出來的到底是甚麼？難道幽林的深處有焰火隱然炙烤，才有此如熱鍋中臘腸般激越的噴發？這般溫濕滑潤，嚐起來像不像瑪琪朵上的奶泡？) 夢醒後，他總是要懷疑，自己是否也是一隻龜，森林裏的大龜才將它的頭臉貼得這麼近。小城裏長久流傳著關於龜的傳說。傳說一旦龜張口咬闔便無可鬆口，非到雷聲陣陣纔得頓悟虛妄。然龜的癡愚我執引惹來的是最慘酷的殺身之禍。方也彣曾親睹鄰人將一枝竹筷深入在殼甲內瑟縮成一團的嫩肉裡恣意抽插操弄，待那龜無法堪受開口咬緊竹筷之際，狠力拉出，龜的頭頸便光裸裸的攤露在外，刀起刀落，眨眼間鮮血淋漓。此時竹筷上被斬落的龜頭，還緊咬住竹筷不放呢！究竟是怎樣貪愛不悟的癡心，讓這卵生的蠢物以無懼無悔的剛性注於露水般清淺短暫的逗弄至死不渝，纏轉乃至完劫？是哪位小說作者寫過的句子嗎？「抓住男人的心要抓住他的胃，唯一通往女人心的入口，是陰道。」 (不起眼的字句，拍成電影後卻引出最多的注目) 算不算類比不倫呢？陰道和胃/性器官和消化器官。如此一來，雋語是否該改寫成「抓住男人的心要握緊他的陰莖，唯一通往女人心的入口，是陰道」？.

(12) (大部分時間擔綱排泄功能的陰莖是性器官嗎?苟因能倚逗相對短暫的性歡愉而被稱作性器官，可否把文本裡的陰莖就代換成換成肛門？功能上有大部分承當排泄功能，可必要時也能成為極樂的眾妙門，彼岸的接引。) 這樣的立論，邏輯順不順暢？如果懂得邏輯學和語意學該有多好噢。袁枚說的鮮剝荔枝多麼浮濫啊，觀照怎能止停留在表象的柔密細緻而已？他的掌心冰冷汗濕，十指間的質感與陣陣生澀的摩娑通達往腔裡的心，有所感應的原是腔裡的心心底的靈。啊！靈魂嚐起來，竟然有肥皂味。清潔的靈魂？清潔過的魂靈。 (那麼舌尖隱隱的鹹味呢？象徵的可是原罪？或者，他全然進入了他的心靈，進而交融一體，品咂到的是生命淬鍊後汗水的結晶？) 靈魂已塞滿他的口，沒有餘裕再擠出一個完整的字詞問詢。只有咽喉口鼻間吞吐不清的聲響。 (這牽連不斷的又是甚麼？靈魂中的靈魂，或者竟是纏綿不盡的愛意？) 嗯！靈魂原來像一隻飽滿內餡的奶油餅，裡外都熱騰騰的呢！ (咳！竟不過是渣滓而已。) 為什麼丟棄了那半截奶油餅？儘管再甜膩難嚥，吞落濁白滑順的內餡有甚麼難處呢？總不比那杯玫瑰熬製的苦水教人難受。如果當時他當真吞落了，生命的長鏡頭所拍攝，會不會有所不同？ (安迪沃荷說的，人生舞台的十五分鐘，就這樣演完了？) 此情可待成追憶。 (為什麼丟棄了那半截奶油餅？甜點前以靈魂獻祭的聖餐呢，方也彣可曾饜足？) 只是當時已惘然。 (他曾一度握有他的溫熱的心，包羅他濕燙的靈) 金風玉露，猶在他的舌尖纏綿。 (相逢不能，只有追悔能勝卻人間無數) 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方也彣掬了一把水洗臉。步出咖啡館時，男人在等。見出來了，拔下耳機，露齒微笑將嘴邊喝殘的烏龍綠茶遞予他。無糖茶汁苦澀，連著口中不去的滑膩一口吞下，好冰。咖啡店裡的冷氣好強，再溫暖的身軀都蒙上一層寒氣。熱烈的只有眼色和靈魂。這樣的燃燒，又能持續多久？陽光已照進暗巷，光艷燦爛。肩背當著焰照，男人的身形在方也彣的身上罩了一層寬厚的影。「怎麼那麼久？好熱喔！」男人拍了拍他的肩，宣告：「你的『淚都』行到此結.

(13) 束。」他不會忘記那雙輕拍他膀臂的大手。微細的汗毛，肌理透紅，指頭修長靈動指甲修剪齊整。掌紋淺淡而觸手溫軟滑細。「留指甲不小心就會碰傷流血，會很痛！」他說。雙目交接一刻，露齒而笑。堤岸邊，那雙手各抓了一隻餅，左手紅豆右手奶油。「怎麼辦？太好吃了，我不想分你耶！」像個男孩，三兩口吃完手裡的紅豆餅，低下頭咬了方也彣手上的奶油餅。「可是我要吃你的。」抬頭時，他牽出了絲絲唾。沾染了，那滾動的白濁已沾染了他.....蓬蓬奶油裡收不定的熱情奮勇與表面張力拉扯，慢速在開口處展現痙攣般的縮放。陽光烈烈扎眼難睜，幾乎望不見烈日下揚長而去的那一溜白煙。他問：「你怎麼了啊？」「再見囉！」他說，露齒而笑。曹以仁說：「方也彣，沒甚麼好怕的，一起到長安去，我陪你過馬路。」曹以仁確確實實圈住了他，說：「肉！你怎麼在抖啊？」他拍拍他的肩，說：「你的『淚都』行到此結束。」(可是因為海風吹拂，雨都的雨嚐起來有鹹味，才被比擬作眼淚？)離家那日，仍舊把高文舉的唱片裝上車，果然唱到<玉真行>，又唱不下去了。影影影影影......曹以仁怎麼就這麼死了？這般淒涼調唱不到夫妻聚首，教千里而來卻撲空的王玉真情何以堪？唉喲！素日都聽一些不入流的聲腔，怎麼和楠正他們手搭手同唱流行的歌？啪！他重重的棄擲了那半截奶油餅。餅子嘔出滿腹的濁白與牽連，剩下虛空的餅囊。為什麼棄擲那半截奶油餅？一口，兩口，三口......對過的男人仍舊坦蕩的吃著番茄。有汁水自腮邊低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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